第四十五章 事了拂衣去
打发走了凌昭夫妇,萧老太君这才徐徐转头,看向远黛:“九丫头,你谋划良久,今儿才忽然将这事揭了出来,是打算为你娘出一口气呢还是其他?”
只看适才萧老太君的行事,远黛便知,老太君这是打算将这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对于萧老太君的做法,远黛也并不意外。此事毕竟已过了太久太久,久得所有人念及往事之时都已没有了太多的悲痛,这其中,甚至包括绱哥儿的亲生父亲凌昭。
凌昭先时所以那般,更多的其实是震惊而非悲痛——震惊于自己枕边人的狠毒、震惊于自己竟被蒙在鼓中这许多年、震惊于自己竟如斯糊涂。但若真要说他如何悲痛,却也未必。
抬眸与萧老太君对视,远黛平静道:“老太太只管放心!我所以揭出这事,一则是告慰死者,二则,却是化解生者的心结……”说到这里,她已低头看了一看周姨娘。
很明显的,她此刻口中所说的生者,指的正是周姨娘。同样为远黛适才的言语所震惊,周姨娘这会儿也显得神思不属,傻愣愣的坐在那里,嘴唇则无声的翕动着,仿佛在念叨着什么。
若然仔细侧耳倾听,依稀却可听得该是在念叨着绱哥儿。
忍不住的看了周姨娘一眼,萧老太君在心中暗叹了一声,过得一刻,却慢慢道:“九丫头,你刚才所说之事,却是从何人口中得知的?”萧老太君之所以相信远黛,是因她知道,以远黛的性情,断然不可能胡乱诌出这么一番可说是一揭就破的谎言来。她既敢说,必有其据。而陆夫人的反应,看在饱经世事的老太君眼中。这一切更是昭然若揭。
对陆夫人,她心中虽是气恨已极,但事已至此,为了凌、陆两家的颜面,这桩陈年往事,她却也只能选择将之继续尘封起来。
对于萧老太君的所问之事,沉吟一刻之后,远黛才答道:“不瞒老太太,这件事情,我也是颇用了些手段才问了出来的。而告诉我此事的人。我想老太太一定还记得她——她就是从前曾在老太太跟前伺候过多年的玉簪!”
陡然听得玉簪之名,萧老太君却不由一惊。对玉簪,她自是记得的。那是一个平时沉默少言。关键时候却往往能够让人觉得省心的丫鬟。稍稍沉默片刻,萧老太君才缓声道:“那个丫头,我隐约记得,她与绱哥儿甚是相熟!”她自幼记性极好,即使如今年纪大了。从前的许多事情,也还是记得的。这会儿听远黛提起玉簪,她再仔细一想,顿然便想起许多事来。
知道如今,她还依稀记得绱哥儿落水夭亡之后,玉簪曾大病了一场。因发烧多日不退的缘故。当时她身边的大丫鬟秋莹还曾来问她可要将玉簪移出院子去养病。当时她正心伤绱哥儿之死,闻得绱哥儿生前与玉簪甚为亲善,毕竟驳了这事。又令请了大夫来给玉簪把脉。
这会儿再想了起来,当时玉簪那病,只怕正因目睹荷花池畔发生的一切而致。
叹了口气后,萧老太君却忽而问道:“这事,睿亲王也知道吗?”
神色不动的一颔首。远黛道:“前些日子,我无意听人说起玉簪曾在荷花池畔焚香。我便留了心。其后往宁姑姑处小住时候,也不知怎的,一时不慎,竟失了口。说到底,这事也是多亏宁姑姑有心了!”她虽绝口未提百里肇,但事涉宁夫人,百里肇又怎么脱得了干系。
眸光不期然的闪了一闪,萧老太君迟疑着没有言语。
远黛是何等人物,哪里看不出她的意思:“关于玉簪,孙女却想求一求老太太。”远黛慢慢的道:“玉簪在老太太身边多年,她是个怎样的人,想来老太太该比孙女更清楚的多。此次我们以她家人相挟,她才犹豫的吐出实情,而后更是有意当堂自尽,亏得拦住,否则早已溅血三尺。宁姑姑更因此心生怜意,答应保她一家上下平安……”
说到这里,远黛便没再说下去,只默默的看了萧老太君一眼。
这事当然与宁夫人无关,与百里肇更是全无半点干系。远黛这会儿之所以攀了百里肇二人出来,为的无非是保全玉簪一家。相比于凌、陆两家这等侯门世家,玉簪丈夫的那点官衔完全不足一提。远黛从前虽与玉簪并无任何交集,甚至连面也没见过,但玉簪既帮了她的大忙,她自然不能反而害了对方。因此非但将这事尽数揽了下来,更连百里肇也给抬了出来。
萧老太君听着这话,再想想玉簪从前在身边时的模样,终归又叹了一声。深深看一眼犹自神魂颠倒的周姨娘,萧老太君缓声吩咐道:“好好照顾你娘!”
远黛闻声,忙自应着,便送了萧老太君出去。经了适才一事,萧老太君行步之间却比往日更沉重了许多,往日总是挺得笔直的腰杆也略觉佝偻。二人才刚出了房门,杜若早迎了上来,轻轻扶住萧老太君,清澈眸中全是担忧之色。她在萧老太君身边伏侍多年,老太君待她也是格外亲厚,二人虽无亲缘,关系其实却还远胜远黛与萧老太君。
送走萧老太君,远黛重又回到屋内。屋内,这会儿只剩下周姨娘与她二人。默然许久之后,周姨娘终于慢慢的开了口:“你说的……都是真的?”声音颤抖,似渴望又似惊颤。
见她如此,远黛也只有在心中暗自的叹了一声:“是!”
自远黛来后,才刚刚止住的泪水在听得这简单的一个“是”字之后,忽然便如决了堤的江水一般狂涌而出,只是瞬间,周姨娘已哭得泣不成声。
哭绱哥儿……也哭她自己……
十九年了,一切终于真相大白。然而死者已矣,生者也已苍老不堪……
微微吐出一口气,明明知道此刻并不是说这些话的时候,但远黛还是开了口,声音也仍是一如既往的冷静:“今日这事。姨娘切记守口如瓶,不可对任何人提起。若然泄漏,于姨娘倒是无碍,于旁人,怕是从此大祸临头!”说过这话之后,远黛又自深深看了一眼周姨娘,便不再多说什么,悄然的离开了这间屋子。周姨娘那软弱好欺的性子,她早已摸得透了。而她更知道,软弱怕事之人。嘴巴在通常情况下都是极紧的,除非遇到了让她更害怕的人。
而对于久在凌府的周姨娘而言,这世上。最让她害怕的人只怕莫过于陆夫人。
才刚出了房门,外头候着的众丫鬟及王氏等人早迎了上来。仗着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王氏壮着胆子先一步上前朝远黛行礼道:“小姐……”
没等她问出什么来,远黛已淡淡抬手,示意她噤声。而后方徐徐道:“今日之事,不得多问、不可妄语,否则……便是我,也护你们不得!”说到最后一句,眸中却倏然闪出一丝厉芒,如刀一般的扫向王氏:“切记!切记!”言语冰寒。且尽是警告之意。
周姨娘身边这些人的性子,她早了然于心,当然更明白。这里头若真有人能从周姨娘口中将话套出来,只怕只有这个王氏。因此她才如此刻意的警告了一回王氏。
王氏被她厉眸一扫,倒不由的打了个冷颤,脸色也白了一片,当即垂了头。不敢言语。
远黛也并不理她,只径自举步。往外行去。外头,文屏正候着,见她出来,忙自上前,扶她上舆,却是始终默默不语。事实上,她虽随远黛一道过来西院,但却压根儿没进西院一步,一直在外头候着。端然坐于肩舆之上,远黛徐徐的长出一口气。
这一刻,她心中全没分毫快意,有的只是深深的疲惫。
这件事情,终于是告一段落了,而用不了多久,她也将离开凌府,去另一个更为复杂难测的地方。这条路,虽非她的本心,但既然选择了,她也不惮于去面对。
肩舆来时甚急,去时速度却已放缓了许多,慢慢悠悠的,却让她的疲惫感更为深重。
才刚回了环翠阁自己屋内,远黛几乎是倒头便睡。这一睡,便直睡到明月初升。等她睁开眼时,却正瞧见杜若静静坐在炕前的小杌子上,手拿绣绷,却没动针,只静静的发愣。月色胧淡,透过绮窗,落在杜若面上,远黛可以清楚的看到,杜若的失神与怅惘。
轻咳一声,远黛缓声叫道:“杜若!”
杜若明显的惊了一下,旋抬头看向远黛,下一刻,已匆匆站起身来:“小姐醒了,我……”
摆一摆手,远黛道:“不急!你先说说,老太太都同你说什么了?”
苦笑一声,杜若不无晦涩的道:“老太太问,有关玉簪的事儿,可是我告诉小姐的……”
点一点头,远黛温声道:“说起来,这事我是该好好谢谢你。若非你告诉我玉簪这个名字,我便是明知这事里头或有蹊跷,怕也难以打听出什么事儿来!”这件事情,她事后想想,也真觉得多亏了萧老太君将杜若送与了她。杜若在萧老太君身边多年,凌府一些不为人知的事儿,旁人不知道的,她却能多少说出一些来,而这些,却正是她需要的。
杜若听得这话,却是不由的叹了一声:“老太太既使我来伏侍小姐,这些便都是我该做的!只是眼见老太太神伤,我这心里,总觉有些对不住她老人家!”
静静看她,许久之后,远黛才自一笑,温言道:“老太太那边,你却无需担心!老太太的性子,原是老而弥辣,况这事毕竟已过去了这么多年,当日便再伤心,过了这许多年月,也早淡了。依我看来,老太太所以因这事神伤不已,多是事出突然,无法接受,若说伤心,倒也未必!这阵子,你若有空,可多去陪陪她!”
杜若细想这话,也觉有理,少不得点头应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