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泥菩萨(12)(1 / 1)

河神坚持要追,蔺怀生劝住他。

“我们一无知,汪旸和赵游在这,怎么知道不是调虎离山之计?”

河神全不强势,随即说:“好,听你的。”

蔺怀生对三人说道:“刚那几个人寻着光来,显然是想找人,见到我以后却惊慌失措,看来他们的记忆是接着白天里从菩萨庙逃出去的事。”换言之,蔺怀生猜测骷髅状态与正常时候的村民是彼此割裂的,并且作骷髅时他们很可能并无意识。

有其他的人的附和时,蔺怀生也不会遗漏河神的存在。甚至即便河神没有言语上的应,蔺怀生也能通过胸腔里属于对方的沉着心声,感知到河神的情绪与态度。河神让菩萨长了一颗“心”,以他就好像是最完美合拍的伴生,无论蔺怀生说什么、做什么,他都毫无异议。

河神睨着眸光,冷冷地看向周遭漆黑的密林深处。

“我们先去,只要那条河在,就没有什么能逃出这座大山,总有机会捉一个来看看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众人心事,后半程不再有交谈,连背神像而最吃力的赵游也咬着一股劲提速。遥远处,菩萨庙是山间唯一的温暖,亮着暖黄的光芒候人归来,而庙内也有人始终在。

蔺怀生他们未靠近,门槛边就已立着一人。浑黑衣的人平日里活得像道影子,唯有在燃灯的夜里,发现他也的确如影子一般始终默默陪伴。

隋凛险些都要迈出菩萨庙的门槛,他太着急了,蔺怀生没想到一来就要他揪心,披帛飞去,训地拍了一下虔徒的膝盖。

“隋凛,不许出来。”

隋凛要多听话就有多听话,人不可以出来,那就只有手死死地扒着门框,眼睛也一瞬不肯移地盯着菩萨。他的眼里只有菩萨。

赵游卸货一般地把木箱子放在菩萨庙的廊下,汪旸帮忙搭了把手。

赵游撞了下汪旸的肩:“他真的看都不看我们的……”

说着,赵游半是疑惑半是试探,期期艾艾地问汪旸:“信奉神明……需、需要这么虔诚行吗……”

汪旸没说话,赵游耸了耸肩,也不再自讨没趣。

“好了好了,快先让我们进去。”

赵游一路上背着神像,俨然已经把神像当成一个绝世之宝,没真正进到菩萨的场里都不算心安。

隋凛满心满眼只有菩萨,他替蔺怀生接过伞、提过灯,低语道:“您一路上好么?”说话间,他自然地侧过,叫其他人看见庙里此时的景象。

村民们正与李清明讨论着什么,而庙中竟然有一只绵羊,细听他们的谈话内容,俨然全围绕这只活物,而羊却依然自在地在庙里踢着蹄子。他们声音如此之激烈,隋凛竟可以置若罔闻,虔诚得让人动容,有一丝害怕。

“我们饿了一天的肚子了!”

“是啊,这里头什么也没有,雨要是一直不停,这么多人怎么办?”

李清明立于众人质问中,却不动如钟,只在看到蔺怀生来后有了神情变化。

“菩萨来了。”

他温柔如徐徐春风。

众人讷讷,这发觉他们争执过了头,连蔺怀生他们来也没有发现。

蔺怀生看着那只羊。小羊全然不知自己即将可能面临的遭遇,和走投无路歇斯底里的人类相比,它有一种无忧无虑的快乐,它会眨眼,只是眨得很慢,叫人看清它细密而长短有致的睫毛和温顺的眼神。

蔺怀生问:“怎么了?”

李清明略有些无奈:“大家饿了一天,想拿这只羊填肚子。”

“你们出去捉的?”

众人摇头,各自一句地穿插说着。

“我们哪里敢,是这只羊它自个跑进来的,也许是躲雨吧……指不定就是从前谁家养的羊,运气好,没叫洪水吃了,一路到了菩萨庙,就和人似的进来躲雨……”

汪旸跟上来,嗤了一声:“你们想说的是自己运气好吧,庙里头空空如也,饿了一天肚子,好不容易来了一只羊,是老天不绝人之路,特地给你们送来的馈赠。”

汪旸向来言辞犀利,嘴上难听话不少,村民们他说得面红耳赤,心里原本面对神明的胆怯与敬畏却随之减少,他们目光虽闪烁不定,却亮得有些逼人,时不时地看向菩萨和河神,仿佛来向神明讨一个公正。

“难不成我们得活活饿死在这?多久了,多久了,我们扒拉着门缝往外头看,这雨从来就没有停过……”

“神们都走了,把我们剩在这里,说是保护,可这里阴冷又没有食物,我们全在熬啊……”

他们一个个头全垂着,放眼望去,只能看到这些人的额头,而额头上布满了如干涸河道一般的皱纹。即便没有这场惨绝人寰的洪水,这座大山里的人们也世世代代艰难求存,这片土地仿佛从来没有善待过他们。

干旱、洪水、吃人暴雨……种种诡谲可怖的天灾接连而至,最终把他们逼到山上这间菩萨庙。菩萨庙既是避风港,也是孤岛,众人退无可退。没有往日的鼎盛香火和信仰,神明庙宇也会破败,在两位神明离开的时间里,这些人呆呆地缩在庙宇的各个角落,风雨虽不进庙,可周依然阴冷而潮湿,纵使翻出有的蜡烛,几十根、几百根地点也于事无补,一种比恐惧更深的绝望蚕食着他们,蚕食掉大脑里关于神明的虔诚与信仰,饥寒交迫之下,一只足以令众人果腹的羊漫不经心地闯入,肤浅最强烈的食欲彻彻底底地占据了这些人的脑海。

好想吃,

想填饱肚子,

想吃羊……

吃……

可李清明拒绝分食这只羊的由仅仅是——

“在菩萨庙里杀生,不好。”

村民们的目光直勾勾地看向蔺怀生:“菩萨,您说,清明他说的对吗?”

蔺怀生到底不是真正的菩萨,倘若情况真的危急,他也愿意事急从权,他甚至能够解这些人的异样,当人类求生的本能裹挟,会做出许多正常情况下不能解与细想的事情。

李清明见蔺怀生沉默,微微蹙眉,想进而解释:“我……”立刻就昔日与他伍的村民们断。

“清明,你不让大家吃东西,就不只是杀生了啊,你这是在杀人。”

李清明叹了口气,将他的无奈透露给菩萨。

蔺怀生做菩萨,也有了菩萨的慈悲,他愿意尽可能地帮助他人,也要别人可受渡。蔺怀生倘若做菩萨,也许是天下最冷心的菩萨,好话只说一次。

“我们一路来,的确见过其他活物,它们都安然无恙。目前来看,只有人承受不住这场暴雨。”

“我不能保证它们一定无害。”

只是从村民们狂喜的神情来看,蔺怀生知道他们根本没有把后一句话听在耳里。

洁白的羔羊在人类饥肠辘辘衍化出的兴奋与焦躁中顺从而死,羊血脏了神明座下,角落里堆柴生火,了通风,这些人甚至不惜把庙宇面八方的门窗开,好让火焰愈发烧旺。

蔺怀生的心里涌上无限憎恶,这情绪不属于他,是另一位神祇在他抱不平。而对河神来说,菩萨庙如今也算是他的场,他没有把这些胆大妄的人类扔出庙宇已经是最后的仁慈。蔺怀生安抚住了这位共生的神的情绪,又有的怨憎他感知。除了少数神明结神婚,能够神明感知的情绪,都来自于忠诚的虔徒。

隋凛让蔺怀生知道,虔徒能神明表达出多强烈的怨憎,又能他多好的隐瞒。一众人即得的食物欢呼雀跃时,隋凛却一个人拿着外套蹲在地上擦拭血污的地面。

“隋凛,起来吧,我不在乎这些。”

隋凛听了,也应了,他的手却不肯松开,直到他的外套竭尽全力做到最好,他舒了一口气,转过头来对蔺怀生露出一个浅浅的不太自然的笑容。

“菩萨,干净了。”

他想把世上一切最好的东西倾尽能地献给他的神,倘若笑也分优劣好坏,那他就去效仿。

蔺怀生拿隋凛有点没辙,可隋凛浑然不觉他的菩萨面对他时有无奈,哪怕菩萨对他毫无反应他也欣然而无怨言。蔺怀生不明白这世上怎么能够有如此浓烈的情感,隋凛把这份感情给了他,蔺怀生最终是对他道谢。

“你辛苦了,隋凛。”

虔徒露出一丝难掩的窃喜,他的脸上甚至有薄红,只是小麦肤色下到底没那么明显。

隋凛想抓着难得有的亲近机会和菩萨再说一些话,不速之客到来。

李清明言笑晏晏,指着不远处赵游边金光缠绕的木箱子,询问道:“菩萨,你们拿到神像了?”

闻言,隋凛的目光也立刻看了过去,甫从菩萨来,他就忽略了其他,赵游背着那么大的箱子时,他也不过扫了一眼,从未细想里头装着的竟然是菩萨原来的金。想到这,隋凛的呼吸不由得有些急促。

蔺怀生点头承认。

“你呢,你的手艺闻起来不错,什么你自己不吃呢?”

村民们最后是宰杀了羊,而李清明劝也劝过,之后便默不作声地帮他们架好肉串烧烤。简陋的烹制条件下,李清明做饭的本事依然让人侧目,赵游羊肉的香气馋得直流口水,是汪旸硬扯住了他,赵游对着火堆望洋兴叹。

闻言,李清明只笑着摇了摇头。

隋凛对李清明有一种警惕,他不想蔺怀生和对方再多交谈,便开始笨拙地使心机,想要把两人分开。

“菩萨,您头发里有微尘,您不介意的话……我替您梳一下?”

隋凛的请求有些逾越了,蔺怀生随即想到当他在泥里动弹不得的时候,隋凛早已无数次地自己擦拭,而在有的虔徒与神祇的关系里,甚至有更多难以言述的亲密。

最主要的是,隋凛的表情仿佛一旦他的菩萨拒绝,他就会死。

“好。”

蔺怀生随手变了一把木梳给他。而当隋凛想要捞起菩萨的一袭长发时,他却只拢到了满掌心刺骨的水,他不可置信,再看菩萨的长发,分明无恙,刺伤的只有他自己。

河神出现在菩萨边,他以指作梳,抚过蔺怀生的长发,梳掉那些他化泥濒死时头发里的碎尘。他的动作轻柔,口吻却鄙夷十足。

“不是你该碰的,就别心生妄想。有,故意作出一副奴颜婢膝的模样,真令人恶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