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十一年（公元355年）
1 春，正月，故仇池公杨毅（杨难敌的儿子）的弟弟宋奴，指使他姑姑的儿子梁式王刺杀杨初。杨初的儿子杨国诛杀梁式王及宋奴，自立为仇池公。桓温表举杨国为镇北将军、秦州刺史。
2 二月，前秦发生大蝗灾，草都被啃光，牛马无草可食，相互啃对方的毛。
3 夏，四月，燕王慕容俊从龙城回到蓟城。之前，幽州、冀州之人认为慕容俊已经东迁，于是互相惊扰，在他们所住的地方屯聚结寨。群臣请征讨，慕容俊说：“群小以为朕东巡，所以相互蛊惑为乱而已。如今朕既然已经回来，他们很快就自己安定，不需要征讨。”
4 兰陵太守孙黑、济北太守高柱、建兴太守高瓫及秦河内太守王会、黎阳太守韩高都献出自己所领之郡，投降前燕。
5 前秦淮南王苻生幼年时就失去了一只眼睛，性格粗暴。他的祖父苻洪曾经戏弄他说：“我听说瞎子哭的时候只有一道泪水，是吗？”苻生怒，引佩刀刺瞎眼出血，说：“这也是一道泪水。”苻洪大惊，鞭打他。苻生说：“我生性能忍耐刀槊刺杀，不能忍受鞭打！”苻洪对他的父亲苻健说：“此儿狂悖，宜早除之。不然，必有破家之祸。”苻健将要杀他，苻健的弟弟苻雄制止说：“孩子长大了自然会改正，怎么能现在就杀他！”符生长大后，力举千钧，手格猛兽，走及奔马，击刺骑射，冠绝一时。献哀太子去世，强后想要立少子、晋王苻柳，秦主苻健因为谶文书上有“三羊五眼”的说法，于是立苻生为太子。任命司空、平昌王苻菁为太尉，尚书令王堕为司空，司隶校尉梁楞为尚书令。
6 姚襄所部多劝姚襄北还，姚襄听从。五月，姚襄攻打冠军将军高季于外黄，刚好高季去世，姚襄于是进据许昌。
7 六月初六，秦主苻健病倒。庚辰，平昌王苻菁率兵入东宫，准备杀死太子苻生，自立为帝。当时苻生在西宫侍疾，苻菁以为苻健已死，攻东掖门。苻健听闻发生变乱，登上端门，陈兵自卫。众人见到苻健，惶惧，都放下武器逃散。苻健抓获苻菁，数说他的罪状，将他处死，其他人一概不问罪。
六月十二日，任命大司马、武都王苻安都督中外诸军事。十四日，苻健召见太师鱼遵、丞相雷弱儿、太傅毛贵、司空王堕、尚书令梁楞、左仆射梁安、右仆射段纯、吏部尚书辛牢等，授遗诏辅政。苻健对太子苻生说：“六夷酋师及大臣执权者，如果不听你的命令，就渐渐铲除他们。”
【司马光曰】
顾命大臣用以辅导嗣子，为羽翼也。既然为之羽翼，又教他剪除，能不毙命吗！知道他不忠，那就不要任用他。授给他大权，又猜疑他，这样很少有不招乱的。
8 六月十五日，苻健去世，谥号为景明皇帝，庙号高祖。
六月十六日，太子苻生即位，大赦，改年号为寿光。群臣上奏说：“还没过年就改年号，不合礼制。”苻生怒，追查是谁主导这个议论，查出是右仆射段纯，杀了他。
9 秋，七月，任命吏部尚书周闵为左仆射。
10 有人告述会稽王司马昱说：“武陵王司马晞在宅第中大修兵器，将要谋变。”司马昱问太常王彪之，王彪之说：“武陵王之志，尽在驰骋游猎而己，希望您能静默不语，让各种说法自己平息，不要再提这件事！”司马昱很欣赏他的回答。（但最终司马晞还是因此招祸，而王彪之并没能出手搭救他。）
11 前秦主苻生尊母亲强氏为皇太后，立妃子梁氏为皇后。梁氏，是梁安的女儿。又任命他的嬖臣、太子门大夫、南安人赵韶为右仆射，太子舍人赵诲为中护军，著作郎（掌编撰国史的官职）董荣为尚书。
12 凉王张祚**虐无道，上下怨愤。张祚厌恶河州刺史张瓘之强（张骏设置河州，治所在枹罕），派张掖太守索孚代替张瓘驻守枹罕，派张瓘讨伐叛乱的胡人，又派遣部将易揣、张玲帅步骑兵一万三千袭击张瓘。张掖人王鸾懂得占卜，对张祚说：“此军一出，必定不回，凉国将危。”并陈说张祚三条不合君王之道的事情。张祚大怒，指斥王鸾为妖言，斩首示众。王鸾临刑曰：“我死，军败于外，王死于内，必矣！”张祚将王鸾灭族。
张瓘接到消息，斩索孚，起兵攻击张祚，又传檄州郡，要废黜张祚，让他以侯爵身份回到自己宅第，立凉宁侯张曜灵为王。
易揣、张玲的军队刚刚渡河，就被张瓘击破。易揣等单骑奔还，张瓘的军队跟踪追击，姑臧震恐。骁骑将军、敦煌人宋混的哥哥宋修与张祚有矛盾，害怕招祸。八月，宋混与弟弟宋澄西走，集合一万多部众，响应张瓘，再还师攻向姑臧。张祚派杨秋胡把张曜灵带到东苑，拉着他的腰将他斩杀，埋尸于沙坑，谥号为哀公。
13 前秦主苻生封卫大将军苻黄眉为广平王，前将军苻飞为新兴王，都是他一向喜欢的人。征召大司马、武都王苻安兼领太尉（苻健临死前任命苻安督中外诸军，镇守蒲阪，如今苻生将他召回）。任命晋王苻柳为征东大将军、并州牧，镇守蒲坂；魏王苻廋为镇东大将军、豫州牧，镇守陕城。
中书监胡文、中书令王鱼对苻生说：“最近有孛星出现在大角星附近，荧惑星进入东井星座。大角星，是皇帝的星座；东井星，是秦州、雍州的分界；从占卜来说，不出三年，国有大丧，大臣戮死，希望陛下修德以避开这个灾祸！”苻生说：“皇后与朕对临天下，可以应验国丧预兆。毛太傅、梁车骑、梁仆射受先帝遗诏辅政，可以应验大臣被戮的预兆。”九月，苻生杀梁皇后及毛贵、梁楞、梁安。毛贵，是皇后的舅舅。右仆射赵韶、中护军赵诲，都是洛州刺史赵俱的堂弟，有宠于苻生，于是任命赵俱为尚书令。赵俱以生病为由坚决推辞，对赵韶、赵诲说：“你们不顾祖宗，做下这些灭门之事！毛贵、二梁何罪，为什么要杀他们？我又有何功劳，要取代他们？你们要干什么，自己去干，我死了算了！”于是忧郁而死。
14 凉国宋混在武始郡大泽驻军，为张曜灵发哀。闰九月，宋混进军到了姑臧，凉王张祚下令逮捕张瓘的弟弟张琚及儿子张嵩，准备诛杀。张琚、张嵩接到消息，招募市民数百人，扬言说：“张祚无道，我兄长大军已至城东，敢举手动作的诛三族！”于是开西门接入宋混军队。领军将军赵长等惧怕获罪，入阁呼张重华的母亲马氏出殿，拥立凉武侯张玄靓为主君。易揣等引兵入殿，逮捕赵长等，杀死。张祚按剑于殿上，大呼，呵叱左右力战。但张祚一向不得人心，没人肯为他战斗，于是被士兵们所杀。宋混等将他枭首，将人头宣示内外，暴尸于道旁，城内都高呼万岁。以庶人礼节下葬，并杀死他的两个儿子。宋混、张琚拥戴张玄靓为大将军、凉州牧、西平公，赦免境内，恢复年号为建兴四十三年。张玄靓当时年仅七岁。
张瓘到了姑臧，推举张玄靓为凉王，自命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尚书令、凉州牧、张掖郡公，任命宋混为尚书仆射。陇西人李俨据守本郡，拒不接受张瓘命令，用晋朝年号，很多人都归附他。张瓘派部将牛霸讨伐，进军还没到，西平人卫綝也据守本郡叛变，牛霸军队崩溃，自己奔还姑臧。张瓘派弟弟张琚攻击卫綝，将他击败。酒泉太守马基起兵响应卫綝，张瓘派司马张姚、王国击斩马基。
15 冬，十月，任命豫州刺史谢尚督并州、冀州、幽州三州，镇守寿春。
16 镇北将军段龛写信给前燕主慕容俊，仗着自己跟慕容俊是表兄弟，非议他称帝。慕容俊怒，十一月，任命太原王慕容恪为大都督、抚军将军，阳骛为副，攻打段龛。
17 前秦任命辛牢代理尚书令，赵韶为左仆射，尚书董荣为右仆射，中护军赵诲为司隶校尉。
18 十二月，高句丽王高钊遣使到前燕交纳人质，送上贡品，请归还他的母亲。前燕主慕容俊同意，派殿中将军刁龛送高钊的母亲周氏归国；任命高钊为征东大将军、营州刺史，封乐浪公，高句丽王如故。
19 上党人冯鸯驱逐前燕任命的太守段刚，占据安民城，自称太守，遣使来江东投降朝廷。
20 前秦丞相雷弱儿性格刚直，认为赵韶、董荣乱政，每每在朝堂上公开指责，见面时也常常切齿怒视。赵韶、董荣向前秦主苻生进谗言，苻生杀死雷弱儿及其九个儿子、二十七个孙子。于是诸羌人都有了离叛之心。苻生虽然还在守丧期间，但是游饮自若，弯弓露刃，以见朝臣。锤、钳、锯、凿，可以杀人的刑具，备置左右。即位没多久，后妃、公卿以下至仆隶，被杀的已经有五百多人，被截断脚胫、拉断胁骨、锯断脖颈、剖开肚子拉出胎儿的，比比皆是。
【华杉讲透】
雷弱儿被杀，是个典型的历史教训。新君即位，德高望重的老臣，往往以为自己还有老资格，但是，那后生辈的新君，最恨的就是叔叔伯伯辈的老资格。你还把他当小孩儿，他就要杀你！这种杀心，可以追溯到弗洛伊德的弑父情结，是一种原始的潜意识冲动，而你根本不是他爹，还老是拿“当年我跟你爹”来当自己资本，纯粹是送死。杀叔叔伯伯，是弑父情结的降维释放，是一个极其容易触发的杀机，但叔叔伯伯们往往意识不到。
历史上讲周公，天子是自己的侄子周成王，小孩子，国家大权都在周公手里，杀伐决断都由周公决定，但是，他在周成王面前，总是一副紧张恐惧的样子，这才是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21 前燕主慕容俊认为段龛势力正强，对太原王慕容恪说：“如果段龛派军队在河岸驻防，不能渡河，可以直取吕护，然后还师。”慕容恪分遣轻军先到了河上，准备舟楫，观察段龛志趣动向。段龛的弟弟段罴，骁勇有智谋，对段龛说：“慕容恪善于用兵，加上人多，如果听任他渡河，进军到了我们城下，恐怕我们就是乞降也不行。请兄长固守，我率精锐去阻挡他们渡河，如果幸而战胜，兄长率大军继之，必有大功。如果不能取胜，不如早降，也不失为做一个千户侯。”段龛不听。段罴反复请求不止，段龛怒，杀段罴。
永和十二年（公元356年）
1 春，正月，前燕太原王慕容恪引兵渡过黄河，离广固还有一百余里，段龛率众三万人逆战。正月三十日，慕容恪大破段龛于淄水，抓获他的弟弟段钦，斩右长史袁范等。齐王友辟闾蔚（“王友”是个官职，段龛自称齐王，设置了这个叫“王友”的官。辟闾是复姓）重伤，慕容恪听说他是个贤人，派人访求，但找到时辟闾蔚已死，士卒投降的有数千人。段龛逃脱，回城固守，慕容恪进军包围。
【华杉讲透】
段龛的战法，不太好理解。敌军既然要渡河，就应该在河岸布防，阻挡他不敢渡河，自己就回去了。或者离河岸后撤一点儿埋伏，引诱他渡河，然后“兵半渡可击”，等他渡河一半，就冲上去打他。这差不多就是段罴的意见。段龛不听，还杀了段罴。
如果不用段罴计划，就应该坚壁清野，将全部主力和百姓、粮食、物资全部集中进城，环城固守。等燕军疲惫撤退，然后“击其惰归”。
总之，最没道理的就是放敌军渡河，又率主力跑去离城一百多里跟敌军野战。在自己国境内野战，士兵很容易逃亡或投降，没有战斗意志。
2 前秦司空王堕性格刚峻，右仆射董荣、侍中强国，都是靠奸妄谄媚往上爬，王堕疾之如仇，每次朝见，从来不和董荣说话。有人对王堕说：“董君贵幸无比，您应该稍微屈尊和他交往。”王堕说：“董龙（董荣的乳名）是什么鸡狗，能让国士和他说话吗！”
正巧有星象天变发生，董荣与强国对秦主苻生说：“如今天谴太重，应该用贵臣来承受。”苻生说：“贵臣只有大司马苻安和司空王堕了。”董荣、强国说：“大司马是陛下至亲，不能杀。”于是杀王堕。临刑，董荣对王堕说：“今天还敢把董龙比作鸡狗吗？”王堕瞋目呵斥他。洛州刺史杜郁，是王堕的外甥，左仆射赵韶厌恶他，向苻生进谗言，说他有二心，要投降晋国，杀杜郁。
【华杉讲透】
王堕不智，他只看到董荣是鸡狗，没看到苻生是鸡狗，更没看到苻生把他当鸡狗。他性格刚峻，疾恶如仇，却只看到董荣是恶仇，没看到苻生是恶仇。既然站在苻生的朝堂，就要和董荣打成一片。如果不愿跟董荣说话，就不该跟苻生说话。
《论语》，子曰：“邦有道，不废；邦无道，免于刑戮。”国家有道，能当官任职，发挥自己的才能；国家无道，能保护自己免于刑戮。王堕没有做到，还连累害死了外甥。不能保护自己，不能保护家人，暴君在上，既不能走，又不能抗争，跟“鸡狗”斗气，死得不明不白，轻如鸡毛。
壬戌日（正月无此日），苻生大宴群臣于太极殿，让尚书令辛牢做酒监，酒酣，苻生怒道：“为什么不强迫他们喝酒？居然还有人端坐着！”引弓射辛牢，当场射死。群臣恐惧，没人敢不喝醉，东倒西歪，帽子都掉了，苻生这才高兴。
3 匈奴酋长刘务桓去世，弟弟刘阏头继位，准备背叛代国。二月，代王什翼犍引兵西巡，到了黄河边，刘阏头惧怕，请降。
4 前燕太原王慕容恪招抚段龛所属各城池。己丑日（二月无此日），段龛所任命的徐州刺史、阳都公王腾率领民众投降，慕容恪任命王腾保留原来官职，回到原驻防地阳都。
5 前秦征东大将军、晋王苻柳派参军阎负、梁殊出使凉国，写信游说凉王张玄靓。阎负、梁殊到了姑臧，张瓘见他们，说：“我是晋朝臣子，臣子没有外交资格，二君何必来辱没我呢？”阎负、梁殊说：“晋王（前秦的晋王苻柳）与您都是相邻的藩国，虽然山河阻绝，但是风是相通的，道路交会，所以来修好，您有什么好奇怪的呢！”张瓘说：“我国尽忠事晋，到今天已经六代了（张轨、张寔、张茂、张骏、张重华、张曜灵），如果与苻将军通使，是上违先君之志，下毁士民之节，怎么可以呢！”阎负、梁殊说：“晋室衰微，坠失天命，已经很久了。所以凉国先王也曾北面称臣于前赵、后赵，这是因为他们懂得把握时机（张茂曾向前赵称臣，张骏曾向后赵称臣）。如今大秦威德方盛，凉王如果想在河西地区自己称帝，则不是秦国的对手。如果想要以小事大，则不如舍晋事秦，以保福禄！”张瓘说：“中原人喜欢说话不算话，之前石氏使者车辆刚刚返回，他的骑兵就到了，我不敢相信你们。”阎负、梁殊说：“自古在中原的帝王，政治教化各不相同，赵国为奸诈，秦国敦守信义，岂能一概而论！张先、杨初都曾举兵不服，先帝讨而擒之，赦免其罪戾，宠之以爵秩，决不是石氏所能相比的。”张瓘说：“就算是像您说的那样，秦国威德无敌，何不先取江南，则天下尽为秦有，苻将军何必派你们来我这里，多此一举呢？”阎负、梁殊说：“江南蛮夷，身上还有刺青文身的恶俗，不懂道理，首先犯叛，教化兴隆之后，才肯臣服。主上认为，江南必须以军事行动征服，而河西地区可以大义怀柔，所以派出使臣，传达善意。如果您不达天命，则江南得延数年之命，而河西恐怕就不是你们的土地了”。张瓘说：“我跨据三州，带甲十万，西包葱岭，东距大河，讨伐别人，力量还绰绰有余，何况自守，我怕秦国吗？”阎负、梁殊说：“贵州山河之固，比殽山、函谷关如何？民物之丰饶，又比秦州、雍州如何？杜洪、张琚，继承赵国现成的资源，兵强财富，有囊括关中、席卷四海之志，先帝戎旗西指，冰消云散，十天半月之间，就江山易主。主上如果认为贵州不服，赫然愤怒，控弦百万，鼓行而西，未知贵州将何以待之？”张瓘笑道：“这事当由凉王决定，我本身不能做主。”阎负、梁殊说：“凉王虽然英睿夙成，但是还在幼年，您身居伊、霍之任，国家安危，都在您一举而已。”张瓘惧怕，于是宣称奉张玄靓之命，遣使称藩于前秦，前秦再将张玄靓所称官爵封给他。
6 将军刘度在卢氏县攻打前秦青州刺史王朗。前燕将军慕舆长卿进入轵关，在裴氏堡攻打前秦幽州刺史强哲。前秦主苻生派前将军、新兴王苻飞拒战刘度，建节将军邓羌拒战慕舆长卿。苻飞军队还没到，刘度已经撤退。邓羌与慕舆长卿交战战，大破燕军，俘获慕舆长卿及甲士两千余人。
7 桓温请迁都洛阳，修复先帝园陵，奏章上了十几次，皇帝不许。拜桓温为征讨大都督，督司州、冀州二州诸军事，征讨姚襄。
8 三月，秦主苻生征发三辅百姓修建渭河大桥。金紫光禄大夫程肱进谏，认为妨碍农业生产，苻生杀程肱。
9 夏，四月，长安大风，掀掉屋瓦，拔起树木。秦宫中惊扰，有谣言说贼军到了，宫门白天关闭，五天后风才停止。秦主苻生追查谁说有贼军到的，一律剖胸挖心。左光禄大夫强平进谏：“天降灾异，陛下当爱民事神，缓刑崇德以应之，才能消弭灾祸。”苻生怒，凿开他的头顶，杀了他。卫将军、广平王苻黄眉，前将军、新兴王苻飞，建节将军邓羌，认为强平是太后的弟弟，叩头固谏，苻生不听，把苻黄眉外放为左冯翊，苻飞为右扶风，邓羌为咸阳太守，因为爱惜三人骁勇，所以都没有杀。五月，太后强氏以忧恨去世，谥号为明德皇后。
10 姚襄从许昌攻周成（也是晋国叛将，参看公元354年记载）于洛阳。
11 六月，秦主苻生下诏说：“朕受皇天之命，君临万邦。嗣统以来，有什么不好的地方吗？而诽谤之言，煽满天下！我杀人还不满一千，居然说我残虐！道路上路人比肩而行，并没见人口减少。我正当峻刑极罚，谁又能把我怎么样！”
从上一年春天以来，从潼关之西，一直到长安，虎狼成群。白天出没于道路，夜晚则闯入房屋，不吃六畜，专务吃人，咬死七百余人。百姓不敢耕田种桑，相聚在城邑里，而虎狼为害不息。秋，七月，前秦群臣奏请祭神禳灾，苻生说：“野兽饿了就要吃人，吃饱了自然停止，禳什么灾！况且上天岂会不爱人民吗？正因为犯罪的人太多，所以上天帮助朕杀他们罢了！”
【华杉讲透】
苻生的话很典型，就是不同地位的人立场和尺度不同。“杀不过千，而谓之残虐！”苻生觉得自己很冤，以至于要下诏让全国人民来评评理！我身为皇帝，杀几百人算杀吗？曾国藩在讨太平天国时，写信给冯树棠说：“三四十年来，应杀不杀之人充满山谷，遂以酿成今日流寇之祸，岂复可姑息优容！”他认为现在就该杀人，你们以前都过得太嚣张了，三天不打，上房揭瓦，不收拾你们，都没规矩了。知识分子不知道统治者的心理，以为可以指责他残暴，实际上他觉得自己已经很克制了。
12 七月十二日，前燕献怀太子慕容晔去世。
13 姚襄攻打洛阳，一个多月不能攻克。长史王亮进谏说：“明公英名盖世，兵强民附。如今顿兵坚城之下，力屈威挫，恐怕让其他敌寇有机可乘，这是危亡之道！”姚襄不听。
桓温从江陵北伐，派督护高武进据鲁阳，辅国将军戴施进据黄河，自己率大军继进。与僚属登上座舰高楼，北望中原，桓温叹息说：“遂使神州陆沉，百年丘墟，王衍这些人不能不承担责任！”记室、陈郡人袁宏说：“国运有兴废，也不一定是诸人之过！”桓温作色道：“当初刘表有千斤大牛，日啖刍豆十倍于常牛，但负重运输，却不如一头瘦弱的老母牛，曹操入荆州，杀了它犒劳军队。”（桓温用这头牛来讥讽袁宏，只会拿国家俸禄，没有实际用处。）
八月初六，桓温到了伊水。姚襄撤除洛阳包围，抵御桓温，藏匿精锐于伊水北岸树林中，遣使对桓温说：“承蒙您亲帅王师以来，姚襄今当奉身归命，请您下令三军稍微退却，我当拜伏于路旁。”桓温说：“我自奉命开复中原，展敬山陵，跟你没什么关系。你愿意来就来，要见就见，不用麻烦派使者！”姚襄拒水而战。桓温结阵而前，亲自披甲督战。姚襄大败，死者数千人。姚襄率麾下数千骑奔于洛阳北山，当天晚上，百姓抛妻弃子追随姚襄的有五千多人。姚襄勇敢，又能爱护人民，虽然屡战屡败，但人民一旦知道姚襄所在，就扶老携幼，奔驰而投奔他。桓温军中传言姚襄因受伤已死，许昌、洛阳士女被桓温所俘虏的，无不北望而泣。姚襄西走，桓温追之不及。弘农人杨亮从姚襄处来投奔，桓温问他姚襄之为人，杨亮曰：“姚襄神明器宇，是孙策之流的人物，而雄武超过孙策。”
据守洛阳的周成率众出降，桓温屯驻在故太极殿前，既而徙屯金墉城。己丑（八月无此日），拜谒诸皇陵，有毁坏的，就修复，各设置陵令。表举镇西将军谢尚都督司州诸军事，镇守洛阳。因为谢尚还没到，留颍川太守毛穆之、督护陈午、河南太守戴施以两千人驻守洛阳，守卫山陵，把三千多家降民迁到江、汉之间，押送周成返回。
姚襄投奔平阳，前秦并州刺史尹赤，率众再投降姚襄，姚襄于是占据襄陵。前秦大将军张平攻击，姚襄被张平击败，于是与张平约为兄弟，各自罢兵。
14 段龛派遣部属段蕰来向朝廷求救兵，皇帝下诏，命徐州刺史荀羡率兵跟随段蕰前往救援。荀羡到了琅邪，畏惧燕兵之强，不敢前进。王腾入寇鄄城，荀羡进攻阳都，正好赶上大雨，城墙崩坏，俘获王腾，斩首。
15 冬，十月初一，日食。
16 前秦主苻生夜里吃枣吃多了，早上不舒服，召太医令程延，让他诊断。程延说：“陛下没有什么病，枣吃多了而已。”苻生怒道：“你不是圣人，怎么知道我吃枣！”斩程延。
【华杉讲透】
暴君这次杀人，属于胡乱杀一个泄愤。程延为什么知道符生吃枣，一定是有人告诉他，要杀，应该杀告诉他的人。君王最忌讳的，就是身边人将他做什么告诉外人，而身边人个个都可能是不同程度的“间谍”，并不是叛国，而是被大臣们买通，不为别的，就想知道君王在做什么，想什么，比如袁世凯就买通李莲英给他传递慈禧太后的消息。当初，秦始皇远远看见李斯车队，嘟囔了一句：“丞相排场不小啊！”下次再看到，就发现李斯车队规模变小了。秦始皇追查当时在场的人，是谁把他的话传给了李斯，没能查出来，于是，秦始皇斩了在场所有的人。
17 燕国大司马慕容恪在广固包围了段龛，诸将建议急攻。慕容恪说：“用兵之势，有时应该缓，有时应该急，不可不仔细考察。如果敌我势均力敌，而敌人外有强援，我们担心腹背受敌，则不可不急攻。如果我强敌弱，敌人又外无援兵（慕容恪根本不担心晋军会来），我们的力量足以制服他，就当羁縻守之，等他自己灭亡。兵法说‘十围五攻’，就是这个意思。段龛兵力尚多，将士也没有离心。上一次济南之战，不是他军力不强，而是段龛用兵无术，所以取败。如今他凭阻坚城，上下戮力，如果我军尽出精锐攻城，算下来数十天也可攻拔，但是我军士卒死伤必多。自从中原有事，兵戈不息，我每想到此，夜不能寐，为什么要轻率让士兵死亡呢！我们要的是攻取城池而已，并不必求速取！”诸将都说：“这不是我们所能想到的。”军中听闻，人人感悦。于是筑高墙，挖深沟，围而不攻。齐人争相运粮送给燕军。
【华杉讲透】
慕容恪说兵法“十围五攻”，是指《孙子兵法》说的：“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孙子兵法》这是讲兵力原则，要围城，必须有十倍兵力，要进攻呢，必须有五倍兵力。因为防御容易进攻难，必须有压倒性的兵力优势。但这话跟他说的意思没有直接关系，“十则围之”并没有围而不攻的意思。慕容恪围而不攻，把段龛困死、饿死，让他主动投降，论兵法算是“不战而屈人之兵”。如果段龛孤注一掷，出城野战，论兵法算是“敌虽高垒深沟，不得不与我战者”，逼他放弃有利地形，主动出来决战。
段龛环城自守，砍柴的道路都被阻绝，城中无粮，人相食。段龛无奈，全军出城作战。慕容恪就在包围圈中，将段龛军击破，并事先分派骑兵屯守诸城门，阻断段龛归路。段龛只身冲**，仅得自己进城，带出来的兵全军覆没。于是城中气沮，不再有固守之志。
十一月十四日，段龛将自己双手反绑在身后，出城投降，并交出朱秃，送到蓟城（当初朱秃杀慕容钩叛燕，见公元354年记载）。慕容恪抚安新民，平定全部齐地，把三万多户鲜卑、胡人、羯人迁到蓟城。前燕主慕容俊具以五刑处死朱秃（先在脸上刻字，然后削鼻、砍去双脚、用鞭刑打死，最后斩首，剁为肉酱），任命段龛为伏顺将军。慕容恪留慕容尘镇守广固，任命尚书左丞鞠殷为东莱太守，章武太守鲜于亮为齐郡太守，还师。
鞠殷，是鞠彭之子。鞠彭当时任前燕大长秋（掌管皇后宫），写信告诫鞠殷说：“王弥、曹嶷，必有子孙，你要善加招抚，不要报旧仇旧怨，以防产生乱源！”鞠殷访求，找到王弥的侄子王立、曹嶷的孙子曹岩于山中，请来相见，深结友谊。鞠彭又遣使馈赠车马衣服，郡民因此大为和悦。
【华杉讲透】
鞠彭和曹嶷的过节，见公元319年记载。鞠彭的父亲鞠羡，是晋国东莱太守，父亲死后，鞠彭继任东莱太守。曹嶷是前赵青州刺史，曹嶷攻打东莱，鞠彭虽然有本地百姓支持，但是不愿与曹嶷相争，让百姓生灵涂炭，于是放弃自己地盘，投奔前燕。鞠彭这一举动，颇有周太王古公亶父的古风。谁来做统治者，对于百姓来讲，都是一样的，不要让百姓为我而战，因我而死。
如今，鞠殷又回到先祖的老地盘，鞠彭让他寻访曹嶷子孙，这就是找到一个“媒体”，发出一个强烈的政治和解信号，一举安定民心，奠定善治。这是仁义，也是政治博弈和营销。
荀羡听闻段龛已败，退还下邳，留将军诸葛攸、高平太守刘庄将三千人守琅邪。参军谯国戴遂等将两千人守泰山。燕将慕容兰屯驻汴城，荀羡击斩慕容兰。
18 皇帝下诏，派兼司空、散骑常侍车灌等持节入洛阳，修缮五陵（司马懿、司马师、司马昭、司马炎、司马衷的陵墓）。十二月十九日，皇帝及群臣都穿上孝服，在太极殿追悼三日。
19 司州都督谢尚因为生病，不能到洛阳上任，朝廷于是任命丹阳尹王胡之接替。王胡之，是王廙之子。
20 这一年，氐王仇池公杨国的堂叔杨俊杀杨国，自立为仇池公。杨国的儿子杨安逃奔前秦。
升平元年（公元357年）
1 春，正月初一，皇帝举行加冠礼（本年十五岁）。太后下诏，归政于皇帝，大赦，改年号（升平），太后徙居崇德宫。
2 前燕主慕容俊征召幽州刺史乙逸为左光禄大夫。乙逸夫妇一起挤坐一辆鹿车，他们在京城做官的儿子乙璋却带着侍从数十骑，服饰华丽，奉迎于道路。乙逸大怒，关闭车门，不和他说话。进城之后，对乙璋严厉责备，乙璋并不悔改。乙逸时常忧虑乙璋会失败，而乙璋则一路高升，历任中书令、御史中丞。乙逸叹息说：“我少年时就以修身自立，克己守道，仅能免罪。乙璋不治节俭，专为奢纵，却能一路显贵。这岂止是乙璋的侥幸，实在是时世已经败坏了！”
【华杉讲透】
万事首先是问自己内心，不问结果。所以孟子说：“学问之道，求其放心而已。”就是把自己放失的心找回来。其次，无论怎么做，都只能改变概率，不能决定结局。克己守道，安全降落的概率就高，奢侈放纵，出事的概率就大。但克己守道也有失败的，奢侈放纵也有快乐一生的。世道历来如此，所以孔子说：“求仁得仁，何所怨。”克己守道，本身就是追求，只管自己的原则，不管结果。乙逸之叹，也是没有真正得道吧！
3 二月二十三日，前燕主慕容俊立其子中山王慕容暐为太子，大赦，改年号为光寿。
4 太白星进入东井星座。前秦有司上奏：“太白是罚星，东井对应秦国地区，必有暴兵起于京师。”前秦主苻生说：“太白进入东井，是他自己口渴要喝水，有什么好奇怪的！”
【华杉讲透】
苻生信不信天象呢？之前说星象显示有国丧，他就把自己皇后杀了，以免应在自己身上。如今星象说京师要有暴动，他却又不信了。为什么？所有人对星象都是半信半疑，或者各自加以利用。说要有国丧，他以防万一，或者是顺水推舟，就杀老婆。说要有暴动，他不知道找谁来对付，干脆等暴动来了再说，就宣称不信。
5 姚襄图谋夺取关中，夏，四月，从北屈进军，屯驻杏城，派辅国将军姚兰前往敷城地区夺取土地，曜武将军姚益生、左将军王钦卢各自率兵招纳诸羌人、胡人。姚兰，是姚襄的堂兄；姚益生，是姚襄的哥哥。羌人、胡人及前秦百姓归附他的有五万多户。
前秦将领苻飞龙攻击姚兰，将姚兰生擒。姚襄引兵进据黄落，前秦主苻生派卫大将军、广平王苻黄眉，平北将军苻道，龙骧将军、东海王苻坚，建节将军邓羌，将步骑兵一万五千人拒战。姚襄坚壁不战。邓羌对苻黄眉说：“姚襄刚刚被桓温、张平击败，锐气丧尽。但是他为人强狠，如果我军鼓噪扬旗，直压其营垒，他一定愤恚而出，可以一战而擒。”
五月，邓羌率骑兵三千人一直压到姚襄营垒门前列阵，姚襄怒，全军出战。邓羌佯败而走，姚襄追击，到了三原。邓羌回师攻击，苻黄眉等以大军继其后，姚襄大败。姚襄所乘骏马，名叫黧眉?，马倒地，秦兵将姚襄生擒，斩首（时年二十七岁）。姚襄的弟弟姚苌率众投降。姚襄一直载着父亲姚弋仲的灵柩在军中，前秦主苻生以王礼葬姚弋仲于孤磐，也以公爵礼仪葬姚襄。
广平王苻黄眉等回到长安，苻生不仅没有赏赐，还数次当众羞辱苻黄眉。苻黄眉怒，密谋杀死苻生，事情被发觉，伏诛。牵连到王公亲戚，死者甚众。
6 五月十九日，前燕主慕容俊派抚军将军慕容垂、中军将军慕容虔、护军将军平熙，率步骑兵八万人攻打敕勒部落于塞北，大破之，俘虏斩首十多万人，缴获马十三万匹，牛羊亿万头。
7 匈奴单于贺赖头率部落三万五千人降燕，燕人把他们安置在代郡平舒城。
8 前秦主苻生梦见大鱼吃蒲草，又听到长安有童谣说：“东海大鱼化为龙，男皆为王女为公。”苻生于是诛杀太师、录尚书事、广宁公鱼遵，以及他的七个儿子、十个孙子。金紫光禄大夫牛夷惧祸，请求外放为荆州刺史，苻生不许，任命他为中军将军，引见，调侃他说：“牛生性迟重，善于拉车，虽然没有骏马的腿脚，但是能负重一百石。”牛夷说：“虽然拉的是大车，但是没走过悬崖绝壁，愿意试一试更重的负载，才知道能建立多大勋绩。”苻生笑道：“痛快！你是嫌给你的担子还太小吗？朕将鱼遵的官爵给你。”牛夷惧，回家后自杀。
苻生无论昼夜都在饮酒，有时连月不出，不理政事。上的奏章往往石沉大海，没有下文，或者就在醉中决事。身边的人乘机上下其手，贪赃弄权，赏罚完全没有标准。或者到了傍晚才上朝，乘醉多所杀戮。因为自己瞎了一只眼，特别忌讳听到说“残、缺、偏、只、少、无、不具”之类，因为误犯而被处死的，不可胜数。喜欢生剥牛、羊、驴、马的皮，又喜欢用滚水烫除鸡、猪、鹅、鸭的毛，纵之于殿前，数十只为一群。又或剥人面皮，再让他唱歌跳舞，观看取乐。曾经问左右：“自从我君临天下，你们在外间听到什么说法？”有人回答说：“圣明宰世，赏罚明当，天下都歌颂太平。”符生怒道：“你取媚于我！”拉出去斩首。改天又问，有人回答说：“陛下刑罚稍微过了一点儿。”又怒道：“你诽谤我！”还是斩首。勋旧亲戚，诛杀殆尽，群臣得保一日，如度十年。
东海王苻坚，一向有声誉，与故姚襄参军薛赞、权翼关系友善。薛赞、权翼秘密对苻坚说：“主上猜忌暴虐，中外离心，方今能主掌秦国社稷的，除了殿下，还能有谁！愿早为计划，不要让其他姓氏的人得了天下！”苻坚问尚书吕婆楼意见，吕婆楼说：“我已经是刀环上的人，随时会被杀，不足以办大事。我乡下邻居有一个人叫王猛，他的谋略，超过这个时代，殿下应该请他来咨询。”苻坚于是让吕婆楼帮他召见王猛，两人一见如旧友，谈论时事，苻坚大悦，自认为就如同刘备遇上了诸葛亮。
六月，太史令康权对前秦主苻生说：“昨夜三月并出，孛星进入太微星座，与东井星相连，从上个月上旬以来，一直到今天，沉阴不雨，这是将有下人谋杀上人之祸。”苻生怒，认为是妖言，扑杀康权。
特进、领御史中丞梁平老等对苻坚说：“主上失德，上下嗷嗷，人怀异志，燕、晋二方，伺隙而动，恐祸发之日，家国俱亡。这是殿下的责任啊，应该早日发动！”苻坚心中同意，但是畏惧苻生骁勇，不敢动手。苻生夜里对侍婢说：“阿法兄弟也不可信，明天除掉他们。”婢女告诉苻坚及苻坚的哥哥、清河王苻法。苻法与梁平老及特进、光禄大夫强汪，率壮士数百潜入云龙门，苻坚与吕婆楼率麾下三百人鼓噪继进，宿卫将士都放下武器归附苻坚。苻生还醉卧睡觉，苻坚兵到，苻生惊问左右：“此辈何人？”左右说：“贼人！”苻生说：“为何不下拜！”苻坚的兵都笑了。苻生又大声说：“何不速拜，不拜者斩首！”苻坚兵把苻生带到别的房间，废为越王。接着又杀了他，谥号为厉王（符生时年二十三岁）。
苻坚让位给苻法，苻法说：“你是嫡子，而且贤德，应该是你即位。”苻坚说：“兄年长，应该立你。”苻坚的母亲苟氏哭着对群臣说：“社稷重事，小儿自知不能。他日如果后悔，过失在于诸君。”群臣都叩头请立苻坚。苻坚于是去皇帝之号，称大秦天王，即位于太极殿，诛苻生幸臣、中书监董荣、左仆射赵韶等二十多人。大赦，改年号为永兴。追尊父亲苻雄为文桓皇帝，母亲苟氏为皇太后，妃苟氏为皇后，世子苻宏为皇太子，任命清河王苻法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丞相、录尚书事、东海公，诸王皆降爵为公。任命叔祖父、右光禄大夫、永安公苻侯为太尉，晋公苻柳为车骑大将军、尚书令。封弟弟苻融为阳平公，苻双为河南公，儿子苻丕为长乐公，苻晖为平原公，苻熙为广平公，苻睿为巨鹿公。任命汉阳人李威为左仆射，梁平老为右仆射，强汪为领军将军，吕婆楼为司隶校尉，王猛为中书侍郎。
苻融爱好文学，明辨过人，耳闻则诵，过目不忘，力敌百夫，善骑射击刺，少年时就有美誉。苻坚敬重他，常与他共议国事。苻融经综内外事务，刑政修明，举荐贤才，疏通阻滞，对苻坚补益很多。苻丕也有文武才干，但治理民政，审理诉讼，才干都比苻融差一些。
李威，是苟太后姑姑的儿子，一向与魏王苻雄友善。苻生屡次想杀苻坚，都全靠李威营救得免。李威得幸于苟太后，苻坚事之如父。李威知道王猛贤能，常劝苻坚将国事委任给他，苻坚对王猛说：“李公了解你，就像鲍叔牙了解管仲啊。”王猛把李威当兄长侍奉。
【华杉讲透】
这就是王朝的奇迹，一人定国。换了一个皇帝，一夜之间就换了人间，从地狱到天堂，从蛇鼠一窝，到群贤云集。
9 前燕主慕容俊杀段龛，并坑杀其徒众三千余人。
10 秋，七月，前秦大将军、冀州牧张平遣使向朝廷请降，朝廷拜他为并州刺史。
11 八月十九日，立皇后何氏。皇后，是故散骑侍郎、庐江人何准之女。礼仪规格如同成帝司马衍先例，但是不举行贺礼。
12 秦王苻坚任命权翼为给事黄门侍郎，薛赞为中书侍郎，与王猛并掌机密。九月，追复太师鱼遵等官爵，以礼改葬，子孙存世者都根据他们的才干，选拔擢用。
13 张平占据新兴、雁门、西河、太原、上党、上郡之地，有壁垒三百余座，夷人、汉人十余万户，拜置征将军、镇将军，准备与燕、秦抗衡。冬，十月，张平寇略秦境，秦王苻坚任命晋公苻柳为都督并、冀州诸军事，加并州牧，镇守蒲阪，抵御张平。
14 十一月十七日，前燕主慕容俊从蓟城迁都邺城。
15 前秦太后苟氏游宣明台，见东海公苻法宅第门前车马聚集，担心他终将不利于秦王苻坚，于是与李威谋议，赐苻法死。苻坚与苻法在东堂诀别，恸哭呕血。苻法死后，谥号为献哀公，封其子苻阳为东海公，苻敷为清河公。
【华杉讲透】
苻法离苻坚太近，不知自剪羽翼，彻底铲除自己威胁帝位的能力，以致招来杀身之祸。苻坚和他还有点兄弟之情，但是对于太后来说，老公跟别的女人生的儿子，本来就相当于仇人的儿子，想他死还来不及，更何况他还有和自己亲生儿子差不多的势力。有太后和李威做主，苻坚恸哭也好，呕血也好，还是要了哥哥的性命。
从苻坚来说，无罪杀人，不仁不义，无论怎样“为大局出发”，都不能不说是罪恶。人之常情，趋利避害，但不能有利必趋，有害必避，一切还是要凭着自己的良知，按着大是大非的原则去做。苻坚是一代英主，但杀苻法这件事，他的为人，与苻生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了。
安全不是一劳永逸，而是需要不断地获取，为了追求绝对安全，杀了苻法，下次又杀谁？苻生就是追求绝对安全，稍有怀疑就杀，结果呢？他每杀一个人，都在累积他被杀的危险，最终结局是那杀人的也被人杀。苻坚为了自己安全，杀了哥哥。但是他后来，却包容了一大批仇敌在自己卧榻之侧，甚至卧榻之上。他败于“柔仁”，这实在是莫大讽刺，咱们往后看吧！
16 十二月十九日，前燕主慕容俊进入邺城宫殿，大赦。重修铜雀台。
17 任命太常王彪之为左仆射。
18 秦王苻坚巡视到了尚书省，发现公文混乱，免左丞程卓官，用王猛替代。苻坚举拔有优异才能的人，恢复之前被废弃的各职能部门，考课农桑，抚恤困穷，礼敬百神，建立学校，表彰节义，对没有后嗣的人，也都帮他们找到合适的人过继，秦民大悦。
升平二年（公元358年）
1 春，正月，司徒司马昱叩头请求还政给皇帝，皇帝不同意。
2 当初，冯鸯既已献出上党，向朝廷投降，后来又归附于张平，再后来又降燕，既而又叛燕。二月，前燕司徒、上庸王慕容评讨伐冯鸯，不能攻克。
3 秦王苻坚亲自率兵征讨张平，以邓羌为前锋督护，率骑兵五千人，驻军于汾水河岸。张平派养子张蚝抵御。张蚝多力矫捷，能把一头牛倒拖着走，城墙无论高低，他都能翻越。与邓羌相持十几天，不分胜负。
三月，苻坚到了铜壁，张平全军出战，张蚝单马大呼，出入秦军阵地四五次。苻坚悬赏生擒张蚝，鹰扬将军吕光直刺张蚝，刺中。邓羌于是生擒张蚝，献给苻坚，张平部众大溃。张平惧，请降。苻坚拜张平为右将军，以张蚝为虎贲中郎将。张蚝，本姓弓，是上党人，苻坚对他宠待甚厚，常常带在身边。秦人说邓羌、张蚝都是万人敌。吕光，是吕婆楼之子。苻坚把张平的三千多户部众迁到长安。
4 三月二十日，前燕主慕容俊派领军将军慕舆根，率兵助司徒慕容评攻打冯鸯。慕舆根想要急攻，慕容评说：“冯鸯壁垒坚固，不如等等。”慕舆根说：“不对。您到城下已经超过一月，还未交锋。贼军认为国家力量不过如此，于是互相固结，以图侥幸。如今我的兵刚到，形势大变，贼众恐惧，都有离心，但各自计虑未定，现在进攻，可取必胜。”于是急攻之。冯鸯与其党羽果然互相猜忌，冯鸯逃奔野王，投靠吕护，其党羽全部投降。
【华杉讲透】
《孙子兵法》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慕舆根此举，形式上是攻城，实质上是伐交，逼冯鸯的党羽们各自做出决定，选边站，于是冯鸯集团就自己瓦解了。
5 夏，四月，秦王苻坚进入雍城，祭祀五畤（五色帝，青帝、白帝、黄帝、赤帝、黑帝），六月，前往河东，祭祀后土。
6 秋，八月，豫州刺史谢奕去世。谢奕，是谢安的哥哥。司徒司马昱准备以建武将军桓云替代他的职位。桓云，是桓温的弟弟。司马昱问仆射王彪之意见。王彪之说：“桓云并非没有才干，但是桓温居于长江上游，已割据国家一半的疆土，如果他的弟弟再掌握了首都西大门，兵权集于一家之手，恐怕不是让国家根深蒂固之计。对于人才，我们不可预料他未来的动向，但是应当用不会与殿下作对的人。”司马昱点头说：“您说得对。”八月二十一日，任命吴兴太守谢万为西中郎将，监司州、豫州、冀州、并州四州诸军事，豫州刺史。
王羲之写信给桓温说：“谢万才干通达，可以经世达变，如果让他在朝廷任职，固然是后起之秀。但如今用他去俯就和柔顺那些兵荒之余幸存的边郡兵民，恐怕不是他的才能，也不是该派他去干的事。”
王羲之又写信给谢万说：“以您那豪迈而不屑于俗事的气韵，而今要委屈俯就于群众之中，处理各种琐碎事务，恐怕难以为意。但是所谓通达有识之事，正是根据具体事情，决定有所为与有所不为罢了。希望您能与最基层的士卒同甘共苦，那就尽善尽美了。”谢万不听。
【华杉讲透】
接受国家委派，到什么职位，就做什么事。人不能给自己定义“我是什么人”，哪些事是“我”该干的，哪些事不是“我”该干的。因为这里没有“我”，只有职责。
做事的原则，是“凡事彻底”，成功不是做不平凡的事，而是把平凡的事做彻底，做到不平凡。成功不是“不走寻常路”，而是在寻常的道路上付出不寻常的努力。王羲之说谢万：“以君迈往不屑之韵，而俯同群碎，诚难为意也。”一句话，把谢万的做派写得活灵活现，淋漓尽致。多少迈往不屑之人，不愿俯同群碎，只是因为无知罢了，或者再加上无能，再加上懒惰。领导者的主要任务是激励他人，所以一定要率先垂范，俯同群碎。因为你不屑于俯同群碎，就一级传一级，所有人都不屑于俯同群碎，谁俯同群碎，谁就是贱人，那谁也不愿意做贱人了。所以王羲之要谢万多下基层：“所谓通识，正当随事行藏耳。愿君每与士卒之下者同甘苦，则尽善矣！”
徐州、兖州二州刺史荀羡有病，朝廷任命御史中丞郗昙为荀羡军司。郗昙，是郗鉴之子。
7 庚辰日（九月无此日），秦王苻坚回到长安，任命太尉侯守为尚书令。这时前秦大旱。苻坚减少膳食，撤去乐队，命后妃以下全部不要穿绫罗绸缎，又开放山泽之利，人民可以自由开矿伐木，打猎捕鱼，停止军事行动，让人民休养生息，于是虽然天旱，也没有造成灾难。
王猛日益被苻坚亲近宠幸，掌权用事，宗亲勋旧大多很嫉恨他。特进、姑臧侯樊世，本是氐族酋长，辅佐前秦主苻健平定关中，对王猛说：“我们耕田，你来吃饭吗？”王猛说：“不仅要你耕田，而且还要你给我把饭煮好！”樊世大怒说：“我要把你的头悬挂于长安城门，不然，我就不活在这世上！”王猛将他的话告诉苻坚。苻坚说：“必杀此老氐，然后百僚才可整肃。”正好樊世入宫言事，与王猛争论于苻坚面前，樊世起身要打王猛。苻坚怒，斩樊世。于是群臣见了王猛，都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华杉讲透】
王猛是历史上第一流的智慧人物。他如此侮辱樊世，是算计好了要借一颗人头来震慑那些宗亲勋旧罢了。而且在这一点上，他和苻坚肯定是早有默契。樊世被人一激，马上就上钩，自己把人头送上去了。他一个粗人，哪知道这些文化人的套路有多深！
王猛根本不会生气，他只在他需要生气的时候生气。樊世一跟他生气，就掉了脑袋。
8 后赵灭亡时，赵将张平、李历、高昌都遣使降燕，后来又降晋，又降秦，每投降一次，就接受一次爵位封赏，想以中立的方式自我保全。前燕主慕容俊派司徒慕容评讨伐张平于并州，司空阳骛讨伐高昌于东燕，乐安王慕容臧讨伐李历于濮县。
阳骛攻打高昌别将据守的黎阳，不能攻拔。李历逃奔荥阳，其部众都投降。并州壁垒一百余座降燕，慕容俊任命右仆射悦绾为并州刺史以抚慰百姓。张平所任命的征西将军诸葛骧等率壁垒一百三十八座降燕，慕容俊都恢复他们原来的官爵。张平率众三千人逃奔平阳，又向前燕请降。
9 冬，十月，泰山太守诸葛攸攻打前燕东郡，进入武阳，前燕主慕容俊派大司马慕容恪统率阳骛及乐安王慕容臧的军队迎击。诸葛攸败走，回到泰山，慕容恪于是渡过黄河，在河南攻略土地，分别设置郡守、县令。
10 前燕主慕容俊想要征服前秦、晋国，十二月，下令各州郡普查适龄青年，每户只留一个男丁，其余全部征兵入伍。这是想要让步兵满员一百五十万人，准备次年春天在洛阳集合。武邑人刘贵上书，极力陈述说：“百姓凋敝，这种‘户留一丁’的征兵政策，必致土崩之变。”慕容俊接受了他的意见，下令改为“三五发兵”（家里有三个男丁的征兵二人；有五个男丁的，征兵三人），又宽限日期，下令次年冬天在邺城集合。
当时前燕调发频繁，中央各部门各自派遣使者，道路上马不停蹄，郡县苦不堪言。太尉、领中书监封奕奏请说：“从现在起，不是军事上期限紧急的事，各部门不得派出使者，至于赋税征收，都由州郡办理，各部门所派遣到各地监督催促的使者，一律撤回。”慕容俊听从。
【华杉讲透】
这是形成多头管理了，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中央各部门都派人来地方上监督催促，郡县官员接待都接待不过来，更何况来人各有诉求，都是要人、要钱、要物、要粮。这样竭泽而渔，想要统一天下，只是慕容俊自己急不可耐的征服欲，只有害处，没有好处。
领导人被自己的征服欲所驱使，要干大事，他心急如焚，而他的资源只有下属这些人力物力，就要被他摧残了。
11 前燕泰山太守贾坚驻守山茌，荀羡引兵攻击。贾坚所部只有七百多人，而荀羡的兵力是他的十倍。贾坚将要出战，诸将都说：“我军人少，不如固守。”贾坚说：“固守也守不住，不如一战！”于是出战，贾坚身先士卒，杀荀羡兵一千多人，又收兵入城。
荀羡进攻，贾坚叹息说：“我自结发成军以来，就立志要建立功名，但是却一再陷于困境厄运，这难道不是命吗！与其屈辱而生，不如守节而死。”于是对将士们说：“如今危困，无计可施，你们可以自行离去，我将死在这里。”将士们都哭泣说：“府君不出，我们也跟您死在一起罢了。”于是扶贾坚上马。贾坚说：“我如果想逃，一定不会让你们先走。现在我当为诸君决斗，如果势不能支，你们可速速离开，不要管我！”于是大开城门而出。
晋兵四面包围上来，贾坚立马于桥上，左右射击，晋兵都应弦而倒。晋兵人多，从壕沟下面砍断桥柱，贾坚连人带马陷入沟中，被晋兵生擒，荀羡于是攻陷山茌。
荀羡对贾坚说：“你的父亲、祖父，世代都为晋臣，为什么背本不降？”贾坚说：“晋国自己抛弃中华，并不是我叛国。人民既然无主，谁强就接受谁的保护。既然已经侍奉他人，怎能改节！我自从求学读书以来，先后经历了赵、燕两个朝代，从未改变我的志向，你何必匆匆劝我投降呢！”荀羡还继续斥责他，贾坚怒道：“小子！把你大爷当儿女教训吗！”荀羡怒，将贾坚推到雨中，数日之后，贾坚愤惋而死。
【华杉讲透】
贾坚的故事，前面公元350年有记载，说他少年时崇尚气节，在后赵任殿中督。后赵灭亡后，贾坚离开魏主冉闵，回到乡里，拥有部曲数千家。燕国慕容评攻略渤海，派使者召他，贾坚始终不降。慕容评与他交战，将他生擒。慕容俊任命贾坚为乐陵太守，当时贾坚已经六十多岁，现在又过了八年，他七十岁了。所以他回顾自己的一生，觉得如此失败！一生崇尚气节，又武艺高强，却两次被生擒，他真是不想再投降，也不想活了。再者，也是为子孙考虑，守节而死，子孙就是忠烈之后，如果投降，自己也没几天可活，子孙就完了。
这种态度，主要是跟年纪有关，所以，手下人确实不应该被他影响，要跟他死在一起。人年纪大了，容易视死如归，但年轻人的路还很长！
前燕青州刺史慕容尘派司马悦明救援泰山郡，荀羡大败，前燕又光复了山茌。前燕主慕容俊任命贾坚的儿子贾活为任城太守。
荀羡病重，征召还朝，任命郗昙为北中郎将，都督徐州、兖州、青州、冀州、幽州五州诸军事，徐州、兖州二州刺史，镇守下邳。
12 前燕吴王慕容垂娶了段末柸的女儿，生子慕容令、慕容宝。段氏才华极高，又性情刚烈，自以为出身高贵，不尊事可足浑皇后，可足浑氏怀恨在心。前燕主慕容俊一向不喜欢慕容垂，中常侍涅皓就迎合他的意旨，诬告段氏及吴国典书令、辽东人高弼，说他们从事巫蛊诅咒，想要把慕容垂牵连进去。慕容俊逮捕段氏及高弼，交给大长秋（皇后宫总管）及廷尉拷问，段氏及高弼志气确然，始终没有招供。拷打越来越残酷，慕容垂心疼自己的妻子，私底下派人对段氏说：“人生会当一死，何必忍受这样的毒打！不如招供。”段氏叹息说：“我岂是自己想死！如果我自诬为恶逆，则上辱没祖宗，下连累大王（慕容垂），我绝不会这么做！”辩答更加明确，慕容垂得以免祸，而段氏竟死于狱中。
慕容俊外放慕容垂为平州刺史，镇守辽东。慕容垂以段氏的妹妹为继室，可足浑氏罢黜段氏妹妹，把自己的妹妹长安君嫁给慕容垂为妻，慕容垂不悦，于是可足浑氏更加厌恶他。
【华杉讲透】
不服就是罪。段氏既为王妃，怎能因为才高性烈，又自以为出身高贵，就不服皇后呢？明摆着就是皇后比王妃高贵，她却要自以为出身比皇后高贵。这都是自己招祸了。祸事来了之后，再怎么刚烈，也是对不起自己，对不起家人。至于被诬陷，并不能说是冤枉，诬陷本身就是游戏规则的一部分，是死刑判决的一种形式，所以，诬陷实际上是奉旨诬陷，依法诬陷。你不能认为自己“身正不怕影子斜”，因为历朝历代，多少身正的人，影子都斜了，要说自己不知道，是自欺欺人。
段氏实际上是被皇后处死，慕容垂却又娶了段氏的妹妹。皇后要把自己的妹妹嫁给他，这是给妹妹找个好婆家，也是和解的机会。他又不高兴，这是必须决裂了。
慕容垂的“问题”，是他还保留了自己的人格，而这种时代是不允许有人格的。日本战国时期的德川家康，侍奉织田信长，织田信长说他的妻子谋反，要他处死自己的妻子和长子，他就执行了死刑判决。德川家康以无限的隐忍，最终得了天下。
为什么儒家强调明哲保身，是因为在这种游戏规则下，要进取，你就只能像德川家康那样参与。要么你就要始终把保全自己和家人放在第一位，克己复礼，或者退出隐居。
13 匈奴刘阏头部落，部众很多人都背叛他。刘阏头惧怕，向东撤走，乘冰渡河，有一半人渡过了，河冰融解了，后面未渡的部众全部归了刘悉勿祈，刘阏头投奔代国。刘悉勿祈，是刘务桓的儿子。
升平三年（公元359年）
1 春，二月，前燕主慕容俊立儿子慕容泓为济北王，慕容冲为中山王。
2 前燕诛杀段勤，段勤的弟弟段思投奔晋国。（段勤事见公元352年记载。）
3 前燕主慕容俊大宴群臣于蒲池，谈到周太子姬晋（周灵王的太子姬晋，聪慧，但是早逝。弟弟姬贵继位，周朝衰落），潸然流泪说：“有才德的儿子难得。自从景先（前太子慕容晔）死后，我鬓发中白。卿等认为景先为人如何？”司徒左长史李绩回答说：“献怀太子在东宫时，臣为中庶子（太子侍从官），太子的志向和事业，我怎能不知！太子有八项大德：至孝，一也；聪敏，二也；沉毅，三也；痛恨阿谀，喜好直言之士，四也；好学，五也；多才多艺，六也：谦恭，七也；乐善好施，八也。”慕容俊说：“你对他的赞誉，虽然也有些过了，但如果此儿还在，我死而无忧矣。你认为景茂（现任太子慕容暐）又怎么样呢？”时太子就在旁边，李绩说：“皇太子天资英伟，虽然这八德他已经有了，但是还有两项缺点，需要补救，一是喜好游猎，二是喜欢音乐，这都是有损于治国的。”慕容俊回头对慕容暐说：“伯阳（李绩，字伯阳）之言，苦口良药，你要谨记！”慕容暐愤愤不平。
【华杉讲透】
李绩此话，不该在这个场合说。兄弟是竞争对手，甚至一定程度上是“天敌”，因为要争夺父母的爱，又会比较谁更优秀。就像婆媳关系，也是“天敌”。处理家庭关系，从理解“天敌”出发，才能找到正确道路。
慕容俊怀念死去的太子，认为现在这个小儿子不成器，还当众说出来，这是他先犯了错。慕容暐在旁边已经受不了，李绩还要上来踩一脚。今天他是个小孩（这年十岁），你们都不把他当人看，但明天他就是君主。慕容暐这个仇，非报不可！他登基后，慕容恪辅政，《晋书》记载：
“慕容恪欲以绩为尚书右仆射，暐憾绩往言，不许。恪屡请，乃谓恪曰：‘万机之事委之叔父，伯阳一人，暐请独裁。’绩遂忧死。”
慕容暐记恨李绩之前的话，坚决不给李绩升官。慕容恪反复要求，慕容暐就说：“所有事都由叔父决定，我就要求决定李绩这一件事！”
李绩当时应该怎么说话呢？他应该安慰慕容俊，力挺慕容暐。要进谏的话，换个时间再单独跟慕容暐说。这样，慕容暐能感激他，也更能接受他的教导。当着慕容俊批评慕容暐，还是他没摆正位置，把自己当叔叔了。
慕容俊梦见后赵主石虎咬他的手臂，于是挖开石虎坟墓，却发现里面没有尸体，悬赏百金；邺城女子李菟知道，告诉尸体所在，在东明观下得到尸体，尸体已经僵硬，但还没有腐烂。慕容俊踩踏尸体，骂道：“死胡，怎敢恐吓活着的天子！”数落其残暴之罪，鞭尸，投尸于漳水，尸体靠着桥柱，不往下游流动。后来前秦灭了前燕，王猛为石虎诛杀李菟，收葬尸体。
4 前秦平羌护军高离在略阳叛变，永安威公苻侯讨伐，还未攻克，苻侯去世。夏，四月，骁骑将军邓羌、秦州刺史啖铁继续征讨，平定高离。
5 匈奴刘悉勿祈去世，弟弟刘卫辰杀了刘悉勿祈的儿子，自己继位。
6 五月，秦王苻坚进入河东；六月，大赦，改年号为甘露。
7 凉州牧张瓘，性格猜忌，严苛暴虐，赏罚全凭他的爱憎。郎中殷郇进谏。张瓘说：“老虎生下来三日，自己就能食肉，不用人教。”于是人心都不依附张瓘。
辅国将军宋混，性格忠耿，张瓘忌惮他，想要杀死宋混及弟弟宋澄，并废黜凉王张玄靓，自己取而代之，于是征兵数万，在姑臧集结。宋混知道他的计划，与宋澄率壮士杨和等四十余骑扑入南城，宣告诸营说：“张瓘谋逆，奉太后命令，诛杀张瓘。”很快就有两千人响应。张瓘率众出战，被宋混击破。张瓘麾下将领玄胪刺宋混，未能刺穿盔甲，被宋混生擒，张瓘部众全部投降。张瓘与弟弟张琚都自杀，宋混夷灭其宗族。
张玄靓任命宋混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骠骑大将军、酒泉郡侯，代替张瓘辅政。宋混于是请张玄靓去除凉王之号，仍称凉州牧。
宋混对玄胪说：“你刺我，幸而不伤，如今我辅政，你怕不怕？”玄胪说：“我受张瓘恩遇，只恨刺得不深，没有什么好害怕的！”宋混欣赏他的侠义，把他当作心腹。
8 故后赵将领高昌不能抗拒前燕军事压力，秋，七月，从白马投奔荥阳。
9 秦王苻坚从河东返回长安，任命骁骑将军邓羌为御史中丞。八月，任命咸阳内史王猛为侍中、中书令，兼领京兆尹（首都长安市长）。
特进、光禄大夫强德，是太后的弟弟，酗酒，豪横，掠人财货、子女，为百姓祸患。王猛一上任，第一件事就是逮捕强德，上奏之后，未等朝廷批复，即刻处死，陈尸于市。苻坚派出使者，飞驰而来赦免他，已经来不及。王猛与邓羌同心协力，疾恶如仇，纠察案件，无所顾忌，数十天之内，杀戮或罢免了二十多个权贵，朝廷震栗，奸猾屏气，路不拾遗。苻坚叹道：“我今天才知道法治的重要！”
10 泰山太守诸葛攸将水军、陆军两万人攻打前燕，从石门出击，屯驻于黄河边。前燕上庸王慕容评、长乐太守傅颜率步骑兵五万与诸葛攸在东阿作战，诸葛攸大败。
冬，十月，朝廷下诏，命谢万在下蔡驻军，郗昙在高平驻军，准备攻打前燕。谢万恃才傲物，成天吟诗作赋，欣赏自己的豪气，却高高在上，不与众将接触。他的哥哥谢安深为忧虑，对谢万说：“你是元帅，应该经常与诸将在一起，来获得人心，怎能如此傲慢荒诞！这能成事吗！”谢万于是召集诸将，也没什么话说，只是用如意指着四座说：“你们都是精兵！”诸将更加痛恨。谢安担心谢万闯祸，于是自队主将以下，无不亲自造访，送上礼物，一一拜托。
后来，谢万率军进入涡水、颍水，准备救援洛阳，郗昙因为生病，退屯彭城。谢万以为郗昙退军是因为燕兵太强，即刻引兵撤退，部队于是惊慌溃散。谢万狼狈不堪，单人匹马回来，军士们恨不得趁他败逃把他杀了，因为谢安的缘故，才没有下手。谢万回到京师，朝廷下诏，废谢万为庶人，郗昙降称号为建武将军。于是许昌、颍川、谯郡、沛郡诸城相继落入前燕手中。
11 秦王苻坚任命王猛为吏部尚书，很快又擢升为太子詹事。十一月，为左仆射，其他官职仍保留。
12 十二月，封武陵王司马晞的儿子司马?为梁王。
13 大旱。
14 十二月十七日，前燕主慕容俊病危，对大司马、太原王慕容恪说：“我的病好不了了。如今晋、秦二国未平，景茂（太子慕容暐）年幼，国家多难，我想效仿宋宣公，把国家传给你，如何？”慕容恪说：“太子虽幼，却是能战胜残暴、让天下大治的英主。我算什么人，敢扰乱正统！”慕容俊怒道：“兄弟之间，说这些虚话！”慕容恪说：“陛下如果认为我能承担天下之任，岂不能辅佐少主吗！”慕容俊喜悦说：“你如果能做周公，我还有何忧！李绩清方忠亮，你要善待他。”
慕容俊召吴王慕容垂回邺城。
15 秦王苻坚任命王猛为辅国将军、司隶校尉、居中宿卫、仆射、詹事、侍中、中书令，负责选拔官员的授权，仍然保持。王猛上疏辞让，并推荐散骑常侍、阳平公苻融，光禄、散骑、西河人任群，处士、京兆人朱彤替代自己。苻坚不同意，任命苻融为侍中、中书监、左仆射；任群为光禄大夫，领太子家令；朱彤为尚书侍郎，领太子庶子。
王猛时年三十六岁，一年之中，五次升迁，权倾内外。有诋毁他的人，苻坚就把他们问罪，于是群臣没人再敢说话。
任命左仆射李威兼领护军，右仆射梁平老为使持节、都督北垂诸军事、镇北大将军，戍卫朔方西部；丞相司马贾雍为云中护军，戍卫云中南部。
16 前燕所征召的郡国士兵全部集结于邺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