显宗成皇帝上之下(1 / 1)

咸和三年(公元328年)

1 春,正月,温峤入救建康,驻军于寻阳。

韩晃在慈湖袭击司马流。司马流一向怯懦,战斗即将开始时,他过度紧张,吃烤肉都找不到自己的嘴巴在哪,兵败而死。

正月二十八日,苏峻率祖涣、许柳等部众两万人,从横江渡过长江,在牛渚上岸,驻军于陵口。朝廷军队迎战,屡战屡败。

二月初一,苏峻抵达蒋陵覆舟山。陶回对庾亮曰:“苏峻知道石头城有重兵戍卫,不敢以水师直下,必定向小丹杨南道步兵前来;应该伏兵邀之,可以一战而擒。”庾亮不从。苏峻果然从小丹杨来,夜行迷路,部伍凌乱,指挥系统瘫痪。庾亮听闻,后悔。

朝中大臣因为京师危逼,多遣家人向东避难,唯独左卫将军刘超将妻眷迁入皇宫内居住。

朝廷下诏,任命卞壸都督大桁以东诸军事,与侍中钟雅率郭默、赵胤等军与苏峻战于西陵。卞壸等大败,死伤以千计。

二月初七,苏峻攻青溪栅,卞壸率诸军拒击,不能取胜。苏峻顺风纵火,烧各部官衙,一时**尽。卞壸背上生疮,刚刚痊愈,创口还没愈合,全力率左右苦战而死。两个儿子卞眕、卞盱跟随在父亲身后,也赴敌而死。其母抚尸哭道:“父为忠臣,子为孝子,还有何恨!”

丹杨尹羊曼勒兵守云龙门,与黄门侍郎周导、庐江太守陶瞻皆战死。庾亮率众将列阵于宣阳门内,还未成列,士众皆弃甲而走,庾亮与弟弟庾怿、庾条、庾翼及郭默、赵胤都逃奔寻阳。临行,回头对钟雅说:“后事就托付给你了。”钟雅说:“墙倒屋塌,谁的责任?”庾亮说:“今日之事,无话可说。”庾亮乘小船,乱兵蜂拥抢掠。庾亮左右射击,误中舵手,应弦而倒。船上人都大惊失色,就要逃散,庾亮不动,徐徐说:“这样的射手,怎么能射贼!”众人才安定下来。

苏峻兵入宫城,司徒王导对侍中褚翜说:“皇上应当登上正殿,您可去启禀皇上,赶快出来!”褚翜即刻进入上阁,躬身亲自抱皇帝登太极前殿。王导及光禄大夫陆晔、荀崧、尚书张闿共登御床,拥卫皇帝。任命刘超为右卫将军,派他与钟雅、褚翜侍立左右,太常孔愉朝服守宗庙。当时百官奔散,宫殿及各部衙门,空无一人。苏峻兵既入,呵令褚翜,要他下去。褚翜正立不动,呵斥道:“苏冠军来觐见皇上,军人岂得侵逼!”于是苏峻士兵不敢上殿,突入后宫,宫人及太后身边的侍女都被掠夺。苏峻兵驱役百官,光禄勋王彬等皆被殴打,让他们挑着担子,登上蒋山。无论男女,都被剥光衣服,只能以破席烂草来遮蔽身体,连草都找不到的,就坐地上用泥土覆盖自己,哀号之声,震动内外。

当初,姑孰陷落,尚书左丞孔坦对人说:“观苏峻之势,必定攻破宫城,我不是战士,不须穿军服。”后来宫城陷落,穿军服的多被杀死,穿平民服装的就没事。

当时国库有布二十万匹,金银五千斤,钱亿万,绢数万匹,其他物资也与此数量相当,苏峻全部花光;掌管皇帝饮食的太官只能以剩下的数石米来供应御膳。

有人对钟雅说:“你性格耿直,一定不容于寇仇,应该早做打算!”钟雅曰:“国乱不能匡正,君危不能救难,各自遁逃以求免祸,何以为臣!”

二月初八,苏峻以皇帝诏书名义,下令大赦,唯有庾亮兄弟不在赦免之列。因为王导有德望,仍让他保留原来的官职,位在苏峻之上。任命祖约为侍中、太尉、尚书令,苏峻自任骠骑将军、录尚书事,许柳为丹杨尹,马雄为左卫将军,祖涣为骁骑将军。弋阳王司马羕晋见苏峻,称述苏峻功德,苏峻恢复司马羕为西阳王、太宰、录尚书事。

苏峻遣兵进攻吴国内史庾冰,庾冰不能抵御,弃郡逃奔会稽,到了浙江,苏峻悬赏捉拿甚急。随从带庾冰上船,以芦苇席子覆盖,一面吹着口哨儿,逆流而上。每次经过检查站,就以杖敲打船说:“你们找庾冰吗?庚冰就在这里。”人人都以为他喝醉了,不再怀疑,庾冰得以逃命。

苏峻任命侍中蔡谟为吴国内史。

温峤听闻建康失守,悲号恸哭,正巧有人在座,悲哭相对。庾亮到了寻阳,宣太后诏,任命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又加授徐州刺史郗鉴为司空。温峤说:“今日当以灭贼为急,未有功而先拜官,将何以示天下!”于是不接受。温峤一向敬重庾亮,庾亮虽然战败奔逃,但温峤更加推奉他,分出部分兵力交给庾亮。

2 后赵大赦,改年号为太和。

3 三月丙子日(三月无此日),庾太后忧郁崩逝。

4 苏峻向南屯驻于湖。

5 夏,四月,后赵将领石堪攻打宛城,南阳太守王国投降;石堪于是在淮上进攻祖约军。祖约部将陈光起兵攻打祖约,祖约左右阎秃,长得很像祖约,陈光以为他就是祖约,将他生擒。祖约翻墙逃走,陈光投降后赵。

6 四月二十四日,葬明穆皇后庾文君于武平陵。

7 庾亮、温峤将起兵讨伐苏峻,而道路断绝,不知建康消息。这时南阳人范汪到寻阳,说:“苏峻政令不一,贪暴纵横,灭亡的征兆已经出现,表面虽强,实际上很容易转弱,朝廷有倒悬之急,应该及时进讨。”温峤深为同意。庾亮延聘范汪为参护军事。

庾亮、温峤互相推举为盟主,温峤堂弟温充说:“陶侃位重兵强,应该联名推举他才对。”温峤于是派督护王愆期前往荆州,邀陶侃与自己同赴国难。陶侃对当初不被列为顾命大臣之事,还有余恨,回答说:“我是疆场外将,不敢越界去管朝中之事。”温峤屡次劝说,陶侃也不能回心转意。于是顺着陶侃意思,遣使对他说:“仁公不妨留守,我当先行东征。”使者已去二日,平南参军、荥阳毛宝从别的地方出使回来,听到消息,对温峤说:“凡举大事,当与天下共同行动。军队取得胜利,在于将领们互相团结,不宜有保留意见。假使陶侃可疑,我们也要假装看不见,怎么能自己表现出区别态度呢!应该紧急将前面的信追回重写,就说一定要他一起东下。如果追不回前面的信,就重新再派一个信使。”温峤醒悟,即刻追回前使,重新写一封信,陶侃果然许诺,派督护龚登率兵来向温峤报到。温峤有部众七千,于是联名上书尚书,陈述祖约、苏峻罪状,移告各征将军、镇将军,洒泪登舟。

陶侃忽然改变主意,召回龚登。温峤写信给陶侃说:“大军有进而无退,可增而不可减。如今已经移檄远近州郡,详情也已报告给您,计划本月下旬大举进兵,诸郡军队都在路上,就等您的军到,便一起出发。如今您召回军队,让远近人心疑惑不定,成败的原因恐怕就将在此了。我才轻任重,实在是靠着您的厚爱,秉承前人所制定的规制,所以首先开出军队充当先锋,不敢有所推辞。我与您首尾相卫,唇齿相依。我担心有人不能理解您高深的旨意,说您缓于讨贼,这样的名声,很难追回。我与您并受国家方岳之任,安危休戚,于理相同。况且自从最近交往以来,我们往来密切,情深义重,一旦我有急,还指望您全军来救,更何况是社稷之难呢!今日之忧,岂止是江州一州而已,朝廷文武官员,哪一个不是踮着脚盼望。假如此州不守,祖约、苏峻派遣官长到此,荆楚西逼强胡,东接逆贼,再加上饥馑,将来之危,恐怕比现在此州危险多了!您进当为大晋之忠臣,参照齐桓、晋文之功;退当以慈父之情,雪仇爱子之痛(陶侃的儿子陶瞻被苏峻杀于云龙门)。如今祖约、苏峻凶逆无道,痛感天地,人心齐一,个个切齿痛恨。今日进讨,如以石投卵而已,如果您召回军队,那是在将要成功之前,自己制造失败。希望您深切考虑我的话!”

王愆期对陶侃说:“苏峻是一头豺狼,他如得志,四海虽广,岂有您容足之地!”陶侃深切感悟,即刻戎服登舟。陶瞻的灵柩运到,他也不留下治丧,昼夜兼道而进。

郗鉴在广陵,城孤粮少,逼近胡寇,人心动**。得诏书,即刻流涕誓师,入赴国难,将士奋勇争先。派将军夏侯长等从小路去见温峤说:“听说反贼要挟持天子,东入会稽,我军应当先立营垒,屯据要害,既防止他逃跑,又截断贼军粮运,然后坚壁清野以待贼。贼攻城不能攻拔,野外抢不到物资,向东的道路被截断,粮运断绝,必然自己崩溃。”温峤深以为然。

五月,陶侃率众抵达寻阳。人们议论纷纷,都说陶侃要诛杀庾亮以谢天下;庾亮甚惧,用温峤计,到陶侃处下拜谢罪。陶侃大惊,制止他说:“庾亮怎么能拜陶侃呢!”庾亮引咎自责,风度举止,十分恰当,陶侃不觉释然,说:“你修石头要塞以防备我这老头子,今日反而有求于我吗!”一整天与庾亮饮宴欢谈,随后与庾亮、温峤一起向建康进军。戎卒四万,旌旗七百多里,钲鼓之声,远近震动。

苏峻听闻西方兵起,用参军贾宁计,从姑孰还据石头,分兵以拒陶侃等。

五月十八日,苏峻逼皇帝迁到石头。司徒王导极力争辩,苏峻不听。皇帝哀泣登车,宫中一片恸哭。当时天下大雨,道路泥泞,刘超、钟雅步行侍从左右。苏峻给马,二人不肯乘,悲愤交集,慷慨激昂。苏峻听闻,非常厌恶,但是也不敢杀掉他们。苏峻派他的亲信许方等担任司马督、殿中监,以宿卫为名,实际上是防备刘超等人。苏峻以仓库为皇帝宫殿,每天来皇帝面前破口大骂。刘超、钟雅与右光禄大夫荀崧、金紫光禄大夫华恒、尚书荀邃、侍中丁潭等人侍从皇帝左右,片刻不离。当时闹饥荒,米贵,苏峻赠送刘超稻米,刘超一概不接受,朝夕侍奉在皇帝跟前,臣子之礼节愈加恭谨。虽然居于幽苦困厄之中,刘超仍然启蒙小皇帝,教授他《孝经》《论语》。

苏峻派左光禄大夫陆晔负责留守存疑,应为禁宫,将建康居民全部迁到宫城后苑;派部将匡术守苑城。

尚书左丞孔坦逃奔陶侃,陶侃任命他为长史。

当初,苏峻派尚书张闿暂时负责东方军事,司徒王导密令以太后诏晓谕三吴吏士,让他们起义兵救天子。会稽内史王舒,任命庾冰代理奋武将军,带兵一万,西渡浙江。于是吴兴太守虞潭、吴国内史蔡谟、前义兴太守顾从等都举兵响应。虞潭的母亲孙氏对虞谭说:“你当舍生取义,不要因为我年老而拖累你!”遣送家中男仆,全部从军,卖掉自己的珠宝首饰为军资。蔡谟认为庾冰应当官复原职(吴国内史),即刻离开吴国,将郡城让给庾冰。

苏峻听闻东方兵起,派部将管商、张健、弘徽等抵御。虞潭等与之交战,互有胜负,未能前进。

陶侃、温峤驻军于茄子浦。温峤因为南兵习于水战,而苏峻兵擅长陆战,下令将士:“有上岸者死!”正好苏峻送米一万斛给祖约,祖约派司马桓抚等迎接。毛宝率一千人为温峤前锋,对其部众说:“兵法:‘军令有所不从。’岂能眼看着贼军可击,而不上岸攻击呢!”于是擅自上岸,袭击桓抚,缴获全部粮食,斩首以万计,祖约由此闹粮荒。温峤上表,保举毛宝为庐江太守。

陶侃表举王舒为监浙东军事,虞潭为监浙西军事,郗鉴为都督扬州八郡诸军事,下令王舒、虞潭皆受郗鉴调度。郗鉴率众渡江,与陶侃等在茄子浦会师,雍州刺史魏该也带兵前来会合。

五月二十九日,陶侃等舟师直指石头城,抵达蔡洲,陶侃屯驻查浦,温峤屯驻沙门浦。苏峻登烽火楼,望见士众之盛,有惧色,对身边的人说:“我本来就知道温峤能得众心。”

庾亮派督护王彰攻击苏峻党羽张曜,反被张曜击败。庾亮将皇帝符节送去交给陶侃,谢罪。陶侃说:“古人有三败的记录(春秋时鲁国名将曹沫,与齐国交战,三次战败。后来,鲁齐两国国君会晤,曹沫劫持齐桓公,齐桓公同意退回曹沫三战所失土地),您才两次。如今军事紧急,不要老是这样。”庾亮的司马、陈郡人殷融晋见陶侃,谢罪说:“庾将军非要这么干,不是我的主意。”王彰到了则说:“是我自作主张出击的,庾将军不知道。”陶侃说:“以前殷融是君子,王彰是小人;如今王彰是君子,殷融是小人。”

宣城内史桓彝,听说京城失守,慷慨流涕,进军屯驻泾县。当时州郡多遣使向苏峻投降,长史裨惠也劝桓彝应该与苏峻通使,以舒缓苏峻军队来攻之祸。桓彝说:“我受国厚恩,按道义应当致死,岂能忍耻与逆臣往来!如果失败,认命而已。”桓彝派部将俞纵据守兰石,苏峻派部将韩晃攻打。俞纵将败,左右劝俞纵退军。俞纵说:“我受桓侯厚恩,当以死相报。我不可辜负桓侯,正如桓侯不可辜负国家。”于是力战而死。韩晃进军攻打桓彝,六月,城池陷落,韩晃抓获桓彝,斩杀。

诸军初至石头城,即欲决战,陶侃说:“贼众方盛,难与争锋,应当等待有利时机,以智计破敌。”既而屡战无功,监军部将李根建议修筑白石堡垒,陶侃听从。夜里筑垒,天明即成。其间听到苏峻军中动员的声音,诸将都害怕苏峻来攻。孔坦说:“不会。如果苏峻要攻垒,必须东北风急,让我水军不能前往相救;今天清静无风,贼军一定不会来。听到动员的声音,一定是他们派军从江乘出击,掳掠京口以东地区。”后来果然如此。陶侃派庾亮用两千人守白石垒,苏峻率步骑兵一万多人四面攻打,不能攻克。

王舒、虞潭等多次与苏峻兵交战,接连失利。孔坦说:“本来用不着召郗鉴来,他来之后,东方空虚。现在应该让他回去,虽然已经晚了,但也比不回去强。”陶侃于是下令郗鉴与后将军郭默还据京口,建立大业、曲阿、庱亭三个营垒,以分苏峻兵势,派郭默据守大业。

六月十五日,雍州刺史魏该去世。

祖约派祖涣、桓抚袭击湓口。陶侃听闻,准备亲自带兵迎击。毛宝说:“义军全靠将军领导,将军不可轻动,请让我去。”陶侃听从。祖涣、桓抚经过皖县,攻打谯国内史桓宣。毛宝前往救援,被祖涣、桓抚击败。流箭射穿毛宝大腿,射入马鞍,毛宝让人脚踏马鞍,拔出箭头,血流满靴。回军再击祖涣、桓抚,将他们击退,桓宣才得以出城,投奔温峤。毛宝进攻祖约军于东关,攻陷合肥营垒,这时温峤召他,毛宝回到石头城。

祖约诸将秘密与后赵通谋,许诺为内应。后赵将领石聪、石堪引兵渡过淮河,攻打寿春。秋,七月,祖约部众崩溃,逃奔历阳,石聪等掳掠寿春两万多户人家北归。

8 后赵中山公石虎率众四万自轵关西入,攻击前赵河东。响应石虎的有五十余县,石虎于是进攻蒲阪。前赵主刘曜派河间王刘述调发氐、羌部落屯驻秦州以防备张骏、杨难敌,自己亲率中外精锐水陆诸军救援蒲阪,从卫关北渡黄河。石虎惧,引退。刘曜追击,八月,在高候追上,与石虎交战,大破后赵军,斩石瞻;枕尸二百多里,缴获其物资武器数以亿计,石虎逃奔朝歌。刘曜从大阳再次渡河,在金墉攻打石生,决开千金堨堤坝,引洛水灌入金墉城。又分别派遣诸将攻汲郡、河内,后赵荥阳太守尹矩、野王太守张进等都投降。襄国大震。

9 张骏集结部队,准备乘虚袭击长安。理曹郎中索询进谏说:“刘曜虽东征,其子刘胤守长安,不可轻视。就算小有所获,他可能放弃东方的军事行动,回师和我们算账,祸难之大,不可设想!”张骏于是停止。

10 苏峻心腹路永、匡术、贾宁听闻祖约失败,担心大事不成,劝苏峻诛杀司徒王导等全部朝廷大臣,另外组织中央政府。苏峻一向敬重王导,不许。路永等于是对苏峻有了二心,王导派参军袁耽秘密引诱路永归顺。九月初三,王导带着两个儿子,与路永一起投奔白石城。袁耽,是袁涣的曾孙。

陶侃、温峤等与苏峻长期相持不决,苏峻分别派遣多名将领向东西攻掠,大多取胜,人心恐惧。朝廷大臣中投奔西军的人都说:“苏峻狡黠有胆识,他的部将又骁勇,所向无敌。如果上天讨伐有罪之人,那苏峻终将灭亡。如果仅以人事而论,恐怕不易铲除也。”温峤怒道:“诸君自己怯懦,还赞誉贼人吗?”后来累战不胜,温峤自己也感到畏惧。

温峤军队的粮食吃尽了,向陶侃借粮食。陶侃怒道:“之前你说不用担忧没有良将及兵食,只要我出来做盟主就行了。如今数战皆败,良将安在!荆州与胡、蜀二虏接壤,当防备变化;如果再没有军粮,我就要西归,更思良策,慢慢再殄灭反贼,也为时不晚。”

温峤说:“军队能战胜,在于将领能团结,这是古人的教诲。光武帝昆阳之战,曹操官渡之战,都是以寡敌众,为什么呢?因为站在正义的一方。苏峻、祖约不过是小丑而已,凶逆滔天,何愁不灭!苏峻骤然取胜,必定骄傲,自以为超过前人,如今挑动他出战,可以一鼓而擒。为什么要舍弃马上就要完成的功业,而设进退之计呢?况且天子被逼,社稷危殆,正是四海臣子肝脑涂地之日。我等与您并受国恩,大事如果成功,则臣子与主上同享福祚;如果不能取胜,当粉身碎骨向先帝谢罪而已。今天的形势,没有退路,譬如骑虎,还能下得去吗!您如果违背众心,独自撤走,人心必定沮丧;沮丧士气,败坏大事,义军的军旗,就将回头指向您了。”

毛宝对温峤说:“下官能让陶公留下。”于是前往对陶侃说:“您本应该镇守芜湖,为南北势援,但之前既然已经东下,势不可还。况且军政有进无退,不是为了整齐三军,而是示众以必死之心而已,况且一旦后退,也无处可守,终将自取灭亡。之前杜弢并非不强盛,您竟能将他消灭,更何况苏峻呢,他有什么不可击破的理由呢?贼军也怕死,并非个个勇健。您可以试一下,给我一支军队,我上岸截断贼军物资粮道。如果我不能成功,您再撤走,人心也不会遗憾。”陶侃同意,加授毛宝为督护,派他出师。

竟陵太守李阳对陶侃说:“今天如果大事不济,您就算有粮,还吃得着吗!”陶侃于是分米五万石给温峤军。

毛宝烧毁苏峻句容、湖孰粮仓,苏峻军缺粮,陶侃于是打消撤走念头,留下。

苏峻部将张健、韩晃等急攻大业大营,营中缺水,众人饮用粪水。守将郭默惧怕,秘密突围出外,留士兵们把守。郗鉴在京口,军士们听到消息,都恐惧失色。参军曹纳说:“大业,是京口屏障,一旦失守,则贼兵长驱直进到我城下,势不可当。建议撤回广陵,以待后举。”郗鉴大会僚佐,斥责曹纳说:“我受先帝顾托之重,就算是捐躯于九泉之下,也不足以报答。如今强寇在近,众心危逼,你身为我心腹助手,却生此奇异念头,怎么能够身先士卒,让三军上下一心呢!”要将曹纳斩首,过了很久,才算宽免曹纳一死。

陶侃将要去救援大业,长史殷羡说:“我军不习步战,如果救大业而不能取胜,则大势去矣。不如急攻石头城,则大业之围自解。”陶侃听从。殷羡,是殷融的哥哥。

九月二十五日,陶侃督水军攻向石头城。庾亮、温峤、赵胤率步兵一万人从白石南上,想要挑战。苏峻率八千人逆战,派他的儿子苏硕及部将匡孝分兵先迎击赵胤军,击败赵胤。苏峻正在慰劳将士,乘醉望见赵胤退走,说:“匡孝能破贼,我还不如他吗!”于是离开大军,只带了数名骑兵向北冲击勤王军阵地,冲不进去,将要折回白木陂,坐骑突然被绊倒,陶侃部将彭世、李千等即刻投射铁矛,苏峻坠马,勤王军冲上去将他斩首,割成碎块,又焚毁他的骨架,三军皆称万岁。苏峻余众大溃。苏峻司马任让等一起拥立苏峻的弟弟苏逸为主,闭城自守。

温峤于是建立行台(临时政府),布告远近,凡故吏两千石以下,都下令到行台报到,于是至者云集。韩晃听闻苏峻已死,解除大业包围,引兵回石头城。苏峻部将管商、弘徽攻打庱亭大营,督护李闳、轻车长史滕含击破攻势。滕含,是滕修的孙子。

管商向庾亮投降,其他部众投归苏峻另一部将张健。

【华杉讲透】

骄兵必败,加上酒醉,在转眼之间,苏峻就从志得意满,落得了粉身碎骨的下场。他为什么要逞那血气之勇呢?我们读一读原文:“峻方劳其将士,乘醉望见胤走,曰:‘孝能破贼,我更不如邪!’因舍其众,与数骑北下突阵,不得入,将回趋白木陂,马踬。”

这是什么毛病?这毛病好多人都有!叫“胜心”,就是哪头都想占,要做全能冠军。他是主君,跟皇帝差不多了,但是他还要跟匡孝比赛,谁能上阵杀敌。就像有些领导,他已经是很大很大的领导了,但是他要跟下属比谁打球打得好!你要说你打得好,肯定没人敢赢你就是了。苏峻显然平时就有这个毛病,部属们也习惯了在这种时候配合吹捧他。所以他只带几个骑兵就醉醺醺地去冲击敌军阵地,居然没人谏止。于是苏峻就这么稀里糊涂地送掉了自己的性命。

这个教训告诉我们,自己如果有这病,得治!怎么治呢,就是说,如果你是领导,多半也有一两项特长,但是不要展示自己的才艺,你只有一个才能,就是做领导,你已经居于大家之上了,不要再追求别的虚荣。

另外,我们再从兵法上来总结一下这一战。这种战斗,属于大型会战,两军实力相当,长期对峙,相互消耗,谁也拿不下谁。这时候比什么呢?一是比谁的资源更多,谁更消耗得起。二呢,更重要的,是比谁不出错,不出意外。胶着的战局,都是由一些戏剧性的意外所打破的。所以,只要可能出意外,又根本没什么利益的事,都不能干。苏峻离开大部队,带几个骑兵去冲击敌阵,这有什么利益呢?他没冲进去,转头回来是马失前蹄,被杀了。他如果冲进去了,死亡概率恐怕比没冲进去还大。这属于绝对不该干的事。

所以,苏峻之死,并非意外,而是他违背了领导力和兵法的基本原则。

11 冬,十一月,后赵王石勒准备亲自带兵救援洛阳,僚佐程遐等坚决谏止说:“刘曜悬军千里,势不能长久。大王不宜亲自出动,出动则无万全之计。”石勒大怒,按剑呵斥程遐等出去。于是赦免徐光(徐光被囚见公元326年的记载),召见他,对他说:“刘曜乘一战之胜,围守洛阳,庸人们都说他其锋不可当。刘曜带十万甲士,攻一城而百日不克,帅老卒怠,以我初锐击之,可以一战而擒。如果洛阳不守,刘曜必然猛攻冀州,自黄河以北,席卷而来,则我大势去矣。程遐等不让我出兵,你的看法如何?”

徐光回答说:“刘曜乘高候之胜,不能乘胜进攻襄国,却守着围攻金墉城,他的无能,由此可知。以大王的威风胆略,大军压境,他必然望旗奔败。平定天下,在今一举,机不可失。”

石勒笑道:“你说得对。”于是下令内外戒严,有谏止者斩。命石堪、石聪及豫州刺史桃豹等各率现有部队会师荥阳;中山公石虎进据石门,石勒自统步骑兵四万直指金墉,在大堨渡过黄河。石勒对徐光说:“刘曜如果重兵把守成皋关,是上策;沿洛水布防,是中策;如果坐守洛阳,那就要被我擒了。”

十二月初一,后赵诸军集于成皋,步卒六万,骑兵两万七千。石勒见前赵在成皋关没有守兵,大喜,举手指天,又放在自己额头上,说:“天意啊!”然后下令,士兵卷起盔甲,战马口衔木枝,走小路秘密急行军,穿过巩县及訾县之间地区。

前赵主刘曜只顾与嬖臣饮酒赌博,不抚慰士卒。左右有人进谏,刘曜怒,斥之为妖言,将谏者斩首。听说石勒已渡过黄河,才开始讨论增兵荥阳戍卫,截断黄马关。不久,洛水侦察部队与后赵前锋交战,抓获羯人送来。刘曜问:“大胡亲自来了?有多少人?”羯人说:“大王亲自来,军势甚盛。”刘曜色变,撤出金墉城包围,集中兵力,在洛水西岸布阵,有部众十余万,南北绵延十余里。石勒望见,非常高兴,对左右说:“可以祝贺我了!”石勒率步骑兵四万人进入洛阳城。

十二月初五,中山公石虎率步卒三万从城北向西,攻打前赵中军,石堪、石聪等各以精骑八千人从城西向北,攻击前赵前锋,在西阳门大战。石勒身穿铠甲,从阊阖门出动,夹击前赵军。刘曜年轻时就嗜酒,老年尤甚,战斗开始前,先饮酒数斗。平常所乘的赤马无故抽筋,于是乘小马。临出发前,又饮酒一斗有余。到了西阳门,指挥各军进入指定位置。石堪乘机发动突袭,前赵兵大溃。刘曜昏醉退走,马腿又被石缝夹住,刘曜在冰上坠马,身中刀枪十余处,贯穿身体的有三处,被石堪生擒。石勒于是大破前赵兵,斩首五万余级。下令说:“我所要擒的,一人而已,如今已经擒获。下令将士们停止追杀,给他们留一条回家的生路。”

刘曜见了石勒,说:“石王,还记得重门之盟吗?”石勒让徐光对他说:“今日之事,天意使然,还说那些做什么!”

十二月十一日,石勒班师。派征东将军石邃将兵卫送刘曜。石邃,是石虎之子。刘曜伤得很重,以马车装载,派医生李永与他同车。二十五日,抵达襄国,将刘曜安排居住于永丰小城,给他妓妾侍奉,严兵围守。派之前被俘的刘岳、刘震等率领男女家人,衣冠整齐地去见他,刘曜说:“我以为你们早已化为灰土,石王仁厚,竟然能保全你们到今天吗!我杀石佗,相比之下羞愧很多啊!今日之祸,是对我的报应。”留他们饮宴终日而去。

石勒命刘曜写信给他的太子刘熙,谕令刘熙速速投降。刘曜信中只是叮嘱刘熙与诸大臣“匡维社稷,不要因为我的缘故,改变主意”。石勒看了,非常厌恶,过了很久,终究还是杀了刘曜。

12 这一年,成国汉献王李骧去世,其子征东将军李寿奔丧回成都。成主李雄任命李玝为征北将军、梁州刺史,替代李寿屯驻晋寿。

咸和四年(公元329年)

1 春,正月,光禄大夫陆晔和弟弟、尚书左仆射陆玩游说苏峻部将匡术,献出苑城,起义归附勤王军。文武百官都奔赴前往,推举陆晔为督宫城军事。陶侃下令毛宝守南城,邓岳守西城。

右卫将军刘超、侍中钟雅与建康县令管斾等密谋侍奉皇帝逃出城,投奔西军;事情泄露,苏逸派部将、平原人任让带兵入宫逮捕刘超、钟雅。皇帝抱着二人悲泣说:“还我侍中、右卫!”任让将二人强行拖走,处死。

当初,任让少年时行为不端,太常华恒为本州大中正,贬降他的品级。后来任让为苏峻部将,仗势多有诛杀,但见了华恒则恭恭敬敬,不敢纵暴。钟雅、刘超死后,苏逸想要一起把华恒也处死,任让尽心援救保护,华恒才得以免死。

2 冠军将军赵胤派部将甘苗在历阳攻击祖约,正月二十五日,祖约乘夜率左右数百人投奔后赵,其将牵腾率众出降。

3 苏逸、苏硕、韩晃并力攻台城,焚烧太极东堂及秘阁,毛宝登城,射杀数十人。韩晃对毛宝说:“你号称勇敢,何不出来一斗?”毛宝说:“你号称健将,何不进来一斗?”韩晃大笑而退。

4 前赵太子刘熙听闻刘曜被擒,大惧,与南阳王刘胤谋划向西退保秦州。尚书胡勋说:“如今虽然丧失君王,但国境土地仍然完整,将士们也没有背叛,正当并力拒敌;力不能拒,再走也不晚啊。”刘胤怒,认为胡勋沮丧众心,将他斩首,于是率百官逃奔上邽,诸征将军、镇将军也放弃所守城池而跟从,关中大乱。将军蒋英、辛恕拥众数十万据守长安,遣使向后赵投降,后赵派石生率洛阳部队向长安开拔。

5 二月十三日,勤王诸军进攻石头城。建威长史滕含攻击苏逸,大破之。苏硕率骁勇数百人,渡秦淮河迎战,温峤击斩苏硕。韩晃等惧怕,放弃石头城,率众到曲阿投奔张健,城门狭窄,部队蜂拥,挤不出去,造成踩踏事件,死者以万计。勤王军抓获苏逸,斩首。滕含部将曹据抱着皇帝奔向温峤座船,群臣见了皇帝,顿首号泣请罪。杀西阳王司马羕,并其二子司马播、司马充、孙子司马崧及彭城王司马雄。陶侃与任让有旧交情,为他请求免死。皇帝说:“这是杀我侍中、右卫的人,不可赦免。”于是处死。司徒王导进入石头城,下令寻找之前皇帝颁发给他的旧符节(讨伐王敦时,王导假节,从石头城出奔时,仓促未能带出),陶侃笑道:“苏武的符节,恐怕不像这样。”王导免有惭色。

二月十四日,大赦。

据守曲阿的叛军将领张健怀疑弘徽等对自己有二心,皆杀之,率水师从延陵出发,准备进入吴兴。二月二十二日,扬烈将军王允之攻击,大破张健舰队,俘虏男女一万多口。张健与韩晃、马雄等轻军向西趋赴故鄣,郗鉴派参军李闳追击,在平陵山追上,全部斩首。

当时宫阙都已化为灰烬,以建平园为皇宫。温峤想要迁都豫章,三吴豪杰则请定都会稽,两个方案纷纭未决。司徒王导说:“孙权、刘备都说:‘建康,王者之宅。’古代帝王,不必以物质条件的丰俭而移都。如果能务本节用,何愁宫室凋敝!如果农事不修,则乐土也不过是废墟。况且北寇游魂,还在窥伺我们的漏洞,一旦示弱,流窜于蛮越之地,则对内对外,都丧失威信,恐怕不是什么好计策。如今,更应该镇之以静,则群情自然安定。”于是不再迁都。任命褚翜为丹杨尹。当时兵火之后,民物凋残,褚翜招集散亡在外的百姓回归,京邑于是安定下来。

【华杉讲透】

刘熙和王导,真是两种见识!同样在兵祸之后,刘熙、刘胤慌乱迁都,导致全国大乱,长安守将率数十万大军投降后赵,这国要想不亡,也不可能了。王导则能镇之以静,朝廷安坐不动,则天下人心自定矣!正所谓:不动如山,一人定国!

做大事不能太怕死,越怕死,死得越快!刘熙、刘胤就是太怕死,并且让全国上下都看见他们怕死,于是谁也不愿跟他们了。所以,遇到生死存亡的时候,你就当自己已经死了,对活下来不抱任何期望,就是拼死一搏,夭寿不贰,这才能给众人之心扎下定海神针。

6 二月二十九日,撤销湘州,并入荆州。

7 三月十日,论平定苏峻的功劳,任命陶侃为侍中、太尉,封长沙郡公,加授都督交州、广州、宁州诸军事(之前已经都督荆州、襄州、雍州、梁州诸军事,现在又加上三州),郗鉴为侍中、司空、南昌县公,温峤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加散骑常侍、始安郡公,陆晔进爵为江陵公,其他被赏赐侯爵、伯爵、男爵、子爵的,非常之多。卞壸及两个儿子卞眕、卞盱、桓彝、刘超、钟雅、羊曼、陶瞻,都追赠谥号。路永、匡术、贾宁都是苏峻党羽,苏峻败亡之前,路永等离开苏峻归顺朝廷,王导也准备赏赐给他们官爵。温峤说:“路永等都是苏峻心腹,叛乱祸首,罪莫大焉。后来虽然改悟,并不足以赎前罪;能保住脑袋,已是万幸了,岂能褒奖恩宠他们!”王导这才停止。

陶侃认为江陵偏远,移师将镇所设在巴陵。朝议欲留温峤辅政,温峤认为王导先帝所任,坚决推辞,仍回任所,又以京邑荒残,物资短缺,将自己带来的物资、辎重、器材、用具等,全部留下,然后返回武昌。

皇帝出石头城时,庾亮来进见皇帝,叩头哽咽,皇帝下诏,命庾亮与大臣同升御座。第二天,庾亮又泥首谢罪(把污泥涂在头上,表示自辱服罪),请求退休,准备全家投身于山海之间。皇帝派尚书、侍中持手诏慰喻他说:“这是社稷之难,不是舅舅的责任。”庾亮上疏自陈说:“祖约、苏峻纵肆凶逆,都是由我引起,就是把我碎尸万段,也不足以告慰皇家七座祭庙在天之灵,阻止天下人对我的责难。朝廷有什么理由把我跟其他人同样看待?我又有何颜面自以为跟其他人一样!愿陛下虽然宽恕我,留住我的头颅,也应该抛弃我,让我自生自灭,天下人才能粗略知道我的教训,作为劝诫的标准。”皇帝优诏不许。庾亮又想遁逃于山海,从暨阳向东而出,皇帝下诏有司拦阻,夺其舟船。庾亮于是请求外放为地方官,努力报效,最后任命为都督豫州、扬州地区长江以西、宣城诸军事,豫州刺史,兼领宣城内史,镇守芜湖。

陶侃、温峤讨伐苏峻之时,移檄各征将军、镇将军,让他们各自引兵入援。湘州刺史、益阳侯卞敦拥兵不来,又不给军粮,只派了一个督护,带数百人跟随大军而已,朝野莫不怪叹。等到苏峻平定,陶侃上奏弹劾卞敦扰乱军心,坐观成败,不赴国难,请逮捕,以槛车收付廷尉。王导认为丧乱之后,应该加以宽恕,调任卞敦为安南将军、广州刺史。卞敦生病,不能赴任,征召入朝为光禄大夫、兼领少府。卞敦忧愧而死,又追赠恢复原职,加授散骑常侍,谥号为“敬”。

【司马光曰】

庾亮以外戚辅政,触发祸机,国破君危,自己却逃窜得生;卞敦位列方镇,兵粮俱足,朝廷颠覆,坐观胜负。人臣之罪,还有比这更大的吗?既不能明正典刑,反而给他们恩宠禄位,晋室无政,由此可见。该对此负责的,岂不是王导吗?

【华杉讲透】

如果像卞敦那样对朝廷之难见死不救,都可以宽恕,死后还要追赠加官,那么,下一次再有人造反,大家都可以坐观成败了。这是一个博弈的道理,可以说是清楚明白到了极点,但王导还是要这么做,司马光说王导要对晋室没有纲纪负责,还是说轻了。本质上,他并不是为朝廷考虑,而是为自己考虑。不管哪一路叛军打来,之前的王敦,这次的苏峻,他的禄位不是始终不变吗?他就是为自己的下一次做铺垫。

孔子说:“乡愿,德之贼也。”什么是乡愿呢?就是好好先生,到什么山唱什么歌,见什么人说什么话,跟谁都搞得来,跟谁都立场观点一致。因为人们的立场观点是不一致的,如果他跟谁都一致,那他一定是两面三刀,欺骗了其中一些人,或者欺骗了所有人。

一个正常人,他总是要表达自己的主张,顺着自己的心意,找到自己的同类,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嘛!而如果一个人,他对谁都附和,对谁都取悦,跟谁都一致,他图什么呢?他肯定有所图,无非是欺世盗名谋利。

《论语》里还有一段:

子贡问曰:“乡人皆好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乡人皆恶之,何如?”子曰:“未可也。不如乡人之善者好之,其不善者恶之。”

乡里人都喜欢他,如何?不如何!

乡里人都厌恶他,如何?不如何!

不如乡里的好人都喜欢他,乡里的坏人都厌恶他。

一个人,他应该立场坚定,形象鲜明,表里如一,一以贯之,始终不变,这样,与我志同道合者,我们一起来;与我道不同者,我们就疏远,这才叫“人”。见谁都想取悦,或者色厉内荏,只要有利益他就能妥协,那是小偷,是骗子。孔子说,德之贼也,那是贼。

王导,就是国贼。

8 改封高密王司马纮为彭城王。司马纮,是司马雄的弟弟。

9 夏,四月二十三日,始安忠武公温峤去世,葬于豫章。朝廷想要在元帝司马睿及明帝司马绍二帝陵墓之北再为温峤建一座大墓,太尉陶侃上表进谏说:“温峤忠诚著于圣世,勋义感于人神。假若他死而有知,岂能乐意国家如此劳费!愿陛下慈恩,停止移葬。”皇帝下诏听从。

任命平南军司刘胤为江州刺史。陶侃、郗鉴都说刘胤没有独当一面的才能,司徒王导不听。有人对王导的儿子王悦说:“如今大难之后,纲纪废弛。从江陵到建康三千多里,流民数以万计,遍布江州。江州,是国家南部屏障,要害之地,而刘胤以奢侈之性,只会躺着追求享乐,如果没有外变,也必生内患。”王悦曰:“让他接任是温峤自己的意思。”

10 秋,八月,前赵南阳王刘胤率众数万从上邽出兵,攻打长安,陇东、武都、安定、新平、北地、扶风、始平诸郡戎狄和汉人都起兵响应。刘胤驻军于仲桥。石生婴城自守,后赵中山公石虎率骑兵两万前往救援。

九月,石虎大破前赵兵于义渠,刘胤奔还上邽。石虎乘胜追击,枕尸千里。上邽崩溃,石虎生擒前赵太子刘熙、南阳王刘胤及其将、王、公、卿、校以下三千多人,全部诛杀,迁移其台省文武官员、关东流民、秦雍大族九千多人到襄国;又在洛阳坑杀了五郡屠各部落的五千多人。进攻集木且羌于河西,攻克,俘获数万人,秦、陇全部平定。

氐王蒲洪、羌族酋长姚戈仲都投降石虎,石虎上表举荐蒲洪监六夷军事,姚弋仲为六夷左都督。迁徙氐、羌十五万篷帐,安置在司州、冀州。

11 当初,陇西鲜卑乞伏述延居于苑川,侵掠兼并邻部,士马强盛。等到前赵灭亡,乞伏述延惧怕,迁居到麦田。乞伏述延死后,儿子乞伏傉大寒继位;乞伏傉大寒死后,儿子乞伏司繁继位。

12 江州刺史刘胤日益骄矜自大,一心经营商业贩运,累积财富上百万,纵酒享乐,不理政事。冬,十二月,皇帝下诏,征召后将军郭默为右军将军。郭默喜欢做边将,不愿做宫廷宿卫,向刘胤请托,求帮忙。刘胤曰:“这不是我能帮得上的。”郭默将要赴召,又请求刘胤给予旅费资助,刘胤不给。郭默由此怨恨刘胤。刘胤的长史张满等一向轻视郭默,甚至赤身**和他相见,郭默时常切齿痛恨。腊日大祭,刘胤送给郭默猪肉和祭酒,郭默当着信使的面,将酒肉投在水中。正巧这时有司上奏弹劾刘胤:“如今朝廷空竭,百官都没有薪俸,全靠江州漕运维持,而刘胤的商贩络绎不绝于道路,以私废公,请将刘胤面官。”诏书下达,刘胤不即刻归罪,反而上书申辩。侨居江州的盖肫抢掠他人女儿为妻,张满命令他放那姑娘回家,盖肫不听,而对郭默说:“刘江州拒不接受免职,密有异图,与张满等日夜计议,唯独忌惮郭侯您一人,想要先除掉您。”郭默深信不疑,率其徒众等候第二天早上州府开门时,冲进去袭击刘胤。刘胤将吏欲抵御郭默,郭默呵斥说:“我奉皇帝诏书,有所诛讨,敢动者灭三族!”于是直入内寝,拖出刘胤,斩首。出来,又抓捕刘胤僚佐张满等,诬之以大逆之罪,全部斩首。将刘胤首级送到京师,伪造诏书,宣示内外。掳掠刘胤的女儿及诸妾,以及金银财宝,都装到船上,开始时说要送到京师去,后来又运回刘胤故府。

郭默招引谯国内史桓宣,桓宣固守不从。

13 这一年,贺兰部及诸酋长共立拓跋翳槐为代王,代王纥那逃奔宇文部。翳槐派他的弟弟什翼犍到后赵做人质,请求和解。

14 河南王慕容吐延,雄勇多猜忌,羌族酋长姜聪刺杀他,剑插在吐延身上,吐延不抽剑,召见他的将领纥扢埿,命他辅佐自己的儿子慕容叶延,保守白兰,然后才抽剑而死。慕容叶延孝而好学,认为按照礼制,“公爵孙儿的儿子,可以以祖父的名字为家族姓氏”,于是将国号定为吐谷浑。

咸和五年(公元330年)

1 春,正月,刘胤首级送到建康。司徒王导认为郭默骁勇难制,正月一日,大赦,将刘胤首级悬挂在朱雀桥示众,任命郭默为江州刺史。太尉陶侃听闻,一振衣袖,跳起来说:“此中必然有诈!”即刻下令动员部队,准备征讨。郭默遣使送来妓妾及绸缎,并抄写皇帝诏书给陶侃看。参佐大多进谏说:“郭默没有诏书,岂敢做这种事!如果要进军,也应该先等皇上诏书批准。”陶侃厉色说:“皇上年幼,诏令不是他的本意。刘胤为朝廷所尊重,虽然不是镇守一方之才,也不至于加以极刑!郭默仗恃勇猛,一向贪暴;认为国家刚刚经过苏峻之难,纲纪松弛,所以利用这个机会驰骋纵横而已!”派使节上表说明情况,并且写信给王导说:“郭默杀刺史即用为刺史,那是不是谁杀了宰相就可以做宰相?”王导于是将刘胤首级取下,回信说:“郭默据长江上游之势,加上有船舰和现成的物资,所以对他包含隐忍,让他占有江州,让朝廷得以秘密集结部队,等足下军到,再一起出发,这岂不是韬光养晦以定大事者吗!”陶侃笑曰:“这不是养晦,是养贼!”

豫州刺史庾亮也要求讨伐郭默。朝廷下诏,加授庾亮为征讨都督,率步骑兵两万人前往与陶侃会合。

【华杉讲透】

都是为自己打算,多方博弈。王导是和稀泥,只要刀没架在他脖子上,你们杀来杀去都是你们的事。陶侃呢,之前讨伐苏峻,他先是不肯参加,之后又中途喊着要回家,而刘胤被杀,他马上“投袂而起”,下令出兵,为啥?因为他和刘胤是同类。如果郭默杀了刘胤就可以夺取江州,还马上得到朝廷任命,刘胤的人头反而悬挂在京师。那他的部属中一旦出了一个野心家,也可以斩下他的头颅,接收他的地盘和妻女了。所以,有巨贼要倾覆朝廷,大家都可以观望,可以等着讲价钱。但是,有小贼袭杀方面大员,那方面大员们个个都要为自己而战了。

西阳太守邓岳、武昌太守刘诩皆怀疑桓宣与郭默同谋。豫州西曹王随说:“桓宣尚且不依附祖约,他怎么可能去跟随郭默呢?”邓岳、刘诩派王随去观察桓宣动静,王随对桓宣说:“你心中虽然清白,却无以自明,唯有把你的儿子交给我罢!”桓宣于是派儿子桓戎与王随一起去迎接陶侃。陶侃延聘桓戎为掾,上表举荐桓宣为武昌太守。

2 二月,后赵群臣请后赵王石勒即皇帝位。石勒于是称大赵天王,行皇帝事。立妃刘氏为王后,世子石弘为太子。任命儿子石宏为骠骑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大单于,封秦王;石斌为左卫将军,封太原王;石恢为辅国将军,封南阳王。任命中山公石虎为太尉、尚书令,进爵为王;石虎的儿子石邃为冀州刺史,封齐王;石宣为左将军;石挺为侍中,封梁王。又封石生为河东王,石堪为彭城王。任命左长史郭敖为尚书左仆射,右长史程遐为右仆射、领吏部尚书,左司马夔安、右司马郭殷、从事中郎李凤、前郎中令裴宪,皆为尚书,参军事徐光为中书令、领秘书监。其余文武官员,封拜各有等次。

中山王石虎怒,私底下对齐王石邃说:“主上自从定都襄国以来,不过是坐享其成,让我去身当矢石,二十余年,南擒刘岳,北走索头,东平齐、鲁,西定秦、雍,攻克十三个州。成大赵之业者,是我!大单于的位置应该给我,如今却给一个黄口小儿,实在是令人气塞,不能寝食!待主上晏驾之后,我让他的儿子们,一个种都不留!”

程遐对石勒说:“天下初定,应当严明刑罚,整顿法度,褒扬忠贞,诛杀叛逆,所以汉高祖赦免季布,斩丁公。大王自起兵以来,见忠于其君者则褒奖,背叛不臣者则诛杀,这是天下人归心于大王的原因。如今祖约还活着,我私底下觉得困惑。”安西将军姚弋仲也是这个意见。石勒于是逮捕祖约,连同其亲属一百多人全部诛杀,妻妾儿女分别赏赐诸胡人官员。

当初,祖逖有一个胡人奴仆叫王安,祖逖非常喜爱他。在雍丘,对王安说:“石勒是你同族,我这里也不差你这一个人。”于是厚厚地资送他,让他去投奔石勒。王安勇敢而且有才干,在后赵做官,为左卫将军。等到诛杀祖约,王安叹息说:“岂可使祖逖无后?”于是前往法场观刑。祖逖有一个庶子祖道重,刚刚才十岁,王安将他偷偷救出,藏匿起来,变服为和尚。石氏灭亡之后,祖道重才回到江南。

3 郭默想要向南,退豫章,这时太尉陶侃兵到,郭默出战,不利,入城固守,拿米袋来堆成堡垒,以示粮食绰绰有余。陶侃堆筑土山,和他对峙。三月,庾亮兵到湓口,诸军大集。夏,五月十九日,郭默部将宋侯捆缚郭默父子出降。陶侃在军门斩郭默,将其首级送到建康,同党死者四十人。朝廷下诏,任命陶侃为江州都督,兼领刺史;任命邓岳督交州、广州诸军事,兼领广州刺史。陶侃回到巴陵,之后移镇武昌。庾亮回芜湖,推辞爵赏,不接受。

【华杉讲透】

反叛一旦不利,被自己部下斩杀就是大概率事件。因为你反叛是为了利益,部下跟着你反叛,也是为了利益。当反叛事业眼看着不能成功,你就成了他们最大的利益,杀了你,他们就成了平叛功臣,可以向朝廷领赏。郭默更失败,他都不是被刺杀,而是被部下从容逮捕,可见众叛亲离,没有人跟他了。

这就是孟子的义利之辨,你以大义处事,你的部下对你也义;你一心谋利,你的部下也谋你的利。如果一个团队,上下以利相交,下面人就会发现,还是在内部谋你的利,来得比较方便。这样发展到最后的结果,就是大事未成,祸起萧墙。

4 后赵将领刘征率众数千人,从海路南下,抄掠东南诸县,杀死南沙都尉许儒。

5 张骏借前赵之亡,收复黄河以南的失地,一直到狄道,设置五屯护军,与后赵接壤。六月,后赵派鸿胪孟毅出使,拜张骏为征西大将军、凉州牧,加九锡。张骏耻于为后赵之臣,不接受,并扣留孟毅。

6 当初,丁零部落酋长翟斌,世代居住在康居,后来迁徙到中国,至此到后赵朝见。后赵封翟斌为句町王。

7 后赵群臣固请正尊号,秋,九月,后赵王石勒即皇帝位。大赦,改年号为建平。文武百官封官进爵各有等次。立其妻刘氏为皇后,太子石弘为皇太子。

石弘好文,亲敬儒家学者。石勒对徐光曰:“大雅(石弘字大雅)性格安静深沉,真不像将门子弟。”徐光说:“汉高祖以马上取天下,孝文帝以清静无为守天下。圣人之后,必有摒弃残暴,厌恶杀戮的,这是天道。”石勒甚悦。徐光又说:“皇太子仁孝温恭,中山王石虎雄暴多诈,陛下一旦升天,臣担心社稷恐怕就不是太子所有了。应该逐渐剥夺中山王的权力,让太子早参朝政。”石勒心中同意,但是并没有照办。

【华杉讲透】

君子见机而作,看到祸机迹象,就要把它消灭在萌芽状态。石勒有一个绵羊儿子石弘,又有一个虎狼侄子石虎。他死后的形势已经很清楚了,但他没有果断地出手,就遗祸子孙了。

8 后赵荆州监军郭敬入寇襄阳。南中郎将周抚监沔北军事,屯驻襄阳。后赵主石勒以驿马送信,告诉郭敬退屯樊城,叫他把旗帜都藏起来,一片寂静,就像城中无人一样,又嘱咐说:“敌军如果派人观察,就告诉他们说:‘你们应该自爱坚守,七八天后,大兵将至,互相策应,你们就插翅难飞了。’”郭敬派人在渡口洗马,洗完一批,再洗一批,洗过的拉回来再洗,周而复始,昼夜不绝。斥候回去告诉周抚,周抚以为后赵大军到了,恐惧,弃城逃奔武昌。郭敬进入襄阳城,中原流民全部投降后赵;魏该的弟弟魏遐率其部众从石城出发,投降郭敬。郭敬毁掉襄阳城,将居民迁徙到沔北,筑樊城以戍卫。后赵任命郭敬为荆州刺史。

周抚被朝廷免官。

9 休屠王石羌叛赵,被后赵河东王石生击破,石羌逃奔凉州。西平公张骏惧怕,放孟毅回襄国,并派长史马诜向后赵称臣入贡。

10 建康另造新宫。

11 九月十日,改封乐成王司马钦为河间王,封彭城王司马纮的儿子司马俊为高密王。

12 冬,十月,成国大将军李寿督征南将军费黑等攻陷巴东建平。巴东太守杨谦、监军毋丘奥退守宜都。

咸和六年(公元331年)

1 春,正月,后赵将领刘征入寇娄县,攻掠武进,徐州刺史郗鉴将他击退。

2 三月初一,日食。

3 夏,后赵主石勒进入邺城,准备营建新宫。廷尉、上党人续咸苦谏,石勒怒,要斩他。中书令徐光说:“续咸的话不可用,也应当包容他,怎么能因为直言而斩列卿呢!”石勒叹息说:“身为人君,竟然连这点小事都不能自主吗?匹夫家有了一百匹绸缎的财产,尚且想要买一间房子,何况人君富有四海!这宫殿我终究是要建的,暂且下令停止,以成全我的直臣的气节吧!”于是赐给续咸绸缎一百匹,稻米百斛。又下诏公卿以下,每年举荐贤良、方正,并下令被举荐的人再相互引荐,以广求贤之路。修筑明堂(大会堂)、辟雍(学校)、灵台(天文台)于襄国城西。

【华杉讲透】

石勒是个好皇帝,因为他能说出这样的话:“为人君,不得自专如是乎!”克己复礼,能克制自己的欲望已经很难,能克制自己的权力更是难上加难!

4 秋,七月,成国大将军李寿攻打阴平、武都,杨难敌投降。

5 九月,后赵主石勒恢复邺城宫殿工程,以洛阳为南都,设置行台。

6 冬,在太庙举行冬祭,皇帝下诏,把祭肉赐给司徒王导,并且下令不要下拜叩谢。王导推辞说生病,不敢当。

当初,皇帝即位时还很年幼,每次见到王导,都要下拜,写给王导手诏则称“惶恐言”,经中书下达正式诏书则称“敬问”。有司会议讨论:“元旦朝会时,皇帝应该礼敬王导吗?”博士郭熙、杜援以为:“按礼制,没有君拜臣之规矩,应该取消特殊礼敬。”侍中冯怀认为:“天子到辟雍,还要拜三老,何况王导还是先帝师傅!应该特别礼敬。”侍中荀弈认为:“元旦是三朝之首(一年之首,一月之首,一日之首),应该申明君臣之体,则不应敬。若他日小会,自可尽礼。”皇帝下诏听从。荀弈,是荀组之子。

7 慕容廆遣使送信给太尉陶侃,劝他兴兵北伐,一起恢复中原。僚属宋该等一起商议,认为:“慕容廆立功于一隅,位卑任重,但是地位和其他地方大员没有差别,不足以镇服华、夷,应该上表请进慕容廆官爵。”参军韩恒反驳说:“立功者,担心的是自己信义不够卓著,不担心名位不够高。齐桓公、晋文公有匡复之功,并不先求高于其他诸侯的爵位,照样可以号令天下诸侯。应该整顿甲兵,扫除群凶,功成之后,九锡封赏自然就到。比起现在要挟君王以求爵宠,岂不更加荣耀!”慕容廆不悦,将韩恒外放为新昌县令。于是东夷校尉封抽等上疏陶侃府,请封慕容廆为燕王,行大将军事。陶侃回信说:“功成进爵,是自古以来的制度。车骑将军虽然未能为国家摧毁石勒,但是忠义出于至诚。如今我已转奏皇上,至于可否、迟速,还看朝廷意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