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康九年(公元299年)
1 春,正月,孟观在中亭大破氐人叛军,生擒齐万年。
2 太子洗马、陈留人江统,认为戎、狄乱华,应该早日断绝其根源,于是写作一篇《徙戎论》,警示朝廷,文章说:
“夷人、蛮人、戎人、狄人,本来居住在蛮荒之地,大禹平定九州之后,西戎归服,但是,他们性情贪婪,凶悍不仁,四夷之中,戎、狄为甚,弱则畏服,强则侵叛。他们强大的时候,汉高祖也被围困于白登,孝文帝也得驻军于霸上。当他们衰弱的时候,汉元帝、汉成帝时期,中国也很弱,但单于仍然入朝觐见。这都是历史已经证明了的。所以,有道之君对待夷狄的唯一方法,就是保持戒备,严密布防,就算他叩头上贡,边城守备也毫不放松。如果他强暴为寇,我们的军队也不会远征,只是把他们驱逐出去,保持境内安全,不让他们侵入就可以了。
“及至周朝瓦解,诸侯专擅征伐,各国疆界不能稳固,利害关系不同,戎、狄乘此机会,得以进入中国,而各诸侯国君甚至主动招诱安抚,以为己用,于是四夷交相侵入,与汉人杂居。后来,秦始皇兼并天下,兵威远达四方,北边撵走胡人,南方击退越人,这时候,中国就没有夷人了。
“到了东汉建武年间,马援任陇西太守,征讨叛羌,将羌人余种迁移到关中,安置在冯翊、河东空地。数年之后,繁衍生息,势力膨胀,既仗恃自己人多势众,又不堪汉人侵侮,永初元年,群羌叛乱,杀死将守,屠破城邑,邓骘败北,羌人侵及河内,十年之中,夷人和汉人都筋疲力尽,任尚、马贤也仅仅是勉强把他们击败而已。自此之后,死灰复燃,余烬不尽,稍有机会,又再反叛。东汉中期的灾难,唯此为大。
“魏国初兴之时,与蜀分离,疆场上的戎人,两边都有。魏武帝曹操将武都氐人迁徙到秦川,是想要减少蜀国人口,削弱敌人,加强自己。但这只是权宜之计,不是万世长策。他留下的弊端,我们今天正在承受后果。
“关中土沃物丰,是帝王所居,没听说过夷、狄可以在这儿安家的,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而之前认为他们衰弱,把他们迁徙到距京城一千里以内的地区,汉人的官吏和百姓,则习以为常地轻视他们,欺侮他们,让他们怨恨之气,毒于骨髓,等到人口繁衍众盛,就生出反抗之心。以贪悍之性,挟愤怒之情,一有机会,就举动起事。而居于腹心地区,没有关隘要塞的阻隔,袭击毫无防备的人民,抢掠散布田野的粮仓,所以能够蔓延开来,难以测度他们的暴害,这是形势之必然,也已经被历史验证了。
“当今之宜,应该趁国家军力强盛,部队还未懈怠,将冯翊、北地、新平、安定界内的羌人,迁徙到先零部落、罕幵部落、析支部落的故地;将扶风、始平、京兆的氐人,迁出到陇西,安置在阴平、武都两郡交界地区。提供给他们路上吃的粮食,足够他们路途之用,让他们各自回归自己本民族的故土,由属国都尉及抚夷护军管理他们。如此,戎人与汉人不再杂居,各得其所,他们纵有乱华之心,想要掀起战争,但远离中国,隔阂山河,就算有寇暴,为害地区也不会太大。
“反对的人会说:‘新平氐人叛乱刚刚平息,关中正在同时闹饥荒和瘟疫,百姓愁苦,都希望能安宁休息,反而要让已经疲惫的士兵,去迁徙猜疑恐惧的变民,恐怕我们的精力已经枯竭,不能善始善终,前面的事还没了结,后面又横生变故。’
“对此,我倒要问:你认为如今这些氐人,是他们还有力量作乱,只是后悔自己的恶行,真心想要改恶从善,又感怀于我们的恩德,主动前来归附的呢,还是势穷道尽,智慧和力量都已枯竭,惧怕被我大军诛杀而投降的呢?回答说:是无有余力,势穷道尽才来投降的。
“那么,这就很明显了,我们现在能够制服他们,并且能命令他们的进退。安居的人不想搬家,乐业的人不想改行,而如今他们自疑畏惧,畏怖局促,正可以制之以兵威,让他干什么,他也不敢违抗;他们死亡离散,还没有聚集起来,与关中居民,户户都是仇敌,这时候要他们迁居远方,他们也不会留念乡土。
“圣贤谋事,在事情还未发生之前就有所作为;在变乱还未开始之前就进行治理,至道未显现天下就已平定,恩德未显露事情就已成功。次一等的,才是能转祸为福,转败为胜,有困难一定能解决,有阻塞一定能打通。今天我们遭遇的,是过去的政策的后果,为什么我们不在此时去规划新的政策呢?不愿意付出改弦易辙的辛劳,却愿意在那已经证明会翻车的老路上奔驰,这是为什么呢?
“关中人口一百余万,大概算下来,戎、狄占一半,不管要他们留下,还是迁走,都需要粮食。如果粮食不足,就必须搜罗关中所有粮仓积蓄,才能保全他们的生计,绝对没有被排挤到沟壑而不出来抢掠为害的。如果把他们迁走,让沿途郡县供应粮食,到了目的地,是他们自己本民族地区,又能依附他们的同族,自我养活。如此,则关中百姓得到另外一半的粮食。远行者得到供应,留居者得到存粮,关中压力减轻,盗贼源头肃清,去除了不测之祸害,建立了永久的利益。如果不愿意付出一时的小小辛劳,而放弃可以一劳永逸的宏大战略,不愿意付出数日数月的烦苦,而留下遗祸几代人的寇敌,这不是能创业垂统、造福子孙的做法。
“并州的胡人,本来就是凶恶的匈奴贼寇,建安年间,曹操命右贤王去卑,引诱呼厨泉到邺城,然后留下做人质,听任他的部众散居六郡。咸熙年间(魏朝末年),因为一个部落太强,又分割为三支,泰始之初(晋朝初建),又增加为四支。于是刘猛在内叛变,连接外寇。近年有郝散之乱,在谷远起事。如今匈奴五部之盛,达到数万户,人口繁多,超过西戎。而匈奴人天性骁勇,弓马娴熟,远超氐人、羌人。如果有不测风云,则并州地区,让人担心。
“正始年间,毋丘俭征讨句丽,将句丽余众迁移到荥阳,刚迁徙的时候,不过是数百户人家,子孙繁衍,到如今数以千计,再过几代,人口将更加兴盛。如今百姓不能安于耕种的,尚且逃亡叛乱,狗马肥壮,还要咬人,何况像夷人、氐人那样,他们能不变乱吗?只是眼下力量微弱,做不到罢了。
“治理国家的人,不怕贫穷,怕不安定,以四海之广,士民之富,难道我们需要有夷狄在境内,靠他们致富吗?对这些异族,可以声谕发遣,让他们各自回到故乡,他们不用思念故土,我们也不用担心忧虑。《诗经》说:‘惠此中国,以绥四方。’这是功德永世长传的大计!”
朝廷不能用。
【华杉讲透】
江统讲的道理,真是道理中的道理,处理任何事情,要在它发生之前,代价最小,而收效最大,而且不着痕迹,没看见他干什么事,就已经解决了一百年后将会发生的问题。这在兵法上叫“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在中医上叫“上医治未病”,都是在事情发生之前。
在事情发生之后呢,一般人都会处理问题,厉害的还能力挽狂澜。但力挽狂澜,只是次一等的本事,上一等的本事,是之前已经处理过了,不会有狂澜发生。
如果之前是别人处理的,到我的时候,狂澜已经来了。那么,我力挽狂澜之后,或者也挽不了,在承受后果,承担损失,时间把问题解决之后,我应该做什么呢?首先是复盘,分析这问题是怎么发生的,然后制定新的政策,防止问题复发!这应该比第一次“治未病”要容易,因为有前面的覆车之鉴了。
但是,人性的弱点,是翻车了,把车重新拉回路上,修理好之后,又在那翻过车的老路上继续奔驰,而不去想一想,是不是该重新设计这个老是出事故的路段。这个原因,就是江统说的,不愿意花几天几个月的小小辛劳,而愿意承受一百年的灾难。这是什么呢?就是惰性!百年灾难,那是灾难来了,我被动应对,有动力,灾难就是动力。事情没发生的时候呢,就是拖延症,过了这阵再说,先放一放。这一放,就永远放下了,等到下次大祸临头,再来力挽狂澜。
朝廷嫌麻烦不想干活,跟小孩子磨叽不愿意写作业是一模一样的。刚刚平叛取得胜利,正是举朝欢庆,赏赐功臣的时候,江统给大家找这么一件麻烦事,谁都不想去给自己找麻烦。
3 散骑常侍贾谧在东宫给太子做侍讲,讲解诗书,对太子态度倨傲,成都王司马颖看见,呵斥贾谧。贾谧怒,向贾皇后投诉,将司马颖外放为平北将军,镇守邺城。征召梁王司马肜为大将军,录尚书事,任命河间王司马颙为镇西将军,镇守关中。当初,晋武帝司马炎在石函中留下密诏,不是皇室至亲,不得镇守关中,司马颙轻财爱士,朝廷认为他是贤才,所以委以重任。(司马颙是司马懿三弟司马孚之孙,司马炎的堂兄弟,所以和司马衷血缘关系稍远。)
4 夏,六月,高密文献王司马泰薨逝。
5 贾皇后越来越**暴虐,和太医令程据等通奸,又以竹箱装载路上看中的年轻人入宫,寻欢之后,担心对方泄露秘密,往往就杀死他们。贾模担心祸事牵连到自己,非常忧虑。裴頠与贾模以及张华商议废黜贾皇后,立太子生母谢淑妃为后。贾模、张华都说:“皇帝自己没有废黜之意,我们提出来,如果皇帝不同意,怎么办?况且如今诸王强势,各有朋党,恐怕一旦祸起,身死国危,无益于社稷。”裴頠说:“你们说的也有道理,但是皇后如此逞其昏虐,大乱就在眼前。”张华说:“二位都是皇后亲戚(贾模是贾皇后堂兄,裴頠是表兄),为她所信任,应该向她陈述祸福之道,如果她不犯下特别大的错误,天下或许还不至于大乱,我辈也能悠游以善终吧!”
裴頠于是日夜跟姨妈广城君(贾皇后的母亲)述说,让她告诫皇后,要亲厚太子,贾模也数次跟贾皇后陈说避祸得福的道理。贾皇后听不进去,反而认为贾模诋毁自己,疏远了他。贾模忧愤而死。
秋,八月,任命裴頠为尚书仆射。裴頠虽然是贾皇后亲属,但一向有声望,全国上下唯恐他不居于权位。接着又下诏,命裴頠专任门下事(门下是宫廷内机要部门,晋朝制度,由侍中与给事黄门同管门下事,裴頠为侍中,专任门下事,是贾皇后的意见)。裴頠上表,坚决推辞,说:“贾模刚刚去世,又让我来接替他,尊崇外戚,彰显偏私之举,让圣朝受累。”皇帝不听。有人对裴頠说:“您能说话,就应该跟皇后把话说透。您说了她不听,就远离而去。如果做不到这两条,就是上十张奏表,到时候也难以免祸。”裴頠慨然良久,竟不能听从。
【华杉讲透】
裴頠、张华的教训,是应该“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见到一点细微的迹象,就要马上行动,马上决断,不要等到事态进一步发展。要么发动事变,废黜贾皇后,那是救国救民救自己,要么辞位隐居,不问世事。这就是明哲保身,明哲,是明于事,哲于理,既懂事,又懂理。保身,一是保自己清白,二是保自己安全。保安全,可以主动安全,进取,先下手为强;也可以消极安全,隐退,放弃利益。总之要马上行动,有些事能等,有些事不能等,不能患得患失,存有侥幸心理,既不敢冒险,又贪恋禄位。人不能两头都占,只能选一头。人不能什么代价都不愿意付出,总得放弃一头。
自己不做抉择,时间就会给出你最糟糕的抉择。
皇帝痴呆愚昧,曾经在华林园听到蛤蟆叫,对左右说:“这些叫的东西,是为公事叫,还是为私事叫呢?”当时天下饥馑,百姓饿死,皇帝听说后问:“何不食肉糜?”由此权力都在下面人手里,政出多门,有权有势的家族,更是相互举荐委托,就像做生意交换利益一样。贾谧、郭彰恣意纵横,贪污受贿,肆无忌惮,完全公开。南阳人鲁褒写了一篇《钱神论》,讥讽说:
“钱的样子,有乾坤之象,如同天圆地方,人们爱它如同兄弟,称为‘孔方兄’。它没有品德,但是尊贵,没有权势,但是炙热。它可以直闯宫门,抵达内庭,危可使安,死可使活,贵可使贱,生可使杀。于是官司没有钱就赢不了,困厄之时没有钱不能得救,怨仇没有钱不能解开,声名没有钱不能建立。洛阳王公贵爵,当权人士,爱我孔方兄,爱得没有止境,拉着钱的手,恨不得抱着钱睡觉,如今之人,眼里心里,只有钱而已!”
朝廷的风气,以严苛挑剔为高,每有疑难案件,官吏们各有各的意见,刑法不能统一标准,官司纠缠不清,越扯越多。裴頠上表说:
“先王刑赏相称,轻重一致,所以审案有固定标准,官吏们安然遵循。之前元康四年大风,祭庙屋瓦有几片掉落,就将太常荀[img align="bottom" alt="" class="rareFont" src="images/092540019581.jpg" /]免职,事情如此轻微,而责罚如此重大,有违常典。元康五年二月,又有大风,兰台主者(指御史台官员)基于前面的案例,担心没处罚就是他的责任,于是在各个屋顶墙角到处搜寻,找到十五处瓦片有点歪斜的地方,于是马上将太常停职审查,再兴刑狱。今年八月,皇家陵园荆树上,有一根粗约七寸二分的枝条被人偷砍,司徒、太常奔走于道路,虽然都知道只是一件小事,但是担心无限上纲的弹劾,后果难测,于是扰攘驱驰,各自竞相免除自己的责任,直到现在,太常的停职状态还没有解除。
“刑法条文有限,而犯法的原因很多,情节有轻有重,所以有临时具体决议处罚意见的机制,确实不能都按固定标准。但是,我说的这几个案例,都属于过当,恐怕有奸恶的官吏乘机操纵司法。”
这之后,轻重过当的自由裁量,还是不能停止,三公尚书刘颂又上疏说:
“近世以来,法出多门,政令不一,官吏不知道怎么执行法令,百姓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违法。奸伪者乘机操纵索贿,上面的领导无法检核下面的官吏。同样的事情,却有不同的判决,司法诉讼,于是不能公平。君臣各有分工,法律必须得到遵守,所以让司法官员按章执行。执行有于情于理不通之处,就由大臣做出司法解释。再涉及政治或社会因素,就由皇帝权变决断。司法官员按法律条文执行,比如汉文帝时张释之处罚惊犯圣驾的人。大臣解释不通的地方,比如汉武帝时期,公孙弘审理郭解一案。人主权变决断,比如汉高祖诛杀丁公。天下万世,无非就是这三类,不能各自按自己的意见来妄议司法,都要按律令行事。然后法律才能取信于天下,人们没有疑惑,官吏不能弄奸耍滑,这才能治理国家。”
于是皇帝下诏说:“郎、令史再有超出法律条文,需要驳议的案件,汇报上来。”
但是,并不能革除这种风气。
刘颂调任吏部尚书,建立九级官阶制度,希望百官清楚考核、赏罚及升降标准,按章执行。但是,贾谧、郭彰弄权,官员们又都想快点升官。刘颂的计划没能实行。
裴頠向张华推荐平阳人韦忠,张华礼聘他,但韦忠称病推辞。有人问他缘故,韦忠说:“张华华而不实,裴頠贪得无厌,舍弃典礼,阿附贼后,这岂是大丈夫所为!裴頠总是有心拉拢我,我时常担心他掉进深渊而波及我,怎么会拉起衣裳下摆,飞奔过去依靠他呢!”
关内侯、敦煌人索靖,知道天下将乱,指着洛阳宫门前的铜骆驼说:“大概以后会看见你在荆棘中吧!”
6 冬,十一月一日,日食。
7 当初,广城君郭槐因为贾皇后没有儿子,经常劝她慈爱太子。贾谧骄纵,多次对太子无礼,广城君也切责他。广城君想要以韩寿的女儿为太子妃,太子也想和韩氏结亲,以巩固自己的地位。但是,韩寿的妻子贾午和贾皇后都不听,而为太子娶王衍的小女儿。太子听说王衍的大女儿很美,而贾皇后却把大女儿嫁给了贾谧。太子心中不平,颇有怨言。后来,广城君病重,临终时,拉着贾皇后的手,要她尽心于太子,言辞极为恳切,又说:“赵粲、贾午,一定会搞乱你的家事。我死之后,不要再听她们的,一定要记住我的话!”贾皇后不听,更加与赵粲、贾午谋害太子。
太子幼年时就有声名,长大之后,不好学,成天与左右嬉戏,贾皇后又指使黄门宦官们引诱他奢靡威虐。于是太子名誉越来越差,骄慢之形日渐彰显出来,有时甚至违反每天早晨问候皇帝的规定,纵情游玩逸乐,在宫中搞一个市场,让人开设肉铺酒肆,他用手来掂量酒肉的斤两,分毫不差。他的生母本是屠户家女儿,所以太子也爱好卖肉。太子东宫的月俸是一个月五十万钱,太子常常一次就取两个月的,还不够用。又令西园(太子宫花园)卖葵菜、蓝草籽(可以做蓝色染料)、鸡、面粉等物以图利。又喜欢阴阳巫术,所以禁忌很多。太子洗马江统上疏陈述五事:“一、虽有微小的病痛,但还是应该坚持入朝侍奉父皇;二、应该多见师傅,咨询善道;三、画室的功夫,应该减省,后园雕梁画栋的工程,一律停止;四、西园卖菜之事,亏败国体,有失风度;五、修墙正瓦之类事情,不必拘泥于什么禁忌。”太子一概不听。中舍人杜锡,担心太子这样下去,储君之位难保,每每尽忠切谏,劝太子修德业,保令名。杜锡言辞恳切,太子很不舒服,就把针放在杜锡的坐毯上,刺得他流血。杜锡,是杜预之子。
太子性格刚烈,知道贾谧仗着皇后势力,不会宽容自己。贾谧当时任侍中,每次到东宫,太子就避开他,在后庭游戏。詹事裴权进谏说:“贾谧是皇后所亲昵的人,一旦跟他结怨,事态就危险了!”太子不听。
贾谧在贾皇后跟前诋毁太子说:“太子多蓄私财,又结交小人,都是为了对付贾氏。如果皇帝晏驾,他登上大位,依杨氏前例,诛杀臣等,废皇后您于金墉城,易如反掌。不如先下手为强,另立顺从于您的人,才能保证自身安全。”皇后采纳他的建议,于是宣扬太子过失,远近皆知。又诈称怀孕,向宫内运进稻草、产具,把妹夫韩寿的儿子韩慰祖抱进来养着,宣称是她生的,准备替换太子。
【华杉讲透】
君子戒慎恐惧,小人无所忌惮,贾南风和司马遹,都是无所顾忌的小人,不知道害怕,什么都敢干。旁人眼里看得一清二楚,亲者替他着急,仇者等着看他灭亡。他们自己呢,谁说都不听,一意孤行。
这时候朝野皆知贾皇后有谋害太子之意,中护军赵俊请太子发动政变废黜皇后,太子不听。左卫率(太子四个卫队长之一)、东平人刘卞,把听到的贾皇后的阴谋拿去问张华,张华说:“我没听说啊。”刘卞说:“我从须昌县一个小吏,受您的提拔,才有今天。感激您知遇之恩,所以言无不尽,难道您还疑心我吗?”张华说:“假如这是真的,你准备怎么办呢?”刘卞说:“东宫俊杰如林,四支卫队有精兵一万人,而您居于伊尹之位,如果得到您的命令,皇太子入朝接管尚书机要,废贾皇后于金墉城,不过是两个黄门宦官的力气就够了。”张华说:“如今天子在位,太子又是皇帝的儿子,要听皇帝的话,我并未得到伊尹那样的授权,不能以伊尹自居,如果突然发动这样的事,那不是无君无父,以不孝示天下吗?况且满朝权臣贵戚,各自威望和权柄都不一样,能保证成功吗?”贾皇后时常让亲党微服侦察,对刘卞的言论颇有耳闻,于是将刘卞调任雍州刺史。刘卞知道事情泄露,服毒自杀。(胡三省注:以贾皇后的凶悍,刘卞自杀,而张华没事,恐怕就是张华告密。)
十二月,太子的长子司马虨生病,太子为其求王爵,皇帝不许。司马虨病重,太子为他祈祷求福,贾皇后听说,于是诈称皇帝身体不适,召太子入朝。太子进宫之后,皇后避而不见,让他到别的房间,派侍婢陈舞去,说皇帝赐太子酒三升,让他全部喝完。太子说喝不了三升,陈舞逼他说:“你如此不孝吗!天子赐你酒你不喝,酒里有毒吗?”太子不得已,强饮至尽,大醉。皇后让黄门侍郎潘岳写好草稿,派婢女承福,拿纸笔及草稿去找太子,乘他酒醉,说皇帝下诏让他书写,内容是:“陛下应该自己了断,不能自己了断,我将入宫了断。皇后也该自己了断,不能自己了断,我会亲手帮她了断。与谢妃(太子生母)约定日期,同时发动,不要再犹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盟誓于日、月、星三辰之下,皇天已经应许,当扫除患害,立文道(司马虨字文道)为王,蒋氏(司马虨生母)为皇后。愿望达成后,当以牛、羊、猪三牲祭祀北帝。”太子神志不清,勉强写完,一半的字都不成形,皇后自己把它修补后,呈给皇帝。
十二月三十日,皇帝到式乾殿,召公卿们进去,让黄门令董猛将太子抄写的信笺,以及已经在青纸上写妥的皇帝诏书出示给群臣,说:“司马遹自己写的,下令赐死!”遍示诸上公、亲王,全都不发一言。张华说:“这是国之大祸!自古以来,经常因为废黜正嫡以致丧乱。况且本朝建立的时间还短,希望陛下谨慎!”裴頠认为,应该先调查传送信件的人,并对比太子笔迹,否则,恐怕有诈。贾皇后于是拿出十几张太子奏折,众人一起比对,也没人敢说不是太子笔迹。贾皇后又令董猛谎称传达长广公主(武帝司马炎的女儿,嫁给甄德)的意见,说:“事情应该速决,而群臣意见不一,对不听命的,应该以军法从事。”会议到了太阳西下,还是不能决定。贾皇后见张华等人意见坚决,担心夜长梦多,上表建议免太子为庶人。皇帝下诏同意。于是派尚书和郁等持节到东宫,废太子为庶人。太子换了衣服出来,拜受诏书,步行出承华门,乘上一辆破旧的牛车,东武公司马澹带兵送太子及太子妃王氏,三个儿子司马虨、司马臧、司马尚,一起关押在金墉城。王衍上表,请求准他的女儿和司马遹断绝婚姻关系,皇帝批准,王氏恸哭而归。皇帝杀太子生母谢淑媛及司马虨生母保林(东宫嫔妃的一级)蒋俊。
永康元年(公元300年)
1 春,正月一日,赦天下,改元。
2 西戎校尉阎瓒带着棺材,前往宫门上疏,说:“汉朝戾太子举兵抗命,廷议的大臣们也不过说罪当鞭笞而已。如今司马遹受罪之日,不敢失道违礼,他的罪行,还轻于戾太子。应该给他重选师傅,严加教诲,如果还不悔改,再抛弃他也不晚!”奏书递进去,皇帝没有回复。阎瓒,是阎圃的孙子。
贾皇后指使一位黄门宦官自首,说他与太子合谋为逆。皇帝下诏,将宦官的自首状遍示公卿,派东武公司马澹率一千士兵押解太子到许昌,幽禁于许昌行宫,命持书御史刘振持节看守,并下令官属不得辞别送行。太子洗马江统、潘滔,舍人王敦、杜蕤、鲁瑶等冒着禁令,到伊水拜辞涕泣。司隶校尉满奋将江统等逮捕下狱。关在河南监狱的,河南尹乐广将他们全部释放。关在洛阳县监狱的,还没释放。都官从事孙琰对贾谧说:“之所以废徙太子,是因为他的恶行。如今太子官属冒罪拜辞,而加以重刑,这样反而是帮他做宣传,彰显太子之德,不如释放。”贾谧于是下令洛阳县令曹摅放人,乐广也因此没有受处罚。
王敦,是王览的孙子。曹摅,是曹肇的孙子。
太子到了许昌,给太子妃王氏写了一封信,自陈被诬陷冤枉,王氏的父亲王衍不敢汇报给皇帝。
3 正月十四日,皇孙司马虨去世。
4 三月,尉氏县下雨,色红如血,南方天际出现妖星(彗星),太白(金星)白天出现,中台星两星分开。(妖星出,战火起。太白昼见,与日争明,强国弱,小国强,女主昌。中台星拆,君臣冲突。)张华的小儿子张韪劝他辞官避祸,张华不听,说:“天道幽远,不如静观发展。”
5 太子既废,群情愤怒。右卫督司马雅、常从督许超,都曾在太子东宫任职,与殿中中郎士猗等密谋废黜贾皇后,让太子复位。认为张华、裴頠等安于常态,一心只想保住自己的禄位,难以领导大事,而右将军司马伦执掌兵柄,性格贪婪,敢于冒险,可以借他成事。于是游说孙秀:“皇后凶妒无道,与贾谧等人诬废太子,如今国无嫡嗣,社稷将危,大臣将起大事,而您名义上是任职于皇后中宫,与贾谧、郭彰亲善,太子之废,都说你预先知道。一朝事起,大祸一定牵连到你们,何不自己先动手?”孙秀许诺,跟司马伦一说,司马伦也赞成,于是通知通事令史张林,以及省事张衡等人,让他们做内应。
事变将起,孙秀对司马伦说:“太子聪明刚猛,如果他回到东宫,必不受制于人,明公您一向是和贾后一党,路人皆知,如今虽然建大功于太子,太子也会认为,您只是逼迫于百姓之望,反覆以免罪而已。就算他隐忍过去的怨恨,也不会感激您。再有什么摩擦,恐怕也免不了要诛杀您。不如我们暂缓发动,贾后一定会害死太子。那时候,咱们再废黜贾后,为太子报仇,就不仅是免祸而已,还可以得志。”司马伦赞成。
孙秀于是派人行反间计,说殿中人密谋废黜皇后,重立太子。贾皇后数次派遣宫女微服于民间侦察,听到之后,甚为恐惧。司马伦、孙秀于是劝贾谧等早日除掉太子,以绝后患。
三月二十二日,贾皇后派太医令程据配制毒药,矫诏派黄门宦官孙虑到许昌毒死太子。太子自从被废黜之后,担心被下毒,经常都自己煮饭吃。孙虑告诉刘振,刘振于是把太子迁移到一个小院,断绝饮食,但宫女仍然从墙头上递饭菜给他。孙虑逼太子服毒,太子不肯。孙虑于是用捣药的药杵将太子椎杀。
有司奏请以庶人之礼将太子埋葬,贾皇后上表,请以广陵王之王礼安葬。(司马遹在做太子前,为广陵王。)
6 夏,四月一日,日食。
7 赵王司马伦、孙秀准备讨伐贾皇后,告诉右卫佽飞督(右卫有佽飞、虎贲二督,佽飞是古代勇士的名字,用作宫廷卫士称号)闾和,闾和允诺,约定四月三日夜三更,第一声鼓声敲响时起事。
事变当天,孙秀派司马雅告诉张华说:“赵王司马伦想要与您一起匡扶社稷,为天下除害,派我来向您报告!”张华拒绝。司马雅怒道:“刀都要架在颈子上了,还说这话吗?”扭头就走。
到了约定时间,司马伦矫诏下令禁卫军前驱、由基、强弩三部司马说:“皇后与贾谧等杀我太子,现在,朕下令车骑将军司马伦进宫,废黜皇后,汝等都应听从命令,事毕之后,赐爵关内侯。不听命的,诛三族。”众人都从命。又矫诏打开宫门,夜里进去,陈兵于御道之南。派翊军校尉、齐王司马冏率一百人推门而入,华林令(掌御花园华林园)骆休为内应,把皇帝请到东堂,以诏书召贾谧于殿前,准备诛杀他。贾谧走到西钟下,呼喊说:“阿后救我!”就地斩首。贾皇后看见齐王司马冏,惊道:“你来做什么?”司马冏说:“有诏书,逮捕皇后。”贾皇后说:“诏书应从我这儿出,你哪来的诏书?”皇后登上阁楼,向皇帝呼喊说:“陛下的皇后,被人废黜,也就要废掉你自己了!”当时,梁王司马肜也参与其谋,皇后问司马冏:“谁是主谋?”司马冏说:“梁王(梁王司马肜)、赵王(赵王司马伦)。”皇后说:“拴狗应该拴住脖颈,我却拴了尾巴,怎能不被狗咬!”(后悔没先杀司马肜、司马伦。)
于是废皇后为庶人,关押在建始殿。逮捕赵粲、贾午,在暴室刑讯,拷打致死。下诏给尚书,收捕贾氏亲党,召中书监、侍中、黄门侍郎等八座(尚书令、仆射,加上六曹尚书,世称八座),连夜入金殿。尚书怀疑诏书有诈,尚书郎师景不加封口,奏请皇帝亲笔手诏,司马伦斩师景,宣示大臣。
司马伦与孙秀密谋篡位,要先清除朝廷里有声望的官员,况且也要报旧仇。于是逮捕张华、裴頠、解系、解结等人,带到殿前。张华对张林说:“你要害死忠臣吗?”张林以皇帝名义质问他:“卿为宰相,太子之废,不能死节,为何?”张华说:“式乾殿前的争议,我劝谏的事情都留存下来了,可以复查。”张林说:“劝谏而不被采纳,为什么不辞官?”张华无言以对。于是全部斩首,并夷灭三族。解结的女儿嫁给裴氏,第二天就要出嫁,裴氏想要救她一命,承认她已经嫁入裴家。解结女儿说:“家既如此,我也不想活了。”也连坐而死。朝廷随后修正旧制,女儿不再连坐。
四月四日,司马伦坐镇端门(皇宫正南门),派尚书和郁持节押送贾庶人(被废的贾后)到金墉城,诛杀刘振、董猛、孙虑、程据等人。司徒王戎以及内外官员因张、裴亲党受牵连而被黜免者甚众。阎缵爬上张华尸体上恸哭说:“早叫你逊位不肯,如今果然被杀,这是命啊!”
于是赵王司马伦以皇帝名义下诏,赦天下,自任为使持节、都督中外诸军事、相国、侍中,完全依照之前司马懿、司马昭辅佐魏朝的前例,设置府兵一万人,用他的世子、散骑常侍司马荂为冗从仆射,儿子司马馥为前将军,封济阳王;司马虔为黄门郎,封汝阴王;司马诩为散骑侍郎,封霸城侯。孙秀等都封得大郡为封邑,并掌兵权。文武官员封侯者数千人,百官各司其职,全部听命于司马伦。司马伦一向昏庸愚昧,又受制于孙秀。孙秀为中书令,威权振于朝廷,天下人都争相事奉孙秀,而无求于司马伦。
皇帝下诏,恢复故太子司马遹位号,派尚书和郁率领东宫官属到许昌迎太子灵柩,追封司马遹的儿子司马虨为南阳王,封司马虨的弟弟司马臧为临淮王,司马尚为襄阳王。
有司上奏:“尚书令王衍身为大臣,太子被诬陷,他却一心只想苟且保全自己,请求把他终身监禁。”朝廷批准。
司马伦想要收买人心,选用海内名德之士,任命前平阳太守李重、荥阳太守荀组为左、右长史,东平人王堪、沛国人刘谟为左、右司马,尚书郎、阳平人束皙为记室(主管文书),淮南王府文学官荀崧、殿中郎陆机为参军。荀组,是荀勖之子。荀崧,是荀彧的玄孙。
李重知道司马伦有异志,称病推辞,司马伦不断逼迫,李重忧愤成疾,强撑着接受拜官,数日之后就去世了。
【华杉讲透】
贾皇后虽然掌握了皇帝,掌握了绝对权力,但是,她还是不能不在意大家的“看法”。一旦舆论有了一致的“看法”,就形成了你可以被扳倒的共识,就有野心家可以利用。所以司马伦、孙秀一出手就联络了那么多人,这政变差不多是半公开的了,而被邀请的人,个个都同意站队入伙,没有一个向贾皇后告密的,作为一个搞政治的,她真是太失败了。
这里面还有一个失败者是张华,政变者找上门来了,他既不入伙,也不告密,想要置身事外,这真是疯了。司马雅话已经说白了,刀已经架在你颈子上,你不参加,就是死!而假如政变失败了,他知情不报,贾皇后又能饶他性命吗?所以他就是一个软弱的重度拖延症患者,宁愿等死,也不能决断行动。太子之死,以及后来贾皇后之死,都算是死得其所,愿赌服输嘛。张华之死,一钱不值,属于死于非命。
张华不愿意背叛贾皇后,因为贾皇后对他有知遇之恩,用他治理国政,而且他们的合作颇有政绩,《资治通鉴》也说“朝野宁静,海内宴然”。贾皇后的凶残,只是高层权斗;她的**,那是个人私生活,和武则天差不多。而她的统治,比后来的司马伦等不知道好多少倍!就像武则天的统治也不差。所以啊,张华不如坚定地维护贾皇后,但是,他的才能,只是太平宰相,心不够狠,也就只能被人宰割了。
8 四月七日,任命梁王司马肜为太宰,左光禄大夫何劭为司徒,右光禄大夫刘寔为司空。
9 太子司马遹被废时,本来准备立淮南王司马允为皇太弟,但是有人反对,于是作罢。赵王司马伦废黜贾皇后之后,任命司马允为骠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领中护军。
10 四月九日,相国司马伦矫诏派尚书刘弘带金屑酒到金墉城,将贾皇后赐死。
11 五月九日,皇帝下诏,立临海王司马臧为皇太孙,命已经回娘家的太子妃王氏返回太子宫养育皇太孙,太子官属全部转为太孙官属,相国司马伦兼任太孙太傅。
12 五月十九日,定故太子司马遹谥号为“愍怀太子”,六月十三日,葬于显平陵。
13 清河康王司马遐薨逝。
14 中护军、淮南王司马允,性格沉着坚毅,宿卫将士都畏服于他。司马允知道司马伦和孙秀有异志,秘密蓄养死士,准备讨伐。司马伦、孙秀深为忌惮。秋,八月,将司马允调任为太尉,表面是加以尊崇,实际上是夺去他的兵权。司马允声称有病,不肯到职。孙秀派御史刘机逼迫司马允,逮捕他的属官,弹劾司马允拒绝诏命,大逆不敬。司马允一看诏书,是孙秀笔迹,大怒,逮捕御史,要将他斩首。御史逃走,斩了他随行的令史二人。司马允厉声对左右说:“赵王要破我家!”于是率自己本国士兵(司马允的封国淮南国)及帐下七百人直接冲出大门,大声呼喊:“赵王反!我讨伐他,愿意跟我来的,露出左臂!”跟随他的人很多。司马允冲向皇宫,尚书左丞王舆紧闭掖门,司马允进不去,于是转而包围相府。司马允所将的兵都是精锐,司马伦屡战屡败,死者一千余人。太子左率陈徽集结东宫士兵,在内击鼓叫嚷,响应司马允。(胡三省注:当时司马伦把东宫当相国府。)司马允在承华门前布置阵地,弓弩齐发,射司马伦,箭如雨下。主书司马眭秘伏在司马伦身上,被箭射中后背而死。司马伦的官属都藏在树后面,每棵树都被射中数百箭,战斗从辰时一直打到未时(早上七点到下午一点)。
中书令陈准,是陈徽的哥哥,想要响应司马允,对皇帝说:“应该拿白虎幡去让他们解开,不要再斗。”(白虎幡用于麾军进战,驺虞幡才是用于解开停战,陈准欺负司马衷是个白痴,骗出白虎幡,如果司马允得了白虎幡,那他就有了皇帝背书,是奉旨讨伐,司马伦就瓦解了。)
于是派司马督护伏胤将骑兵四百人,带白虎幡出宫。侍中、汝阴王司马虔在门下省,秘密与伏胤盟誓说:“富贵当与你共享!”于是伏胤拿着一张空白诏书藏在怀里出宫,诈称皇帝有诏,协助淮南王。司马允没有察觉骗局,打开军阵,放他进去,自己下车受诏。伏胤乘机将他斩杀,并杀死司马允的儿子秦王司马郁、汉王司马迪,因司马允一案连坐被灭族的有数千人。事后,皇帝下诏,赦免洛阳城里的罪犯。
当初,孙秀还是一个小吏,曾事奉黄门郎潘岳,潘岳经常鞭打他。卫尉石崇的外甥欧阳建一向与相国司马伦有矛盾,石崇有个爱妾叫绿珠,孙秀派人向他讨要,石崇不肯给。等到淮南王司马允事败,孙秀就声称石崇、潘岳、欧阳建与司马允是同伙,将他们逮捕。石崇叹息说:“他们想要我的财产罢了!”执行逮捕的人说:“知道钱财是祸,为什么不早点散财?”石崇不能回答。
当初,潘岳的母亲常常讽刺责备他说:“你应该知足了!还不收手吗?”到了被捕之时,潘岳向母亲谢罪说:“辜负阿母。”于是与石崇、欧阳建都被灭族,石崇家产被没收。相国司马伦逮捕淮南王司马允同母弟弟、吴王司马晏,要杀他。光禄大夫傅祗与他在朝堂上争辩,众臣也都谏止,司马伦于是将司马晏贬为宾图县王。
齐王司马冏以功升任游击将军(四品官),司马冏很不满意,愤恨之情,形于脸色。孙秀察觉,觉得留他在京师是个祸患,于是把他外放为平东将军,镇守许昌。(其后司马冏在许昌起兵讨伐司马伦。)
15 任命光禄大夫陈准为太尉,录尚书事。没过多久,陈准就去世了。
16 孙秀提议给相国司马伦加九锡,百官都不敢异议。吏部尚书刘颂说:“当初汉朝给魏王加九锡,魏朝给晋王加九锡,都是一时之计,不是可以通行的惯例。周勃、霍光,那么大的功劳,也没听说有加九锡的。”张林激愤不已,认为刘颂是张华余党,要杀他。孙秀说:“杀张华、裴頠已经伤害了大家对我们的期望,不能再杀刘颂了。”张林这才停止,任命刘颂为光禄大夫。
于是皇帝下诏,给司马伦加九锡,又给他的儿子司马荂加位为抚军将军。(胡三省注:当初魏文帝授司马炎为抚军将军,之后司马炎篡位。司马伦让他的儿子做抚军将军,这是什么意思?)擢升司马虔为中军将军,司马诩为侍中。又给孙秀加位为侍中、辅国将军,原职相国司马、右率仍旧保留。(胡三省注:保留右率,是直接掌握东宫兵权。)张林等人也并居显要。增相国府兵力为两万人,与皇帝宿卫相同,加上他们自己隐匿未报的士兵,一共超过三万人。
九月,改司徒为丞相,任命梁王司马肜担任,司马肜坚辞不受。
司马伦和他的儿子们都顽劣粗鄙,没有见识,而孙秀狡黠贪**,与他共事的人都是邪佞之士,一心只是竞逐荣华富贵,没有深谋远略,志趣又各不相同,互相憎恨嫉妒。孙秀的儿子孙会为射声校尉,长得矮小丑陋,就是放在奴仆当中,也属于下等奴才,孙秀让他娶皇帝的女儿河东公主。
17 冬,十一月七日,立皇后羊氏,赦天下。羊皇后是尚书郎、泰山人羊玄之的女儿,外祖父是平南将军、乐安人孙旂,与孙秀是好友,所以孙秀立她为皇后。拜羊玄之为光禄大夫、特进、散骑常侍,封兴晋侯。
18 皇帝下诏,征召益州刺史赵廞为大长秋(皇后宫总管),任命成都内史、中山人耿滕为益州刺史。赵廞,是贾皇后的姻亲,接到征召,非常恐惧,又认为晋室衰乱,暗中有割据蜀地之志,于是开粮仓赈济流民,收买民心。赵廞认为李特兄弟勇敢而有才能,他们的部众又都是巴西人,与赵廞同郡,所以特别厚待他们,引以为爪牙。李特等凭借赵廞的权势,更加聚众抢劫,成为蜀人祸患。耿滕数次秘密上表:“流民剽悍,蜀人软弱,主不能制客,一定会发生祸乱,应该将他们遣返故乡。如果留在这险要之地,恐怕当初他们在秦州、雍州闯的祸,都搬到梁州、益州来了。”赵廞听说之后,非常厌恶耿滕。
州府接到诏书,派文武官吏一千余人去迎接耿滕。当时,成都郡治所在少城,益州治所在太城(二城都在成都城中,紧挨着),赵廞仍留在太城,没去。耿滕想要进入太城,接管州府,功曹陈恂进谏说:“如今州、郡构怨日深,入城必有大祸,不如留在少城,以观其变,传檄诸县,让各村动员组织起来,防备流民攻击。西夷校尉陈总正在来的路上,不如等他。不然,退保犍为,西渡到江源,以防非常!”
耿滕不听,当天,率众进入州府,赵廞派兵逆击,战于西门,耿滕战死,郡吏鼠窜散走,唯有陈恂,自己反绑双手,去见赵廞,请求为耿滕收尸。赵嘉勉他的义气,同意。
赵廞又派兵阻挡西夷校尉陈总。陈总到了江阳,听说赵廞有异志,主簿、蜀郡人赵模说:“如今州郡不睦,必生大变,当速行趋赴,将军手握兵要,助顺讨逆,谁敢乱动!”陈总则一路走走停停,到了南安县鱼涪津,已经和赵廞的军队遭遇。赵模建议陈总说:“拿出钱财,赏募将士以拒战,如果能击破州军,则益州可取,罪人可擒。就算不能战胜,在此顺江往下游撤退,也没有危险。”陈总说:“赵益州愤恨耿侯,所以杀他,他跟我又没什么仇怨,何必如此!”赵模说:“如今赵廞起事,一定要杀你以立威,你虽然不与他交战,也不能自保。”一边说一边哭,陈总还是不听,兵众就自己崩溃了。陈总逃到草丛中,赵模穿着陈总的服装去格斗,赵廞的士兵杀了赵模,发现不是陈总,继续搜寻,抓到陈总,将他杀死。
赵廞自称大都督、大将军、益州牧,署置僚属,撤换各郡守、县令,朝廷命官被他征召的,没有一个敢不应召。李庠率领妹婿李含、天水人任回、上官晶、扶风人李攀、始平人费他、氐人苻成、隗伯等带骑兵四千余人归附赵廞。赵廞任命李庠为威寇将军,封阳泉亭侯,委以腹心,派他招募天水、略阳等六郡流民壮勇,扩充到一万余人,截断北方入蜀道路。
【华杉讲透】
陈总这样的人,也是一种典型,我称之为“坚决等死”。该战不战,你投降也行,他也不降;不降,那逃走吧,他也不走。既不战,也不降,也不走,那自杀吧,他也不自杀。陈总很像清朝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别人给他一句评语,名垂千古:“不战不和不守,不走不降不死。”
赵廞已经叛国,杀了朝廷派去接替他的人,陈总非要自欺欺人,解释为私人恩怨,说赵廞跟他没有仇,他没事。世间有这一种人,他就是无法做出任何行动,他只能被动接受命运安排给他的一切,旁边人急得跳脚,跟他讲各种道理。其实你讲啥也没有用,他对任何事只有一个政策,就是鸵鸟政策,这是一种心理疾患,是病,是拖延症。拖延症实际上极其普遍,很多人都有,程度不同,轻度的,小祸拖出大祸,他会处理;重度的,拖到死他也不理。就像有时候我们在公司向老板请示一个事情,他老也不回复,你以为他在深思熟虑吗?其实他只不过是在拖延。而这位陈总,属于重度拖延症,治不了。
完全没有拖延症的人,就是“君子见机而作,不俟终日”。不拖延的智慧,一是不患得患失;二是愿意接受损失,放弃利益,寻求安全。前面的张华,也是一个拖延症患者,拖延的原因是舍不得荣华富贵,最后就丢了三族性命。拖延还是不拖延,是评价历史人物的一个重要角度,也是我们提醒自己的重要修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