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初二年(公元238年)
1 春,正月,皇帝在长安召见司马懿,派他将兵四万征讨辽东。参与谋议的大臣中,有人认为四万兵多,徭役难以组织,军费难以筹措。皇帝说:“四千里征伐,虽说是奇袭,但也要靠实力,不应当计较徭役军费之类的事情。”
皇帝问司马懿:“公孙渊会怎么对付您?”司马懿说:“弃城逃走,这是上计;据守辽水,抵御大军,这是中计;坐守襄平,那就要被我擒了。”皇帝问:“那他会出什么计呢?”司马懿说:“唯有明智之人,才能衡量敌我实力对比,然后预先有所舍弃。公孙渊没有这个智慧,又认为我们孤军远征,不能长久,他一定是先在辽水抵挡一阵,然后据守襄平。”皇帝问:“来回需要多久?”司马懿说:“去程一百天,攻战一百天,回程一百天,中间休息六十天。如此,一年够了。”
公孙渊收到消息,又遣使称臣,求救于吴。吴国人要杀了他的使臣,羊衜说:“不可!这是逞匹夫之怒,而放弃了霸王之计,不如厚待他,派特遣部队前往,见机行事,如果魏国不能取胜,那我军远赴救援,这是恩结远夷,义形万里。如果他们缠斗不休,公孙渊首尾隔离,顾得了前,顾不了后,我们就掳掠他的郡县,抢劫他们的财物,俘虏他们的百姓,满载而归,也可以降下上天之惩罚,报仇雪恨!”
孙权说:“善!”于是大举集结部队,对公孙渊使者说:“您请先回,等待我大军到来,我们同仇敌忾,我一定与弟休戚与共。”(公孙渊来信,自称燕王,求为兄弟之国,所以孙权就着他的话,称他为“弟”。)又说:“司马懿所向无前,我深为兄弟感到忧虑。”
皇帝问护军将军蒋济:“孙权会救援辽东吗?”蒋济说:“他知道朝廷有充分的准备,占不到什么便宜,如果要深入,他力所不及;如果要浅入,则劳而无获。就算是兄弟子侄处此危境,他也只能按兵不动,更何况是异域漠不相关之人,再加上之前还有那样的深仇大恨呢!之所以对外扬言要出兵,只不过是蒙骗公孙渊的使者,给我们增添疑虑罢了。如果我们不能攻克,他就好让公孙渊向他折节臣服。不过,沓渚(今旅顺,孙权如果出兵,将在此登陆)距襄平还相当遥远,孙权计划浅攻,不会深入,如果我们不能速战速决,他也可能搞出些轻兵掩袭的事情,那就不可预料了。”
【华杉讲透】
公孙渊不出司马懿所料,孙权的计策,则不出蒋济所料,魏国此时,还是人才济济。
司马懿所论公孙渊的上、中、下三计,说:“唯智者能审量彼我,豫有所割弃,此非渊所及。”这种智者思维方式是什么呢?就是追求不败,追求最小的目标,而不是追求最大胜利。对于公孙渊来说,最大胜利就是保住都城,魏军退走。最小目标就是保住性命人口,等冬天到来。所以,对自己狠一点,坚壁清野,烧掉襄平城,远遁北方,再跟司马懿打运动战,截断他的交通线,等司马懿粮尽撤退,再跟踪追击,让他大军一路饿死、冻死、战死,这是上策。沙皇亚历山大一世就是这么对付拿破仑的,胡宗南攻延安,毛主席也是让城而走。但是,司马懿料定公孙渊舍不得他的城池,必定坐以待毙。
不过,要行上计,对公孙渊要求太高了,要有那智慧,要有那决绝的决心,还得有那个领导和动员能力,部属和百姓都愿意跟他同生共死。这三条,公孙渊都不具备,他只具备一条,就是侥幸心理,那就没有侥幸了。
2 皇帝问吏部尚书卢毓:“谁能任司徒?”卢毓举荐还没做过官的处士管宁,皇帝不采用,再问其他人选。卢毓说:“敦厚笃实、品行最好的,是太中大夫韩暨;正直清廉、方正光明的,有司隶校尉崔林;坚贞稳固、纯粹无瑕的,则太常常林。”二月十一日,皇帝任命韩暨为司徒。
3 汉主刘禅立皇后张氏,是前任皇后的妹妹。立王贵人之子刘璿为皇太子,刘瑶为安定王。
大司农、河南人孟光问秘书郎郤正,有关太子读书及性情爱好等情况,郤正说:“侍奉父母,虔诚恭敬,读书治学,从早到晚都不懈怠,有古代世子之风;接待群僚,一举一动,都出于仁恕。”孟光说:“像您说的那样,平民人家孩子也能做到,我问的是他的权略智谋如何。”郤正说:“世子之道,在于继承君父之志,得到父母欢心,不要任性妄为。至于智谋,藏于人的胸怀,权略,则是应时而发,他有没有,怎么能预先知道呢?”孟光知道郤正谨慎,不愿意放开谈论,就说:“我喜欢直来直去,说话没有什么回避。如今天下未定,当以智慧为先,智慧是天生的,没法强求。储君读书,难道应该像我们这样,竭力博闻强识,以备君王询问;或者像太学里的博士那样,准备考试优等,求得爵位吗?储君应当急用先学,以备时务啊!”郤正对孟光的话,深以为然。郤正,是郤俭的孙子。
4 吴国铸造千大钱(重十六铢,面值一千钱)。
5 夏,四月九日,南乡恭侯韩暨去世。
6 四月十九日,大赦。
7 六月,司马懿军至辽东,公孙渊派大将军卑衍、杨祚将数万步骑兵屯驻辽隧,修筑防御工事二十余里。诸将要进攻,司马懿说:“贼军之所以坚壁以待,就是想把我们拖死,如果去进攻,正好中了他的计。况且贼军大部队在此,巢穴空虚,我们直指襄平,一定能将他们击破!”于是制作大量旗帜,虚张声势,假装要向南迂回,卑衍等尽出精锐,向南阻截。司马懿秘密率军向北,渡过辽水,直扑襄平。卑衍恐惧,连夜回撤。魏军进至首山,公孙渊再派卑衍迎战,司马懿攻击,大破卑衍军,于是包围襄平。
秋,七月,连日大雨,辽水暴涨,运输船从辽口可以直接开到城下。大雨下了一个多月,还不停止,平地水深数尺,三军恐惧,想转移军营,司马懿下令军中:“敢言移营者斩!”都督令史张静违反禁令被斩后,军心才安定下来。襄平城中仗恃有洪水保护,出城打柴放牧,泰然自若,诸将又想去攻击那些打柴放牧的人,司马懿不许。司马陈珪说:“当年攻打上庸,八部俱进,昼夜不息,所以能在半月之内,就拔坚城,斩孟达。如今远道而来,反而更加安然缓慢,我实在是看不懂!”司马懿说:“孟达兵少,而粮食足够支持一年;我们的兵力四倍于孟达,而粮食不够支撑一个月,一个月对一年,怎么能不速战速决?我们四个打敌人一个,就算是损失一半,只要能攻克,也应该去做。所以,当时我不计死伤,那是在和粮食赛跑。如今呢,贼众我寡,贼饥我饱,况且洪水不退,要攻城也没法攻,着急什么呢?我从京师出发以来,从来不担心贼军进攻,只担心他们逃走。如今贼军粮食将尽,而我们的包围圈还未完成,这时候去抢他们的牛马,打他们的樵夫,这不是撵他们走吗?用兵是诡秘之道,要因事而变化,贼军仗着人多,又有大雨,所以虽然又饥又困,还不肯投降,我们应该示弱,让他们安心,不应该为了牛马樵采一点小利而惊动他们,这不是正确的做法。”
朝廷听说大军遇到雨季,大臣们都想撤军,皇帝说:“司马懿临危制变,擒获公孙渊,指日可待!”
雨停了,司马懿于是完成包围圈,堆土山,挖地道,做盾牌,造楼车、冲车、云梯,昼夜攻城,矢石如雨。公孙渊窘急,粮食吃尽,开始出现人吃人的惨剧,死者众多,其将领杨祚等投降。八月,公孙渊派相国王建、御史大夫柳甫来见司马懿,请求解除包围,大军稍往后退,公孙渊君臣将捆绑自己,出城投降。司马懿下令将二人处斩,檄书告诉公孙渊说:“楚庄王包围郑国,二国是平等的列国,宋伯尚且自己肉袒牵牛羊迎降,我乃天子上公,而王建等居然要我解围后退,他们懂礼貌吗?二人老糊涂,传达你的话,却不能正确表达你的意思,我已经替你把他们斩了。如果你还有别的话要说,可以再派年轻的、脑子清楚一点的人来。”公孙渊再派侍中卫演,乞求定一个日子,送儿子为人质。司马懿对卫演说:“军事大要,就五种情况:能战则战,不能战则守,守不住则走,另外两个,就是投降与死亡而已。你不肯把自己绑了来投降,那就是已经选择了死亡,不需要送什么人质!”
八月二十三日,襄平陷落,公孙渊与儿子公孙修率数百骑突围,向东南方向逃走,大兵急速追击,斩公孙渊父子于梁水之上。司马懿进入襄平城,诛杀公孙渊政权公卿以下及军民七千余人,尸体堆积成山,再以土覆盖,称为“京观”。辽东、带方、乐浪、玄菟四郡全部平定。
公孙渊将反之时,将军纶直、贾范等苦谏,被公孙渊诛杀。司马懿于是为纶直等坟墓封土加高,显荣他们的子孙,又释放公孙渊的叔父公孙恭。中原人士想回到故乡的,自由返回。司马懿于是班师回朝。
当初,公孙渊的哥哥公孙晃,在公孙恭在位时,作为人质被送到洛阳。在公孙渊还未反之时,数次陈说公孙渊将反,想让国家征讨。等到公孙渊谋逆,皇帝不忍心将他在街市上斩首,想在狱中行刑。廷尉高柔上书说:“我听说公孙晃数次要求归附国家,举报公孙渊将要萌生祸乱,他虽然是罪犯家族,但他的本心可以宽恕。当初孔子安慰司马牛不必忧惧,(司马牛的哥哥凶逆,将要掀起变乱,司马牛忧惧,孔子安慰他说:‘只要自己问心无愧,就不必忧惧。’)祁奚也指出叔向没有过错(他的哥哥因为政治原因被处死),这两件事,在古代都是美义。臣以为,公孙晃有言在先,应该宽免他的死罪。如果他之前没有表明态度,那就应该绑到街市,公开处决。如今进不能赦免他的性命,退不能公开他的罪名,在监狱里不明不白地逼他自杀,这会让四方各国,批评我们的做法。”
皇帝不听,派使者带着金屑毒酒,强迫公孙晃和他的妻子喝下,赐给棺木寿衣,就葬在公孙晃家里。
8 吴国改元为赤乌。
9 吴国步夫人去世。
当初,孙权做讨虏将军的时候,在吴郡,娶了徐氏为妻。太子孙登生母身份微贱,孙权让徐氏做他的养母。徐氏生性好嫉妒,所以并不受宠。等到孙权西迁武昌,将徐氏留在吴郡,而临淮步夫人宠冠后宫。孙权想立步夫人为皇后,而群臣都支持徐氏,就这么拖延了十几年,后来步氏去世,群臣上奏追赠皇后印绶,徐氏被废除,后来死在吴郡。
10 孙权派中书郎吕壹典校诸官府及州郡文书,吕壹因此渐渐作威作福,罗织罪名,蓄意毁谤,排挤陷害无辜之人,诋毁大臣,揭人之短,就算是一点细枝末节的事,也要打小报告。太子孙登数次进谏,孙权不听,群臣都不敢再说话,畏惧吕壹,到了不敢直视的地步。
吕壹诬陷前江夏太守刁嘉毁谤国政,孙权怒,逮捕刁嘉,投进监狱审讯。当时同案的人畏怖吕壹,都说听到了刁嘉毁谤的话,唯独侍中、北海人是仪说他没听过,于是审讯转向是仪,穷追猛问,诏书一次比一次严厉,审了好多天,群臣吓得大气都不敢出。是仪说:“现在刀锯已经架在我脖子上,我岂敢为刁嘉隐瞒,自取夷灭,成为不忠之鬼!我希望能把我所知道的前后经过详细汇报。”于是据实回答,没有改一句口供,孙权于是不再追究,刁嘉也得以免死。
上大将军陆逊、太常潘濬忧虑吕壹乱国,每次谈起来,就相对流涕。吕壹又举报丞相顾雍的过失,孙权怒,诘责顾雍。黄门侍郎谢厷在闲谈时问吕壹:“顾公的事怎么样?”吕壹说:“好不了。”谢厷又问:“如果顾公被免职,谁能替代他?”吕壹没有回答。谢厷接着说:“会不会是潘太常呢?”吕壹说:“你说的也差不多。”谢厷说:“潘太常对您,可是切齿痛恨,只是弹劾大臣不在他的权限之内罢了。如果他今天取代顾公,恐怕明天第一个就要对付你!”吕壹大惧,于是自己把顾雍的事化解了。
潘濬请求到建业朝见,准备尽辞极谏,到了之后,听说太子孙登已经进谏多次,而孙权不听。潘濬于是大请百官,准备在宴会上当众亲手杀死吕壹,以身抵罪,为国除患。吕壹秘密接到消息,称病不去。
西陵督步骘上疏说:“顾雍、陆逊、潘濬,志在竭诚,寝食不安,一心念着安国利民,见长久之计,可以说,都是心腹股肱、社稷之臣。应该对他们各有委任,而不要再派其他官员来监视考核他们。这三位大臣,工作考虑不周的地方或许有,但他们岂会欺瞒辜负君上呢?”
左将军朱据的部属应该领受三万串钱,却被工匠王遂欺诈冒领。吕壹怀疑朱据其实已经领了钱,拷问主办官员,结果把人给打死了。朱据哀悯他的无辜,将他厚葬。吕壹又上表说,朱据的军吏为他隐瞒,所以朱据厚葬军吏。孙权数次责问朱据,朱据无法分辩,只是睡在草垫上待罪。过了数日,典军吏刘助查明真相,汇报说是王遂所取。孙权大为感悟,说:“朱据尚且被冤枉,更何况其他官吏人民!”于是穷治吕壹之罪,赏赐刘助一百万钱。
丞相顾雍到廷尉断狱,吕壹以囚犯身份相见。顾雍和颜悦色,问他情况,临走,又问吕壹:“你还有没有其他话要说?”吕壹叩头无语。当时尚书郎怀叙当面辱骂吕壹,顾雍责备他说:“国家自有法律,何至于此!”有司上奏说判处吕壹死刑,有人说应该判火刑、车裂,以彰明他的大奸大恶。孙权问中书令、会稽人阚泽意见,阚泽说:“盛明之世,不应该再有这样的刑法。”孙权听从。
吕壹伏诛,孙权派中书郎袁礼去向诸位大将道歉,并询问他们对时事的意见建议。袁礼回来,孙权下诏责备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说:“袁礼回来说:‘与子瑜(诸葛瑾字子瑜,以下依次是另外三位的字)、子山、义封、定公相见,并咨询各位对时事的建议,哪些事优先,哪些事放后。你们都说自己不掌民事,不方便说什么意见,全部推给伯言(陆逊字伯言)、承明(潘濬字承明)。而伯言、承明见了袁礼,涕泣不止,言谈悲苦,有心怀危怖,不能自安之心。’我听说之后,十分怅然,深深地感到内疚和疑惑!为什么呢?只有圣人才能没有过失,只有聪明绝顶的人才能看清自己。人的举措,哪能全都正确。我与诸君共事,从少年时代一直到老,头发都花白了,自以为表里如一、公私分明,大家相互都是看得很清楚的。名义上虽然是君臣,而实际上恩同骨肉至亲,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忠臣不隐瞒实情,智士不隐瞒计略,大家的是非标准应该都是一致的,你们怎么能袖手旁观呢?同舟共济,我不问你们意见,又去问谁?齐桓公有善行,管仲没有一次不赞叹;齐桓公有过失,管仲没有一次不进谏。如果进谏他不听,就一直进谏不停止。我自问确实没有齐桓公那样的品德,但各位谏争之话还未出口,就已经自己在那里猜忌担心。从这一点来说,我自问并不比齐桓公差,而诸位又比管仲如何呢?”
【华杉讲透】
孙权一番话,发自内心,不过,是自欺欺人的内心。所以,这番话也不会有任何效果,只会让陆逊、潘濬,以及诸葛瑾、步骘、朱然、吕岱等国家重臣,更加生活在恐惧之中。当一个人成了最高领导,不管是国家的,还是公司的,就处在了一种绝对正义的地位,只要他认为自己正义,没人敢揭穿他,都是附和赞颂的,他也就更加当真了。孙权已经弄得官不聊生,连太子进谏都没有用了,他还说自己在纳谏方面不比齐桓公差,指责大臣们赶不上管仲。所以,在不信任他人,以及刚愎自用的路上,他还会越走越远,不会因为吕壹的案子而悔改。
这是人性,没当领导的人也一样,也经常是自欺欺人。要注意省察自己的自欺欺人之处。
11 冬,十一月二十四日,任命司空卫臻为司徒,司隶校尉崔林为司空。
12 蜀汉蒋琬率军屯驻汉中。
13 十二月八日,皇帝患病。
14 十二月二十四日,立郭夫人为皇后。
15 当初,太祖曹操还是魏公的时候,任命赞县县令刘放、参军事孙资同时为秘书郎。文帝即位,更名秘书为中书,任命刘放为中书监,孙资为中书令,二人于是执掌机密。曹叡即位之后,对二人尤其宠信重用,都加官为侍中、光禄大夫,并封为家乡本县的侯爵。(孙资是太原中都人,刘放是方城人,方城,就是今天的“我爱北京天安门正南50公里”固安。)当时,皇帝亲自处理日常政务,又数次兴军打仗,腹心之任,全由二人负责。每逢大事,朝臣会议,常常令二人判断是非、决策执行。
中护军蒋济上书说:“臣听说,大臣权力太大,则国家倾危;左右亲信太亲,自己就会被蒙蔽。这都是自古以来最大的警诫。以前大臣掌权,内外不安,如今陛下卓然自览万机,则众人无不肃然。并不是说大臣不忠,而是威权在下,众人自然会怠慢皇上,这是形势使然。陛下既然已经察觉大臣掌权的弊病,希望也不要忽视左右太亲的问题。左右亲信的忠心正直和深谋远虑,未必超过大臣;但是,其谄媚取悦、投机钻营,恐怕还有独到功夫。如今外面谈论政事,动辄就说‘中书’如何如何。虽然他们恭敬谨慎,不敢与外臣交结,但是有这样的名声,恐怕也容易让世人误解疑惑。况且他们实际上掌握机要,整天侍奉在陛下跟前,如果陛下在疲倦之间,有些事就交给他们决定。众臣看见他们确实能决定事情,自然就会奉迎他们的意向而行事。此端一开,则结党营私、臧否人物、毁誉大臣,都会兴起。功过赏罚,就会被篡改而不能恰当。直道而上的通道被阻塞,攀附左右亲信的反而飞黄腾达,顺着缝隙而入,逐渐发展壮大,而陛下认为是自己亲信的人,不加怀疑警觉。这些事情,以陛下的圣智,当然早已知道了,如果再加以留意观察,则他们的行迹就一目了然。
“有的朝臣,担心自己的意见与陛下左右亲信不合,招致他们怨恨,所以干脆就不说话。但是,我认为,陛下潜神默思,对所有的意见都一样地听取和斟酌,如果事未能尽于理,物未能尽其用,一定会改弦易辙,改曲易调,远与轩辕黄帝、尧帝功勋相当,近能弘扬武帝、文帝传下的事业,岂会被亲信近臣牵引呢!
“人君不可能自己一个人干了天下事,他们总得把事情交付给别人,如果委任给一个人,而这个人没有周公那样的忠心耿耿,没有管仲那样的大公无私,就只有大臣弄权,败坏国家之敝。当今柱石之臣虽少,但是品行才干能胜任一个州或一个部、忠信竭命的人,还是很多。让他们各奉其职,并列于朝,不可使圣明之朝,有亲信专权的恶名。”
皇帝不听。
等到皇帝病重,深为忧虑身后之事,于是任命武帝曹操之子、燕王曹宇为大将军,与领军将军夏侯献、武卫将军曹爽、屯骑校尉曹肇、骁骑将军秦朗等共同辅政。曹爽是曹真之子,曹肇是曹休之子。皇帝少年时代与曹宇是好朋友,所以将后事托付给他。
刘放、孙资长久地掌管国家机要,夏侯献、曹肇心中不平。殿中有专门给打鸣公鸡栖息的树,二人就说:“他们占这棵树也很久了,看看还能再占几天!”刘放、孙资担心他们对自己不利,图谋离间他们。燕王曹宇性格恭良,陈述诚意,坚决推辞。皇帝让刘放、孙资进到内室,问他们:“燕王推辞,他的性格为人正是如此吧?”两人回答说:“燕王其实是有自知之明的,知道自己不能当此大任。”皇帝问:“那谁能胜任呢?”当时正好曹爽在旁边,刘放、孙资就顺势推荐曹爽,并说:“还应该召司马懿也参与。”皇帝问:“曹爽行不行啊?”曹爽汗流浃背,说不出话。刘放踩他的脚,在耳朵边教他说:“臣以死奉社稷!”
皇帝听从刘放、孙资的意见,要用曹爽、司马懿。后来又改变主意,下令取消之前的诏命。刘放、孙资进去游说,皇帝又听了他们的。刘放说:“陛下应该亲手写诏书。”皇帝说:“我身体太困乏,写不了。”刘放于是上床,捉住皇帝的手,勉强写下。
刘放拿着诏书出来,大声说:“有诏!免去燕王曹宇等官职,不能停留宫中!”曹宇等流涕而出。
十二月二十七日,任命曹爽为大将军。皇帝嫌曹爽才干较弱,又拜尚书孙礼为大将军长史,辅佐曹爽。
当时,司马懿在汲县,皇帝派随身仆役带着手诏去召他。之前,燕王曹宇为皇帝筹划,认为关中之事重大,应该派司马懿从便道经轵关到长安,事情已经在执行。司马懿前后得到两份不一样的诏书,怀疑京师有变,于是疾驰入朝。
【华杉讲透】
一个人不能把所有事都办了,所以权力必须交出去。不管交给谁,总得交出去,而把权力委托出去,给别人代理,就有管理学上的“代理成本”。成本小的情况,就是不如自己亲自办要好;成本大的情况,就是把事情给办砸了;成本更大的情况,就是所托非人,托付给了坏人,把自己给坑了。
托给一个人,指望他是周公、管仲,自己做甩手掌柜,这是最糟糕的想法。一来你遇不到周公、管仲,二来交给周公、管仲,等于你自己一点责任都不担了,天下没有这样的好事。你看企业家把企业交出去,自己退休的,后来又都复出了,就是这个道理。你交给一个人,等于是把自己的责任交给了他,他一个人也做不了所有事啊,他还得考虑怎么分别委托出去。这就等于是你该干的事情没干,事情根本没解决,而是从本来该负责解决这问题的人,推给了不该负责解决这问题的人。
曹叡把权力紧紧地抓在“自己”手里,那是他以为在自己手里。结果呢,稀里糊涂地就交出去了,不仅交出了权力,也交出了父亲的旗帜和家族的命运。
三年(公元239年)
1 春,正月,司马懿到京,入见,皇帝拉着他的手说:“我把后事托付给您,您与曹爽辅佐少主。死也是可以忍住的啊!我强忍着不死,就是等您来!现在等到了,我死无所恨!”于是召齐王曹芳、秦王曹询来见司马懿,指着曹芳对司马懿说:“就是他了,您看清楚,不要看错!”又叫曹芳上前,抱着司马懿脖颈。司马懿叩头流涕。当天,立曹芳为皇太子。皇帝随即崩殂。(得年三十六岁。)
皇帝沉着刚毅,明智敏捷,但是随心所欲,任性而为,处理事情,能抓住关键,化繁为简,讲究功效,屏绝浮伪,但凡兴师动众,论决大事,谋臣将相,都佩服皇帝的大略。皇帝记忆力超群,就算是左右小臣,在官员名册上记载着有关性格、品行、履历,以及他的家庭成员,父兄子弟的名字,他都能过目不忘。
【孙盛曰】
听长辈们说,魏明帝容貌秀美,长发垂地,因为口吃,所以较少说话,但是沉着坚毅,善于决断。当初,诸公受文帝遗诏辅政,皇帝都把他们派出去独当一面,而朝中政事全部自己决定。皇帝心胸宽广,能优礼大臣,对当面冒犯、直言极谏的,也不会折辱或诛杀,这是他身为君王的伟大气量。但是,不能培养长远的恩德,不能垂范仁厚的风范,不能巩固宗族的根基,以至于大权旁落,社稷不保,悲夫!
【华杉讲透】
孙盛说,曹叡“不思建德垂风,不固维城之基,至使大权偏据,社稷无卫”,这是说到了根本。君王再有才能,也不能靠你一个人治天下。再加上君王最大的任务并不是治国,而是传承,应该以传承为出发点,以传承为最终目的来思考一切事情。
越是靠自己一个人干,就越是传不下去。曹叡错在哪里呢?第一,没有“建德垂风”,建德,是让大臣、官吏以及百姓,都沐浴你的恩德,愿意拱卫你的家族。垂风,是率先垂范,建立美善的教化和社会风气。曹叡则相反,不信任大臣,而是依靠刘放、孙资之类近臣。而到了临死的时候,又不得不把大权交给大臣。对天下百姓呢,只是搜刮压迫,满足他的穷奢极欲,连吏民的老婆都要抢!所以,他既无恩德于天下,又树立了一个做人做事的坏榜样。他家倒台,就没人替他伤心了。
第二,既然不依靠官僚阶层,也不依靠群众,那就依靠自己宗族吧!曹叡也没有,他“不固维城之基”,这是引用《诗经》的话“宗子维城”,曹叡猜忌宗族,不给他们权力,临死时又被刘放、孙资操控,交给了最弱的曹爽。曹爽岂是司马懿的对手呢?
孙盛说曹叡两大错,一是没有建德垂风,二是没有巩固宗族。第二条不是主要的,因为依靠宗族,就会有依靠宗族的问题。根本还在第一条:建德垂风。身处最高位,天大的难题就是我到底可以信任谁、可以依靠谁、到底谁是真正忠诚于我。
我们孜孜以求答案,却往往找错了问题!找到正确问题,则问题就是答案。
谁真正忠于我?这本身就是一个错误的问题!正确的问题是:我真正忠于谁?
我有没有真正忠诚于国家?忠诚于宗族?忠诚于大臣官吏?忠诚于人民?我有没有尽心尽力为他们谋福利,带领他们成长、成就,为国家开太平?能回答这个问题,前一个问题就不是问题了。
这就是孔子的忠道——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自己从来不为别人着想,到了临死的时候,忍住不死,等待一位“忠臣”,靠一点廉价的眼泪,指望他为自己尽忠,那也就是等来一匹豺狼罢了。
2 太子曹芳即位,年八岁。尊皇后为皇太后,加曹爽、司马懿侍中,假节钺,都督中外诸军,录尚书事。曹叡所正在进行的各宫殿工程,全部以遗诏名义取消。
曹爽、司马懿各领兵三千人,轮流在皇宫内宿卫。曹爽因为司马懿年龄、官位都一向比他高,常常以父亲之礼侍奉司马懿,每件事都问司马懿的意见,不敢专断。
当初,并州刺史、东平人毕轨,以及邓飏、李胜、何晏、丁谧等人,皆有才名,但是急于富贵,趋炎附势,明帝厌恶他们浮华不实,都压着不用他们。而曹爽一向和他们亲善,等到他辅政,将这些人全部提拔,引为腹心。何晏,是何进的孙子。丁谧,是丁斐的儿子。何晏等共同推戴曹爽,认为大权不可委之于他人。丁谧为曹爽设计,让曹爽奏报皇帝,下诏任命司马懿为太傅,表面上用虚名使他尊贵,实际上打算让尚书主事任命曹爽的弟弟曹羲为中领军,曹训为武卫将军,曹彦为散骑常侍、侍讲,其余诸弟全部为列侯、侍从,出入宫禁,贵宠一时。
曹爽侍奉司马懿,礼貌虽然还在,而一切政事决策,都自己决定,很少再向他汇报了。曹爽又将吏部尚书卢毓调任仆射,任命何晏为吏部尚书,邓飚、丁谧为尚书,毕轨为司隶校尉。何晏等人仗着自己的权势处理事情,攀附他们的就升官,违逆他们的就罢退,内外大臣官吏,都望风使舵,不敢忤逆他们的意旨。黄门侍郎傅嘏对曹爽的弟弟曹羲说:“何晏表面沉静,而内心躁动,贪巧好利,不务根本,我担心他会迷惑你们兄弟,也会让仁人远离,朝政废弛!”何晏于是和傅嘏有了矛盾,找一件小事,免了傅嘏官职。又将卢毓从内朝的尚书位置,排挤出去外朝做廷尉。毕轨接着再诬告卢毓,免去他廷尉职务。舆论对此反应强烈,又任命卢毓为光禄勋。大将军长史孙礼正直不屈,曹爽嫌他碍事,排挤他出京,外放为扬州刺史。
3 三月,征召征东将军满宠入朝,任命为太尉。
4 夏,四月,吴国辽东使者羊衜袭击辽东守将,俘虏人口而去。
【华杉讲透】
当时最缺的是什么?人口!连年战乱之后,赤地千里,人口锐减。孙权派人浮海寻找夷洲、亶洲,目的是俘获人口;诸葛恪治理丹阳,逼山越出山,目的是获得人口;羊衜越海征辽东,目的也是抢一些人回来。
5 蜀汉蒋琬为大司马,东曹掾、犍为人杨戏,性情简略,蒋琬有时候跟他说话,他都不应答。有人对蒋琬说:“您跟杨戏说话,他理都不理,实在是怠慢!”蒋琬说:“人和人性格不同,就跟相貌不同一样。不要当面赞同,背后又议论批评,这是古人之间的告诫。(舜、禹君臣之间的告诫:“汝无面从,退有后言。”)杨戏如果要赞同我呢,不是他的本心;要当面反对我呢,又凸显了我的过失,所以他不说话。这正是他爽快之处。”
又有一事,督农(即掌监督农业生产,征收粮食以供军用)杨敏曾经诋毁蒋琬说:“做事糊涂,实在是不如前任。”有人把话传给蒋琬,主事官员要治杨敏的罪,蒋琬说:“我确实不如前任,怎么能治他的罪呢?”主事者又说要质问杨敏,要他说清楚,到底什么地方糊涂。蒋琬说:“既然不如前任,处理事情一定不理想,不理想,就是糊涂。”后来,杨敏因为其他事被关进监狱,众人都害怕,担心他必死无疑,而蒋琬心无適莫,杨敏得以免重罪。
【华杉讲透】
这里说蒋琬“心无適莫”,出自《论语》:
子曰:“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適也,无莫也,义与之比。”
適,读作“敌”,敌视。莫,同慕,羡慕。
君子对天下之事,没有什么存心敌视的,也没有什么倾心羡慕的,没有羡慕嫉妒恨,只以义为标准。这也是中庸之道,不偏不倚,无过不及,情绪好恶,都得其正。
《论语》里说颜回之德,“不迁怒”,就是说,在哪儿生气,就在哪儿生气,不把这怒气撒到别的地方。蒋琬是厚道人,不轻易生气,而即使是生气,也不会在其他时候有机会就报复。
就事论事,该怎样就怎样。这道理我们都懂,时常挂在嘴边,但实际做出来的事,就不是这样。这是言行一致、知行合一之难。所以修养,最有效的法门,就是修“言行一致”,《中庸》说:“言顾行,行顾言,君子胡不慥慥尔!”君子切实笃行的,就是言行相顾,说的话要做到,做不到的不要说。
言行相顾,还有一个窍门,就是拿自己说别人的话,来对照自己的行为。因为我们说别人的时候,往往就是我们标准最高的时候,若是拿那个标准来要求自己,那我们就找到抓手了。
6 秋,七月,皇帝开始临朝听政。
7 八月,大赦。
8 冬,十月,吴太常潘濬去世。孙权任命镇南将军吕岱接替潘濬,与陆逊共同处理荆州文件。吕岱时年已经八十,身体健康,精神抖擞,十分勤劳,事必躬亲,与陆逊同心协力,功劳都相互推让,南方人都称道他。
十一月,吴国将领廖式作乱,杀死临贺太守严纲等,自称平南将军,攻打零陵、桂阳,交州诸郡摇动,拥众数万人。吕岱上表报告事变的同时出发平叛,星夜赶路。孙权派使臣追赶,拜吕岱为交州牧,并派诸将唐咨等率军络绎相继,攻讨一年,击破廖式,斩廖式及其党羽,郡县全部平定。吕岱再回到武昌。
9 吴国都乡侯周胤将兵一千人屯驻公安,犯罪后被贬到庐陵。诸葛瑾、步骘为周胤求情。孙权说:“当初周胤年少,并无功劳,就授给他兵权,又封给他侯爵,是因为惦念他的父亲周瑜。而周胤有恃无恐,酗酒**,恣意妄为,毫不收敛。我迫于他的罪恶,不便让他回来,只是让他吃点苦头,让他能够自知。他身为周瑜的儿子,又有二位教导,假如他能改过自新,我们又有什么担心的呢?”
周瑜哥哥的儿子、偏将军周峻去世,全琮建议将周峻的部队交给他的儿子周护。孙权说:“当年赶走曹操,占领荆州,都是周瑜的功劳,我时常不能忘怀。刚听说周峻去世的时候,也想过用周护。但是,听说周护性情凶危,用他反而是害他,所以改变主意。我对周公瑾的思念,岂有终了之期呢!”
10 十二月,皇帝下诏,恢复夏历,以正月一日为元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