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龙三年(公元235年)
1 春,正月八日,皇帝任命大将军司马懿为太尉。
2 丁巳日(正月无此日),皇太后郭氏崩殂。皇帝数次向太后追问自己生母甄氏死因,太后忧惧而死。
3 蜀汉杨仪杀了魏延,自以为有大功,应该由他来替代诸葛亮秉政。但是,诸葛亮生前已留下秘密指示,说杨仪心胸狭隘,着意于让蒋琬继任。杨仪回到成都,拜为中军师,但是没有实际部属,只是悠闲度日而已。当初,杨仪是刘备的尚书,而蒋琬不过是尚书郎,后来虽然他们都做到丞相府参军、长史,但是每次都是杨仪跟随诸葛亮出行,负责繁重的工作。杨仪认为自己资格比蒋琬老,才能更是超过他,于是怨愤不平,形于声色,叹息叱骂之声,发自五脏之内,以至于大家都害怕他言辞激烈,不敢接近他。后来,后军师费祎去安慰他,杨仪对费祎发泄心中怨恨,一一数落前前后后的事情,又对费祎说:“假如丞相死的时候,我举军投降魏国,岂会落到今天这步田地,如今真是追悔莫及!”费祎秘密向上汇报了他的言论,汉主刘禅将杨仪废为平民,流放到汉嘉郡。杨仪到了汉嘉,又上书诽谤,指斥激烈,于是蜀主刘禅命当地郡府逮捕杨仪。杨仪自杀。
【华杉讲透】
杨仪不是忠臣,我们之前已经看到了。他处理魏延的时候,心中并不是装着国家,而是想象着自己的飞黄腾达,可以说是入戏很深了。所以,当后来故事情节没有按他的剧本来发展,他根本就接受不了,一定要闹到鱼死网破,死了才能消停下来。
杨仪没有认识到,他本来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或者说,他的作为,领导勉强可以接受,但远远没有做到国家期望他做到的地步。从诸葛亮的遗言中我们知道,诸葛亮对他的根本态度是否定的,只是他有些才干,又实在没有别的人可用,暂时用他而已。但是,他却发自内心地认为,自己为国家立了天大的功勋,如果没有他,可能国家都要亡了——假如他投降敌人的话——这就成了天大笑话了。可见自己眼中的自己,和别人眼中的你有多么大的差距!
人们不仅会过高评价自己,而且容易夸大——大大地夸大——自己对别人的恩德。我想读者也会有体会,有时候一个朋友,他突然向你表示,他对你的人生发挥了多么重大的作用,而那件事你可能并不重视。那么,如果你不同意他的话,你应该想到,自己也是和他差不多的人,你也觉得你改变了某人的命运,甚至期待他对你有所回报,而对方可能并不是这样看。
凡事多把自己对号入座,多想几个来回,就学到了。
4 三月,葬郭太后,谥号文德皇后。
5 夏,四月,汉主刘禅任命蒋琬为大将军、录尚书事;费祎接替蒋琬为尚书令。
6 皇帝喜欢大兴宫室,修筑了许昌宫殿,又建洛阳宫,起昭阳太极殿,又筑总章观,高十余丈,不断征调民夫民力,以至于农桑之事都荒废了。司空陈群上书说:“当初大禹继承尧、舜传下来的盛世,但他仍然住在简陋的宫室,穿朴素的衣服。更何况如今丧乱之后,人口稀少,和汉文帝、汉景帝的时候比起来,不过相当于一个比较大一点的郡罢了,加之边境有事,将士劳苦,如果再有水灾旱灾,那就是国家之深忧了。当初刘备在成都到白水之间,修筑很多馆舍,征调大量夫役,太祖尚且认为他疲敝人民。如今中原消耗劳力,也是吴、蜀之所乐见了。这正是国家安危的关键,希望陛下考虑!”
皇帝回答说:“王业、宫室,要同时并举,等把敌人消灭之后,就要停止守御了,难道还要再行徭役吗?这不过是国君的职责,萧何之大略罢了。”(萧何当年跟刘邦说宫室不壮丽不足以安天下。)
陈群说:“当初汉高祖与项羽争天下,项羽已灭,宫室烧毁,所以萧何修建武库、太仓,都是重要而紧急的事,但高祖仍然批评他建得太壮丽了。如今吴、蜀二贼未平,与当年情况完全不一样。人想做什么,没有找不到理由的,更何况是皇帝,谁也不敢违背他。之前要撤回武库,说不可不撤;如今要建,又说不可不建。陛下非要建,当然不是我几句话能拦得住的。只是陛下在建的时候,稍稍留神或是想想我的话,如果能有所回心转意,也不是臣下赶得上的了。当初汉明帝要起德阳殿,钟离意谏止,明帝于是停止。后来,德阳殿还是建起来了。殿成之日,明帝对群臣说:‘如果钟离意尚书在,这殿就建不成。’皇帝难道是怕那一个人吗?也是为百姓着想而已。如今我不能让陛下留意于圣德,实在是远远赶不上钟离意啊!”
皇帝听了,稍微有所收敛。
皇帝沉迷于女色,女官级别和俸禄,比照朝廷百官,从贵人以下,到掖庭洒扫,有数千人。又选能读书识字、可以信任的女子六人,任命为女尚书,授权她们处理百官奏折,她们认为可行的,直接批准;她们认为不合上意的,也可直接批复以皇帝的意见。廷尉高柔上疏说:“当初汉文帝珍惜十户人家的费用,而放弃修筑一个小小的亭台;霍去病说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更何况如今所耗费的远远不只是百金之费,所忧虑的也不只是北狄之患呢!可以就目前正在修建的宫室,粗略完成,以供朝会宴饮之用,然后赶紧把劳工放回家去,让他们能从事农业生产。等吴、蜀平定之后,再慢慢开始兴建。《周礼》说,天子后妃的编制是一百二十人,后宫就已经很盛大了。臣听说,如今后宫的规模,可能已经超过了这个数。皇上的子嗣不能昌盛(此时曹叡还没有儿子),恐怕原因就在这里。臣认为,可以简选其中贤淑的以备内宫之数,其他的就遣返回家。这样皇上也能育精养神,专静为宝。如此,多子多福的征兆,或许可以出现。”
皇帝回复说:“你的话对我很有益,其他事也希望你多给我讲讲!”
当时狩猎法非常严峻,如果杀死皇家禁地的鹿,要处以死刑,财产没收,有举报的,厚加赏赐。高柔又上书说:“近年来,百姓供给各种徭役,躬耕田亩的人,已经减少,加上禁止打猎,鹿群越来越多,蚕食庄稼,处处为害,破坏不小。百姓虽然设置障碍防堵,但是也挡不住,以至于荥阳一带,周围数百里,庄稼都没有收成。方今天下生财者很少,而麋鹿损坏很多,如果再有战争、天灾,我们将无法应付。希望陛下放宽猎禁,让百姓可以捕鹿,则大家都能维持生活,人人也都喜悦了。”
皇帝又想要铲平北邙山,在上面修筑台观,从那里可以瞭望孟津。卫尉辛毗进谏说:“天地之性,有高有低,有上有下,如今反其道而行之,既非其理,又损费人力,百姓不堪劳役。况且如果河水盈溢,洪水为害,把山都铲平了,又拿什么抵御呢?”皇帝于是打消了念头。
少府杨阜上书说:“陛下奉武皇帝开拓之大业,守文皇帝继承武帝之遗志,受禅改制之元绪,正应该效法古代圣贤之善治,避免末世君王**之恶政。假使汉灵帝、汉桓帝能不废汉高祖之法度,汉文帝、汉景帝之恭俭,太祖(曹操)虽有神武,又有何计可施,能让陛下今日居此尊位吗?如今吴、蜀未定,军旅在外,各种修建工程,请陛下务必节制节约。”
皇帝优诏抚慰答复。
杨阜又上书说:“尧居住于茅屋之中,而万国安其居;禹居于浅陋的宫室,而天下乐其业。到了殷、周,殿堂堂基高度,也不过三尺,厅堂大小,不过能摆下九桌宴席而已。到了夏桀,用玉石为屋,以象牙装饰走廊;殷商纣王呢,兴筑倾宫、鹿台;两人都因此而丧失社稷。楚灵王因为修筑章华殿而受祸,秦始皇建阿房宫,二世而灭。不量度万民之力,而放纵耳目之欲,没有不亡国的。陛下应当以尧、舜、禹、汤、周文王、周武王为法则,夏桀、殷纣、楚灵王、秦始皇为警诫,如果自暇自逸,一心修饰宫室,必有倾覆危亡之祸!君为元首,臣为股肱,存亡一体,得失同之。臣虽然驽劣胆怯,但也不敢忘记诤言之义!说话不能恳切,不足以感悟陛下。陛下如果不考察臣所说的话,恐怕皇祖、烈考的福祚,就要坠之于地!假使臣的死能有一点帮助,则臣死之日,犹如再生之年。臣已经备好棺材,沐浴更衣,叩拜在地,等待诛杀!”
奏书递上去,皇帝被他的忠言感动,亲笔手诏答复。
皇帝曾经戴着便帽,穿着很薄的青白色短袖衣服,杨阜就问他:“这在礼仪上,是什么制服?”皇帝默然不答。从此之后,不穿制服,皇帝就不见杨阜。
杨阜又上书,想遣散后宫中皇帝没有临幸过的宫女,就召见御府吏(少府属官,主管官婢),问后宫人数。御府吏根据之前的规定回答:“这是国家机密,不得宣露!”杨阜怒,将御府吏杖打一百棍,数落他说:“国家机密!不跟九卿大臣机密,反而跟一个小吏机密吗?”皇帝更加敬畏杨阜。
散骑常侍蒋济上疏说:“当初勾践鼓励生育,以备国家之用(勾践从吴国返越后,制定法律,令壮者不得娶老妇,老者不得娶壮妻,女子十七不嫁,男子二十不娶,则父母有罪。产妇将要分娩时,官府派医生守着,生下男孩,奖励两壶酒、一条狗;生下女孩,奖励两壶酒、一头猪;生三胞胎的,官府派给乳母;生双胞胎的,官府安排保姆);燕昭王在齐国破燕之后,吊死问疾,凝聚民心,准备雪耻报仇。所以,弱小的燕国能战胜强大的齐国,羸弱的越国能消灭强劲的吴国。如今吴、蜀二敌强盛,如果陛下生前不能铲除他们,子孙后代都会把责任归在陛下身上。以陛下之圣明神武,放下那些并不紧急的事,专心讨贼,臣认为这并不是什么难事。”
中书侍郎、东莱人王基上书说:“古人以水来比喻人民,说:‘水能载舟,也能覆舟。’颜渊说:‘东野子驾车,马力已尽,他还拼命往前赶,一定会把马跑死。’如今徭役劳苦,男女分离,愿陛下深切体察东野子的弊病,想想水能覆舟的比喻,在马力尽之前就停止奔跑,在人民筋疲力尽之前就停止徭役。当初汉朝得天下,到孝文帝的时候,只有同姓诸侯,但是贾谊就看到隐忧,说:‘在柴堆下埋着火种,自己高卧其上,还自以为安全!’如今贼寇未灭,猛将手握重兵,若加以限制,则无法应付敌人,而时间长了,将领们又尾大不掉。现在盛明之世,不务以除患,如果子孙不争气,就有社稷倾覆之忧。如果贾谊复生,恐怕也要痛哭流涕,哀声长叹吧!”
皇帝都不听。
殿中监(监督营造宫殿的官员)督促工期,擅自逮捕兰台令史(御史台属官,掌奏章及文书),右仆射卫臻上奏弹劾。皇帝下诏说:“宫殿能不能建成,这是我最关心的,你反倒弹劾他,这是为何?”卫臻说:“古代就有法律,百官不能相互侵越对方职权。不是不要他们勤奋工作,而是因为如此益处甚小,而危害甚大,我每每考察下面官员的事,大多此类。如果纵容他们,恐怕各机关部门都相互越权,甚至凌辱上级。”
尚书、涿郡人孙礼坚决要求停止徭役,皇帝下诏说:“敬纳忠言。”下令将民夫遣返。监工官员上奏要求再留一个月,宫殿就可建成。孙礼直接到工地,宣读诏书,遣返工人,不再重新奏请。皇帝对孙礼的做派啧啧称奇,没有责备他。皇帝对群臣直谏,虽然不能都采纳,但是都能包容。
秋,七月,洛阳崇华殿火灾。皇帝问侍中兼太史令、泰山人高堂隆:“这是什么过失引起的?礼制上有祈禳消灾的规定吗?”高堂隆回答说:“《易传》上说:‘上不俭,下不节,孽火烧其室。’又说:‘国君筑高台,天火为灾。’这都是说,国君一心要修筑宫室,不知道百姓已经空竭,所以上天以旱灾惩戒,而火从高殿而起。”皇帝下诏问高堂隆:“朕听说,汉武帝的时候,柏梁台火灾,而大起宫殿来压制灾祸,这又是为何呢?”高堂隆回答说:“这是夷越巫师的建议,不是圣贤之明训。《五行志》上说:‘柏梁灾,其后有江充巫蛊事。’这说明巫师修建建章宫,并没有压制灾祸的功能。如今应该罢散民役,宫室之制,务从节约,清扫发生火灾的地方,不敢在此再有建筑,这样一来瑞草、嘉禾一定会生长于此地。如果再疲民之力、竭民之财,则不是招致符瑞,安抚远方人民的办法。”
7 八月二十四日,立皇子曹芳为齐王,曹询为秦王。皇帝没有儿子,就将曹芳、曹询收为养子,宫廷事情机密,谁都不知道他们是谁的儿子。有人说曹芳是任城王曹楷的儿子(曹楷是曹彰之子)。
8 十月十一日,皇帝回到洛阳。
9 皇帝下诏,重建崇华殿,改名为九龙殿,挖掘水渠,引毂水流经九龙殿前,以白玉砌水井,绸缎包住栏杆,水从玉雕的蟾蜍口中流入,再从神龙嘴里吐出。命博士、扶风人马钧做指南车,又做水转百戏(以水力推动,有木人击鼓、吹箫、跳绳、舞剑、捣米、推磨、斗鸡)。
凌霄阙刚刚架好,就有鹊鸟在上面筑巢,皇帝问高堂隆,高堂隆说:“《诗经》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这是鸠占鹊巢的意思。如今修建宫室,起凌霄阙,而鹊鸟在上面筑巢,这是宫殿未成,而主人不得居住的征兆。天意是说:‘宫室未成,就将落到其他姓氏的人手中。’这是上天的警告。天道没有亲疏,只降福给善人。太戊、武丁见灾祸而悚惧,所以上天降福于他们。现在如果能罢除各种徭役,增崇德政,则三王可以变成四王,五帝可以变成六帝,岂止是像太戊、武丁那样转祸为福而已。”皇帝为之动容。
皇帝性格严厉急躁。监督宫殿修建工程的官员,逾期未建成宫殿的,皇帝亲自召问,官员话还没说完,头已经被砍下来了。散骑常侍兼秘书监王肃上疏说:“如今宫室尚未完工,工地上施工的有三四万人。九龙殿已经足够大,足够让圣上安居,也能容下六宫嫔妃。唯有泰极殿前区,工程量还很大,希望陛下指派领取国家粮饷,又暂时没有紧急任务的士兵,选其丁壮一万人,期限一年,一年后再轮替。大家只要知道期限,即使不愿意干,也没有怨言。这样算下来,一年有三百六十万人次劳动力,也不算少。原计划一年完成的,就让它三年完成也没关系。把省下来的劳动力,遣返回乡,从事农业生产,这才是国家长远的计划。取信于民,是国之大宝。之前车驾到洛阳,征发民夫修筑营垒,有司下令说,营垒建成就解散。而建成之后,又贪图他们的劳力,不肯按时遣返。有司为了眼前利益,不顾国家大体。臣愚以为,今后如果再征发民夫,一定要明确劳役期限,如果到期之后还有工程要做,也宁肯先遣散,即使第二次征发,也不要失信。另外,陛下临时处死的人,固然都是有罪之吏、该死之人,但是大家不知道,反而认为是仓促之间的事。所以希望陛下以后把他们交给司法官员,同样是处死,也不要让鲜血污秽了宫殿,同时又被远近之人怀疑是否公平。况且人命至重,难生易杀,气绝之后没法再续上,所以圣贤都很重视死刑处置。当初汉文帝要杀冲撞圣驾的人,廷尉张释之说:‘当时陛下自己要杀,也就杀了,现在既然交给廷尉,廷尉保护天下司法公平,不可倾斜。’臣认为,张释之的话大失其义,不是忠臣该说的话。廷尉,是天子的官吏,犹然不可破坏公平,难道天子自己反而可以吗?这是看重自己,轻视君王,不忠至极,不可不仔细考察。”
【华杉讲透】
这一段篇幅颇长,详细记录了若干朝臣劝谏曹叡的奏折,曹叡是一个什么样的皇上,也就非常生动了。他就是那种“懂得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一生”的人。因为懂得道理,所以对大臣的劝谏能动容,能包容,知道人家说得对,也是忠心为自己好。但是,管不住自己,管不住自己的物欲和懈怠。之前我们看他在国家有事的时候,决断军机,也是聪明练达,但是一闲下来,就要骄奢**逸。曹叡不知道,他根本没有资格骄奢**逸,别说国力不允许,他的政权的合法性也并未稳固。对内,本身是篡夺而来,人心并未依附,那汉献帝做皇帝的时候,你都没把他当真,你自己做了皇帝,怎么就敢当真呢?怎么就知道别人都把你当真呢?对外,三国鼎立,天下还未统一,这哪里是享受生活的时候呢?
管不住自己有两个原因,一是胸无大志,不想干事。二是对自己懂得的那些道理,不能知行合一,不是真懂。这个毛病,也是我们人人都有的,一说道理,都拼命点头,一落实到行动上,就南辕北辙。
10 中山恭王曹衮有疾病,对官属说:“男子不死于妇人之手,赶快给我建一座东堂。”东堂建成,把病床抬进去,曹衮住在里面,又对世子说:“你年纪幼小,就要做封国国君,知乐不知苦,必将因骄傲奢侈而失败。兄弟有不良之行,劝他他不听,就流泪教谕,还是不听,就告诉他们的母亲,仍然不改,就奏报皇帝,削夺他们的采邑。与其守宠招祸,不如贫贱全身。我说的这些是指大罪恶,其他细微小过,你当然要替他们掩护。”
冬,十月三日,曹衮去世。
11 十一月二十二日,皇帝前往许昌。
12 这一年,幽州刺史王雄派勇士韩龙刺杀鲜卑轲比能,从此鲜卑部落离散,互相侵伐,强者远遁,弱者归降,边境于是安定下来。
13 张掖柳谷口涨水,漂起一块宝石,上面有图案,形状像灵龟,立在河水西岸,上有石马七匹以及凤凰、麒麟、白虎、犀牛、璜玦、八卦、列宿、孛星、彗星(孛星尾巴短,彗星尾巴长)的图形,又有“大讨曹”三个字。皇帝下诏,昭告天下,认为是祥瑞。任县县令于绰拿这情形去问巨鹿人张臶,张臶秘密对于绰说:“神知道未来的事,不说以前的事,先有祥瑞,然后有兴废之事。如今汉朝已亡,魏得了天下,还要有什么祥瑞呢?这块石头,是显示当今之变异,下一姓得天下的符瑞。”
14 皇帝派人用马去向吴国交换珍珠、翡翠、玳瑁。孙权说:“这些东西,我都不用,还能换马,何乐而不为!”全部照数交换。
四年(公元236年)
1 春,吴国铸大钱,一枚值五百钱。
【华杉讲透】
读中国史,到这种地方就让人“着急”,突然发行“五百元的大钞”,这是影响国计民生、影响全国人民财富的超级大事,他认为不重要,只给一句话。我想《资治通鉴》如果是王安石写的,他可能会讲解评述一番,特别是这钱当时怎么发行的,廷议的会议记录也像其他事一样,展示出来看看决策过程,并分析一下事后影响。
孙权的五百大钱,叫“大泉五百”,重十二铢,值五百钱,也就是两个五铢钱多一点的重量,虚值五百。这是干什么呢?就是抢钱,这是皇帝的“货币战争”,通过发行货币掠夺民间财富。
孙权跟谁学的呢?跟刘备学的。前面有记载,刘备打成都,承诺将士们说,成都府库里的钱财全归将士们,我分文不取,我只要地盘和政权。结果刘璋投降了,没打仗。刘备还是兑现承诺,让大家自己把钱财分了。但是这样一来,刘备没钱了,军需都没钱。刘备发愁,刘巴献计说不用愁,发行货币就能解决,于是发行大直虚币——直百钱——上面写着“直百五铢”,值一百个五铢钱。刘备通过这100︰1的压倒性优势,很快就把分给大家的钱换回来了,“数月之间,府库充实”。
这样发行大钱,会带来什么后果呢?就是民间私铸。正常的钱都有人私铸,现在同样重量的铜,改一个模具就可以增几十倍的价值,这样大的利益,砍头也挡不住。所以这大钱的“红利期”也长不了,终究搞不下去。
2 三月,吴国张昭去世,享年八十一岁。张昭容貌矜严,有威风,孙权以下,举国都敬畏他。
3 夏,四月,汉主刘禅到湔县,登观阪,观赏汶水风景,十余日而返。
4 武都氐人部落酋长苻健请降于蜀汉,他的弟弟不愿意,自己率四百户人家投降曹魏。
5 五月十三日,乐平定侯董昭去世。
6 冬,十月十日,皇帝回到洛阳宫。
7 十月十五日大辰星旁出现孛星,东方天际也出现孛星。高堂隆上书说:“凡是帝王迁都建城,都要先定祭祀天地的园丘、方泽、南北郊,以及祭祀祖先的社稷之位,恭敬地供奉,然后才建城。要营建宫室,则宗庙为先,马厩、仓库其次,居室放在最后。如今园丘、方泽、南北郊、明堂、社稷、神位都没有定,宗庙规制也没有达到礼制标准,却崇饰居室,让人民困于劳役,抛弃农耕,外面的人都说:‘宫人的费用已经和军国之费相当。’民不堪命,皆有怨怒。《尚书》说:‘天聪明自我民聪明,天明畏自我民明威。’意思是说,上天聪明,实际上是人民聪明,上天威严,实际上是人民威严,上天降下的赏罚,实际上都是随民言、顺民心。用采伐下来的木材,不加削刨修饰,就直接用来建筑简陋的宫殿,这是尧、舜、禹率先垂范的皇家风范。建玉台、琼室,是夏桀、商纣所做的冒犯皇天的恶行。如今宫室过盛,上天以彗星发出公开警告,这是慈父恳切的训诫。陛下应该尊崇孝子恭谨谦受的本分,不宜疏忽,以免加重天怒。”
高堂隆数次劝谏,皇帝颇为不悦。侍中卢毓进言说:“臣听说,君明则臣直,古代圣王唯恐听不到自己的过失,这正是臣等赶不上高堂隆的地方。”皇帝的怒意这才化解。卢毓,是卢植的儿子。
8 十二月二十四日,颍阴靖侯陈群去世。陈群前后多次上书陈述得失,每次呈递亲启密奏,就毁掉草稿,时人和他家里的子弟都不知道他说了什么。舆论都认为陈群居于高位,却默不作声,拱手而已。到了正始年间,皇帝曹芳下诏收集群臣上书,编辑成《名臣奏议》,朝臣才看到陈群进谏的奏章,都叹息不已。
【袁宏曰】
有人问:“少府杨阜岂不是忠臣吗?看见君王的过失错误,就勃然而做出强烈批评,跟其他人谈话,也没有不说的。”我的回答是:“仁者爱人,施之于君王叫作忠,施之于父母叫作孝。如今为人之臣,看见主君失道,当面批评他,甚至还在外面跟别人说,播扬他的过失,这可以说是直士,不是忠臣。司空陈群就不是这样,在朝廷上谈论终日,没有说皇上一个字不是,而所上的数十封奏章,外人都不知道。所以,君子都认为,陈群才是长者。”
【华杉讲透】
袁宏之论也有偏颇,陈群那不能叫忠臣标杆,他是保护自己罢了。曹叡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当面呵斥他都不听,陈群的密奏,谁都不知道,说什么都当没发生,丝毫不起作用。陈群当然也知道不起作用,他把自己的过场走了就算了,无非是聊以**,没有非要为国家办成什么事的决心。
杨阜呢,当然也有毛病,当面批评国君没问题,但是出去到处说,数他人过失,显自己正义,也是一种虚荣。
说来说去,这都是一些个人的性格,本来也没什么,但是在那种历史环境下,每个人都是戴罪之身,每一天都是暂时免祸,这些性格弱点随时会招来杀身灭族之祸,所以历代史家也很重视研究这些“智慧”的拿捏。等到在朝为官不需要这些“智慧”了,就进入现代文明了。
9 十二月二十六日,皇帝到许昌。
10 皇帝下诏,让公卿大臣各举荐才德兼备者一人,司马懿举荐兖州刺史王昶应选。王昶为人谨慎厚重,给哥哥的儿子分别取名为王默、王沉,给自己儿子取名王浑、王深,王昶写信告诫他们说:“我用这四个字给你们取名,希望你们能顾名思义,不敢违犯。速成的东西,消亡也快;而所花时间长的成就,往往得以善终。早晨开花的,晚上就凋落。而松柏之茂盛,寒天雪地也傲然挺立,所以君子都以‘阙党’为戒。(阙党,出自《论语》:阙党童子将命。或问之曰:“益者与?”子曰:“吾见其居于位也,见其与先生并行也,非求益者也,欲速成者也。”阙党,五百家为一党。党,是一个镇子,这个党的名字叫阙。童子,是未成年的少年。命,是出使,替宾主传达辞命。阙党的一个少年,受主人之命,来向孔子送信传达信息。旁边的人看了,觉得这小孩有出息呀!小小年纪,主公就派他来办事了。就问孔子:“这小孩是肯求上进的人吗?”孔子说:“我看他坐在大人的座位上,又看见他与长者并行,他呀,不是求上进的人,是求速成的人。”按古礼,小孩应该站着回话,不应该坐在大人的座位上去。这孩子呢,急于表示自己已经是来办大事的大人,大模大样地坐上去。行路,本应该让长者走在前面,他却故意要跟长者并排走,也是宣示我和你平起平坐。所以这孩子呢,他并不是求上进,而是求速成:快快长成大人,你们都要承认我!)
“一个人能以屈为伸、以让为得、以弱为强,他所要的,就很少有不能遂心的。毁誉,是爱与厌恶的源头、祸福的关键,孔子说:‘吾之于人也,谁毁谁誉?如有所誉者,其有所试矣。’(我对于别人,我诋毁了谁?我赞誉了谁?假若我有所赞誉,一定是有事实考验过他的。)以圣人之德,尚且如此,更何况平庸之徒,还轻易去毁誉他人呢!别人如果诋毁我,我就退而检讨自己,如果我确实有该被诋毁的地方,那人家说得对。如果我并没有什么该被诋毁的,那是他妄言。如果他说得对,那对我有益,如果他说得不对,那也对我无害。他说得对,我就不应该怨恨他;他说得不对,又没有害到我,我又何须报复他呢?谚语说:‘救寒莫如重裘,止谤莫如自修。’这是至理名言啊!”
【华杉讲透】
这一段啊,真是至理名言!要反复诵读,切己体察,知行合一。
首先,求速成不是求上进,很多时候我们表面上是在求上进,其实都是在求速成。这个要自我检讨。“物速成则疾亡,晚就则善终。”来得快的,去得也快,需要花费时间越长的,越有更长的生命力。比如我们在经营过程中,三个月能做成的事,再过两个月别人就赶上来,甚至超过你。但是,如果你投入一件需要十年才能见成效的事,等十年后你浮出水面,别人看到了,要模仿你,他也得花十年时间,而十年后,你也又往前跑了十年,他永远也撵不上。
所以,太快就能成功的事情不要做,因为价值不大。要挑时间成本最大的事情来做。我自己写《华杉讲透资治通鉴》也有这个理念,写一本五百万字。需要七八年时间日日不断才能完成的巨著,加上之前的讲透《孙子兵法》、四书、王阳明《传习录》,和之后的讲透《史记》,整个华杉讲透中国历史智慧系列一千万字,全部译成英文全球发行,这样也就不太容易有第二个人愿意再来一遍了。我也希望像王昶说的那样,“松柏之茂,隆寒不衰”,成为传承中华文明的香火,并将之传播到世界。
王昶的毁誉之论,也是至为精当。人性的弱点,就是太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看法。特别是两个人有矛盾是非的时候,就诉诸舆论,现在称为“开撕”,双方都想让围观者接受自己提供的看法。但是围观者哪有看法呢,围观者只有看戏,没有看法。你看他表态发表看法,其实也不是看法,是借题发挥,演他的戏,谋求别人对他的看法。这都是毁誉官能症,是病,得治!
这两个问题,有一个共同点,就是都是时间问题、时间长度问题。毁誉也是一个时间长度问题,在乎他人的毁誉,也是追求速成和短期效应。如果养成以较长的时间长度来看问题的习惯,就不那么在乎毁誉了。当别人诋毁你的时候,你不要回应,让时间来解决问题,反而能够“不战而胜”,而且还有一个附带的好处:当你被诋毁,不回应,而时间又证明了你的正义和正确并为舆论所公认的时候,你就获得了对诋毁的免疫力。所以,别人的诋毁,就是一针疫苗,为什么不扎一针呢?这叫作“君子不辩诬”,另外还有“君子自污”的智慧,那是实在没人诋毁,只好自己给自己打疫苗。现在有人免费送疫苗来,何乐而不受之!
景初元年(公元237年)
1 春,正月壬辰日(正月无此日),山茌县上奏说发现黄龙。高堂隆认为:“魏是土德,所以黄龙是魏的祥瑞,应该改正朔,易服色,以应神明,让人民耳目一新。”皇帝听从。三月,下诏改元,以三月为夏四月,服装颜色改为黄色,祭祀牲畜用白色,将历法由夏历改为殷商历法(以十二月一日为元旦),太和历更名为景初历。
2 五月二日,皇帝回到洛阳。
3 五月二十二日,大赦。
4 六月十二日,京都地震。
5 六月三日,擢升尚书令陈矫为司徒,左仆射卫臻为司空。
6 有司上奏建议,以武皇帝曹操为魏太祖,文皇帝曹丕为魏高祖,皇帝曹叡为魏烈祖,三祖之庙,万世不毁。
【孙盛曰】
谥号用以概括死者生前的行为,祭庙是保存他生前的相貌,从来没有一个君主在他还当政的时候,就违反祖宗的制度,给自己制定死后的尊显。魏国的官员,在这件事上,不得其正啊!
【华杉讲透】
这事大概率是曹叡自己指使的,如果是臣下提出,也是孟子所谓“逢君之恶”的臣子,迎合上意提出。因为这个建议在理论上不成立。所谓谥号,是死后给的,没有生前自己给自己拟一个谥号的。
谥法的设计是很精妙的,是对一个人的盖棺论定,后世一看他的谥号,就知道他一生的功过。比如汉文帝,谥法:“经纬天地曰文,成其道;道德博闻曰文,无不知;学勤好问曰文,不耻下问;慈惠爱民曰文,惠以成政;愍民惠礼曰文,惠而有礼;赐民爵位曰文,与同升。”全是好鉴定,这是好皇帝。而汉灵帝呢,谥法:“不勤成名曰灵,任本性,不见贤思齐;乱而不损曰灵,不能以治损乱;好祭鬼怪曰灵,渎鬼神不致远。”这就是要承担亡国责任的皇帝了。
就像我们现在的风俗,每年要选一个“年度汉字”来概括这一年一样,谥号就是皇帝的“终身汉字”,终身成就奖。建立谥法的出发点,是让有最高权力、绝对权力的皇帝,有所顾虑,就是生前谁也管不了你,但你死后子孙要对你指指戳戳。秦始皇认为谥法是臣子议论君王、儿子议论父亲,这实在大不敬,就把谥法给废了,到汉朝才恢复起来。所以秦始皇确实做到了他的始皇帝尊号是他自己定的。如今曹叡没有魄力废除谥法,但是他在生前给自己先拟好谥号,这和秦始皇已经是五十步与一百步的关系了。但他没有秦始皇的霸气,也没那个资格,就显得特别鸡贼,这是很可笑的一件事。
这背后有一个原因,此时曹叡还没生出儿子,所以自己死后,由侄子继承皇位,他对侄子能不能保证他在宗庙里的位置,非常焦虑。之前关于小宗入继大宗的诏书,已经体现了这种焦虑。焦虑就要有动作,他这是又搞小动作了。
7 秋,七月二日,东乡贞公陈矫去世。
8 公孙渊数次在宾客面前口出恶言,诋毁曹魏,皇帝准备征讨,任命荆州刺史毋丘俭为幽州刺史。毋丘俭上疏说:“陛下即位以来,还没有什么值得载入史书的事迹。吴、蜀仗恃山川之险,一下子还不能平定,不妨就以幽州地区目前没有战斗任务的部队,前往平定辽东。”
光禄大夫卫臻说:“毋丘俭所说的,都是战国时代的细枝末节,不是王者之事。东吴年年向我国攻击,寇乱边境,而我们尚且按甲养士,没有征讨,是因为百姓疲劳的缘故。公孙渊远在海滨,已经历经三代,对外抚慰蛮夷,对内修习战备,而毋丘俭却认为能以一支地方部队,**,想早上抵达,晚上就席卷辽东,这是狂妄啊!”
皇帝不听,派毋丘俭率诸军及鲜卑、乌桓屯兵辽东南界,然后发玺书给公孙渊,召他进京。公孙渊于是发兵,迎战毋丘俭于辽隧。正赶上大雨十余日,辽水大涨,毋丘俭作战不利,引军撤退到右北平。公孙渊于是自立为燕王,改年号为“绍汉”,设置百官,遣使授予鲜卑酋长单于印信,封拜边民,引诱鲜卑人,侵扰魏国北方边境。
9 蜀汉张皇后去世。
10 九月,冀州、兖州、徐州、豫州洪灾。
11 西平郭夫人有宠于皇帝,皇帝对毛皇后的爱衰退了。皇帝游后园,设宴极乐,郭夫人说请皇后一起来,皇帝不许,并下令左右不得让皇后知道。第二天,皇后问皇帝:“昨日游宴北园,开心不?”皇帝认为左右泄密,杀了十几个人。九月十六日,将皇后赐死,谥号为悼,十九日,将皇后葬在愍陵。擢升皇后的弟弟毛曾为散骑常侍。
【华杉讲透】
毛皇后的悲剧,是伴君如伴虎的老剧本,我们从中学到什么呢?痛恨专制帝王的凶残,固然是人神共愤,但是代入自己,我们也会遇到这样的事,只不过结果没有“赐死”那么严重罢了。要学到的道理是:
我们需要随时调整自己和领导的关系,随时调整自己的位置。
还是那两句老话:“没有什么是理所当然,一切都是来之不易;没有什么是一劳永逸,一切都需要不断获取。”毛皇后把她和皇帝的关系,当成理所当然、一劳永逸的了,不知道皇帝已经变心,她过去可以跟皇帝说的话,现在不能说了。
曹叡杀了毛皇后,给她拟了谥号为“悼”,查一下谥法:中年早夭曰悼,肆行无礼曰悼。这“肆行无礼”四个字,曹叡在定这个谥号的时候,他脑海里可能想着《论语》里孔子的话:“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不逊和怨,就是肆行无礼了。
我们会遇到什么事呢?特别是公司高管,老板又引进了新的人才,可能安排在比我还高的位置。我是老资格,跟老板打江山的,和老板亲如兄弟的,怎么能服他呢?实际上,却不知道是自己已经跟不上公司的发展了,这时候,成天把情绪写在脸上,甚至找老板逼宫,就既对不起公司,也对不起自己。
毛皇后问皇帝的话,就是一种挑衅,皇帝爱她并不是理所当然;昨天爱,今天不爱了,才是理所当然。皇帝杀她,是这关系调整不过来,像一个刺一样天天在眼前晃,只有杀了她,才能拔掉这根刺。
“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这话太难听,我们不能同意。但是,代入自己,把自己放在“女子与小人”的位置,要做到对在我上位的人,近之则愈恭,保持恭敬;远之则无怨,岂止是无怨,是无我。无我,才能长久地生存。
特别要注意的是不要跟领导“狎昵”,就是不要过于亲近而不庄重。他跟我狎昵,我也不跟他狎昵。因为他今天开心,跟我狎昵,明天他可能又想离我远点。为人臣子,要做大臣,不要做弄臣。有的人不仅跟领导狎昵,而且喜欢当众狎昵来炫耀自己和领导的特殊关系,那更是招恨招祸。前面讲过这样的故事和道理也很多了。
肆行无礼,我们经常都会肆行无礼,而自己不知道。中国“礼”的文化,多少“礼”的悲欢成败,在一本《资治通鉴》中,还有很多案例,慢慢学习。
12 冬,十月,皇帝采纳高堂隆的建议,在洛阳以南委粟山修建圜丘(祭天的圆形祭坛)。皇帝下诏说:“汉朝立国之初,在秦国灭学之后,收集残缺失散的文献,恢复了郊祀的礼仪。但是,四百年来,禘礼却始终荒废。(禘礼是禘祭之礼,祭祀祖先之所出,如果不知道最早的祖先是谁,就没有禘祭了。)曹氏是舜的后裔,如今,祭祀皇皇帝天于圜丘,以始祖虞舜配享;祭祀皇皇后地于方丘(天圆地方,祭天的圜丘为圆形,祭地的方丘为方形),以舜的妃子伊氏配享。祭祀皇天之神于南郊,以武帝(曹操)配享,祭祀皇地之祇于北郊,以武宣皇后(卞氏)配享。”
13 庐江主簿吕习密使人请兵于吴,想开门为内应,吴主孙权派卫将军全琮、督前将军朱桓等前去接应,抵达之后,事情败露,吴军撤退。
14 诸葛恪到了丹阳,移书所属吴郡、会稽、新都、鄱阳四郡地方长吏,下令他们各自保卫疆界,明确各部队负责范围。对归化的平民,全部集中居住。然后部署诸将,进入幽深险阻之地,但是只整治营垒,不得与贼人交战。等到当地庄稼将熟,就纵兵全部收割,连一粒种子也不留。山民旧谷吃完了,新谷又没有收获,平民集中居住在武装保卫的屯子里,他们也抢不到东西。于是山民饥饿穷迫,渐渐出来投降。诸葛恪于是又下令说:“山民痛改前恶,归服教化,都应该抚慰,迁徙到外县安居,不得对他们有所怀疑和拘捕!”
臼阳县长胡伉从投降的山民中发现一个人叫周遗,本来是一个逃犯,困迫之中暂时出来投降。胡伉将周遗捆绑押送到丹阳府。诸葛恪认为胡伉违反教令,将他斩首示众。山民们听说胡伉因为抓人被斩首,知道官府的目的就是要他们出来而已,于是扶老携幼,全部出山,一年之后统计人数,和当初诸葛恪计划的一样。诸葛恪自己统领一万人,其他的分给诸将。
吴主孙权嘉奖诸葛恪功劳,拜他为威北将军,封都乡侯,移驻庐江皖口。
【华杉讲透】
这又是一个原型故事,标准套路,叫“借你人头一用”。诸葛恪就盼着有一个官吏违反命令,有一颗人头,他的大事就成了。所以在这种环境下,作为下级“领会领导意图”,也就是政策或命令背后的底层逻辑,就成了安身立命的必备智慧。胡伉没有领会领导意图,他自己的人头,就成了领导意图的一部分,并成就了领导意图。胡伉这也是一种另类的为国捐躯。临刑之前,或许诸葛恪也会对他说:“放心去吧!你的老母亲和子女,都不用担心!”
15 这一年,皇上下令将长安的巨钟、铜骆驼、铜人、承露盘搬到洛阳,承露盘折断,响声传到数十里之外。铜人太重,无法运输,运到霸城,只好放弃。皇帝于是搜刮天下铜器,再铸两个铜人,命名为“翁仲”,列坐于司马门外。又铸黄龙、凤凰各一,龙高四丈,凤高三丈余,放在内殿之前。起土山于芳林园西北角,命公卿百官都去背土,在土山上种植松、竹、杂木与奇花异草,又搜捕山禽杂兽放养其中。司徒军议掾(掌议论军事)董寻上书进谏说:“臣听说,古代直言之士,为国家言无不尽,不避死亡。所以周昌将汉高祖比作桀、纣,刘辅将赵飞燕比作婢女,他们天性忠直,就算面对白刃和滚沸的大锅,也不顾自己的危险,是因为他们为君主爱惜天下。建安年间以来,野战死亡,多少家庭都绝户了,就算有幸存的,也是遗孤老弱。如果今天宫室狭小,必须扩建,也要照顾农时,不要耽误农业生产,更何况制作这些无益之物。黄龙、凤凰、九龙、承露盘,这都是圣明之主不会去兴建的,而且其工程量三倍于建筑宫殿。陛下既然尊荣群臣,让他们戴着显赫的冠帽,穿着纹绣的衣服,坐着华丽的马车,就是让他们与普通百姓不同。而今让他们去挖土方,运泥土,面目垢黑,衣冠不整,毁弃国家颜面,从事无益之劳,实在是不知所谓。孔子说:‘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无忠无礼,国何以立!臣知道,言出必死,而臣自比为牛身上的一根毛,生既无益于国家,死了又有什么损失呢!臣秉笔流涕,心中已经与世长辞。臣有八个儿子,臣死之后,给陛下添麻烦了!”奏书发出前夕,董寻沐浴待命。皇帝说:“董寻不怕死吗?”主管官员立即请示逮捕董寻。皇帝下诏,不予追究。
高堂隆上疏说:“当世一些小人,喜欢述说秦、汉之奢靡,以激**圣心,追求那些亡国之器,劳役费损以伤德政,这不是兴礼乐之和、保神明之吉的办法。”皇帝不听。
高堂隆又上疏说:“当初洪水滔天二十二年,尧、舜君臣,也只是南面而坐而已。如今并没有什么救急的事,而让公卿大夫与工匠奴仆一起在工地上劳动,如果让四方蛮夷听说,不是什么好名声;记载在史书上,也没有什么美誉。如今吴、蜀二贼,并不是北方沙漠地带的乌桓、鲜卑之类小寇,也不是占据村落、劫掠城池的盗匪,而是僭号称帝,欲与中原争衡。今天如果有人来汇报,说:‘孙权、刘禅并兴德政,轻减税赋,一举一动都向贤智长者咨询意见,每件事都遵守礼仪法度。’陛下听到了,岂不觉得厌恶,因为这样就很难将他们迅速讨灭了,所以为国担忧!假如来人汇报说:‘二贼并为无道,奢侈无度,劳役其士民,加重其赋税,下不堪命,呼吁日甚。’陛下听到了,岂不是欣喜他们的疲敝,而认为攻取他们并不困难了。既然如此,换位思考,道理就很明白了。亡国之君,都自认为不会亡,结果亡了。贤圣之君,都自认为要亡国,结果没有亡。如今天下凋敝,民间没有一石米的存粮,国家没有能维持一年的积蓄,外有强敌,六军暴师于边野,而内兴土木,州郡**,如果有紧急军情,我担心工地上的战士不能马上投身于疆场。
“另外,将士和官吏的俸禄薪资,逐渐减少,如今已经只有之前的五分之一;退休的官员,已经不再发给生活费用;以前免除的赋税,如今要缴纳一半;政府收入比以前增加两倍还多,支出比以前减少了三分之一;国库应该有盈余才对,但是每年财政预算反而不足,连牛肉都要抽税。反复推究下来,钱既然不在国用,一定用在了其他地方。俸禄、谷米、布帛,是国家供养官吏为国工作,是他们的生活来源,如今工资都没了,那就是要他们的命啊!这本是他们应得的,却又被夺走,怨恨自然生出。”
皇帝看了奏章,说:“看了高堂隆的奏章,让我恐惧啊!”
【华杉讲透】
所谓“永无止境”,是人性的规律,无论他追求什么,发展方向都是永无止境。一个人如果追求房子,他对“房子”的追求也是永无止境,小房子换大房子,大房子换大园子,大园子换野生动物园,最好给自己建一个锦绣中华、世界之窗、银河帝国、宇宙之心,住在里面,以图肢体耳目之欲,伸展呼风唤雨之志。只要欲望延伸,多大房子都不够住,举全国之力,竭天下之财,也解决不了君王的住房问题,这也是历代不断重复的老故事。读者如果有钱,读到这里,也当想想,自己的房子差不多就行了,别学这曹叡,所谓“问舍求田,原无大志;掀天揭地,方是奇才”。根源还在于没有志向。
高堂隆奏书中还有一句警句:“亡国之主自谓不亡,然后至于亡。贤圣之君自谓亡,然后至于不亡。”企业也是一样,总觉得自己明年就要倒闭的企业,越做越好;觉得自己好得很的企业,突然死亡。这就是生于忧患、死于安乐。
曹叡看了奏章说:“观隆此奏,使朕惧哉!”空话一句罢了,他的恐惧,敌不过他的欲望。狗改不了吃屎,他吃屎,还会愈演愈烈,花样百出。
尚书卫觊上疏说:“如今的大臣们喜欢说一些悦耳的话,他们说政治,就把陛下比作尧、舜;他们说军事,就把吴、蜀比作老鼠。臣认为不是这样。四海之内,分之为三,俊杰之士,各尽其力,各为其主,这与当初六国分治并没有什么区别。当今赤地千里,没有人烟,幸存下来的人民,生活困苦,如果陛下不能留意努力,国家将会凋敝,国势难以振作。武皇帝(曹操)的时候,后宫每餐不过一个肉菜,衣服不用锦绣,坐垫边缘不加任何修饰,器物不用朱砂油漆,所以能平定天下,遗福子孙,这都是陛下亲眼所见。当今之务,应该君臣上下,计校府库,量入为出,还担心不够,岂能工役不止,侈靡日甚,以致国库枯竭。当初汉武帝信神仙之道,说得到云端的露水,和着玉屑喝下去,就能长生不老,于是立起承露台,上面铸成神仙手掌,伸到天上去接露水。陛下通达圣明,每每嗤笑,认为他不对。汉武帝想求露水,尚且被非议。陛下根本就不想要那露水,还要去把承露台运来做空摆设,没有任何好处,白白靡费工夫,这都是陛下应该深思裁决的吧!”
当时皇帝又下诏收夺民女,之前已经嫁给平民或低级官吏的女子,收回改嫁给朝廷的士人,允许他们用奴婢来赎回。又在其中简选有姿色的,充入后宫。太子舍人、沛国人张茂上书进谏说:“陛下是天子;百姓吏民,是陛下之子。如今夺取吏民的妻子,配给士人,无异于夺取哥哥的妻子,配给弟弟,作为父母来说,就是偏心了。又,诏书说可以以年纪、容貌与妻子相当的奴婢来赎回,那么富者将倾家**产,贫者典当借债,高价购买奴婢来赎回自己的妻子。陛下以给士人征婚之名,而行自己充实后宫之实,那陛下的丑恶比士人更甚!得到妻子的人,未必高兴;而失去妻子的人,必有忧愁。或穷或愁,都不得志。有天下而不得万民之欢心者,很少有不危殆的。大军在外数十万人,一日之费不止千金,举天下之赋以供应军费,尚且不足,何况还有后宫那么多编制之外的女子!再加上皇后、嫔妃,以及太后家族,随意赏赐,内外交互引援,其费用已达到军费的一半!汉武帝挖掘人工湖,堆土为山,所幸是当时天下一统,没人敢与他争锋罢了。如今天下衰乱,已经四五十年,马不能卸下鞍,战士不能卸下盔甲,强寇环绕边疆,图谋倾危魏室。陛下不战战兢兢、兢兢业业,一心念着勤俭节约,反而以奢靡为务,让尚方(制办和掌管宫廷饮食器物的宫署)制作玩弄之物,后园建筑承露之盘,这些诚然可以快耳目之欲,但也足以鼓动敌寇大举侵犯之心。痛惜啊!舍弃尧、舜之节俭,而为汉武帝之侈靡,臣甚为陛下感到不可取!”
皇帝不听。
高堂隆病重,口述上疏说:“曾子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的病情,有增无减,常常恐怕突然去世,忠心无法表达,臣一片丹心至诚,希望陛下稍稍垂览!臣观察,夏、商、周三代之有天下,圣贤代代相传,历经数百年,普天之下,没有一尺土不是王土;率土之滨,没有一个人不是王臣。然而,夏桀、商纣两位昏君,纵心极欲,以致皇天震怒,宗庙国家,毁为废墟。周武王将商纣枭首,悬挂于太白旗之上;商汤打败夏桀,将他流放在鸣条。天子之尊,被商汤、周武王接替。难道夏桀、商纣是特殊的愚人吗?他们也是圣明君王的后代呀!黄初年间(曹魏建政之初),上天曾发出警告,燕巢中发现一只怪鸟,鸟嘴、鸟爪、胸前,全是赤色,这正是魏室大怪异之事。应该要防止鹰扬之臣,不要祸起萧墙之内。可以简选诸曹氏亲王,让他们在各自的封国设立军队,像棋子一样,分布全国,拱卫京师,辅佐皇室。皇天并不跟任何一姓更亲,只是辅助有德之人。百姓歌颂德政,政权寿命自然延长;如果百姓怨叹,则上天会收回福禄,再授给有才能的人。由此看来,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不是陛下的天下!”
皇帝亲笔手诏回复,深切慰劳。不久,高堂隆去世。
【陈寿曰】
高堂隆学业修明,志在匡正君王,借天变陈述警诫,发于诚恳,真是忠臣!只是他主张修改正朔,又让曹氏追认舜为始祖,这岂不是他的主观意愿超过了他的学识!
【华杉讲透】
历史常有与民争利之事,但发展到曹叡这样大规模与民争妻的,还真是罕见!欲望没有边界,也没有底线,没有什么事是人干不出来的,绝对的权力导致绝对的腐败,信哉斯言!
高堂隆的遗奏,要曹叡注意鸠占鹊巢,“宜防鹰扬之臣于萧墙之内”,他是已经看到了司马懿鹰视狼顾吗?不过,他的药方,让封国亲王各自建立军队,那是为了解决一个问题,从而制造出更大的问题,自然是万万不可。曹叡到底应该怎么办,也只有天知道了。
16 皇帝深为痛恨浮华不实的官员,下诏给吏部尚书卢毓说:“选拔官员,不要只取那些有名的,名气就像画在地上的饼,不能吃!”卢毓回答说:“按名气选拔,固然得不到特别优异的人才,但是可以得到正常的人才。正常的人才敬畏教化,一心向善,然后有名声,人们不应该讨厌他。我的能力,不足以识别谁是特别优异的人。而主管的官员,又遵循名声去寻找,按常规给予任职。我能做的,就是任用之后,考察他是否名副其实罢了。古代的时候,舜让诸侯自己汇报他是怎么治理地方的,然后就着他汇报的话,考察他的绩效。如今考绩之法废弛,而以舆论毁誉作为进退标准,所以真伪混杂,虚实难以分辨。”皇帝采纳他的话,下诏令散骑常侍作《都官考课法》七十二条,又作《说略》一篇,加以解读。然后下诏让百官讨论。
司隶校尉崔林说:“按《周官》上的考核办法,已经十分详尽了。但是在周康王之后,逐渐废弃,这是因为考核办法全在于负责考核的人。到了汉朝末年,难道问题是出在考核办法不够周密吗?如今军队中的考核,有的积年未做,有的仓促进行,考核项目的增减,没有一定之规,本来就是很难做到统一。好像渔网不能张开,就拎它的纲绳;皮衣毛不整齐,就抖一抖衣领。皋陶在舜的朝中任职,伊尹居于商朝的朝廷,不仁之人,自然远离。如果朝中大臣都能胜任其职,作为百官的榜样,那谁敢不好好干,又何须考核!”
黄门侍郎杜恕说:“每三年一次考绩,公开考核官员,固然是帝王之盛制。但是,历经六个朝代(尧、舜、夏、商、周、汉),而考绩之法并不居于重要地位;先后七位圣人(尧、舜、禹、汤、文、武、周公),而考核办法的条文没有传下来。臣认为,原因是那办法虽然原则上可以作为依据,但是实施细则难以完备。俗话说:‘世上只有乱人,没有乱法。’如果靠法律就行的话,那尧、舜也就不需要稷、契的辅佐,殷、周也不需要伊尹、姜子牙了。如今上奏建议实施考绩法的人,引用周朝、汉朝的做法,以汉朝《考功课吏法》为蓝本,也算是明白考课的要点了。但是,以此弘扬揖让之风,兴和睦之治,我认为还不能尽善尽美。如今要让州郡官员考察士人,必须经由四个科目(儒经、文吏、孝悌、从政)来考察,如果所说的都有事迹证明,再举荐他,由公府征召,派去做跟百姓直接接触的地方首长。之后再根据他们的功劳,依次补升为郡守,或者官职不变,只增加俸禄并赐给爵位,这才是最重要的考绩。臣认为,经过考察而任用的官员,就应该让他们显贵,采纳他们的建议,让他们拟定考核州郡官吏的办法,办法施行,该赏的就一定要赏,该罚的一定要罚。至于公卿及宫中内职大臣,也应该进行岗位考核。古代之三公,坐而论道;内职大臣,进言补缺,弥补君王的过失,再小的善行都要记录,再小的过失都要纠举。况且天下之大,事务繁杂,不是一盏明灯就能全部照亮每个角落的。所以君王为元首,臣子为股肱,君臣一体,相辅相成。所以古人说,廊庙栋梁之材,不是一根木头所能支撑的;帝王之业,也不能靠一个人的谋略。由此说来,岂有身为大臣,成天在那里办理考核,就能让天下太平的呢!假使他们在朝中荣身保位,没有进退之忧,而那些在外为公尽节的官员,却总是怀疑考核没有公义,而私底下的攻讦成为风气,那就算是孔子来负责考核,恐怕也没有什么效果,更何况是一个泛泛之辈呢?”
司空掾、北地人傅嘏说:“建立官吏,分担职务,管理民众事务,这是根本。而按照他的官职去考核他的实际工作,根据成规去考察督促,不过是一些细枝末节。纲本未举,而去制定一些细枝末节的流程;不研究经国大略,而以制定考课之法为先。我担心这并不足以分辨官吏的贤愚,也不能精进孰明孰暗的道理。”
讨论来讨论去,很长时间都没有结论,考核之事终究不了了之。
【司马光曰】
为治之要,莫先于用人。而治人之道,就是圣贤也觉得困难!所以,如果按舆论对他的毁誉去选拔,则被喜爱和憎恶所主导,而善恶混淆不清;按考核条例去检查呢,又巧诈横生,真伪难辨。究其关键,还是在于人!人要至公至明。在上位者至公至明,则群下能否胜任一目了然,无所逃遁。如果在上位者不是至公至明,那考核办法,恰恰是被利用为徇私欺罔的工具。
为什么这么说呢?公正光明,是心;考核绩效,是事迹。如果自己的心不正,而要去考核别人的事迹,不是太难了吗?在上位的人,只要不因亲疏贵贱而改变心意,不因喜怒好恶而改变立场,想知道谁是博学通经之士,只要看他博闻强记、议论精通,这就是饱学之士;想知道谁是能治理狱政的能臣,只要看他能识破真伪,使人不受冤枉,这就是公正的法官;想知道谁是能治财的专家,只要看他仓库盈实,百姓富足,这就是善于抓经济的地方官;想知道谁是懂军事的,只要看他战胜攻取,敌人畏服,这就是能打仗的将军。其余百官,莫不如此。选拔人才的时候,虽然也跟别人商量,而决策权在自己;虽然也考核他的事迹,但结论还在于自己内心的观察判断,考察实情,仔细斟酌怎么选择安排才合适。这其中是极致的精密和微妙,根本就不可言传,也没法写出来,传下去,怎么可能预先制定法条,而委托给有关部门办理呢?
皇亲国戚,或权贵之家,虽然没有才能,照样高居要职;而关系疏远的,地位低贱的,虽然是贤才,仍然被排斥。被上级所喜欢的,干得再差,也照样没事;被上级所讨厌的,就算有功,也不录用。如果征求他人意见,则毁誉参半,无法决策;如果考核他的政绩,则汇报上来的全是好事,但实际情况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也无法核查。所以,考核办法制定得再怎么好,条目再怎么完善,档案保存再怎么严谨,又能得到真相吗?
有人说:“人君之治,大者天下,小者一国,内外官员成千上万,考察升迁,怎么能不委托给有关部门,全部自己干呢?”我说:不是这么回事!所谓在上位的人,也不只是国君。太守居一郡之上,刺史居一州之上,九卿居各部属官之上,三公居百官之上;他们都用这个道理来考察任免他们的部属,而君王也用这道理来考察公、卿、太守的任免,还有什么烦劳呢?
又有人说:“考绩之法,是尧、舜所制定的,京房、刘劭是记述修订而已,怎么能废弃呢?”我说:尧舜时期的官员,在位时间都很长,深受君王信任,考核办法很宽松,考核时间周期也很长。所以鲧治水,九年不成,然后才治罪。大禹治水,九州全部平定,四方土地都可以安居,然后才赏赐他的功劳。不是像后来京房、刘劭搞那些办法,米、盐之类事务都要考核,要的都是短期效益。有些事情,名义上相同,实际却不是一回事,就像尧舜的考绩,和京房、刘劭的考绩,不是一回事,这不可不仔细省察。考绩办法,并不是在尧舜时代可行,到了汉朝就不可行。是京房、刘劭制定的办法,没有抓住根本,而钻到细枝末节里面去了。
【华杉讲透】
而司马光的评论,也是不得要领。总之,他们的结论,就是法治不现实,只能靠人治。人治靠谁治呢?下级靠上级治,一级治一级,到了最高级——君王呢?就只能靠“自治”了。
17 当初,右仆射卫臻负责选拔官员,中护军蒋济写信给卫臻说:“刘邦任命逃犯(韩信)为上将,周武王举拔一个渔夫(姜太公)为太师,平民甚至奴仆,都可以登位为王公,何必要守着那些条文,考试之后才任用呢?”卫臻说:“不对!你这是把牧野之战的时代,比着成王、康王的盛世;把汉高祖斩白蛇起义的时代,比着文景之治。喜爱超出常规的行动,开启奇迹般的选拔途径,那就将让天下驰骋而大乱了。”
卢毓谈论用人及选举,都以性格品行为先,然后才看他的才干。黄门侍郎、冯翊人李丰曾经问卢毓,卢毓说:“才能是能够行善的,大才能成大善,小才能行小善。如今有的人有才,但是不能为善,那是因为他的才能不适合他的职位。”李丰佩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