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宁元年(戊申,公元168年)
1 春,正月初三,任命城门校尉窦武为大将军,前太尉陈蕃为太傅,与窦武及司徒胡广三人一起参录尚书事。
当时正是国丧期间,而新君未立,诸尚书畏惧,大多托病不上朝。陈蕃移书责备说:“古人立节,事亡如存(引自《中庸》:‘事死如事生,事亡如事存,孝之至也。’先王虽死,仍然像他在世一般,为死去的人做事,就和他在世的时候为他做事一样),如今帝祚未立,政事日迫,诸君奈何吞服苦药,躺在**装病,这合乎大义吗?”诸尚书惶怖,都起来工作。
2 正月二十日,解渎亭侯刘宏抵达夏门亭。皇太后派窦武持节,以亲王规格的青盖车迎接他入宫,正月二十一日,即皇帝位,改元。
3 二月十三日,葬孝桓皇帝于宣陵,庙号威宗。
4 二月二十三日,赦天下。
5 当初,护羌校尉段颎平定西羌,但是东羌先零等部落还没有屈服,度辽将军皇甫规、中郎将张奂等连年招降他们,他们总是降了又叛。桓帝下诏问段颎:“先零羌作恶反叛,而皇甫规、张奂各拥强兵,却不能及时剿平先零羌。我想要你移师东讨,不知道是否合适,请你拟定一个战略。”
段颎上书回复说:“臣认为,先零东羌虽然数次叛逆,但是已经投降皇甫规的,有两万多户。善恶已分,剩下没投降的已经不多了。如今张奂之所以踌躇不敢进兵,是担心大军一出,羌众惊疑,又里应外合起来。况且从冬到春,叛羌部落一直连营不止,人畜疲惫,有自亡之势,所以张奂又想招降他们,坐制强敌,不战而定。臣以为,羌人狼子野心,难以以恩义结纳,势穷之时,虽然暂时屈服,但咱们撤军之后,他们又蠢蠢欲动。对他们这些人,只有一个办法,就是将长矛抵在他胸口,将白刃架在他脖子上。计算下来,东羌人口一共三万余户,都居住在边塞之内,路途没有什么险要地形,并无燕、齐、秦、赵纵横之势,但是却能长期作乱于并州、凉州,累次侵入三辅地区,迫使西河与上郡郡府内迁,安定、北地也岌岌可危。从云中、五原,西至汉阳两千余里,土地全部被匈奴和诸羌占据,这就好像恶疮暗疾,隐伏于两肋之下,如果不加诛灭,将会迅速膨胀。如果以骑兵五千,步兵万人,战车三千辆,跨越三个冬天和两个夏天的时间,足以将他们击破平定,总计需要军费约五十四亿。如此,则可令群羌破尽,匈奴长服,内迁郡县,得返本土。永初年间,诸羌反叛,持续十四年,军费消耗二百四十亿。永和末年,又是历时七年的反叛,军费八十余亿。花了这么多钱,却不能诛尽,余孽复起,贻害至今。如果今天不让百姓再坚持承受一段短暂的痛苦,将永无宁日。臣愿竭尽驽劣之力,听候差遣节度。”
皇帝听从,一切按段颎意见办。于是段颎将兵一万余人,带了十五天的军粮,从彭阳直指高平,与先零诸羌战于逢义山。羌虏兵势盛大,段颎部下士兵都很恐惧,段颎令军中长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对将士们说:“此处离家数千里,进则事成,退则尽死,大家努力!共取功名!”于是大声呐喊,众人皆应声冲锋,两翼骑兵掩护,发动突击。羌虏大溃,斩首八千余级。
太后赐诏褒美说:“等到东羌全部平定之后,再合并论功,今天先赐段颎钱二十万,段家可以选一人为郎中。”又下令中藏府(皇家内库)调集金钱、绸缎等增助军费,拜段颎为破羌将军。
【华杉讲透】
这里有一段“长镞利刃,长矛三重,挟以强弩,列轻骑为左右翼”,为《资治通鉴》原文。长镞利刃,镞是箭镞、箭头,黄锦鋐版译为“士兵们拿着长镞利刃”,柏杨版译为“磨砺箭头刀锋”,胡三省注:“范书《段颎传》为‘张镞利刃’。”对“长矛三重”,柏杨版译为“将三支长矛,结成一支”,感觉不太可信。黄锦鋐版译为“持长矛的士兵列为三排”,比较合理。
总之,此处是描述段颎的阵形,但具体各兵种及武器是怎么组合的,还不清楚,阙疑。
另外,这一段很宝贵的是记录了平叛的军费开支之巨,也让我们了解到宦官为什么要干预军事,因为钱太多,利益太大了。
6 闰三月甲午日(三月疑无此日),追尊皇帝的祖父刘淑为孝元皇,祖母夏氏为孝元后。追尊皇帝的父亲刘苌为孝仁皇。尊皇帝的母亲董氏为慎园贵人。
7 夏,四月戊辰日(四月疑无此日)。太尉周景薨逝,司空宣酆被免职。任命长乐卫尉王畅为司空。
8 五月初一,有日食。
9 任命太中大夫刘矩为太尉。
10 六月,京师水灾。
11 六月十七日,录定策之功,封窦武为闻喜侯,窦武之子窦机为渭阳侯,窦武哥哥的儿子窦绍为鄠侯,窦靖为西乡侯,中常侍曹节为长安乡侯。封侯的有十一人。
涿郡卢植上书窦武说:“足下之于汉朝,就如同周公、召公之于周朝,建策拥立圣王,让四海有所维系,论者以为,您的功勋,最大就在这件事上了。但这不过是在宗族族谱之中,依照先后次序,物色人选而已,你有什么功勋呢?岂能贪天之功,以为自己之力!您应该推辞陛下给你的赏赐,以保全自己的身名!”
窦武不听。
卢植身高八尺二寸,声如洪钟,性格刚毅,有大节。少年时侍奉马融。马融性格豪侈,多列女倡歌舞于前,卢植侍读多年,从不转头顾盼,马融由此很敬重他。
太后因为陈蕃昔日恩德(窦氏当年被封为皇后,陈蕃的意见发挥了重要作用),特封陈蕃为高阳乡侯。陈蕃上书辞谢说:“臣听说,割地封侯,这是给有功劳或有品德的人。臣虽然没有素洁之行,也懂得‘不以其道而得之,不居也’。如果我不推辞这爵位,掩住面子坐上这个位置,将使皇天震怒,灾变流向人民。微臣之身,又寄放在哪里呢?”
太后不许。陈蕃坚决推辞,前后十次上书,终究没有接受封赏。
【华杉讲透】
这里记录了窦武和陈蕃的不同态度。一个价值观,就是“不市恩”。
本来是公事公办,即便让人得了好处,也不能把这当私恩给卖了。窦武与太后定策,选立新君,这是他当时所处的位置必须担当的职责,不能因为选了某人,就当自己的私人恩情,换取封赏,这就是他把国家政权给卖了,这就是“市恩”了。
臣子对君王,不能说你是我拥立的,就应该感谢我,回报我。上级对下级,也不能说你是我提拔的,就是我的人。都是国家的事,都是国家的人,这就是不市恩。
陈蕃的态度,就是不市恩,如果接受了爵位,就是买卖了。他引用了《论语》里的话来表明心迹:“子曰:‘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处也。贫与贱,是人之所恶也;不以其道得之,不去也。’”
富贵是人人所想要的,但如果不是正道得来,那我不要。这不一定指捡来、偷来、骗来、抢来,而是说那不是我该得的,它自己来了,那我“不处也”。处,安住的意思,我不要,因为不能安处这富贵。陈蕃引用时把“处”记成了“居”,“居”“处”意思一样。比如是人家给的,但我觉得我不该得,是不是他搞错了呢?心中不安,不能安处。这就像我经常说的“吃亏论”,不怕吃了别人的亏,就怕不小心占了别人便宜。不怕没得到该得的,就怕拿了不该拿的。
反过来,贫贱是人人都不喜欢的,人人都想摆脱贫贱,但如果以不义之道脱贫,那我还是不要脱贫吧!总之是安贫乐道,审富贵而安贫贱。
12 段颎将轻兵追击羌族,出桥门,昼夜兼行,在奢延泽、落川、令鲜水连战连捷,又战于灵武谷,羌族大败。秋,七月,段颎挺进泾阳,羌族余寇四千多户,全部散入汉阳山谷间。
护匈奴中郎将张奂上言:“东羌虽破,残余的羌民很难被全部消灭,段颎性格轻率果敢,应该考虑到军事行动,胜败无常,抓住有利时机,以恩信招降,以后不会后悔。”
朝廷把张奂的奏书转给段颎,段颎上言说:“臣原本就知道,东羌虽然人多,但军事力量柔弱,容易制服,所以我的意见是,希望制定一个永远和平的战略。而中郎将张奂说虏强难破,宜用招降。圣朝明鉴,采纳了我不成熟的意见,我的战略才得以施行,而张奂的计策被舍弃。如今事实的发展,和张奂的预测完全相反,他便对我猜疑忌恨,相信叛羌的申诉,故意修饰润词,说我的兵‘累见挫败’,又说‘羌族是一气所生,不可诛尽,山谷广大,不可成为无人区,血流污野,伤害天地和气,带来灾变’,等等。
“臣考察周朝、秦朝时期,戎狄为害;光武中兴以来,羌寇最盛,诛之不尽,虽降复叛。如今先零等诸部羌人,多次反复无常,攻没县邑,抢掠人口财物,又发掘坟墓,暴尸荒野,灾祸不仅加之于活人,连死人也不放过。以至于上天震怒,假臣之手以行诛。当初邢国无道,卫国伐之,师出之日,上天为之降雨祝福。臣动兵以来,经历夏日,连获甘雨,庄稼丰收,人无疾疫,可见上合天心,并无灾变。而且符合人民的愿望,军民团结,连战连捷。
“从桥门以西,落川以东,都是故有的宫殿和城邑,互相连接,并非深险绝域之地,车马可以安行,不会翻覆。张奂身为汉朝武将,驻军两年,不能平寇,却虚言修文偃武,要招降恶敌,我认为他言辞荒诞,都是空谈,夸大招降的效果,根据没有实证。为什么这么说呢?当年先零羌作乱,赵充国把他们迁居内地;当煎羌乱边,马援把他们迁居三辅地区,他们开始时顺服,但终究都反叛,一直到今天,还是如鲠在喉之患。所以在边疆任职的有识之士,深以为忧。如今边郡户口稀少,数次为羌族所创毒,还要让羌族进来与汉人杂居,那不是在良田里种荆棘,在屋子里养蛇虫吗?所以,臣奉大汉之威,建长久之策,欲绝其本根,使其不能再生长。本来就规划了三年的预算,五十四亿,如今刚刚过了一年,花费不到一半,而余寇已经残尽,将要殄灭。臣每次接到诏书,都说将在外,君命绝不遥控指挥,希望陛下说到做到,一切由臣全权处置,临事应变,不失军机!”
13 八月,司空王畅被免职,任命宗正刘宠为司空。
14 当初,窦太后被立为皇后之时,陈蕃出了大力。等到窦太后临朝,政事无论大小,一律委任于陈蕃。陈蕃与窦武同心勠力,征天下明贤李膺、杜密、尹勋、刘瑜等,皆列于朝廷,与共参政事。于是天下之士,莫不伸长脖子盼望太平。而皇帝的乳母赵娆及诸女尚书,旦夕在太后身旁,中常侍曹节、王甫等相互朋结,谄事太后。太后信任他们,数次发出诏命,给他们的人封赏百官。陈蕃、窦武对此深恶痛绝,某次一起上朝的时候,陈蕃私下里对窦武说:“曹节、王甫等,从先帝时就操弄国权,浊乱海内,如今不把他们诛杀,以后更加不可收拾!”窦武深以为然。陈蕃大喜,以手推席而起。窦武于是开始接纳同志,如尚书令尹勋等,一起谋划定计。
正好赶上有日食之变,陈蕃对窦武说:“当初,萧望之被一个石显,就弄得焦头烂额,更何况如今有几十个石显。我已经八十岁了,想要替将军除害,今天可以以日食为由,斥罢宦官,消除天变。”
窦武于是上奏太后说:“按过去的制度,黄门、常侍只是官吏宫廷内门户,掌管宫廷财物而已,如今,他们参与政事,掌握重权,子弟布列,专为贪暴。天下汹汹不安,正是这个原因,应该将宦官全部诛废,以清洗朝廷。”
太后说:“汉元帝以来的惯例,世代都有宦官,如果当中有犯罪的,当然应该诛杀,岂能说是要杀尽宦官呢?”
当时中常侍管霸,颇有才略,在禁宫内独断专行,窦武先取得太后同意,逮捕管霸及中常侍苏康等,都将其下狱处死。窦武又上奏要诛杀曹节等,太后心中不忍,犹豫不决,于是事情一直没有发动。
陈蕃上书说:“如今京师人心不安,道路喧哗,说侯览、曹节、公乘昕、王甫、郑飒等,与赵夫人、诸尚书并乱天下,服从他们的,就升官加爵;忤逆他们的,就被中伤陷害。满朝群臣,就像河里的木头,一会儿漂到东,一会儿漂到西,只知道贪图俸禄,畏惧祸害。陛下如今不急诛此辈,必生变乱,倾危社稷,其祸难量。希望能将臣的奏章公开,宣示左右,并让天下的奸臣都知道我对他们的痛恨!”
太后不听。
这个月,太白金星侵犯房宿四星中的上将星,侵入太微星座。侍中刘瑜一向擅长天象,感到厌恶,上书皇太后说:“根据占书,天象显示:宫门将要关闭,将有对将相不利之事,奸人就在主上身旁,希望紧急预防!”又写信给窦武、陈蕃,陈述星辰错谬,不利大臣,请速定大计。于是窦武、陈蕃以朱寓为司隶校尉,刘祐为河南尹,虞祁为洛阳县令。窦武上奏,将黄门令魏彪免职,任命自己所亲信的小黄门山冰替代他。下令山冰收捕长乐尚书(太后临朝所置太后宫尚书,掌奏下外朝的文书)郑飒,关押在北寺狱。陈蕃对窦武说:“这些人抓到不马上处死,还留着审问吗?”窦武不听,让山冰、尹勋与侍御史祝瑨拷问郑飒,郑飒供词牵连到曹节、王甫。尹勋、山冰即刻上奏收捕曹节等,由刘瑜负责向太后汇报。
九月初七,窦武出宫回家。负责主管奏章文件的宦官先将消息告诉长乐五官史(太后宫侍卫官,属五官中郎将,掌五官郎宿卫长乐宫门户)朱瑀,朱瑀将窦武的奏书私自拆开读了,骂道:“中官放纵不法的,自然可以诛杀。我等有什么罪?要斩尽杀绝,还要灭族?”于是大呼说:“陈蕃、窦武奏白太后,要废黜皇帝,为大逆!”于是连夜召集与自己亲信且壮健的长乐宫从官共普、张亮等十七人,歃血为盟,谋划诛杀窦武等。曹节向皇帝汇报说:“外面形势迫急,请出御德阳前殿。”又让皇帝拔剑踊跃,使乳母赵娆等拥卫左右,收取所有印信,紧闭各宫门,召尚书官属进宫,用刀架着脖子,胁迫他们撰写诏书,拜王甫为黄门令,持节到北寺狱,收捕尹勋、山冰。山冰怀疑,不受诏,王甫将他格杀,接着杀了尹勋,放出郑飒,还挟持太后,夺了太后玺绶。令中谒者把守南宫,关闭宫门,封锁复道,派郑飒等持节与侍御史谒者一起去收捕窦武等人。窦武不受诏,驰入步兵营,与其哥哥的儿子、步兵校尉窦绍一起杀了使者,召会北军五校士数千人屯驻都亭,下令军士们说:“黄门、常侍造反,尽力者封侯重赏!”陈蕃听到事变消息,率领官属及学生八十余人,都拔刀突入承明门,到达尚书门,振臂高呼:“大将军忠以卫国,黄门反逆,为什么说窦氏不道呢?”王甫当时出来,正和陈蕃相遇,听到他的话,斥责说:“先帝新弃天下,坟墓山陵,还未完成,窦武有何功劳,兄弟父子,并封三侯!又设乐饮宴,多取掖庭宫人,旬日之间,财产巨万,大臣如此,这是有道吗?公为宰辅之臣,与他阿附一党,还说什么别人是贼!”下令剑士逮捕陈蕃。陈蕃拔剑呵斥王甫,辞色更加严厉。王甫将陈蕃拿下,送进北寺监狱。
黄门从官猛踢陈蕃,骂道:“老怪!还能裁我们的员,减少我们的薪俸不?”即日,将陈蕃诛杀。
当时护匈奴中郎将张奂被征召回京师,曹节等人认为张奂新来,不知道事件本末,矫诏命少府周靖代理车骑将军、加节,与张奂一起率领五营士兵讨伐窦武。此时,天已微明,王甫率领虎贲、羽林等军合计一千余人,出屯朱雀掖门,与张奂合兵一处,在宫门下集结,与窦武对阵。王甫兵势渐盛,派手下士兵向窦武军队大喊说:“窦武造反!你们都是禁兵,应该宿卫宫省,为什么要跟随反贼呢?先投降的人有赏!”营府兵一向畏惧宦官,于是窦武阵营中士兵先是稍稍奔降王甫,从清晨到早饭时分,几乎全部投降。窦武、窦绍逃走,诸郡追击包围,二人皆自杀,枭首于洛阳都亭,又收捕窦氏宗亲姻亲家属,全部诛灭。侍中刘瑜、屯骑校尉冯述等,也被灭族。宦官们又诬陷虎贲中郎将刘淑,前尚书、会稽人魏朗,说他们与窦武通谋,皆自杀。
迁皇太后于南宫,流放窦武家族于日南郡,自公卿以下,曾经被陈蕃、窦武所举荐的,以及门生、故吏,全部免官,终身不得参政。议郎、渤海人巴肃,开始时与窦武等同谋,曹节等不知道,只是坐罪禁锢,不许他做官,后来才知道真相,于是将他逮捕。巴肃自己乘车到县衙自首。县令见了他,解下印绶,要和他一起逃亡。巴肃说:“为人臣者,有谋不敢隐,有罪不逃刑,既然不隐其谋,何必逃其刑罚呢?”于是被诛杀。
曹节升任长乐卫尉,封育阳侯。王甫升任中常侍,仍兼任黄门令。朱瑀、共普、张亮等六人都封列侯。十一人为关内侯。于是群小得志,士大夫皆垂头丧气。
陈蕃友人、陈留人朱震收葬陈蕃尸体,藏匿陈蕃的儿子陈逸,事情败露,被抓进监狱,全家都被戴上刑具。朱震被严刑拷打,誓死不言,陈逸于是得以逃亡。
窦武府掾、桂阳人胡腾收殓窦武的尸体,为其举行葬礼,被处以禁锢刑。窦武的孙子窦辅,时年两岁,胡腾诈称是自己的儿子,与令史、南阳人张敞一起,将他藏匿在零陵界中。窦辅也活了下来。
张奂升任大司农,以功封侯,他知道自己是被曹节等人骗了,深为懊恼,拒不接受。
【华杉讲透】
窦武要诛灭所有宦官,这么大的事,他不一气呵成,一战而定,还不紧不慢,中间还离开皇宫,回家休假。政变的关键,在于掌握政权的合法性,因为参与政变的对垒双方是很少一部分人,决定胜败的取决于其他人怎么站队。而其他人不知道谁强谁弱,只要服从现有合法权力,就算败了也没罪。而站错了队,就是反贼,就有灭族的风险。
太后、皇帝的玺绶、符节、诏书,就是合法权力。窦武离开皇宫,就让宦官们掌控皇宫,挟持太后和皇帝,掌握全部印绶符节,取得全部合法权力,之后将他们一举诛灭。窦武之愚笨轻率,实在不该参与这种你死我活的斗争。
俗话说:“一不做,二不休。”宦官们就是这样,不干则已,一干就干到底。窦武呢,他相反,一不做,二还要休,就休了一个万事皆休。
15 任命司徒胡广为太傅,录尚书事,司空刘宠为司徒,大鸿胪许栩为司空。
16 冬,十月三十日,日食。
17 十一月,太尉刘矩被免职,任命太仆、沛国人闻人袭(复姓“闻人”)为太尉。
18 十二月,鲜卑及濊貊入侵幽州、并州。
19 这一年,疏勒王的叔父杀了疏勒王,自立为王。
20 乌桓上谷部落酋长难楼有部众九千余户,辽西丘力居有部众五千余户,都自称为王。辽东苏仆延有部众一千余户,自称峭王。右北平乌延有部众八百余户,自称汗鲁王。
建宁二年(乙酉,公元169年)
1 春,正月初四,赦天下。
2 皇帝(本年十四岁)迎接董贵人(亲生母亲)于河间。三月初三,尊皇帝的生母为孝仁皇后,居永乐宫,拜其兄董宠为执金吾,兄长的儿子董重为五官中郎将。
3 夏,四月二十一日,皇帝御座上发现一条青蛇。四月二十二日,大风、雨雹、霹雳,拔起大树一百余棵。皇帝下诏,让公卿以下各自上亲启密奏。大司农张奂上疏说:“当初周公葬礼不合礼制,以至于上天动威。(周公薨逝,周成王想把他葬在成周,上天以雷电大风,庄稼倒伏,大树被连根拔起,周国人大为惊恐。周成王将周公改葬于毕邑,以示不敢以周公为臣子。上天才平静下来。)如今窦武、陈蕃忠贞,却没有得到平反昭雪,妖蛇天变,都为此而来。应该立即将窦武、陈蕃收葬,请回被流放的家属,让所有免官回家的人,全部得到平反。又,皇太后离居南宫,而陛下对她恩礼不接,对此,群臣不言,远近失望。应该饮水思源,回报亲恩。”
皇帝对张奂的话深为嘉赏,问之于诸常侍宦官,左右都很反感,皇帝自己做不了主。张奂又与尚书刘猛等一起举荐王畅、李膺等作为三公人选。曹节等更加厌恶,于是下诏严厉责备他们。张奂等人都自己穿上囚服到廷尉监狱报到,过了好几天才被释放,并罚三个月薪俸赎罪。
郎中、东郡人谢弼上亲启密奏说:“臣听说:‘惟虺惟蛇,女子之祥。’(《诗经·小雅·斯干》:‘惟熊惟罴,男子之祥;惟虺惟蛇,女子之祥。’说的是梦。梦到熊罴是生男孩的征兆,梦见虺蛇是生女孩的征兆。)当初皇太后定策于宫闱,援立圣明,让陛下即位为君。《尚书》说:‘父子兄弟,罪不相及。’窦氏被诛,怎么能把罪过牵连到太后呢!将太后幽隔于空宫,愁感天心,如果生了令人措手不及的疾病,陛下有何面目以见天下!当初孝和皇帝不否定窦氏养育之恩,前世以为美谈。《礼经》有规定:‘为人后者为人子’,陛下既然继承桓帝,以桓帝为父,岂能不以太后为母呢!愿陛下仰慕虞舜当年的孝顺,想想《诗经·凯风》歌颂思念母亲的诗篇(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南风轻吹,吹拂树苗。树苗茁壮,母亲辛劳)。
“臣又听《周易》上说:‘开国承家,小人勿用。’如今功臣在外,没有爵秩。而乳母私宠,却得到高官贵爵。大风雨雹,都是由此而来。
“又,故太傅陈蕃,勤身王室,而被群邪陷害,一旦诛灭,刑罚之严酷幡滥,骇动天下。陈蕃的门生、故吏或被流放,或不允许他们再做官。陈蕃已经死去,即使有一百条生命,也不能让他生还,应该释放他的家属,解除禁令。
“宰相级官员,是国家重器,如今在位的四公,只有司空刘宠还能持守善政立场,其他几位都是尸位素餐,招贼引寇之辈,必有折足覆鼎之祸。可以借此次灾异为由,将他们全部罢黜,征召故司空王畅、长乐少府李膺主持国政,则灾异可消,国祚永存。”
皇帝左右厌恶谢弼这些话,将他外放广陵郡府丞。谢弼后来辞职回家。曹节侄子曹绍为东郡太守,找其他罪名逮捕谢弼,将他在狱中拷打致死。
皇帝又以蛇妖的事问光禄勋杨赐,杨赐上亲启密奏说:“善不会无缘无故地到来,灾也不会平白无故地发生,王者心中有所想法,虽然没有表露出来,但是五星已经开始推移,阴阳开始发生变化。君王的权威不能建立,就会发生龙蛇怪事。《诗经》说:‘惟虺惟蛇,女子之祥。’希望陛下多想想乾刚之道,分别内宫外朝,抑制皇后家族的权力,割舍艳姬美妾的情爱,则蛇变可消,祯祥立应。”
杨赐,是杨秉的儿子。
4 五月,太尉闻人袭、司空许栩被免职。六月,任命司徒刘宠为太尉,太常、汝南人许训为司徒,太仆、长沙人刘嚣为司空。刘嚣一向阿附诸常侍宦官,得以登上三公高位。
5 皇帝下诏,派谒者冯禅前往说降汉阳残余的叛羌。段颎认为,现在正是春天,满地都是正在耕种的农民,羌族人就算是暂时投降,官府也没有能力供养他们,终究还会再次叛乱为贼。不如乘虚进兵,势必殄灭。段颎于是亲自出动,挺进到距羌族所屯驻的凡亭山四五十里的地方,派骑司马田晏、假司马夏育率领五千人先进,击破羌人。羌众崩溃东奔,又聚集在射虎谷,分兵封锁山谷上下两个谷口。段颎计划在这里将他们一举歼灭,不让一个人逃走。
秋,七月,段颎派一千人在西县以木栅构筑阻截工事,纵深二十步,长达四十里。分别派田晏、夏育等率领七千人衔枚夜上西山,在距离羌族大营一里左右的地方,安营扎寨,挖掘壕沟。又派司马张恺等将三千人上东山,羌虏这才察觉。
段颎与张恺等从东西两山乘势而下,纵兵奋击,大破羌虏,一路追击到上下两个谷口,穷山深谷之中,一路追杀,斩其酋长以下一万九千余首级。冯禅等招降四千人,分别安置在安定、汉阳、陇西三郡。于是东羌全部平定。
段颎前后参与一百八十次战役,斩首三万八千余级,缴获牲畜四十二万七千余头,费用四十四亿,军士死亡四百余人。皇帝改封段颎为新丰县侯,食邑一万户。
【司马光曰】
《尚书》说,“惟天地,万物父母;惟人,万物之灵”。其中特别聪明的做君王,君王做人民的父母。其中蛮夷戎狄,虽然和我们种族不一样,但其趋利避害,乐生恶死,却与我们相同。驾驭得道,就阿附服从,治理不得法,就离叛侵扰,这也是题中之义。所以先王之政,叛则讨之,服则怀之,把他们安置在四方边境,不让他们扰乱我礼仪之邦而已。如果把他们视为草木禽兽,不区分好与坏,不辨别顺服还是叛逆,像割草一样,全部杀死,那岂是为民父母的本意?
况且羌族之所以叛乱,完全是被郡县官员侵扰迫害所致。叛乱的没有及时被诛杀,又是因为所选拔的将帅不称职。如果有良将将他们驱赶到塞外,又有良吏牧养治理他们,那他们也是疆场之臣子,岂能让将领以多杀为快事?如果统治不得其道,就算是华夏之民,也会蜂起而为寇,难道也能将他们全部杀死吗?
所以,段颎为将,虽然杀敌有功,但君子并不赞许他。
6 九月,江夏蛮夷造反,州郡讨平之。
7 丹杨郡山越族包围太守陈夤,陈夤将他们击破。
8 当初,李膺等虽然遭废黜和禁锢,天下士大夫都以他们为高尚,以朝廷为污秽,追捧他们的人争先恐后,唯恐不被接纳,更互相标榜,给他们取一些称号,以窦武、陈蕃、刘淑为“三君”,“君”的意思是一代宗师。李膺、荀翌、杜密、王畅、刘祐、魏朗、赵典、朱寓为“八俊”,“俊”是一代精英。郭泰、范滂、尹勋、巴肃,以及南阳人宗慈、陈留人夏馥、汝南人蔡衍、泰山人羊陟为“八顾”,“顾”的意思是德行表率。张俭、翟超、岑晊、苑康,以及山阳人刘表、汝南人陈翔、鲁国人孔昱、山阳人檀敷为“八及”,“及”是一代导师。度尚以及东平人张邈、王孝、东郡人刘儒、泰山人胡母班、陈留人秦周、鲁国人蕃向、东莱人王章为“八厨”,“厨”的意思是轻财好义,以财救人。后来,陈蕃、窦武掌权,举拔李膺等。陈、窦二人被诛杀,李膺等又被废黜。
宦官们对李膺等人深恶痛绝,每次下诏书,都重申不允许他们再做官的禁令。侯览尤其怨恨张俭。侯览家乡人朱并一向佞邪,曾被张俭斥逐,于是迎合侯览的指使,上书告发张俭与同乡二十四人相互起称号,结成一党,图谋危害国家,而张俭是他们的首领。皇帝下诏,把奏书下到地方,要求按名单抓捕张俭等人。
冬,十月,大长秋曹节暗示有司奏报:“互相勾结为一党还有前任司空虞放,以及李膺、杜密、朱寓、荀翌、翟超、刘儒、范滂等,请州郡逮捕审讯。”当时,皇帝十四岁,问曹节等人:“什么是钩党?”曹节说:“钩党,就是党人。”皇帝问:“党人做了什么坏事,要诛杀他们呢?”曹节说:“他们互相勾结举荐,欲为不轨。”皇帝问:“不轨是要做什么?”曹节说:“要颠覆社稷。”皇帝于是准奏。
有人对李膺说:“可以逃走了!”李膺说:“有事不推辞艰难,有罪不逃避刑罚,这是臣子之节。我已经六十岁了,死生有命,要逃,又逃去哪里呢?”于是自己到诏狱报到,被拷打致死。李膺的门生、故吏全部不允许做官。侍御史、蜀郡人景毅的儿子景顾为李膺门徒,但是名单上没有他。景毅慨然说:“本来就认为李膺贤德,才把儿子送去拜他为师,我岂能不在名单上,苟且偷安呢?”于是上表检举自己,被免职回家。
【华杉讲透】
汉灵帝时期的贤达榜,和今天的富豪榜一样,也成了“杀猪榜”。因为它惹人注目,又招人嫉恨。贤达榜比富豪榜更恶劣。富豪榜的人只是不小心赚多了钱,而上了榜。贤达榜却是一群被政权清理出去的人,他们以朝廷为污秽,以自己为高洁,相互起称号,拉榜单,自然就成了自己给自己拉清单,最后,全部覆灭了。朝廷与士人阶层的相互不齿,已经到了宁死也不能忍的地步,政权的基础也崩塌了。
汝南郡督邮吴导接到诏书,要他抓捕范滂。吴导抱着诏书,到了范滂所居的征羌县,在驿站招待所紧闭屋门,伏床而泣,全县都不知道他干什么来了。范滂听到后,说:“一定是为我而来!”于是自己到监狱报到。县令郭揖大惊,把他从牢里接出来,解下自己的印绶,要和他一起逃亡。范滂说:“我死了,则祸事也就到此为止了,岂敢再连累您得罪,又让老母亲颠沛流离呢?”范滂的母亲来与他诀别。范滂对母亲说:“仲博孝敬,足以供养母亲。我跟随龙舒君到黄泉之下,存亡各得其所,请娘亲能割断母子不可忍之恩,不要再增加悲伤!”仲博,是范滂的弟弟。龙舒君,是范滂已故的父亲,即已故龙舒侯宰相范显。范滂的母亲回答说:“你如今能与李膺、杜密齐名,死亦何恨!既有令名,复求寿考,岂能兼得!”范滂跪拜受教,再拜而辞,转头对他的儿子说:“吾欲使汝为恶,恶不可为;使汝为善,则我不为恶。”行路人闻之,莫不流涕。
【华杉讲透】
这一段,字里行间皆浩然正气,翻开书卷,则浩气喷薄,直贯九天,范家家风,让人肃然起敬。范滂视死如归,真正体现了“仁者不忧,智者不惑,勇者不惧,求仁得仁,夭寿不二”的精神。他知道这社会是怎么回事,也不为自己的遭遇觉得冤屈,坦然接受,不连累别人。范滂的母亲呢,她说你既然有了美名,又想要求长寿,那怎么可以兼得呢?这就是勇往直前,夭寿不二,不苟且偷生,不有利必趋,不有害必避,求仁得仁,何所怨?可见范滂就是她教育出来的儿子了。
《论语》记载孔子和冉有的对话:“伯夷、叔齐何人也?”曰:“古之贤人也。”曰:“怨乎?”曰:“求仁而得仁,又何怨?”
冉有问孔子:“老师认为伯夷、叔齐是怎样的人呢?”孔子说:“是古代的贤人啊!”子贡又问:“那他们有怨言吗?”孔子说:“他们追求仁德,也实现了仁德,何怨之有?”
所谓无怨无悔,是价值观,跟结果没关系。我一直是按我的价值观做的,也实现了我的价值观,当然无怨无悔。
范滂给儿子的遗言:“我要教你做坏事呢,坏事不能做。我要教你做好事呢,那我自己就不要做坏事。”他所指的不做坏事,一是总结自己过去一生的行为,二是指不负罪逃亡,不管自己是否冤屈,尊重国家的法律,尊重法律的判决,要申冤,也留给后人吧!这和苏格拉底拒绝逃亡,饮下毒酒,是同一种精神。
凡党人死者百余人,妻子儿女都被流放边疆,天下豪杰及儒学有义行者,都被宦官指为党人,有矛盾的人,就相互陷害,连瞪了一眼的小忿小怨,也乘机报复,指为钩党。州郡承旨抓人,有的人没在名单里,和这事根本没关系,也被祸毒,如此被处死、流放、废黜或不能再出仕做官的,又有六七百人。
郭泰听说党人之死,私下里为之恸哭说:“《诗经》说:‘人之云亡,邦国殄瘁。’贤人死亡,国家破碎,汉室将要灭亡了!只是不知道将亡于谁人之手,正如《诗经》说‘瞻乌爰止,于谁之屋’,看那乌鸦停在谁家屋顶而已!”
郭泰虽然好发议论,臧否人伦,但是从来不做危言覆论,不危言耸听,也不探讨深层次问题,所以能处于浊世而不遭怨祸。
【华杉讲透】
这又是一个潜规则,只要兴起大狱,朝廷根本不在意有没有冤枉的,而只关心“除恶务尽”,所以为具体执行的官吏乘机报私仇,铲除异己,大开方便之门。为什么“不得罪人”成为历史上那么重要的生存之道,就是不要结怨,不要留下把柄,因为一旦遇到这种清洗运动,就容易被报私仇,被举报告密而卷进大祸。
像郭泰那样,名满天下,还什么祸事也不遭的,历史上是异数,一来他没有任职做官,没有触动过谁的利益;二来是因为他的为人,没什么人讨厌他;三来也是他的运气,因为名气本身就招人嫉妒,招人嫉妒就是最大的罪,他凭什么免祸呢?《资治通鉴》说他从来不做危言覆论,但是记载下来的这段他私下恸哭的话,已经是最大的危言覆论了。
张俭逃亡,困迫不堪,漫无目标,“望门投止”,看见有人家户,就上门请求收容,而主人在知道来者是张俭后,无不敬重他的名声和德行,冒着家破人亡的危险,也要窝藏他。后来,张俭辗转到了东莱郡,躲在李笃家。外黄县县令毛钦带着兵丁来到门口。李笃请毛钦入座,说:“张俭负罪亡命,我怎么会窝藏他呢!如果他真在这里,此人是名士,您难道非要捉拿他不可吗?”毛钦起身,拍着李笃肩膀说:“蘧伯玉耻于独自为君子,足下为何要垄断仁义呢?”李笃说:“今天就是要分给你,你已经分得一半了。”(意思是说,你如果不抓张俭,就分得一半仁义了。)毛钦叹息而去。
李笃引导张俭逃到北海郡戏子然家,然后从渔阳出塞,亡命天涯。凡是张俭所经过的地方,因为窝藏他而被诛杀的有十几人,其他被牵连而逮捕拷打的遍布天下,这些人的宗族亲戚也被殄灭,以至于郡县为之残破。
张俭与鲁国孔褒有老交情,逃亡投奔孔褒,孔褒不在家。他的弟弟孔融(就是著名的故事《孔融让梨》中的孔融),只有十六岁,把张俭藏匿起来。后来事情泄露,张俭逃走,鲁国国相将孔褒、孔融逮捕入狱,不知道该判谁的罪。孔融说:“窝藏张俭的是我,应该判我的罪。”孔褒说:“他是来投奔我的,跟我弟弟没关系。”官吏问他们的母亲,母亲说:“家里的事是长辈说了算,应该由我承担。”一家人争着赴死(这就是“一门争死”的典故)。郡县决定不了,向上级汇报,朝廷下诏,诛杀孔褒。
到了党禁解除,张俭才回到乡里,后来任卫尉,活到八十四岁。
当初,夏馥听说张俭亡命,叹息说:“自己造的孽,却要去连累那么多良善之人。一人逃死,祸及万家,还活着干什么呢?”于是自己剪去胡须,改变面容,进入林虑山中,隐姓埋名,在一家铁匠铺做奴仆,身受烟熏火烤,待了两三年,形貌毁悴,没有人知道他是谁。夏馥的弟弟夏静载着绸缎找到他,要给他钱花。夏馥说:“弟弟,你拉着一车祸水来资助我吗?”
夏馥没有活到党禁解除,先死了。
【华杉讲透】
张俭真是害人不浅!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他却把自己这祸水冲向自己的亲朋好友,害死了多少人!史书说被诛杀的有十几人,这些人以及被牵连的人,宗族被“殄灭”,不知道一共死了多少人,但结果是“郡县为之残破”,像经历过战争一样,郡县都没人了。可见其残酷程度。张俭一个人的懦弱,让无数人为他家破人亡。
不给他人添麻烦,这是一个人最起码的道德。要么像范滂一样从容赴死,要么像夏馥一样隐姓埋名。还有之前和帝时代的杜根,躲在山里做酒保。平反之后,有人问杜根:“你当时遭遇灾祸,天下人也都和您一样坚持道义,而且您的知己故交也不少,怎么至于活得那么艰辛啊?”杜根说:“在民间躲藏,也不是与世隔绝。万一身份暴露的话,会祸及自己的至亲好友,所以不能这么做啊。”
清末戊戌变法失败之后,谭嗣同慷慨赴死,写诗明志,比较了张俭和杜根二人:
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
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
当初,中常侍张让的父亲去世,归葬颍川,虽然一郡之人都来送葬,但是名士一个也没来,张让觉得十分耻辱。而只有陈寔一个人前往吊丧。等到诛杀党人,张让因为陈寔的缘故,出面保护了很多人。南阳人何颙,一向与陈蕃、李膺友善,也被追捕,于是改变姓名,藏匿在汝南。他曾经为袁绍奔走办事,有交情,所以时常偷偷进入洛阳城,和袁绍商议,为被党禁牵连的名士想办法,让他们逃跑隐藏,如此救了很多人。
当初,太尉袁汤有三个儿子:袁成、袁逢、袁隗。袁成生袁绍,袁逢生袁术。袁逢、袁隗都有名气,年轻时就担任显要的官职。当时中常侍袁赦,因为袁逢、袁隗是宰相世家,又与他同姓,推崇以为自己的外援,所以袁氏贵宠于世,富裕豪奢,与其他公族不同。袁绍壮健有威仪,爱结交天下名士,很注意培养自己的美名,宾客都像车辐归向车轴一样归附于他,豪车、破车塞满他家门前的街巷。
袁术也以侠气闻名。袁逢的堂侄袁闳,少年时有节操,以读书耕田为业,袁逢、袁隗数次资助,他都不接受。袁闳见世事险乱,而自己家门富盛,常常对兄弟叹息说:“我们先祖的福祚,后代不能以德守之,而竞为骄奢,与乱世争权,如今的三袁,就是当年的三郤啊!”(三郤,指春秋时晋国郤氏家族,郤氏三兄弟把持晋国政权,后来被诛杀。)等到党禁祸起,袁闳想要隐藏于山林,因为母亲年老,不宜远遁,于是在院子里筑了一个土坯房,只有窗,没有门,家人从窗户递东西进去给他吃。母亲想念袁闳时,就到窗前探视。母亲离开,他就关上窗户,兄弟妻子都见不到他。袁闳在土室里隐居十八年,后死在土室中。
当初,范滂等人非议朝政,自公卿以下,都对他们恭敬备至,太学生争相仰慕学习他们的风格,以为文学将兴,处士(没有做过官的,平民出身的知识分子)将要得到任用。唯独申屠蟠叹息说:“当初战国之世,处士横议,列国君王争相延聘,甚至亲自在他们前面打扫引导,卑身以师礼相待,到后来,就有了焚书坑儒之祸。今天的事情,也和当年类似吧!”于是隐迹于梁、砀之间,靠着大树搭一个屋子,亲自操持佣工贱役之事。两年后,范滂等人果然遭到党锢之祸,唯有申屠蟠超然免于评论。
【司马光说】
天下有道之时,君子扬于王庭以正小人之罪,而小人不敢不服。天下无道之时,君子闭口不言以避小人之祸,还是躲不过。党人生于昏乱之世,不在其位,四海横流,而欲以口舌救天下,臧否人物,激浊扬清,撩毒蛇之头,虎狼之尾,祸及朋友,士类殄灭,而国家随之而灭亡,不亦悲夫!只有郭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申屠蟠见机而作,不俟终日。这二人之超凡卓越,实在是赶不上啊!
【华杉讲透】
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司马光说,党人们不在官位上,却形成一种舆论,想用口舌来救天下,又臧否人物,说这个,说那个,刺激当权者的自尊,就是撩毒蛇之头、虎狼之尾,最后同归于尽。
郭泰和申屠蟠的选择,属于《中庸》所论君子处世的四条原则。哪四条呢?就是居上位之道,居下位之道,处治世之道,处乱世之道:
是故居上不骄,为下不倍,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无道其默足以容。《诗经》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其此之谓与!
居上位之道,是居上不骄。居上位,便兢兢业业,尽那为上的道理,不可恃其富贵,而至于骄矜。
居下位之道,是居下不倍。倍,是违背。居于下位,便要安分守己,尽那为下的道理,不要自干法纪,违背上级。
居上不骄和居下不倍是配套的。在下级面前不骄肆的人,在他的上级面前也必然本分。相反,对下级骄肆的人,对上级也必然违背,因为他的理念就是上一定欺压下,下一定期瞒上。
处治世之道。国有道,其言足以兴。国家有道之时,他说的话,便都是经世济国的事业,足以感动于人,让他兴起而在位。
处乱世之道。国无道,其默足以容。国家无道,能隐然自守,不做危激的议论,足以远避灾祸而容其身。
申屠蟠还多了一条:“见几而作,不俟终日。”几,是事情变化的开始,看到“事情正在起变化”,马上就行动,不会患得患失,等到最后,那就来不及了。
这是儒家的处世哲学,如果国家政治清明,你不在高位,那是你的耻辱,因为你没本事。反过来,如果国家政治黑暗,你还在高位,那是你的耻辱,因为你同流合污。
《诗经》说:“既明且哲,以保其身。”这是明哲保身的成语出处。明哲,明是明于理,哲是察于事,就是既明白理,又明白事。人们往往只明白理,不明白事,这在国有道的时候可以,在国无道的时候,就很危险。
明哲保身,这保身,不光是苟且偷安,有三层含义:第一层,是不同流合污,不跟着做坏事,保持自己的清白,这是底线,你要做坏事,那我是宁死不屈。第二层,才是保护自己和家人的人身安全。第三层,是以待天时,是为国家保存忠良,到新君即位,国家有道的时候,还得靠人干活呢!
我们反过来看党人们的做派,就是居下而倍,违逆上级;不仅是居下而倍,而且是居下而骄,让人受不了,而那受不了的人,又是毒蛇虎狼,是本来就自卑的宦官,自卑的人掌握了生杀大权,他就要把这些自以为有文化,自以为是精英的人斩尽杀绝。
党锢之祸,都是自取,祸国殃民的,难道只是宦官吗?儒家价值观:“行有不得,反求诸己。”自己的国家搞成这样,又是谁的罪?
9 十月三十日,日食。
10 十一月,太尉刘宠被免职。太仆、扶沟人郭禧任太尉。
11 鲜卑入侵并州。
12 长乐太仆(掌太后车马)曹节病重,皇帝下诏,拜其为车骑将军。不久,病愈,缴回印绶,重新任中常侍,位特进,级别为中二千石。
13 高句丽王伯固入侵辽东,玄菟太守耿临征讨,伯固投降。
建宁三年(庚戌,公元170年)
1 春,三月三十日,日食。
2 征召段颎回京师,拜为侍中。段颎在边疆十余年,没有一天是安安心心在**睡的,他与将士同甘共苦,所以所有人都愿意为他死战,他的大军所到之处,都能建立功勋。
【华杉讲透】
这一段很重要,讲的是很重要的将道,是段颎成功的关键,就是与将士同甘共苦,这是将领的领导力,也是团队的凝聚力和战斗力。如果领导者和团队距离太远,吃苦的都是下属,享受的都是领导,那这团队百分之百没有战斗力。项羽能打仗,不光是他冲锋在前,在战斗打响之前,修筑工事的劳动中,他也是拿着木板亲自参加夯土。
领导不是发号施令和决定奖惩就行,如果是那样,就太容易了。领导是带头人,万事都要率先垂范,如果有劳苦,就要与大家共苦;如果要享受,就带着大家一起享受享受。这就是同甘共苦。同甘共苦,是人人都熟悉的词,但是要知行合一,就没有那么多人知道了。
3 夏,四月,太尉郭禧被罢免,任命太中大夫闻人袭为太尉。
4 秋,七月,司空刘嚣被罢免。八月,任命大鸿胪、梁国人桥玄为司空。
5 九月,执金吾董宠被控假传妹妹董太后懿旨,为自己办私事,下狱死。
6 冬,郁林太守谷永以恩信招降乌浒人十余万,归化中国,接受冠带,开置了七个县。
7 凉州刺史、扶风人孟佗,派遣从事任涉率敦煌兵五百人,与戊己校尉曹宽、西域长史张宴率领的焉耆、龟兹、车师前、后部,合共三万余人讨伐疏勒,攻打桢中城,四十余日,不能攻下,退兵。其后疏勒内乱不息,国王接连被杀害,朝廷也无力干预。
当初,中常侍张让有一个家奴,此人任管家,声势煊赫。孟佗家财丰厚,与这个管家结交为好友,倾尽所有馈赠他,对其他奴仆,也无所不至,没有一个遗漏的。奴仆们都受了他的恩德,问需要他们做什么。孟佗说:“我只求你们拜我一拜!”
当时,求见张让的宾客,时常排着数百上千的车辆。孟佗去求见张让,到得晚,进不去,这时,管家带着众奴仆迎上前来,就在路上行跪拜大礼,然后一起带着孟佗的车进入大门。所有人都惊了,认为张让跟孟佗关系不一般,于是争相用珍宝贿赂孟佗,请他在张让跟前替自己说话。孟佗把收到的贿赂分了一部分给张让,张让大喜,由此孟佗被任命为凉州刺史。
【华杉讲透】
孟佗的“谋划”让我想起《战国策》中“伯乐一顾”的故事:有人去求伯乐,说自己在市场上卖一匹骏马,但是三天了都无人问津,希望伯乐能够到市场上去,经过这匹骏马时看一眼。伯乐答应了,他到了市场上,绕着骏马走了一圈,一言不发地离开了。当天,这匹马就以十倍的价钱卖出去了。古有伯乐一顾,今有管家一拜,孟佗就身价倍增,当上了凉州刺史。这可以说是一个营销传播的案例,伯乐、管家就是媒体,以“一顾”“一拜”为刺激信号,赢得了受众的行为反射。
建宁四年(辛亥,公元171年)
1 春,正月初三,皇帝加元服,行成人礼(本年十六岁)。赦天下,但是党人不在赦免之列。
2 二月十三日,地震。
3 三月初一,地震。
4 太尉闻人袭被免职,任命太仆、汝南人李咸为太尉。
5 发生瘟疫。司徒许训被免职,任命司空桥玄为司徒。夏,四月,任命太常、南阳人来艳为司空。
6 七月,司空来艳被免职。
7 七月癸丑日(七月疑无此日),立宋贵人为皇后。皇后是执金吾宋酆之女。
8 司徒桥玄被免职,任命太常、南阳人宗俱为司空,前司空许栩为司徒。
9 皇帝感念窦太后援立之功,冬,十月初一,率领群臣到南宫朝见太后,亲自奉上饮食为太后上寿。黄门令董萌乘机为太后诉冤。皇帝深深为采纳,于是对太后的供养资奉,比之前更丰富了。曹节、王甫深为厌恶,诬陷说董萌诽谤皇帝生母董太后,将董萌下狱处死。
10 鲜卑入侵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