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桓皇帝上之下(1 / 1)

永寿三年(丁酉,公元157年)

1 春,正月初一(疑误),赦天下。

2 居风(今越南清化市北,属九真郡)县令贪暴无度,县人朱达等与蛮夷同反,攻杀县令,聚众至四五千人。夏,四月,进攻九真。九真太守兒式战死。皇帝下诏,命九真都尉魏朗征讨,将他们击破。

3 闰五月三十日,日食。

4 京师蝗灾。

5 有人上言:“人民贫困,是因为钱币重量太轻,应该改铸大钱。”事情交给四府(大将军府加上三公府)讨论,让百官及太学能言之士都发表意见。太学生刘陶上书说:“当今之忧,不在于钱币,而在于饥馑。连年以来,地里的庄稼被蝗虫吃光,政府的税收和贪官污吏的掠夺,让民间的织布机上空无一丝一缕。人民患苦的,岂是钱币之厚薄轻重呢?就算是砂砾化作黄金,瓦石变成美玉,而人民渴无所饮,饥无所食,那就是有天皇、伏羲之纯德,唐尧、虞舜之文明,也保证不了不祸起萧墙!人民可以一百年没有钱币,但不可以一天没有饭吃。所以,食物才是最急的急问题。议者不能达农殖之本,却奢谈铸钱之便。就算是一万人铸钱,假如有一人前来抢夺,也不够供给;更何况一人铸钱,万人抢夺呢?就算以阴阳为炭,万物为铜,驱使不需要吃饭的人做工,也满足不了贪得无厌之人的需求。要让人民富裕,关键在于停止徭役重税,禁止官吏掠夺。没有重税和贪污,百姓自然富足。

“陛下怜悯海内之忧戚,想要铸造钱货,整顿币制来拯救时弊,就像在沸水中养鱼,柴火上养鸟。水、木,本是鱼、鸟所生存的环境,但是用得不恰当,就会让鱼、鸟焦烂。希望陛下放宽一些刻薄的禁令,暂缓铸钱之议,听听民谣吟唱的疾苦,问问路边老人的忧虑,考察日月星辰的变数,看看山崩川竭的警告,则天下之心,国家大事,一目了然,没有遗漏疑惑了。如今土地广阔,却无人耕种;人口众多,却没有食物。群小竞进,秉持国政,像兀鹰一样残食,像乌鸦一样求饱,吞肌及骨,贪得无厌。我担心一旦有匹夫或工匠起于劳役的工场,抛下斧头,振臂高呼,而愁怨之民响应于山谷,那就算是钱币有一尺那么大,又如何能救天下之危!”

于是朝廷放弃改铸新钱的动议。

6 冬,十一月,司徒尹颂薨逝。

7 长沙蛮夷造反,入侵益阳。

8 任命司空韩縯为司徒,任命太常、北海人孙朗为司空。

延熹元年(戊戌,公元158年)

1 夏,五月二十九日,日食。太史令(掌管天文历算)陈授通过小黄门徐璜上奏说:“日食之变,咎在大将军梁冀。”梁冀听闻,指使洛阳令逮捕拷打陈授,陈授死在狱中。皇帝由此对梁冀心怀愤怒。

2 京师发生蝗灾。

3 六月初四,赦天下,改元。

4 举行大雩(指求雨祭祀大典)。

5 秋,七月二十日,太尉黄琼被免职,任命太常胡广为太尉。

6 冬,十月,皇帝在广成苑打猎,随即前往上林苑。

7 十二月,南匈奴诸部全部叛变,与乌桓、鲜卑联合,入侵边境九个郡。皇帝任命京兆尹陈龟为度辽将军。陈龟临行前,上书说:“臣听说,如果日月星辰运行不合常轨,则在士人中选拔宰相;如果蛮夷不恭顺,则在士卒中提拔将领。臣并无文武之才,却被委以军事统帅的大任,即令身死,也无济于事。如今,西边边区州郡,土地贫瘠,又屡遭寇虏,室家残破,虽然还有一口生气,实际上已经和枯朽之骨没什么区别。往年并州大雨成灾,螟虫为害,庄稼全部荒废,无力负担田赋和服役代金(当时,人民有服役的义务,不愿意服役的,可以交钱由政府雇人前往)。陛下爱民如子,怎能不施以抚恤之恩呢?当初,古公亶父(周文王的祖父)和周文王,天下人都归心于他们,他们尚且带着金银财宝,向人民施恩。陛下继承光武中兴的事业,临朝听政,却没有留意于人民的疾苦,选拔的州牧郡守,多是无良之辈,或者是出于宦官的推荐,唯恐冒犯上意,只求得过且过。人民哀呼嗟叹,招致灾害。胡虏凶悍残暴,趁着国力衰弱,起兵作乱。致使满仓粮秣,被豺狼吃光;军事行动,没有分毫收效。这都是因为将校不忠,贪官聚敛之故。

“前凉州刺史祝良,初到任时,多所纠察处罚,郡太守和县令,贬黜近半,不到一年,功效卓然,应该对他有特别的奖赏,以勉励有功和有能力的人士。同时,改换州牧郡守,淘汰那些奸恶残暴之人。护匈奴中郎将、乌桓校尉、护羌校尉,也应重新选拔文武全才,授以全权。免除并州、凉州今年租税徭役,宽赦罪犯,给他们重新做人的机会。如此,则良善官吏知道奉公守法之福,坏人知道徇私枉法之祸,胡马不敢窥视长城,塞下没有侯望之兵患。”

皇帝于是重新选拔幽州、并州刺史,从兵营指挥官、郡太守、都尉以下,多所更换。又下诏,因陈龟的缘故,免除并州、凉州一年的租赋,以赐吏民。陈龟到职,州郡无不震动,节省下来的经费,一年就以亿计。

皇帝下诏,拜安定属国都尉张奂为北中郎将,讨伐匈奴、乌桓等。匈奴、乌桓烧毁度辽将军府大门,屯兵于赤坑,烟火相望,汉兵大恐,都想逃跑。张奂安坐帐中,与弟子讲诵自若,军士稍微安定下来。张奂秘密引诱乌桓,和他们订立密约,乌桓斩杀匈奴各部落酋长,袭破匈奴部众,匈奴投降。张奂认为南单于车儿不能统理国事,将他软禁,奏请立左谷蠡王为单于。皇帝下诏说:“《春秋》主张安于正道,车儿一心向化,何罪之有,为什么要罢黜?送他返回王庭!”

8 大将军梁冀一向与陈龟有矛盾。梁冀弹劾陈龟损毁国威,专求自己的功名虚誉,在匈奴没有威信。于是陈龟被免职,召回京师,任命种暠为度辽将军。陈龟请求退休还乡,后来又被征召入朝为尚书。梁冀暴虐日甚,陈龟上疏言梁冀之罪,请皇帝诛杀梁冀。皇帝不能省悟。陈龟知道自己一定会被梁冀所害,于是绝食七日而死。

种暠到任,先宣示恩信,诱降诸胡,对不服的,再加以征讨。羌人中有之前被俘获或在郡县做人质的,全部送回,诚心抚慰,信赏分明,于是羌人、匈奴都来归服。然后种暠撤除烽火台、瞭望哨,边疆晏然无警,种暠入朝任大司农。

延熹二年(己亥,公元159年)

1 春,二月,鲜卑入侵雁门。

2 蜀郡蛮夷入侵蚕陵。

3 三月,又取消刺史、二千石级别官员为父母守丧三年的规定。

4 夏,京师水灾。

5 六月,鲜卑入侵辽东。

6 梁皇后倚仗姐姐、哥哥的权势,恣意奢靡,超过前世皇后数倍。而且独霸专宠,六宫其他嫔妃,都见不到皇帝。等到太后崩逝,皇帝对她的恩宠霎时衰退。梁皇后自己没有子嗣,而宫人一旦有怀孕的,都逃不脱她的毒手。皇帝虽然迫畏梁冀,不敢发作,但是逐渐对她疏远,很少临幸了。皇后益发忧愤。秋,七月初八,皇后崩逝。七月二十七日,葬梁皇后于懿陵,谥号懿献皇后。

梁冀一门,前后七人封侯,三位皇后,六位贵人,两位大将军,夫人和女儿享有食邑而封为君的有七人,娶公主为妻的有三人,其余任卿、将、尹、校的五十七人。梁冀专擅权柄,凶恶恣肆,日甚一日。宫廷宿卫近侍,都是他的亲党,皇帝起居一举一动,再细微的事,梁冀都了如指掌。全国各地征调的物资,时令贡品,都先挑上等的送到梁冀府上,次一等的才送给皇帝。官吏人民带着财货,到梁冀家贿买官职,或者求情脱罪的,络绎不绝,相望于道路。百官升迁或调职,都先到梁冀门前呈上谢恩书帖,然后才敢去尚书府报到。

下邳人吴树被任命为宛县县令,赴任前到梁冀府辞行。梁冀的宾客党羽,满布宛县,拜托吴树照顾他们。吴树说:“奸邪小人,每一家都应该诛杀。明将军处于上将之位,应该尊崇贤善,弥补朝廷的缺失。而我进门以来,没听见您称颂一位长者,反而托付我照顾一些不三不四的人,我实在不敢听您的话!”

梁冀默然不悦。

吴树到了宛县,诛杀了为害乡里的梁冀宾客党羽数十人。吴树后来升任荆州刺史,又到梁冀家辞行。梁冀在酒中下毒。吴树出门后,死在车上。

辽东太守侯猛刚拜官时,不去拜谒梁冀。梁冀找到其他罪名,将侯猛腰斩。

郎中、汝南人袁著,年仅十九岁,到宫门前上书说:“四时之运,功成则退;高官厚宠,很少有不给自己带来灾祸的。如今大将军地位已经尊崇至极,功勋已成,应该遵从悬车之礼(元帝时,御史大夫薛广德退休,将皇帝赏赐给他的安车,悬挂起来,作为一种荣耀),高枕颐神。古书上说:‘树的枝叶太多,就会伤害树心。’如果不及时抑损自己的威权,恐怕不能保全性命!”

梁冀收到消息,秘密派人搜捕袁著。袁著改名换姓逃亡,称病装死,家人用蒲草扎成人形,假装他的尸体,装在棺材里送殡下葬。梁冀知道他们使诈,继续搜捕,将袁著抓获,鞭打致死。

太原人郝絜、胡武,好危言高论,与袁著友善,郝絜、胡武曾经联名上书三府(司徒府、司空府、太尉府),举荐海内高士,却不去拜谒梁冀。梁冀在鞭死袁著后,又追怒于二人,下令中都官传檄擒捕,于是诛灭胡武家族,死者六十余人。郝絜开始时逃亡,后来知道无法逃脱,于是自己带着棺材到梁冀家门口,送上奏书。奏书递进去后,他当场服毒自杀,如此,家族才得以保全。

汉安帝的嫡母耿贵人薨逝,梁冀找耿贵人的侄儿、林虑侯耿承索取耿贵人生前的珍宝玩器,耿承不肯给。梁冀怒,族灭耿承家族,杀了十余人。

涿郡人崔琦,因为文章写得好,梁冀很欣赏他。崔琦作《外戚箴》《白皓赋》,讽谏梁冀。梁冀怒。崔琦说:“当初管仲相齐,乐意听取讥谏之言;萧何佐汉,专门设置记录自己过失的官吏。如今将军两代(梁商、梁冀)担任辅政高位,责任和伊尹、周公相当,却没有听到您有什么德政。百姓生灵涂炭,您不能接纳忠良之臣,拯救国家于祸败,反而钳制堵塞言论,蒙蔽皇帝耳目,您这是要让天地变色,指鹿为马吗?”梁冀无言以对,将崔琦遣返家乡。崔琦恐惧,离家逃亡,被梁冀抓获并诛杀。

梁冀秉政近二十年,威行内外,天子只能拱手而已,什么事都不能亲自参与。皇帝心里早就愤愤不平,等到陈授被杀,皇帝愈加愤怒。

和熹皇后邓绥的侄儿、郎中邓香的妻子宣,生了女儿邓猛。邓香死后,宣改嫁梁纪。梁纪是孙寿(梁冀妻子)的舅舅。孙寿见邓猛貌美,送入宫中,为贵人。梁冀想要把邓猛认作女儿,将她改姓为梁猛。梁冀担心邓猛的姐夫、议郎邴尊破坏他的意图,说服宣予以拒绝,不让邓猛改姓梁,于是派刺客杀死了邴尊。梁猛接着还想杀死宣。宣家与中常侍袁赦家相邻,梁冀的刺客已经登上袁赦家屋顶,准备进入宣家,被袁赦察觉。袁家鸣鼓,集合警卫,通知宣。宣驰入皇宫,向皇帝报告。皇帝大怒,上厕所时,只叫上小黄门史(掌管文书的宦官)唐衡,问:“左右与梁家关系不好的,还有谁?”唐衡回答说:“中常侍单超、小黄门史左悺与梁不疑有矛盾,中常侍徐璜、黄门令具瑗,时常愤恨梁家纵横霸道,口不敢言。”于是皇帝呼单超、左悺进屋,对他们说:“梁将军兄弟专擅朝廷,迫胁内外,公卿以下,都听他们的。如今朕想要诛杀他,你们意下如何?”单超等人回答:“梁冀乃国家奸贼,早就该诛,臣等弱劣,只是看陛下意下如何罢了。”皇帝说:“当然要诛!你们秘密进行!”单超等人回答说:“要诛也不难,只怕陛下自己犹豫。”皇帝说:“奸臣胁迫国家,应该伏诛,这有什么犹豫!”于是召集徐璜、具瑗等五人一起定计,皇帝将单超手臂咬出血,歃血为盟。单超等人说:“陛下如今计议已决,不要再提这件事!”

梁冀疑心单超等人,八月初十,梁冀派中黄门张恽入宫住宿值班,以防事变。具瑗派人将张恽逮捕,指控他:“突然从外入宫,欲图不轨。”皇帝登前殿,召诸尚书进殿,揭发了这件事。派尚书令尹勋,持节命尚书左丞、右丞及尚书郎以下官员,都武装起来,手持兵器,守卫宫门,将所有印信符节,全部收入宫中。又派具瑗率领左右骑士、虎贲、羽林、都侯剑戟武士,合共一千余人,与司隶校尉张彪一起包围梁冀宅第,派光禄勋袁盱持节收缴梁冀大将军印绶,改封为比景都乡侯。梁冀及妻子孙寿即日自杀。梁不疑、梁蒙之前已经去世。将梁氏、孙氏散布宫中及全国的亲族全部逮捕,收入诏狱,无论长幼,全部斩首弃市。其他所牵连的公卿、列校、刺史、二千石级别官员,又死了数十人。太尉胡广、司徒韩縯、司空孙朗,都被控阿附梁冀,不保卫皇宫,而是滞留在长寿亭观望,免除死罪,废为庶人。梁冀一党官吏、宾客被免黜者三百余人,朝廷为之一空。当时,事情仓促从宫中发动,使者往来奔驰,公卿不知所措,官府市里沸腾,数日才平静下来。百姓无不称庆。没收梁冀财货,由官府变卖,得钱三十多亿,充入国库。减天下租税一半。解散梁冀的园囿,供穷人耕种。

7 八月十五日,立梁贵人为皇后,追废懿陵为贵人冢。皇帝厌恶梁氏,改皇后姓为薄氏。过了好久,才知道她原来是邓香的女儿,于是恢复姓邓。

8 下诏赏赐诛梁冀之功,封单超、徐璜、具瑗、左悺、唐衡皆为县侯。单超食二万户,徐璜等各一万余户,世人谓之“五侯”。仍以左悺、唐衡为中常侍,又封尚书令尹勋等七人为亭侯。

9 任命大司农黄琼为太尉,光禄大夫、中山人祝恬为司徒,大鸿胪、梁国人盛允为司空。

当初,刚刚诛杀梁冀,天下人都希望气象一新。黄琼居于三公首位,于是举劾州郡暴虐贪污的官吏,诛杀及流放者十余人,海内翕然称颂。

黄琼招聘汝南人范滂。范滂少年时代就厉行清廉的气节,为州里所服。曾经担任清诏使(汉三公府置清诏掾,掌奉命出使某地察举诏书指定的事。在府称清诏掾,出使时称清诏使),案察冀州。范滂登车揽辔,慨然有澄清天下之志。郡守、县令中有贪污的,都望风解下印绶而去。范滂所弹劾的,无不合乎众人的议论。皇帝下诏,让三府官员反映民间疾苦,范滂上奏弹劾刺史、二千石权豪之党二十余人。尚书责备范滂举劾人数太多,怀疑他有私心,公报私仇。范滂说:“臣所举劾的,假如不是贪污奸暴,深为民害,我岂能让他们的名字污了我的奏章!只是时间紧急,先把最坏的呈报,其他还在调查的,下一步证实后再上报。臣听说,农夫除去杂草,庄稼就长得茂盛;忠臣除尽奸党,王道得以清澈。臣的弹劾如果有虚假之处,甘愿在街市被斩首!”

尚书无言以对。

10 尚书令陈蕃尚书举荐五位处士,豫章人徐稚、彭城人姜肱、汝南人袁闳、京兆人韦著、颍川人李昙。皇帝全都派安车(古代马车一般站着乘,安车是有座位的,一般供妇人、老人或德高望重的人)前往,并送上黑色和浅红色的布帛,用作延聘贤士的礼品。但是五个人都不应诏。

徐稚家贫,经常自己亲自耕种,只吃自己种出来的东西,恭俭义让,乡里都佩服他的品德。屡次被公府征召,他都拒绝。陈蕃为豫章太守,以礼请他出任功曹,徐稚不肯出山,只是来拜谒陈蕃,谒见之后,马上辞退。陈蕃性格方直严峻,从不接见宾客,唯有徐稚来,特意为他设一坐榻。徐稚走后,陈蕃把他坐过的坐榻悬挂起来。

后来,朝廷又要求举荐有道之士,使者到徐稚家,就在家里拜他为太原太守,徐稚仍然拒绝。徐稚虽然不接受公府征召,但是有地方官员死丧,他都背着书箱前往吊丧。他常常在家先烤好一只鸡,再用一两棉絮在酒中浸泡后晒干,用来包裹鸡。到了坟墓旁,他用水泡棉絮,让酒味溢出,再放上一斗米饭,铺上白茅草,把鸡放在前面又将酒洒在地上,随后留下名帖离去,也不见死者家属。

姜肱与两位弟弟姜仲海、姜季江都以孝友著称,兄弟三人经常同盖一床大被睡觉,不应征聘。姜肱曾经和弟弟姜季江一起到郡里去,夜里被强盗打劫,强盗要杀他们。姜肱说:“我弟弟年幼,父母怜爱他,又还没有结婚,你们杀我吧,放过我弟弟。”姜季江则说:“哥哥年德在前,是我们家中的珍宝,国家之英俊,乞愿你们杀我,我愿意代兄受死。”强盗于是把他二人都放过,只是抢了他们的钱财和衣服。到了郡里,朋友们看见姜肱没有衣服,怪问其故,姜肱就托以他辞,始终不说被强盗抢劫的事。强盗听说后感动后悔,到姜肱被征召而所居的精舍,叩头谢罪,把抢得的东西全部还给他。姜肱不接受,给他酒食,送他回去。

皇帝征召姜肱,姜肱却拒绝上朝,于是下诏彭城县令,找画工给姜肱画像。姜肱躺在屋里黑暗的角落,说害了昏眩病,不能吹风,画工最终也没能见到他。

袁闳,是袁安的玄孙,苦身修节,不应辟召。

韦著隐居授课,不修世务。

李昙继母十分凶暴,而李昙侍奉她更加谨慎。得四时珍玩,他都先拜而后进献给继母。乡里人都以他为榜样。

皇帝又征召安阳人魏桓,同乡人都劝他应召。魏桓说:“获得禄位,追求进步,是为了能伸展自己的志向。如今后宫千数,能减损吗?厩马万匹,能裁撤吗?左右权豪,能清除吗?”伺乡人都说:“那做不到。”魏桓慨然叹息说:“那我就是活着进宫,强谏被诛,死了之后尸体被拖回来,对你们有什么好处呢?”于是隐居不出。

11 皇帝诛杀梁冀之后,故旧恩私,多受封爵。追赠皇后父亲邓香为车骑将军,封安阳侯;改封皇后的母亲宣为昆阳君,皇后哥哥的儿子邓康、邓秉皆为列侯,宗族皆为列校、郎将,赏赐以巨万计。中常侍侯览呈现绸缎五千匹,皇帝赐爵为关内侯,又说他曾经参与谋划诛杀梁冀,晋封为高乡侯。又封小黄门刘普、赵忠等八人为乡侯,从此权势就集中在宦官手里了。五侯贪纵,倾动内外。

当时灾异数见,白马县县令、甘陵人李云露布上书,奏书不封口,并以副本抄送三公,说:“梁冀虽然恃权专擅,虐流天下,但是以罪诛杀他的时候,不过就是主人扼杀一个家奴罢了。而竟然因此封参与的谋臣万户以上,高祖如果知道了,能赞同吗?西北列将知道了,岂不离心解体?孔子说:‘帝者,谛也。’(《康熙字典》:‘帝者,天之一名,所以名帝。帝者,谛也。言天**然无心,忘于物我,公平通远,举事审谛,故谓之帝也。五帝道同于此,亦能审谛,故取其名。’帝就是谛,能详细审察的意思),如今官位错乱,小人谗进,财货公行,政化日损,诏策为小人拜用,不经过陛下省察,那是帝欲不谛了吗?”

皇帝得书震怒,下令有司逮捕李云,又下诏让尚书都护持剑戟将李云押送到黄门北寺狱,派中常侍管霸与御史、廷尉拷问他。当时弘农五官掾杜众,同情悲伤,认为李云因为忠谏而获罪,上书说:“愿与李云同日而死。”皇帝更加愤怒,将杜众一起下到廷尉监狱。大鸿胪陈蕃上书说:“李云所言,虽然不识禁忌,干上逆旨,但他的意图终归是忠于国家而已。当年周昌将高祖比作桀纣之君,高祖也忍了。成帝要斩朱云,朱云抱着栏杆赖着不走,把栏杆都拉断了,成帝还是赦免了他。今天如果杀了李云,臣恐怕这一行为要与商纣王对比于施行的剖心酷刑作比了。”太常杨秉、洛阳市长沐茂、郎中上官资也一并上书为李云求情。皇帝非常愤怒,有司奏以为大不敬,下诏切责陈蕃、杨秉等,罢官归田。沐茂、上官资贬官二级。

当时皇帝在濯龙池,管霸上奏李云等人的事,跪下说:“李云草泽愚儒,杜众郡中小吏,出于狂傻鲁莽,不足以加罪。”皇帝对管霸说:“‘帝欲不谛’,这是什么话?常侍你还准备原谅他们吗?”转头告诉小黄门宦官,批准死刑判决。李云、杜众都死在狱中。

于是皇帝身边的嬖宠之臣,更加骄横。黄琼自度力不能制,于是称病不起,上疏说:“陛下即位以来,没有什么胜过前朝的政事,梁氏家族一度秉持政权,然后又是宦官充满朝廷高位。李固、杜乔因为忠言被杀,李云、杜众又以直道受诛,海内伤惧,怨恨郁结,朝野之人,都以忠于国家为必须避免的危险之事。尚书周永,一向侍奉梁冀,狐假虎威,一朝看见梁氏将衰,马上摇身一变,诋毁梁氏来效忠,奸计得逞,竟然也得以封侯。又,黄门宦官,挟持邪心,群辈相党,在梁冀兴盛之时,和他腹背相亲,共构奸轨。等到梁冀被诛,又翻脸不认人,指控梁冀来要爵赏。皇上不能分辨清浊,审别真伪,让他们与忠臣一起获得显耀的封赏,粉墨杂糅,金玉混同于砂砾,珪壁涂上了污泥,四方闻之,无不愤慨叹息。臣世荷国恩,身轻位重,敢以生命垂绝之日,陈说不再避讳之言。”

奏书递上去,皇帝不理睬。

12 冬,十月初五,皇帝行幸长安。

13 中常侍单超疾病。十月壬寅日(十月疑无此日),任命单超为车骑将军。

【华杉讲透】

宦官做车骑将军,这是又开了先例了。在单超生病之后给他加封车骑将军,这是皇帝要赶在他死前再回报他。宦官专权自然不好,外戚专权不是对皇帝威胁更大吗?当初梁冀专擅,满朝都只认梁冀,不认皇帝,如果不是单超等提着脑袋跟皇帝干,皇帝如何能有今天?所以,李云的奏书中,把杀梁冀说得跟杀鸡一样容易,皇帝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帝者,谛也。”正是这些宦官冒险家,让皇帝能谛,李云则直指“帝欲不谛”,让皇帝想起那么多年“帝不能谛”的日子,不杀李云,真不能解恨!

有一种“忠臣”,从来不能为国家办事,也不能为皇帝分忧,他就是死谏求名,要在他和皇帝的故事里,让自己名垂青史,让皇帝遗臭万年。这种人啊,欺骗性很强,但于国于家无用。

14 十二月初三,皇帝从长安回到洛阳。

15 烧当、烧何、当煎、勒姐等八部羌人入侵陇西金城塞,护羌校尉段颎击破之,追击到罗亭,斩其酋长以下两千级,俘虏一万余人。

16 皇帝下诏,重新任命陈蕃为光禄勋,杨秉为河南尹。单超哥哥的儿子单匡为济阴太守,仗势贪污放纵。兖州刺史第五种派从事卫羽调查,查出赃款五六千万。于是举报单匡,同时弹劾单超。单匡窘迫,收买刺客任方,准备刺杀卫羽。卫羽察觉,将任方逮捕,关在洛阳监狱。单匡担心卫羽查到幕后主使,密令任方等越狱逃走。尚书召杨秉诘责。杨秉回答说:“任方等为非作歹,问题都在单匡身上。请用槛车收捕单匡,严厉审问,作奸犯科的内情,一定马上可真相大白。”杨秉竟因此被送到左校做苦役。

当时泰山盗贼叔孙无忌寇暴徐州、兖州,州郡官吏无力征讨。单超就以此罪陷害第五种,判处他流放朔方。而单超的外孙董援正是朔方太守,积怒以待第五种。第五种的老部下孙斌知道他此去朔方必死,集合宾客,一路追踪,在太原追上第五种,将他从押解中劫持解救出来,亡命天涯,数年后遇上大赦令,才得以平安。第五种,是第五伦的曾孙。

这时,封赏都超过常度,宫内受宠的人太多了。陈蕃上书说:“诸侯各国,就像天上的二十八星宿,拱卫朝廷。当初高祖有约,非功臣不侯。如今我听说,因为邓皇后的缘故,追录河南尹邓万世的父亲邓遵当年击破羌叛的微功,封邓万世为南乡侯,又准备恢复尚书令黄隽祖先已经断绝的封爵。最近,大家都习惯于以非正常的手段和途径来获得封邑,而左右以无功而得到赏赐,以至于一门之内,竟有数人封侯!所以天象失去常度,阴阳次序颠倒。臣知道,那些封土封爵的事已经办了,现在再说也晚了,只是希望陛下能到此为止。

“又,陛下后宫才女数千,吃的是肉,穿的是绫罗绸缎,脂油粉黛,不可胜计,俗话说:‘盗不过五女门。’意思是说,家有五女,一定贫穷,盗贼都懒得进来偷东西。如今后宫这么多女人,那不就把国家都搞穷了吗?”

皇帝采纳了他的部分建议,放了五百名宫女出宫。但是,仍封黄隽为关内侯,邓万世为南乡侯。

皇帝从容问侍中、陈留人爰延:“你看朕是什么样的君主?”爰延回答说:“陛下为汉朝中等的君主。”皇帝问:“为什么这么讲?”爰延回答说:“尚书令陈蕃主政,则天下得到治理;中常侍黄门参政,则国家混乱。所以陛下是可以一起为善,也可以一起为非。”皇帝说:“当年朱云折断栏杆,如今侍中你当面批评朕,我知道我的毛病了。”拜爰延为中郎将,后来一路升迁到大鸿胪。

后来天象又出现变异,客星侵入帝星星座,皇帝秘密问爰延。爰延递上亲启密奏说:“陛下因为河南尹邓万世,是您登基前的老友,封他为侯,对他的恩惠,超过了公卿和宗室,又时常召见,和他一起游戏赌博,上下喧闹,有损尊严。臣听说,在皇帝左右的,应该都是咨询政德的人。与善人同处,则每天听到的都是良言嘉训;与恶人从游,则日生邪情。希望陛下远离谗谀之人,接纳正直之士,则灾变自然消除。”

皇帝不听。爰延称病,被免职回家。

延熹三年(庚子,公元160年)

1 春,正月初一,赦天下,下诏找寻李固后嗣。

当初,李固被罢官,知道不能免祸,于是将三个儿子李基、李兹、李燮都送回乡下。李燮当年只有十三岁,他的姐姐文姬是同郡人赵伯英的妻子。她看到两个哥哥回来,知道事情本末,默然悲伤,说:“李氏要灭门了!自从祖父李郃以来,一直积德累仁,为什么会这样!”秘密与两个哥哥商议,预备将李燮藏匿起来,假称说已经回到京师了,邻居们都信以为真。过了一阵,事变发作,州郡逮捕李基、李兹,后两人都死在狱中。文姬于是告诉李固的门生王成说:“您执守节义于先父,有古人之节,如今将六尺之孤,委付于您,李氏的存灭,就全在您身上了!”王成于是带着李燮,顺长江东下,进入徐州界内。李燮变姓埋名,在一个酒家做佣人。王成则在街上卜卦为生。两人假装不认识,背地里才偷摸互相往来。这样过了十几年,梁冀被诛,李燮才将自己的身世身份告诉酒家。酒家老板备好车辆,备下重礼,送他回乡,李燮都不接受。李燮回到家乡,为父亲举办葬礼,姐弟相见,十分悲伤,感动了旁人。姐姐告诫弟弟说:“我们家差一点灭门绝后,幸而弟弟你活了下来。应该杜绝和众人的往来,更不要说梁氏一句坏话,因为说梁氏,就会牵连到陛下,灾祸又会重新降临。我们只怪自己有错罢了。”李燮严谨地遵从姐姐的教诲。后来,王成逝世,李燮礼葬王成,一年四季,都设立上宾之位以祭祀他。

【华杉讲透】

汉桓帝问爰延他是什么样的君主,他自己心里是没数啊。李文姬则心里有数,梁冀倒台了,她也没有意愿去为父亲平反,或者为弟弟再求一个前途,能苟且偷生就行了。之前的徐稚、姜肱、袁闳、韦著、李昙、魏桓,心里也都有数,这是一种彻底的看透,绝对不抱任何幻想,坚决不参与政治。正如魏桓所说:“获得禄位,追求进步,是为了能伸展自己的志向。如今后宫千数,能减损吗?厩马万匹,能裁撤吗?左右权豪,能清除吗?”“那我就是活着进宫,强谏被诛,死了之后尸体被拖回来……”更何况,还要祸延子孙呢!

王夫之说,梁冀骄横之时,人们都以为天下之病在梁冀。梁冀伏诛之后,以为天下犹如沉疴去体。却不知天下之病,病在桓帝膏肓!太监们诛灭梁冀,不过是毒酒打败了砒霜而已。东汉之亡,祸始于桓帝、灵帝,而溃烂于献帝。国家一天天败坏下去,要想再有王莽时期那种人心思汉的民心,那是不可能了。

2 正月十一日,新丰侯单超去世,皇帝赐棺材葬具,以及棺木中的玉匣。下葬的时候,又发动五营骑士、将作大匠为他修建坟墓。单超死后,另外四侯越来越专横。天下流传着关于他们的民谣:“左回天,具独坐,徐卧虎,唐雨堕。”(左悺权力能回天;具瑗唯我独尊,不跟第二人并坐;徐璜如同卧虎,无人敢惹;唐衡流毒遍于天下,就像下雨一样无孔不入。)四人竞相修建豪宅,攀比奢侈华丽,仆从都乘坐牛车,跟在骑兵队伍后面,兄弟姻亲,都担任州牧郡守,搜刮百姓,和盗贼没有两样。他们的暴虐、迫害遍于天下,人民不堪忍受,也都成为盗贼了。

中常侍侯览、小黄门段珪,在接近济北国的边界都有田产。其仆从宾客,打劫过路旅客。济北国相滕延,将这些劫匪全部抓捕,杀了数十人,陈尸在路口示众。侯览、段珪向皇帝告状。滕延被征召到廷尉接受调查,被免职。

左悺的哥哥左胜为河东太守,皮氏县(属于河东郡)县长、京兆人赵岐以在他手下做官为耻,即日弃官西归。唐衡的哥哥唐玹为京兆尹,一向与赵岐有矛盾,将赵岐家属宗亲收捕,陷以重罪,全部杀死。赵岐逃难四方,走遍天下,藏匿姓名,在北海市中卖烧饼。安丘人孙嵩见他气质不凡,载他回家,藏在复壁中,等到唐氏兄弟都死了,又遇上赦令,才敢出来。

3 闰正月,西羌余众又与烧何羌酋长入侵张掖,清晨,进逼校尉段颎部队。段颎下马大战,到了中午时分,刀砍断了,箭也射光了,羌人也撤退了。段颎追击,且战且行,昼夜相攻,割肉食雪,一路追杀四十余天,抵达积石山,出塞两千余里,斩烧何羌大帅,接受羌族余众投降,然后还师。

4 夏,五月十一日,汉中郡发生山崩。

5 六月初九,司徒祝恬薨逝。

6 秋,七月,任命司空盛允为司徒,太常虞放为司空。

7 长沙蛮夷造反,屯驻益阳。零陵蛮夷入侵长沙。

8 九真余贼屯聚日南,又逐渐强盛起来。皇帝下诏,拜桂阳太守夏方为交趾刺史。夏方一向以有威信和恩惠闻名。冬,十一月,日南贼两万余人相率向夏方投降。

9 羌族勒姐、零吾部落围攻允街。段颎将他们击破。

10 泰山贼叔孙无忌攻杀都尉侯章。朝廷派中郎将宗资征讨击破之。皇帝下诏,征召皇甫规,拜为泰山太守。皇甫规到任,广设方略,寇虏全部平定。

延熹四年(辛丑,公元161年)

1 春,正月初二,南宫嘉德殿火灾。二十九日,丙署(宦官官署,掌中宫别处)发生火灾。

2 发生大瘟疫。

3 二月初三,军械库发生火灾。

4 司徒盛允被免职。任命大司农种暠为司徒。

5 三月,太尉黄琼被免职。夏,四月,任命太常、沛国人刘矩为太尉。

当初,刘矩为雍丘县令,以礼义教化人民。有来诉讼的,刘矩时常把他们叫到跟前,提耳训告,认为有什么愤愤不平的事,都可以忍耐,而绝不能到官府去争讼,让他们自己回去再想想。诉讼者往往被他感动,各自归去。

6 三月二十六日,封河间孝王的儿子、参户亭侯刘博为任城王,奉继为孝王的后嗣。

7 五月初四,有孛星出现在心三星(中星为明堂,天子位;前星为太子;后星为庶子)。

8 五月初十,光武帝的原陵长寿门发生火灾。

9 五月二十二日,京师大雨冰雹。

10 六月,京兆、扶风及凉州地震。

11 六月十三日,岱山和博友来山一起崩裂。

12 六月二十二日,赦天下。

13 司空虞放被免职,任命前太尉黄琼为司空。

14 犍为属国(少数民族安置区)蛮夷寇掠百姓,益州刺史山昱击破之。

15 羌族零吾部落与先零部落造反,入侵三辅地区。

16 秋,七月,京师举行祈雨大典。

17 削减公卿以下俸禄,向王侯们借贷一半的租税,准备卖官,对关内侯、虎贲、羽林缇骑、营士、五大夫等职位做出估价。

18 九月,司空黄琼被免职,任命大鸿胪、东莱人刘宠为司空。

刘宠曾经为会稽太守,简除繁复苛刻的政令,禁察违法乱纪的行为,郡中大治。后来,被征召进京为将作大匠。山阴县有五六个老叟,从若邪山谷中出来,一人带了一百钱来送给刘宠,说:“我们山谷鄙生,从来也不知道郡府里的事。但是,其他太守在任时,派出来到民间征发索求的官吏,昼夜不绝,以至于狗从晚上一直叫到天亮,人民不得安生。自从明府下车以来,晚上听不到狗叫,人民见不到官吏。我们到了老年,遇上了您这样一位圣明的郡守。今天看见您要离去了,所以相互搀扶着来给您送行!”

刘宠说:“我的治理哪里赶得上几位老先生说的呢!父老们辛苦了!”于是,他在每个人的手中选了一枚大钱,作为礼物接受了。

19 冬,羌族先零、沈氐部落与诸羌入侵并州、凉州。校尉段颎率领湟中自愿跟随的小月氏胡人部队征讨。凉州刺史郭闳贪图独占功劳,羁留段颎部队,不让他们上前线。那些自愿跟随的胡人部队,时间长了没仗打,思念故乡,全都叛逃回家了。郭闳归罪于段颎,段颎被捕下狱,送到左校做苦役。任命济南国相胡闳代为校尉。胡闳既无威信,也无韬略,羌人于是猖狂起来,攻破汉军各处营垒坞堡。他们连成一片,冲突诸郡,寇患转盛。

泰山太守皇甫规上疏说:“如今猾贼就灭,泰山地区基本平定了,又听到羌族反叛的消息。臣生长在邠岐地区,今年五十九岁了,之前也在郡里做过官吏,几次亲历羌族叛乱,预先筹划,也出过一些侥幸说中的计策。臣一向有久治不愈之病,担心哪天突然死了,还没来得及报答陛下大恩。希望陛下给我一个闲散的官职,一辆马车,派我为使者,来往于三辅地区,宣示国家的威信和恩泽,并以我对当地地形和军事的熟悉来佐助当地官兵。臣穷居于孤危之中,坐观郡将的军事行动已经数十年,从西边羌族叛乱到东边泰山叛乱,毛病都是一样的,就是只知道讨伐,不知道招抚。力求猛攻胜敌,不如清平政治;天天研究孙子、吴起的兵法,不如郡守自己遵纪守法。以前的灾变并不遥远,臣实在为之担忧,所以越职上报,尽自己一分责任罢了。”

皇帝下诏,任命皇甫规为中郎将,持节监督关西兵征讨零吾羌等。

十一月,皇甫规出击,击破羌人,斩首八百级。先零诸种羌敬慕皇甫规的威信,相互劝勉着来投降的有十余万人。

延熹五年(壬寅,公元162年)

1 春,正月二十九日,南宫丙署发生火灾。

2 三月,沈氐羌入侵张掖、酒泉。皇甫规征发先零诸种羌,一起到陇右讨伐,而道路隔绝,军中发生瘟疫,死者十分之三四。皇甫规亲自到现场探视,又巡视军容,三军感悦。东羌于是遣使求降,凉州道路再次打通。

之前安定太守孙隽收受贿赂,声名狼藉,属国都尉李翕、督军御史张禀又经常杀害已经投降的羌人,凉州刺史郭闳、汉阳太守赵熹等老弱不能胜任,而且依仗朝中权贵,不遵守法度。皇甫规到任后,将他们一一弹劾,条奏其罪,有的免职,有的诛杀。羌人听说后,翕然返善,沈氐羌大酋长滇昌、饥恬等十余万人,都到皇甫规处投降。

3 夏,四月,长沙贼起,入侵桂阳、苍梧。

4 四月乙丑日(四月疑无此日),恭陵东门失火。戊辰日(四月疑无此日),虎贲掖门失火。五月,康陵(殇帝刘隆陵墓)寝殿失火。

5 长沙、零陵盗贼进入桂阳、苍梧、南海,交趾刺史及苍梧太守望风逃奔。朝廷派御史中丞盛修督导州郡招募兵马征讨,不能取胜。

6 四月二十三日,京师地震。

7 甲申日(五月疑无此日),中藏府(掌钱、帛、金、银等货藏)丞禄署发生火灾。

秋,七月初八,南宫承善闼(意思为小门)发生火灾。

8 羌族鸟吾部落入侵汉阳。陇西、金城诸郡兵讨破之。

9 艾县贼军攻打长沙郡县,杀死益阳县令,聚众一万多人。谒者马睦监督荆州刺史刘度出击,官军战败,马睦、刘度败逃。零陵蛮夷也造反。冬,十月,武陵蛮夷造反,寇掠江陵,南郡太守李肃慌忙逃走,主簿胡爽拉着马缰进谏说:“蛮夷看见郡里没有警备,所以敢乘虚而入。明府为国家大臣,管辖的地区和城市,有千里之广,如果您举起旗帜,擂响战鼓,应声而来的士兵也不下十万,为什么要抛弃国家委托的重任,做一个逃亡之人呢?”李肃拔刀对着胡爽说:“你走开!事态紧急,哪里来得及说这些!”胡爽抱着马头坚决劝阻,李肃于是杀死胡爽逃走。皇帝听闻,征召李肃,斩首弃市。马睦、刘度减免死刑一等。胡爽全家免除赋税徭役,拜家中一人为郎。

尚书朱穆举荐右校令、山阳人度尚为荆州刺史。二十二日,朝廷任命太常冯绲为车骑将军,领兵十余万征讨武陵蛮夷。之前所派遣的将帅,大多被宦官指控以折损军费及物资之名,往往抵罪。冯绲就请求给他派一名中常侍负责监管军费。尚书朱穆上奏说:“冯绲以财务监管为名来给自己免除嫌疑,有失大臣品节。”皇帝下诏,不要弹劾怪罪冯绲,但也不给他配宦官监管。冯绲又上奏请求让前武陵太守应奉和他一同出征,皇帝同意,拜应奉为从事中郎。十一月,冯绲军至长沙,长沙贼众听闻,纷纷到军营投降。冯绲进击武陵蛮夷,斩首四千余级,受降十余万人,荆州平定。皇帝下诏,赐钱一亿。冯绲坚决推辞不受,胜利回京,把功劳推给应奉,举荐应奉为司隶校尉,自己则上书请求退休,朝廷不许。

【华杉讲透】

冯绲是名将,但是他出征坚持要派一个宦官来监督他。朝廷不许,他又要拉上应奉,总之不要功劳。之后大功告成,赏赐达到惊人的数额,他却一分钱不要,把功劳全部推给应奉,自己则请求退休。

为什么?

绝望。

这是因为他绝望了。桓帝昏庸,宦官凶残,凡是还抱有一丝幻想的人,想有一点作为的人,都会陷入不测之祸。冯绲如此千方百计地回避,最终还是因宦官陷害而回家。没有被害死,这是他的侥幸。

这里还有一个细节,之前出征的将帅,“大多被宦官指控以折损军费及物资之名,往往抵罪”。这“抵罪”是什么意思呢?当时连年征战讨叛,国库空虚,每次出兵打仗,常常削减公卿的俸禄,并且向王侯借租赋。也就是说朝廷借了将帅们的钱,他们带兵打仗,指控他们贪污军饷,两边说不清,就抵了算了,两清了。所以这是宦官的诬陷,还是皇帝的需要,说不清。在这种情况下,冯绲怎么敢接受那一个亿的赏赐?接受了这一个亿,宦官就要准备一个值一个亿的罪名,给他抵回来。

国事如此,相互都没有人品了。

【王夫之曰】

太监监军,就从冯绲的动议开始(虽然此次并未执行,但是冯绲提出了这个想法,之后就有了太监监军之事)。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冯绲不知道这个道理吗?他那幼稚的想法,是因为之前的将帅被控折耗军资,被诬陷抵罪,所以便让太监自己来监军。但是,冯绲还师之后,因为盗贼又起,最终获罪免官。所以,这祸躲得掉吗?太监监军之例一开,内竖得以掌外权,后世就有了鱼朝恩、童贯、卢受、张彝宪之流,这都是冯绲的建议,遗祸万年。

汉朝到了这个时候,已经没救了,无论到哪儿,都被宦官挟持,京师南北军也归他们指挥,唯有疆场上的野战军,军政还在将帅手里。皇甫规、张奂都几乎受害于宦官之手,但他们在自己军队中,至少还能说了算。冯绲却要把这军事利器也授给宦官,之后蹇硕以宦官掌军权,统领袁绍、曹操等八校尉,内外大权都在他手里,谁还拦得住他?他不就挟持人主而行威权于天下吗?顺着这发展轨迹看,大家就明白了!

汉朝没救了,作为大臣,应该怎么办呢?我竭尽忠贞,继之以死,我也不怕什么诽谤陷害!不然,隐身而退而已。你越是防备他诬陷你,就越是放纵他为所欲为。如果监军之权都归了他,那你的生死成败都全靠他的意旨,到那一天,你想退出都退不了!冯绲不想这些,反而恐惧招祸,自以为这是自保之道,不知道其实适得其反吗?我们要找这宦官之祸的源头,冯绲不能说他没罪!

10 羌族滇那部落入侵武威、张掖、酒泉。

11 太尉刘矩被免职。任命太常杨秉为太尉。

12 皇甫规持节为将,又是回到自己家乡为官。但是,他对任何人都没有私加恩惠,反而举发弹劾了很多人,对宦官呢,深恶痛绝,不和他们结交。所以所有人都恨他,一起诬告他用金钱贿赂羌族,让他们假装投降。于是,皇帝讥诮责让的玺书一封封接连而来。

皇甫规上书自辩说:“延熹四年秋天,羌虏蠢戾,长安惊骇,朝廷西顾,臣振奋国威,羌虏稽首,所省下军费,在一亿以上。以忠臣之义,我不敢夸耀自己的功劳,所以耻于以只言片语来陈述自己的小小成绩。但是和之前那些败将比起来,我也可算是无罪无悔吧。到任之后,我举发了孙隽、李翕、张禀;转战南征,又弹劾郭闳、赵熹,陈述他们的过错罪恶,令其伏诛。这五个人的余党,满布半个中国,从县令以下到小吏,支党还有至少一百多人。官吏们要为他们的老领导报仇,儿子们要为他们的父亲雪耻,载着礼物,奔走四方,交结豪门,竞相散布流言谤语,说我私下贿赂叛羌。如果说我是用自己私财来贿赂,那我家无余粮,钱从哪儿来?如果说我用的是公款,那军费支出都有账簿,一查便知。以我的愚昧疑惑,也知道前朝还将宫廷姬妾赏赐给匈奴,甚至把公主嫁给乌孙。我只不过花了一千万去招抚叛羌,是良臣之才干韬略,是兵家所推崇的谋略,我又有何罪?又有什么负义违理之处吗?自从永初年间以来,率军出征的大将不少,其中打了大败仗的有五位,军事花费数以亿计。而这些败军之将,回师之日,多载珍宝,甚至把朝廷拨付的金币,连封印都没打开,就直接输入权贵之门,他们反倒名成功立,得到高官厚爵。如今臣回归本乡本土,却纠举州郡官员,和过去的亲友绝交,还戮辱故旧老友,大家对我诽谤陷害,也是应该的吧!”

皇帝于是征召皇甫规回京,拜为议郎,讨论他的功劳,应该封赏。但是,中常侍徐璜、左悺要向他索贿,几次派宾客去向他询问功劳的具体情况,皇甫规(假装不懂事)始终不回答。徐璜等愤怒,又将之前指控他的事拿来诬陷他,交给有司审查。皇甫规的部属想要筹款并去道歉,皇甫规誓死不许,于是被控以余寇不绝,关押到廷尉监狱,罚到左校做苦役。诸公及太学生张凤等三百余人到宫门前申冤,这时候正赶上赦令,皇甫规得以释放回家。

【华杉讲透】

比较冯绲和皇甫规不同的态度和选择,再对照王夫之的评论,读者可以仔细体察。

人之常情,趋利避害,但是,不能有利必趋,有害必避。没有百分之百的安全,只凭着良知,凭着大是大非,朝着自己的志向,顺着自己的性格去做。

延熹六年(癸卯,公元163年)

1 春,二月十一日,司徒种暠薨逝。

2 三月二十二日,赦天下。

3 任命卫尉、颍川人许栩为司徒。

4 夏,四月初五,康陵东署发生火灾。

5 五月,鲜卑入侵辽东属国(属国是两汉为安置归附的匈奴、羌、夷等少数族而设的行政区划。在划定的属国中,本国之俗一般保持不变)。

6 秋,七月初十,平陵(昭帝刘弗陵陵墓)墓园发生火灾。

7 桂阳贼李研入侵武陵郡界,武陵蛮夷乘势再度造反,太守陈举讨平之。宦官们一向厌恶冯绲,八月,冯绲还师后,盗贼复发,被免职。

8 冬,十月十三日,皇帝在广成打猎,然后进幸函谷关、上林苑。光禄勋陈蕃上疏进谏说:“天下太平的时候,游猎尚且要有节制,更何况如今有三空之灾:田野空、朝廷空、仓库空。加上兵戎未息,四方离散,本该是陛下焦心毁颜,坐以待旦之时,岂能扬旗耀武,驰骋心神于舆马之观乎!又,前秋多雨,人民才开始下地种麦,怎能剥夺他们的耕种时间,让他们去做驱赶禽兽,扫除道路的劳役呢?这不是圣贤体恤人民的本意啊!”

奏书递上去,皇帝不予理睬。

9 十一月,司空刘宠被免职。十二月,任命卫尉周景为司空。周景,是周荣的孙子。

当时宦官权势正是炽热之时,周景与太尉杨秉上言说:“内廷和外朝的官吏,很多都不是适当人选。按旧制,宦官家族子弟,不能身居高位,掌握权柄,而如今宦官的亲族宾客,满布官府,有的年纪轻轻,就担任郡守县宰的要职,上下忿患,四方愁毒。现在,正应该尊用旧章,斥退贪残之辈,以消除天变灾异和人民的讥谤。请下令司隶校尉(掌管三辅地区)、中二千石(列卿)、城门校尉(管十二城门司马、门侯)、五营校尉(屯骑、越骑、步兵、长水、射声,各有司马员吏)、北军中侯(掌监五营),各自清查所部官吏,列出应当罢黜的人员名单,汇报给三公府。如果有遗漏的,可以继续补报。”

皇帝听从。于是杨秉条奏青州刺史羊亮等州牧、郡守五十余人,有的被处死,有的被免职,天下莫不肃然。

10 皇帝下诏,征召皇甫规为度辽将军。当初,张奂被控是梁冀旧部,被免职,并且剥夺公权,所有的故旧朋友,都不敢替他说话,唯有皇甫规荐举他,前后上书七次,由此张奂拜为武威太守。等到皇甫规任度辽将军,到营数月,又上书举荐张奂:“才略兼优,宜正位为元帅,以从众望。如果认为愚臣我还能做点事,我愿意做张奂的副将。”朝廷听从,任命张奂替换皇甫规为度辽将军,任命皇甫规为使匈奴中郎将。

11 西州官吏人民守在皇宫门前为前护羌校尉段颎鸣冤的人很多,正赶上羌族滇那等部落势力越来越炽热,凉州几乎全部陷落,朝廷于是重新征召段颎为护羌校尉。

12 尚书朱穆,对宦官的恣意纵横深恶痛绝,上疏说:“汉朝旧制,中常侍是由士人担任,建武(光武帝)之后,才全部用宦官。延平(殇帝)以来,宦官越来越贵盛,头上戴着貂珰之饰(宦官官服以貂尾和“珰”为冠首饰物),处于中常侍的重任,天朝政事,落入其手,权倾海内,宠贵无极,子弟亲戚,并荷荣任,放滥骄溢,莫能禁御,穷破天下,空竭小民。愚臣认为,可以将他们全部罢黜,回归原来的制度,重新选拔海内清廉淳厚,明达国体之士,填补到他们的位置,则天下百姓,都蒙被圣化矣!”

皇帝不予采纳。

后来,朱穆趁着觐见皇帝的机会,又当面口述说:“臣听说汉家旧典,设置侍中、中常侍各一人,负责传达尚书呈送给陛下的奏章;黄门侍郎一人,负责收受和传达百官的奏书。这些职位,都任用士人中的望族。自从和熹太后(邓绥)以女主称制,不接见公卿,才以宦官为常侍,小黄门奔走于皇帝宫和太后宫之间。自此以来,权倾人主,穷困天下,应该将他们全部罢黜遣散,博选耆儒宿德,参与政事。”

皇帝怒,不做回应。朱穆伏在地上,不肯起身,左右传话:“出去!”良久,才快步离开。从此之后,宦官们数次以皇帝诏命的名义诋毁他。朱穆性格一向刚烈,不得意,过了没多久,愤懑不已,长毒疮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