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元元年(癸酉,公元前48年)
1 春,正月初四,葬孝宣皇帝于杜陵,赦天下。
2 三月初十,立王政君为皇后,封皇后父亲王禁为阳平侯。
3 将三辅(京兆尹、右扶风、左冯翊)地区、太常(掌祭祀和诸陵邑,所以有公田)、各郡国公田及皇家林苑所出产的物产,可节省或结余的,用于赈济贫民。对于财产不到一千钱的,借给他们种子和粮食。
4 封外祖父平恩戴侯许广汉同胞弟弟的儿子,中常侍许嘉,继承平恩侯爵位。
5 夏,六月,传染病流行,令太官(掌皇帝膳食及燕享之事)减少膳食,又减少乐府编制,减少苑中养马,以赈济难民。
6 函谷关以东十一个郡和封国,都发生洪灾,造成饥荒,有的地方甚至出现人吃人的惨剧。官府组织转运周边郡国粮食相救。
7 皇上一向听说琅玡人王吉、贡禹都通晓儒家经典,德行高洁,就派使者去征召他们。王吉在路上病死;贡禹到京师,拜为谏大夫。皇上数次虚心问政,贡禹上奏说:
“古代人君节俭,只收十分之一的赋税,没有其他赋税徭役,所以家家户户都能自给自足。高祖、孝文、孝景皇帝时期,宫女不过十余人,皇家马厩里的马,也不过一百余匹。后世争相奢侈,越来越严重,臣下也跟着仿效。臣愚以为,要完全效法太古时期,当然困难,不过至少也应稍微学学前人的样子,节省开支。如今宫室已经有了定制,没法再裁减了。但是其余的东西,可以尽可能地减损。以前在齐地负责制作皇家冠服的三服官(三服指春、夏、冬三季服装),一年为皇室织造的衣裳,不过十个竹箱。现在呢,齐地三服官春、夏、冬三季织造,每季都有工人数千人,一年费用数亿钱。皇家马厩里用粮食喂养的马,将近一万匹。武帝的时候,又多取美女数千人,充填后宫。到武帝崩逝的时候,陪葬的金钱、财物、鸟兽、鱼鳖,多达一百九十种,又将后宫女子送去守陵。到了孝宣皇帝崩逝,陛下自己不好意思说减损,群臣呢,也按过去的惯例,甚为痛惜!皇家如此,就上行下效,妻妾的规模,大大超过常度,诸侯王的妻妾,有的多达数百人,豪富吏民蓄养歌姬也有数十人,所以内多怨女,外多旷夫,贫穷人家都娶不到老婆。到了埋葬的时候,也大兴陪葬之风,导致地上财富一空,地下全是宝藏。这种过错,都是皇上带动的,而大臣们也有因循援例之罪。希望陛下深察古人的正道,跟从那些俭朴的天子,大大地减损您的车辆、衣裳、器物的开支,至少减去三分之二。选择后宫的贤者,留二十人,其他的都放她们回家。至于先帝陵园中守陵的宫女,没有生育子女的,也应该放她们回家。皇家马厩里的马,有数十匹就够了。只留下长安城南上林苑作为打猎之用,其余的一概废除。如今天下饥馑,难道不正应该大大地减少天子的开支,以赈济万民,合乎天意吗?天生圣人,是为了万民福祉,不是为了供奉他一个人享乐!”
天子纳善其言,下诏,令各地宫殿行馆,皇上很少去的,就不要再修治了。太仆(掌管皇帝舆马及马政)要减少用粮食喂养的御马,水衡都尉(掌管上林苑)要减少用肉喂养的野兽。
【司马光曰】
忠臣事奉君王,应责求君王去做他比较难做到的事,那容易做到的,不用怎么费力,他也能做好。要补充他的短处,他所擅长的部分,也不需要臣子去劝勉。汉元帝即位之初,虚心向贡禹求教,贡禹应该抓住机会,先就其所急,再慢慢说这些可以暂缓办理的事。汉元帝的主要问题,在于优柔寡断,谗佞弄权,这才是当时的大患。贡禹不从这里着手。而恭谨节俭,本来就是汉元帝一贯的志向,而贡禹却不厌其烦侃侃而谈,这是为什么呢?假如以贡禹的智慧,没有看出当时的问题所在,那他就称不上是贤人。假如他看出来了,却不说出来,那他的罪就大了。
8 匈奴呼韩邪单于再上书,说民众困乏。皇上下诏,让云中、五原郡转运谷物二万斛给单于。
9 这一年,开始设置戊己校尉,在车师故地屯田。
初元二年(甲戌,公元前47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
乐陵侯史高以外戚身份领尚书事,前将军萧望之、光禄大夫周堪做他的副手。萧望之是当时名儒,和周堪都曾担任皇上的师傅,皇上信任他们,经常在退朝之后,再接见二人,讨论历代治乱故事,陈述国家大政方针。萧望之又推荐宗室出身,通晓儒家经典,有德行,现任散骑、谏大夫的刘更生做给事中,与侍中金敞一起,在皇上左右。四人同心谋议,劝导皇上恢复古制,多方匡正皇上的错误,皇上也非常信任、偏向他们,并欣然采纳他们的意见。史高虽然地位在他们之上,但只是充数而已。史高由此与萧望之有了矛盾。
中书令弘恭,仆射石显,自宣帝时就掌管枢机,明习文法。皇上即位后,身体多病,认为石显长期担任重要职务,又是宦官,不是骨肉之亲,也无婚姻之家,精明干练,责任心强,就将政务委任给他,事无大小,都由石显转呈上奏,再由皇上裁决。于是石显贵幸,权倾朝野,百官都敬畏事奉他。石显为人,机巧慧黠,办事周到,特别能领会皇上的意图,又心机极深,善于诡辩,中伤他人,为人睚眦必报。石显与车骑将军史高互为表里,议论政事,常常坚持自己的意见,不跟萧望之等一致。
萧望之等人憎恨许氏、史氏两个外戚家族的任性妄为,现在又恨弘恭、石显擅权,于是向皇上上奏说:“中书是政务之本,国家的枢机部门,应该由通达、光明、公正之士担任。汉武帝的时候,因为皇上总是在后宫游宴,所以用宦官担任。但是,这并非古制。皇上应该罢免中书宦官,以符合刑人不在君侧的古义。”这个意见提出来,就和史高、弘恭、石显等人翻脸决裂了。皇上刚刚即位,性格谦让,对既定的安排,难以作出改变,萧望之等人的建议,商议很久,还是不能决定,反而将刘更生提升为宗正(刘更生之前是给事中,是宫廷内的官员,现在去做宗正,反而不能进入宫廷了,萧望之一方在皇帝身边反而少了一人)。
萧望之、周堪数次向皇上推荐名儒、茂才以任谏官。会稽人郑朋想要攀附萧望之,就上书告状,说车骑将军史高派他的门客到地方郡国图奸牟利,又说许氏、史氏子弟的罪过。皇上把奏章给周堪看,周堪建议,让郑朋到金马门待诏。郑朋又给萧望之写信说:“将军志向如何呢?是做到管仲、晏婴那样就止步了呢,还是要忙得过了中午都吃不上饭,功德直追周公、召公才满意呢?如果将军您的志向只是管仲、晏婴而已,那我将隐居山林,老死而已;如果将军欲兴周、召之遗业,也要亲接贤士,忙得过了中午都吃不上饭,那区区在下,愿竭心尽力,以奉将军万分之一!”
萧望之接见郑朋,推诚相待,后来发现他不过是个倾危邪恶的小人,于是和他断绝联系,不再接触。郑朋是个阴险小人,由失望而怨恨,马上转投许、史阵营,说他之前告许氏、史氏的状,“都是周堪、刘更生教我说的,我是关东人,怎么会知道这些事呢”。于是侍中许章建议皇上接见郑朋。郑朋从宫中出来,扬言说:“我刚刚向皇上报告了前将军萧望之五项小过错,一项大罪!”
待诏华龙,品行卑污,想要投靠周堪等人。周堪等人不接受他。于是华龙也和郑朋勾结起来。
弘恭、石显就指使郑朋、华龙二人,告萧望之等阴谋罢黜车骑将军史高,疏远许氏、史氏两大外戚家族。郑朋、华龙二人特意在萧望之休假的时候上奏,皇上就把奏章交给弘恭调查。萧望之说:“外戚在位,奢侈骄**,我要皇上疏远他们,是为了国家,不是什么邪谋。”
弘恭、石显上奏说:“萧望之、周堪、刘更生结成一党,数次诋毁大臣,离间皇上骨肉亲戚,以达到他们专擅权势的目的,为臣不忠,诬上不道,请皇上派谒者把他们召到廷尉!”当时皇上刚刚即位,不知道把人交给廷尉就是关进监狱的意思,同意了他们的奏报。后来皇上要召见周堪、刘更生,左右回答说:“已经逮捕下狱。”皇上大惊,说:“不就是让廷尉问问话吗?”于是责备弘恭、石显,二人叩头谢罪。皇上说:“赶紧把他们放出来工作!”弘恭、石显就让史高出面跟皇上说:“皇上刚刚即位,还未能以道德教化闻名天下,却先把自己的师傅关进了监狱。现在,既然已经关进监狱,只能将他们免职了(总不能说皇上搞错了吧)。”皇上于是下诏给丞相、御史,说:“前将军萧望之,给朕做了八年师傅,没有其他什么罪过,如今事已久远,不能尽记,有些遗忘了。赦免萧望之的罪,收回前将军、光禄勋印绶。周堪、刘更生贬为庶人。”
【华杉讲透】
汉元帝的糊涂,糊涂到不可思议。二十八岁做皇上,这一年他已经二十九岁,之前做了二十多年太子,他居然不知道把人交给廷尉就是下狱!史书上这么写,读的人都不敢相信。稀里糊涂把自己的辅政大臣关进监狱里去了,知道是自己钻进了对方政治对手的圈套,然后又能将错就错干脆就把他们扳倒了。他基本上是梦游,走到哪儿算哪儿,有人把他往哪边牵一下,他就往哪边走。面对这种皇上,萧望之、周堪这样的人,当然不是弘恭、石显的对手。因为萧、周操心的是怎么治理国家,弘、石研究的是怎么操纵皇上。
2 二月二十七日,皇上封弟弟刘竟为清河王。
3 二月二十八日,陇西地震,城郭崩坏,房屋倒塌,压死很多人。
4 三月,立广陵厉王刘胥的儿子刘霸继承王位(宣帝五凤四年,刘胥以罪自杀,封国撤除,现在立他的儿子)。
5 下诏罢去黄门所管理的车驾犬马,水衡都尉所属的皇家花圃,宜春宫所属的御花园,以及少府掌射猎的官员佽飞管辖的池塘,以及皇家射猎鸟禽用的池田等,全部开放给贫民。又下诏赦天下。号召推荐茂才(优秀人才)、异等(有特别能力的人)、直言极谏之士。
6 夏,四月,立皇子刘骜为皇太子。待诏郑朋推荐太原太守张敞,是先帝时期的名臣,宜辅佐皇太子。皇上问萧望之意见。萧望之认为张敞是能吏,足以胜任繁杂纷乱的工作,但是行为轻佻,不是太子师傅之器。天子派使者去征召张敞,想让他做左冯翊,但是不巧,张敞恰在此时病故了。
【华杉讲透】
张敞很有才能,但是没有威仪。曾经在朝会之后,走马过章台街,让车夫赶马快跑,他自己用折扇拍马,招摇过市。他还有一个著名的轶事,成了成语,叫作“张敞画眉”,用以比喻夫妻感情之好。他总是在家给他妻子画眉毛,画出了名,长安城中都传说张敞画的眉毛好看。有司弹劾他,说他不成体统。汉宣帝问他有没有这回事。他不以为意,回答说:“臣听说闺房之内,夫妻之间的私情,比画眉毛过分的事情多了去了。”宣帝爱惜他的才能,没有责备他。但是,张敞也因此始终没有得到大用。
关于张敞画眉,还有一些传说花絮。说他每天给妻子画眉,是因为他妻子眉角有一点伤痕,所以他每天都仔细画眉遮盖。又说那伤痕就是他造成的,小时候他和妻子同村,张敞顽皮,扔石子打伤了小姑娘,当时跑掉了。后来听说姑娘长大后因为破了相嫁不出去,他就回家提亲,娶了姑娘。后面这些都是传说了。总之,张敞画眉,与韩寿偷香、相如窃玉、沈约瘦腰,合称中国历史四大风流韵事。我们也很乐意,在密密麻麻都是“弃市”“族”“人相食”等残酷词语,鲁迅说字缝里满本都写着“吃人”的中国历史中,能添加一点烟火气息。因为下一段马上又要“人相食”了。
7 下诏赐萧望之爵关内侯、给事中,每月初一及十五日朝见。
8 函谷关以东发生饥荒,齐地发生了人吃人的惨剧。
9 秋,七月二十七日,又发生地震。
10 皇上重新征召周堪、刘更生,想用他们做谏大夫。弘恭、石显从中阻拦,改任为中郎。
皇上非常器重萧望之,想要任命他做丞相,依靠他处理政事。弘恭、石显以及许、史两家兄弟,侍中、诸曹等,对萧望之都心怀怨恨。
正在这时,刘更生派他的母家亲戚上书说:“地震灾变,是应在弘恭等人身上,不是因为萧望之、周堪和刘更生,臣愚以为,应该罢退弘恭、石显,以彰显对他们遮蔽善人的处罚,进用萧望之等人,以疏通贤者的上行通道,如此,则太平之门开,灾异之源塞也。”奏书送上去,弘恭、石显等怀疑是刘更生指使,向皇上建议逮捕上书者,审问他的后台,果然供出是刘更生指使。于是将刘更生再次逮捕下狱,贬为庶人。
这时,萧望之之子、散骑、中郎萧伋也上书为萧望之之前的事申冤,事情交给有司调查,有司回复说:“萧望之之前有罪,案情清楚,并没有人诬陷他。而他却指使儿子上书,引用一些说自己无辜的诗句,有失大臣体统,对皇上不敬,请逮捕。”弘恭、石显深知萧望之高洁,一定不会接受被逮捕的屈辱,于是向皇上谏言说:“萧望之之前幸得皇上宽待,没有下狱,后来又赐给他爵位和封邑,他却不悔恨服罪,反而觉得冤枉,让他的儿子上书鸣冤,把过错推到皇上身上,自以为是皇上师傅,不可能送他进监狱。如果不让他到监狱走一遭,挫一挫他的傲气,打掉他那不满的心理,恐怕朝廷以后也不会施恩给他,因为他都不知道感激啊!”
皇上说:“萧太傅一向刚烈,他怎么肯到监狱去!”石显等人说:“人命至重,谁不爱惜自己生命呢?萧望之的罪,只是一些言语上的小罪,他也没什么好担忧的,不要紧!”皇上就批准了他们的建议。
冬,十一月,石显等将逮捕萧望之的诏书封好,交给谒者,下令交给萧望之亲自拆封。然后,又令太常火速征发执金吾车骑包围萧望之宅第。使者到,召萧望之。萧望之问他的门生,鲁国人朱云。朱云是个崇尚节烈的人,劝萧望之自裁。于是萧望之仰天长叹说:“我曾经位居将相,年过六十了,还要进监狱里去苟且偷生,那不是太可鄙了吗?”然后称呼朱云的字号说:“游!赶紧给我配药来,不要让我久留不死!”于是饮药自杀。
天子闻之大惊,击打着手掌说:“我本来就怀疑他不会去牢狱,你们果然杀了我的贤师!”当时,御厨正送来午饭,皇上不吃饭,为之涕泣,哀恸不已,左右为之感动。于是召集石显等责问,说他们考虑问题不够周详。石显等人脱下冠帽谢罪,好一阵子皇上才平复了。皇上追念萧望之不已,每年都派使节去他的坟墓前祭祀,终其一生,都没有间断。
【司马光曰】
孝元皇帝为君,太奇怪,太容易被欺骗,太难以醒悟。之前弘恭、石显陷害萧望之,或许很难分辨。到了要逮捕萧望之下狱,皇上知道萧望之刚烈,必宁死也不肯到监狱去,弘恭、石显则极力劝说,不必担心。结果萧望之果然自杀。这一次,弘恭、石显欺君陷害已经太明显了,就算是一个中等智力的君王,也会感动奋发,一定要处罚欺骗他的邪臣。孝元皇帝则不然,自己涕泣不能进食以哀悼萧望之,却不能诛杀弘恭、石显,仅仅让他们免冠叩头就通过了。如此,则奸臣还有什么可害怕的呢?这就让弘恭、石显肆其邪心,无所忌惮了。
【华杉讲透】
刘奭是昏君,弘恭、石显是奸臣,那么,从萧望之身上,我们又能学到什么呢?萧望之有没有错呢?行有不得,反求诸己,如果我是萧望之,我应该怎么做?理念是什么?
《孙子兵法》讲将道,讲将领的五种性格缺陷:
故将有五危:必死,可杀也;必生,可虏也;忿速,可侮也;廉洁,可辱也;爱民,可烦也。凡此五者,将之过也,用兵之灾也。覆军杀将,必以五危,不可不察也。
领导力,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性格。反之,领导者的灾难,往往也是一种性格缺陷。
将领有五种性格缺陷,是最危险的。
一、不怕死,一味死拼,就会被敌人所杀。
二、贪生怕死,没有必死之心,又会被俘虏。
三、愤怒急躁,经不起刺激,会中激将法之计,愤而出战送死。
四、廉洁,爱惜名誉,经不起污辱,会为了维护自己的名誉,洗清别人泼在自己身上的脏水,而不顾性命出战,中计。
五、爱护居民,也会被人利用,或让他为掩护居民而烦劳,或驱使人民为炮灰,让他不忍作战,而敌人就藏在里面。
这五种性格缺陷,都是将领的过错,用兵的灾害。军队覆灭,将领身死,都是由于这五种危险造成的,不可不警惕!
萧望之不是说他备位将相吗?他就应该知道将道,他就死在性格缺陷上,一是“必死,可杀也”。弘恭、石显知道他必死,果然就利用这一点杀了他,他完全是按对方写的剧本走的。
第二个是根源,就是“廉洁,可辱也”。萧望之的原话:“吾尝备位将相,年逾六十矣,老入牢狱,苟求生活,不亦鄙夫!”这就是太爱惜自己的羽毛,太爱惜自己的形象。这不是生存智慧。想当年,萧何因为形象太好,为刘邦所忌惮,他就故意让家人违法乱纪,抢夺民田,让告他状的奏章送到皇上那儿去,让皇上看到他萧何也有大缺点,难成气候,以此求得自己的安全。
萧望之不是萧何,对于他来说,人格比生命还重要。但是,他既然是国家股肱大臣,当知国家的命运也很重要,为什么不能活下来,和弘恭、石显斗争呢?他的死,也是对自己不负责任,对家庭不负责任,对国家不负责任,对他的皇上徒弟不负责任,特别是——这何尝不是他对皇上的报复和惩罚!你居然要敲打敲打我?!那你就看看我怎么敲打你!刘奭终生为师傅上坟,也是接受了这个敲打、这个惩罚,这是他师徒二人的对话。
性格决定命运,天大的智慧和本事,也突破不了自己性格的天花板。就像刘奭,他贵为皇帝,有生杀予夺的大权,但是,他却有一个巨大的和帝位不相称的性格弱点——懦弱。他不杀弘恭、石显,不是智力问题,不是不知道自己被骗了,而是懦弱,把这两个称心称手的人再杀了,一大堆事自己还得重新安排,这巨大的责任让他恐惧,他也就假装糊涂,接受他们的辩解了。
11 这年,弘恭因病而死,石显继任中书令。
12 当初,汉武帝灭南越,设置珠厓郡(今海南琼山县)、儋耳郡(今海南儋州市)在海岛上。官吏和士兵,都是中原人,对当地人侵暴欺凌。当地人呢,也很凶暴,自以为阻绝于大海之外,中央力量不能到达,经常违反官吏禁令,隔几年就造一次反,杀死官吏,汉朝廷则发兵击灭平定,二十余年间,一共反了六次。到宣帝时,又再反。到当今皇上即位的第二年,珠厓郡山南县又反,朝廷发兵镇压,反而其他郡县也跟着叛乱,连年不断,不能平定。皇上与群臣商议,想要增派大军。待诏贾捐之说:
“臣听说,以尧、舜、禹之盛德,统治的地方也不过方圆数千里,西接沙漠,东至大海,朔方以南,就是中原文化所及的地方。愿意接受中原教化的,朝廷就去治理;不愿意的,也不强迫统治。所以,君臣都得到歌颂,凡是有生气的动物,都各得其宜。
“武丁、周成王,分别是殷朝和周朝之大仁之君,他们的疆土,东边也不过江国和黄国,西边不超过羌、氐,南边不超过荆国蛮夷,北边不超过朔方,所以颂声并作,凡是会听会看的动物,无不安乐过活。越裳部落通过九重翻译,来向中原朝献,这不是武力所能做到的。
“到了秦朝,兴兵远攻,因为向外贪求,却让国内空虚,以至于天下溃散反叛。汉文帝偃武修文,在文帝时期,一年审案不过数百起,赋税低,徭役简便。到了汉武帝时期,厉兵秣马,征讨四夷,天下一年诉讼案件以万计。赋税烦多,徭役繁重,寇贼并起,军旅数发,父战死于前,子斗伤于后,女子也要在亭障站岗,孤儿号哭于道路,老母、寡妇饮泣于街巷,这都是开拓的疆土太大,政法不休之故。如今函谷关以东的民众,生活困难,流离失所,人之常情,莫不亲近父母,爱恋夫妇,如今发展到卖妻子,卖儿女,法律不能禁,道义不能止,这才是国家真正的大忧大患。而陛下忍不下一时的恼怒愤恨,要将中原士众,驱之于大海之中,以快心于幽冥之地,这不是救助饥馑,保全百姓的做法!
“《诗经》说:‘蠢尔蛮荆,大邦为仇。’(你这愚蠢的蛮荆,竟敢与大国为仇。)意思是说,圣人在位,自然四夷宾服;中原衰乱,自然蛮夷先叛。这种祸患,自古有之,蛮荆尚且反叛,何况万里之外的南方蛮夷呢!骆越之民,父子同在河中洗澡,习惯用鼻子饮水,与禽兽无异,本来不值得设置郡县。其地孤悬大海之中,雾大露重,气候潮湿,多毒草、虫蛇、水土之害,大军前去,敌人还没见到,战士已经死了。所谓珍珠、犀牛、玳瑁,也不是只有珠厓郡有,放弃它一点也不值得可惜,不讨伐也不会损失威信。那里的人民,如同鱼鳖,不值得争取。
“臣再以当年讨伐羌族叛乱的事例作一佐证,大军在前方作战,还不满一年,前线距长安不超过一千里,军事费用已经达到四十多亿,大司农所辖的国库积蓄全部用尽,然后再用少府专门用于供养天子的宫廷积蓄。就区区一隅的问题,还花费这么多,更何况劳师远袭,只有士卒死亡,没有军事成功!
“这种事情,在历史中找不到先例,在当今相似的案例中,又看到如此巨大的害处。臣愚以为,那些不是冠带之国,没有礼仪教化的地方,《尚书·禹贡》所提到过的,《春秋》上也有记载的这些远方蛮夷,还是不要去理会吧!希望国家能放弃统治珠厓郡,专心处理关东人民的忧患,体恤他们的痛苦!”
皇上将贾捐之的意见,征询丞相、御史。御史大夫陈万年认为应当讨伐。丞相于定国认为:“之前连年兴兵攻打,护军都尉、校尉以及军丞派去十一人,只有二人生还。战士及运输部队死者一万人以上,军费三亿多,也没能平定。如今关东困乏,人民困难,民心摇动,我同意捐之的意见。”
皇上听从。
贾捐之,是贾谊的曾孙。
初元三年(乙亥,公元前46年)
1 春,皇上下诏说:“珠厓虏杀吏民,背叛为逆。参加廷议的大臣,有人说可击,有人说可守,有人说放弃,各有理由。朕日夜思考各方意见,羞于国威受损,就想诛灭他们;犹疑不敢冒险,就想屯田;通达时事变化,则为天下万民担忧。天下万民的饥饿,与远方蛮夷的不服,哪个重要呢?况且宗庙的祭祀,在灾荒年间,都不能齐备,我怎么能去计较那微不足道的羞辱呢!如今关东大困,仓库空虚,无以赡养,又以动兵,不仅劳民伤财,而且还要再生凶年。现在我决定,撤销珠厓郡。当地人民向慕礼义,愿意迁到大陆定居的,就安置他们。不愿意的,也不强迫。”
【华杉讲透】
这一段议论,十分精彩,开疆拓土,往往并没有什么“国家利益”,不过是君王的好胜心和征服欲,秦皇汉武都是这种情况。而当远方人民反叛,一定要立刻出兵平定,也不关乎国家利益或人民幸福,而是觉得君威受损,不忍其忿,必欲诛之而后快。汉武帝要扬威四夷,以至于他在位后期,全国人口大量减少,他崩逝的时候,人口只有他登基时的一半,就是这么惨!元帝远远没有武帝的才干,更不能去学武帝的做派。
贾捐之直接指出了这其中的两个本质:一是兴师远伐,与国泰民安无关,甚至恰恰是对国家人民的巨大威胁;二是直指汉元帝——“今陛下不忍悁悁之忿,欲驱士众挤之大海之中,快心幽冥之地,非所以救助饥馑,保全元元也”。您要做什么呢?不是为国为民,就是不忍其忿,自己快意恩仇而已,对人民有百害而无一利。
而汉元帝的诏书,也回应了贾捐之的批评:“朕日夜唯思议者之言,羞威不行,则欲诛之;狐疑辟难,则守屯田;通乎时变,则忧万民。”这真是说到了本质上,三个决策选项,实际上是三种心理活动。这一段君臣对话,正应了宋神宗在《御制资治通鉴·序言》中说的:
其所载明君、良臣,切摩治道,议论之精语,德刑之善制,天人相与之际,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良将之方略,循吏之条教,断之以邪正,要之于治忽,辞令渊厚之体,箴谏深切之义,良谓备焉。
这奏折和诏书,就是天人相与之际,自己扪心自问;就是休咎庶证之原,威福盛衰之本,规模利害之效,到底吉凶、祸福、利害的根本在哪儿,读者宜熟玩焉!
2 夏,四月二十九日,茂陵(汉武帝陵园)白鹤馆火灾,赦天下。
3 夏天,发生旱灾。
4 立长沙炀王刘旦的弟弟刘宗为长沙王(刘旦死后无嗣,今立其弟)。
5 长信少府(主管皇太后宫)贡禹上书说:“各地行宫及长乐宫(长乐宫与长信宫都是皇太后宫)保卫部队,可以裁减一大半,以减轻人民的徭役负担。”
六月,皇上下诏说:“朕顾念到人民的饥寒,又远离父母妻子,去保卫君王并不居住的离宫,劳作于没有实际意义的工作,这恐怕不是调和阴阳之道。现在,撤销甘泉宫、建章宫警卫部队,让他们回乡务农。各部门官员,都要裁减开支,请你们把裁减计划,列出条目奏报上来,不要有什么顾忌。”
6 这一年,皇上又重新提拔周堪为光禄勋。周堪的弟子张猛为光禄大夫、给事中,大见信任。
初元四年(丙子,公元前45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三月,行幸河东,祭祀后土,赦免汾阴苦役犯。
初元五年(丁丑,公元前44年)
1 春,正月,擢升周子南君为周承休侯。
【华杉讲透】
周子南君名叫姬延,是周文王后代。礼制,历代王朝皆封前代王室后裔爵位,赠予封邑,祭祀宗庙,以示尊敬,也显示本朝所承继统绪,标明正统地位。汉武帝时代尊儒术复古后,下诏说:“三代邈绝,远矣难存。其以三十里地封周后为周子南君,以奉先王祀焉。”封姬延为周子南君,如今元帝再将他封侯。
2 皇上行幸雍县,祭祀五色帝庙。
3 夏,四月,有孛星出现在参星之旁。
4 皇上用贡禹等各位儒生的意见,下诏太官不要每天都宰杀牲畜,供应的饮食,减少一半。皇家车马,够正常使用就行。撤销角抵游戏(类似摔跤),撤销上林苑那些皇帝很少居住的宫馆,撤销位于齐地的三服官(皇家织造厂),撤销位于北假的田官(皇家农田),撤销盐铁官(盐铁专卖局),撤销常平仓。博士弟子的名额不再限制,以扩大招生(汉武帝为博士官设置弟子五十人,宣帝时扩大到二百人,如今不再限制),又下令,人民有能通晓“五经”之一的,免除田赋徭役。又废除“刑法”七十多条。
5 陈万年卒。六月二十日,以长信少府贡禹为御史大夫。贡禹对国家政治得失,前后上书数十次,皇上嘉许他的质朴直言,对他的意见,多予以采纳。
6 匈奴郅支单于自以为道路遥远,汉朝鞭长莫及,又怨恨汉朝帮助呼韩邪单于,而不帮助自己,于是困辱汉朝使者江乃始等人,又遣使奉献,请求归还他在汉朝做人质的儿子。汉朝派遣司马谷吉送单于儿子回国。御史大夫贡禹、博士东海人匡衡认为:“郅支单于对汉朝并没有心悦诚服,所在之处又道路绝远,使者送他的儿子,送到边塞就可以了。”谷吉上书说:“中原与夷狄,有保持联系和接触的道义,如今我们既然已经养育了他的儿子十年,德泽深厚,如果不把他送到家,而是只送到边塞,那就表示断绝关系了,他们更没有向慕依从中原之心。这样,抛弃了前面的恩情,结下了后面的怨仇,不是正确的做法。讨论的官员,因为江乃始缺乏应变才能,智力勇气都不能施展,以至耻辱,所以为我担忧。但是,我幸得手持强大的汉朝的符节,承明君圣主之诏,向单于宣谕厚恩,谅他也不敢放肆。如果他怀有禽兽之心,对我有不道之行,那单于就犯下了滔天大罪,必然逃得更远,不敢靠近我边塞。这样,我们损失一个使节,而使百姓获得平安,这正是谋国之计,也是我个人的心愿。我愿意将单于之子一直送到单于王庭。”
皇上批准了谷吉的计划。谷吉将单于儿子送到王庭,单于怨愤难平,竟然杀了谷吉等人。
郅支单于杀了谷吉之后,自知有负于汉,闯下大祸,又听说呼韩邪单于越来越强大,担心遭到袭击,于是想要远遁。这时,正赶上康居王因为经常受到乌孙国侵扰,与他的大臣们计议:“匈奴是大国,乌孙本来是匈奴属国。如今郅支单于困处于国境之外,不如迎接他到我国,驻扎在东部边境,我们与他合兵一处,共同攻打乌孙,然后由郅支单于做乌孙王。这样我们既无乌孙之患,也无匈奴之忧了。”然后派使者到单于都城坚昆,把这个计划告诉郅支单于。
郅支单于一方面害怕汉朝和呼韩邪单于的压力,又怨恨乌孙,听到康居王的计策,大喜,于是与康居结盟,引兵西进。路途遥远,加之天气严寒,郅支人一路死亡不绝,到了康居,只剩三千人。康居王将自己的女儿嫁给郅支单于,郅支单于也将自己的女儿嫁给康居王。康居人对郅支单于非常尊敬,想要借他的威势来威胁诸国。郅支单于数次借兵给康居攻击乌孙,深入赤谷城,杀戮人民,掳掠牲畜财物。乌孙人不敢追击,乌孙西部五千里广大地区完全残破,无人居住。
7 冬,十二月初九,御史大夫贡禹去世。十二月十九日,长信少府薛广德为御史大夫。
永光元年(戊寅,公元前43年)
1 春,正月,皇上行幸甘泉,祭祀天神。礼毕,留下射猎。薛广德上书说:“如今关东穷困到了极点,人民流离失所,陛下却每天撞击亡秦之钟,听着郑、卫之乐(春秋时郑国、卫国的音乐,被认为是靡靡之音),臣十分痛惜!如今士卒露宿于旷野,从官劳累困倦,希望陛下即日回宫,与百姓同忧乐,则天下幸甚!”皇上即日还宫。
2 二月,下诏说:“请丞相、御史举荐质朴、敦厚、逊让、有品行者四类人士,光禄每年也按这四条要求考核郎和从官。”
3 三月,赦天下。
4 雨雪霜冻,冻死了桑树。
5 秋,皇上要去祭祀祖庙,出便门,准备乘船前往。薛广德拦住皇上的车,脱下官帽,磕头说:“皇上应该坐车从桥上过去。”皇上下诏说:“大夫请把帽子戴上。”薛广德说:“陛下不听臣的话,臣就在车前自刎,我的血污染了车轮,陛下也进不了祖庙了(有了死伤,犯了斋洁,就不能祭祀了)。”皇上不悦。负责先导的光禄大夫张猛进言说:“臣听说,主圣臣直,有圣明的君主,就有耿直的臣子。坐船有危险,走桥上更安全。圣主不乘危,御史大夫的话可以听!”皇上说:“要规劝别人,难道不应该这么说话吗?”于是同意走桥上。
【华杉讲透】
说话的艺术,既要给对方听你话的理由,又要鼓励对方,赞美对方。也就是说,既要讲逻辑,又要有修辞。薛广德是既不讲逻辑,也不讲修辞,只提要求,并且把自己放在皇帝的对立面,一上来就怼死了。听他的,则他是忠臣;不听他的,则君是昏君。这谁受得了!张猛呢,“主圣臣直”四个字,先用修辞,解开了薛广德打的死结,给君臣二人就解了套。“圣主不乘危”,又讲清了逻辑。最后下结论,不是说我也认为该走桥上,而是说“御史大夫言可听”,这是修辞,把功劳又还给了薛广德。所以皇上说:“晓人不当如是邪?”
逻辑与修辞,这是说话的艺术。读者在历代名臣的谏言和奏章中,可以仔细去体会学习!
6 九月,降霜,冻死庄稼,天下大饥。丞相于定国,大司马、车骑将军史高,御史大夫薛广德都以天灾引咎辞职(为天变负责)。皇上分别赐给他们安车、驷马、黄金六十斤,同意辞职。任命太子太傅韦玄成为御史大夫。薛广德回到家乡,将皇上赐给他的安车悬挂起来,作为一项荣耀,传示子孙。
7 皇帝做太子的时候,跟从太中大夫孔霸学习《尚书》,即位之后,赐孔霸关内侯,号褒成君,兼任给事中(常侍皇帝左右,备顾问应对,每日上朝谒见)。皇上想让孔霸做丞相。孔霸为人谦逊退让,不好权势,经常说:“爵位太过了,我有何才何德能当得起呢!”御史大夫的职位屡屡空缺,皇上想用孔霸,孔霸坚决辞让,自陈心迹,推辞了三次。皇上深知他是出于至诚,于是作罢,并因此更加敬重他,赏赐甚厚。
8 九月二十四日,任命侍中、卫尉王接为大司马、车骑将军。
9 石显忌惮周堪、张猛等人,数次进谗言诋毁他们。刘更生担心被陷害,上书说:“臣听说舜任命九位大臣,济济一堂,相互谦让,和谐之至。众臣和谐于朝廷,则万物和谐于天地,所以当洞箫吹奏出《韶》乐,九遍之后,凤凰来仪,就会飞来朝拜。到了周幽王、周厉王的时代,朝廷不和,相互怨恨排斥,结果就发生日食、月食,水泉沸涌,山陵崩坏,霜降失节。由此观之,和气带来祥瑞,戾气带来灾异;祥多则国安,灾多则国危,这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如今,陛下开创三代之盛业,招揽文学之士,优游宽容,让他们齐头并进。但是,贤与不肖混淆,白黑不分,邪正杂糅,忠谗并进,不同的奏章在公车交替堆积,因奏章不妥被逮捕的人塞满了北军监狱。朝臣们意见不合,相互仇视,互相毁谤,搬弄是非,迷惑皇上的耳目,摇动皇上的心意,不可胜数。大臣们分成不同的派别,结党营私,往往是小人联合起来,一起陷害正直的大臣。正直的大臣能够得到进用,则国家能治;正直的大臣被陷害,则国家将乱。君上面对治乱之机,却不知道该任用依靠谁,而灾异数见,这是臣之所以寒心者也!
“陛下登基已经六年了,在《春秋》的记载中,一连六年,灾异如此稠密的,还没有过,究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谗邪并进。而谗邪并进的原因,是陛下疑心太重,本来已经用了贤人,行了善政,但是,一有人进谗言,就罢退贤人,收回善政。君王有狐疑之心,就会招来谗贼诽谤之口;君王没有坚定的判断,就会打开群小幸进之门。谗邪进则众贤退,群小盛则正士消。所以《易经》有‘否’(不顺利)和‘泰’(平安)之分,小人那一套猖狂,君子之道就消退,政治就越来越乱;君子之道昌盛,小人之道消退,则政治越来越清明。古代鲧、共工、驩兜与舜、禹一起在尧的朝廷为臣,周公与管叔、蔡叔一起在周朝共事,他们之间,互相打击,流言相谤,不可胜道,而尧帝能以舜、禹为贤,排斥共工;周成王能支持周公,而排斥管、蔡,所以天下大治,荣华至今。孔子与季孙氏、孟孙氏同仕于鲁,李斯与叔孙共宦于秦,但是鲁定公以季孙氏、孟孙氏为贤,而排斥孔子,秦始皇信任李斯,而排斥叔孙,所以天下大乱,恶名传到今天。所以治乱荣辱之端,在于君王信任什么人!信任的人有贤德,就要坚定不移。《诗经》说:‘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的心虽然不是石头,但是你也不可转动我的心志)。’这就是讲笃实守善的道理。《易经》说‘涣汗其大号’,意思是说,王者涣然大发号令,就像出汗一样,汗出之后,你不可能再收回来。如今善令刚出,一会儿工夫,又收回来,这是一种‘反汗’现象。任用贤人,还不到三十天,又把他罢退,这是转动石头了。《论语》说‘见不善如探汤’(看见不善的东西,就像手伸进滚水一样),马上要抽离。如今丞相与御史大夫二府,多次奏报谗佞之辈不当在位,历经数年,仍然不能将他们罢去。所以出令就像反汗,用贤就像转石,去佞倒像拔山,如此这般,想要阴阳协调,不是太难了吗?
“于是群小见到有机可乘,纷纷缘饰文字,巧言诋毁,流言蜚语喧哗于民间,所以《诗经》说:‘忧心悄悄,愠于群小。’(小人成群,正是让人忿愠。)当年孔子与颜渊、子贡互相称誉,但并不成为朋党;大禹与后稷、皋陶相互推荐引用,但并不结成党羽;为什么呢?因为忠心为国,没有邪心。如今奸佞小人与贤臣并立于朝堂之上,合党共谋,违善依恶,叽叽喳喳,朋比为奸,不断设下危险的圈套,想要倾移主上的心智。如果这些小人忽然得到重用,那正是天地之所以不断用灾异来警告君王的。
“自古没有不行诛杀,就能天下大治的。所以舜流放了共工、驩兜、三苗、鲧,孔子诛杀了少正卯,然后圣人教化才得以推行。如今以陛下之明智,诚应深思天地之心,以周成王、尧帝为榜样,以鲁定公、秦始皇为教训,考察祥瑞应验之福,灾异警戒之祸,以应对当世之变,远斥佞邪之党,摧毁阴谋集团,堵塞群小幸进之门,广开贤德正直之士进身之路,不再狐疑而能决断,不再犹豫而能分别善恶,让是非分明,则灾异消失而祥瑞并至,这是太平之基,万世之利!”
石显看到了刘更生的奏书,与许氏、史氏一起,更加怨恨刘更生。
这年气候反常,夏季寒冷,太阳呈现出青色,没有光芒,石显及许氏、史氏都说是因为周堪、张猛当权引起的天变。皇上内心看重周堪,但是又为众口一词的诋毁所患,不知道该信谁的。当时长安令杨兴因为有才干受到赏识,而且常常称誉周堪。皇上想得到杨兴的支持,就问他:“朝臣们断然不接受光禄勋,这是为什么呢?”杨兴是一个倾危巧佞之人,听了皇上这话,认为皇上怀疑周堪,就顺着皇上的话说:“周堪不仅不能做朝廷大臣,就是主政一州、一里,也不行!臣见众人听说周堪与刘更生等阴谋离间皇上骨肉亲人,都认为应该诛杀他,臣之前才上书说周堪不可诛伤,并不是不赞成他们,只是为国家培养恩德。”皇上说:“这有什么罪名诛杀呢?如今应该怎么办呢?”杨兴说:“臣愚以为可以赐爵关内侯,食邑三百户,不再给他实权和事务。这样,明主不失师傅之恩,这是上策。”皇上由此对周堪、张猛开始怀疑。
司隶校尉(监督京师和京城周边地方的秘密监察官)、琅玡人诸葛丰,开始时以刚直和特立独行著名于朝,多次冒犯皇亲贵戚,当权派都说他坏话。后来,因为被控在春夏二季逮捕人犯(春夏二季是万物生长之时,对囚犯特别优待,能释放的就释放,关押的不加刑具,停止审讯,重囚也能改善伙食,因为春夏时节如果抓捕人犯,是违背天时),贬为城门校尉。诸葛丰于是就上书控告周堪、张猛。皇上不喜欢诸葛丰的作为,下诏说:“城门校尉诸葛丰,在光禄勋周堪、光禄大夫张猛在朝之时,多次称言堪、猛之美。诸葛丰之前为司隶校尉,不顺四时,修法度,专做苛刻暴虐之事,以获取虚荣和威势,朕不忍将他逮捕治罪,贬为城门校尉。而他不自己反省,反而怨恨周堪、张猛,并举报他们,用没有证据的虚辞,告无法验明的罪状,不顾自己之前的立场和看法,实在是没有信义!我可怜诸葛丰年老,不忍加刑,将他免为庶人!”又说:“诸葛丰说周堪、张猛没有忠贞信义,朕也怜悯他们,不治他们的罪,又惋惜他们的才干,未能报效国家,将周堪调任河东太守,张猛为槐里县令。”
【司马光曰】
诸葛丰对周堪、张猛,之前是赞誉,之后又诋毁,他的心志,不是为朝廷进贤除奸,而是为了投靠结党,自己往上爬而已,他也是郑朋、杨兴之流的人物,他有什么刚直呢?做人君者,应该明察美恶,辨别是非,赏以劝善,罚以惩奸,这才是治国之道。如果诸葛丰说得对,那就不应该贬黜诸葛丰。如果诸葛丰是诬罔,那周堪、张猛怎么又被贬呢?如今双方都受到责罚,那是非区别到底在哪里呢?
10 待诏贾捐之与杨兴关系好,贾捐之经常说石显的不是,所以得不到实权的官职,也很少有机会觐见皇上。等到杨兴因为才干受到赏识,贾捐之对杨兴说:“京兆尹官职出缺,假如我有机会觐见皇上,一定能帮你争取到。”杨兴说:“您妙笔生花,言语精妙,假如您能做尚书令,不知道胜过现在的尚书令五鹿充宗多少倍!”贾捐之说:“假如我能取代五鹿充宗,您做京兆尹,京兆尹是郡国之首,尚书是百官之本,那真是天下大治,士人们也不会被隔绝疏远了。”贾捐之又批评石显。杨兴说:“石显如今显贵,皇上信任他,如今您想往上走,一定听我的,向他靠拢,合他的心意,就能升官了。”于是贾捐之与杨兴联名上奏,称誉石显,建议赐爵关内侯,并举荐石显的兄弟们为各部官员。又联名上奏举荐杨兴,认为可以任命为京兆尹。石显听说后,识破了二人的计谋,向皇上报告。于是将贾捐之、杨兴下狱,令石显负责审理。石显上奏说:“杨兴、贾捐之心怀诈伪,互相举荐,谋求高位,欺君罔上,为‘不道’之罪。”(不道,是刑法罪名,范围比较广,凡是违反当时的伦理道德要求的悖逆行为,都可以称为“不道”或“无道”。)
贾捐之被斩首弃市;杨兴被剃光头发,罚做苦役犯。
【司马光曰】
君子以正攻邪,尚且不能攻克。贾捐之以邪攻邪,能免于灾祸吗?
【华杉讲透】
干坏事,做坏人,也是一种“专业”,没有经过“专业训练”,请勿模仿。贾捐之不尊重坏人坏事的“专业”,以为自己也能干,最终送了性命。
贾捐之是贾谊的曾孙,名门之后,从之前的《弃珠厓议》奏书中,也可以看到他的思想格局和政治才华,有先祖之风。但是,政治有治国理政的政治和权力斗争的政治之分,贾捐之是治国理政的政治家,却是权力斗争的菜鸟,居然以为自己能骗过权斗大师石显,结果被轻易识破,落得斩首弃市的悲惨下场。怪谁?
《中庸》说:“君子居易以俟命,小人行险以侥幸。”(君子安心地处在平易的地位,等候天命的到来,小人却是冒险去妄求非分的利益。)贾捐之就是行险以侥幸了。
再读一段《中庸》:“子曰:人皆曰‘予知’,驱而纳诸罟擭陷阱之中,而莫之知辟也。”(孔子说:“人人都说‘我知道’,可是被驱赶到罗网陷阱中去却不知躲避。”)贾捐之自己把自己驱赶进陷阱罗网里面,却不知道。为什么呢?是因为侥幸心理,也是因为读书不精,修养不够。
11 改封清河王刘竟为中山王。
12 匈奴呼韩邪单于民众越来越多,塞下禽兽射猎已尽,单于力量足以自卫,也不怕郅支单于了,于是他的大臣们就劝他北归。过了一段时间,单于终于北归王庭,匈奴民众渐渐都来归附他。匈奴的国势终于安定下来。
永光二年(己卯,公元前42年)
1 春,二月,赦天下。
2 二月初五,御史大夫韦玄成被任命为丞相,右扶风郑弘为御史大夫。
3 三月初一,日食。
4 夏,六月,赦天下。
5 皇上问给事中匡衡地震日食之变的缘故,匡衡上书说:
“陛下躬行圣德,开太平之路,怜悯愚昧的吏民违法犯罪,年年给他们大赦,希望他们能改过自新,天下幸甚!但是,臣见大赦之后,奸邪并没有减少,更没有停止,今日大赦,明日犯法,相随入狱,这是教导未得其法的缘故。如今天下的风俗,喜好声色,崇尚侈靡,对没有利害关系的亲戚非常淡薄,却竞相利用婚姻结合去图利,苟合侥幸,不惜以身试法,舍身取利,本性不改。就算每年赦免他们,也不能避免使用刑法。臣愚以为,应该大刀阔斧地改变社会风气。
“朝廷之于国家,就像是建筑用的模板,朝廷上大臣们有不平和的言论,下面的官员百姓就有争斗之患;上有自用自专之士,则下有不能相让之民;上面互相争胜,则下面互相伤害;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这就是根本。要治理天下,主要就是治理上层社会。要教化天下,不能到每家每户去劝说每一个人。如果贤者在位,能者布职,朝廷崇礼,百官敬让,道德之行,由内而外,由近及远,然后百姓才知道他们该效法谁,效法什么,一天天向善,一天天进步,自己都感觉不到。
“《诗经》说:‘商邑翼翼,四方之极。’(商朝京师的礼仪风俗,翼翼然可以仿效,乃是四方之中正。)如今,长安是天子之都,亲承教化,但是,长安的社会风气,却和远方没什么差异,郡国来的人,没有什么值得学习效法的,或者看到京师的侈靡,就跟着侈靡了。所以,京师就是教化之原本,风俗之枢机,是应该先正风俗的地方。
“臣听说,天人之际,精气互相激**,善恶互相响应,人间有什么事情,天象就有显示。阴有变化,就会发生地震;阳有遮蔽,就会发生日食,水灾旱灾也随之而至。陛下敬畏天威,哀悯百姓,就应该节省浪费,考正制度,接近忠正,疏远巧佞,以崇尚至仁,匡正风俗,则道德弘扬于京师,善名播扬于疆外,然后大化可成,礼让可兴也。”
皇上欣赏匡衡的言论,将他擢升为光禄大夫。
【荀悦曰】
大赦,是权宜之计,不是常典。汉朝初兴时,在秦朝战乱之后,大愚之世,几乎人人都有罪,家家可抓起来判刑,所以才约法三章,颁布大赦令,**涤秽流,全社会重新开始,这是当时的时势使然。后世承继先祖功业,相沿成习,大赦成了惯例,这就不合时宜了。比如孝惠帝、孝文帝的时期,就没有什么大赦。到了孝景帝的时候,七国之乱,异心并起,奸恶狡诈,不一而足;再到武帝末年,赋税繁重,群盗并起,再加之以太子之乱,巫蛊之祸,天下纷然,百姓生活困难,无所依赖;或者后来光武帝之际,又是拨乱反正之后,这种情况,又可以大赦了。
【华杉讲透】
匡衡所论,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道理,但是,他只讲了后一半,没讲前一半。后一半就是治国平天下,京师治理好了,天下都平了。但是,修身齐家呢?皇上自己呢?他没有涉及。是啊,上有殊死争斗的大臣,则下有互相伤害的社会;上有好利之臣,则下有盗窃之民。世风民俗,就是上行下效。所以,要贤者在位,能者布职,朝廷崇礼,百官敬让,这当然是皇上希望的了。那么,对皇上的要求是什么呢?要节省浪费,考正制度,近忠正,远巧佞。这皇上也接受啊!但是,皇上的问题,正是分不清忠正和巧佞。所以,都是空谈。
6 秋,七月,陇西羌族彡姐部落的旁支反叛,皇上下诏请丞相韦玄成等人商议应对。这时候,农作物年年歉收,朝廷正引以为忧,又遭遇羌变,韦玄成等漠然不知所措,都不发表意见。右将军冯奉世说:“羌虏近在境内,竟然背叛,如果不即时诛灭,无以威制远方蛮夷,臣愿率军讨伐!”皇上问他要多少兵。冯奉世说:“臣听说善用兵者,役不再兴,粮不三载(出自《孙子兵法》,原文是‘役不再籍’,就是一次征兵就解决问题,不要仗打了一半,人打没了,又回国征兵。‘粮不三载’,这要求更高了。不三载,就是两载。去的时候带一次粮食,回来的时候再送一次粮食给军队路上吃),所以,用兵时间不长,速战速决。以前平叛,没有认真计算评估敌人的实力,我军投入兵力不够,以至于遭到挫败,又再三增调部队,所以旷日持久,军费浩大,国威受损。如今叛军有三万人,按兵法,我们应该用两倍兵力去讨伐,那就是六万人,再评估一下,羌虏只有弓箭长矛,兵器落后,可用四万人,一个月就足以解决他们。”
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车骑将军王接、左将军许嘉都认为:“百姓正在秋收农忙时节,不宜多加征发,发一万人前往屯守,就足够了。”
冯奉世说:“不可!如今天下饥馑,战士战马都羸弱损耗,攻守的装备、工事也废弛很久,不够精良,夷狄皆有轻视我边吏之心,而羌族首先发难。如果派一万人去屯驻各处,羌虏见我们兵少,必不畏惧。我们要战吧,一定挫败丧师;要守呢,兵力还不足以保护人民;就会形成我方怯弱的形势。那羌虏乘胜得利,各个种族相互煽动,一起起兵,到那时候,我担心就不是四万兵所能解决的了,花再多钱也解决不了。所以,发兵少了,就一定旷日持久,派兵多,则一举迅速解决。两相比较,利害相差万倍!”
冯奉世固执相争,他的意见还是得不到支持。皇上下诏,增加两千人。于是派冯奉世率领一万两千骑步兵,以领兵屯田为名(兵少,不敢说讨伐,只声称屯田),典属国(意思是负责属国的官员,秩二千石,负责少数民族事务)任力、护军都尉韩昌为裨将,到陇西,分兵三处屯驻。韩昌先派两位校尉出战,羌兵人多,击破汉军,两位校尉都战死。冯奉世绘制战区地图,和兵力分配计划,再向皇上汇报,希望增兵三万六千人,才能够解决战事。奏书递上去,天子发兵六万余人,八月,拜太常、弋阳侯任千秋为奋武将军,协助冯奉世。冬,十月,大军全部抵达陇西,十二月,全师并进,大破羌虏,斩首数千级,其他的逃出边塞。在军事行动结束前,汉朝廷又征募士兵一万人,拜定襄太守韩安国为建威将军,准备再增兵,韩安国军还未进发,听说战事已经结束,又折回来。皇上下诏,部队复员,但也留了不少人屯田,驻守要害地形。
【华杉讲透】
这个决策过程,很有意思。要警惕那种“只有决策理由,没有决策依据”的决策。
冯奉世的意见,依据是《孙子兵法》和以前的军事经验。兵法是以多胜少之法,不是以少胜多之法,《孙子兵法》说:“十则围之,五则攻之,倍则分之,敌则能战之,少则能逃之,不若则能避之。”十倍兵力才能打包围战,五倍兵力才能进攻,两倍兵力,可以把敌人切成几段,分而治之;兵力相当,遭遇战咱们也能不吃亏。但是,如果兵力不如敌军,就要赶紧跑!兵力差距大,更要躲得远远的。记得前面讲王翦灭楚吗?他找秦始皇要六十万兵,秦始皇嫌太多,不给。李信说他只要二十万,秦始皇就派了李信去。结果李信大败而回,秦始皇还是重新派王翦,带了六十万兵去灭了楚国。冯奉世要四万兵,前后分析很清楚,已经是最低标准的要求。
丞相韦玄成、御史大夫郑弘、车骑将军王接、左将军许嘉,他们说一万人就够了,有决策依据吗?没有任何依据!但是他们有理由——百姓秋收农忙时节,不宜多征发,发一万人屯驻,就够了——理由很清楚,农忙秋收,不想多发,但是,这跟兵力够不够有什么关系呢?没有任何关系,这话完全没逻辑,但是四位大臣一直没逻辑,皇上也支持没逻辑,唯一一个有逻辑的据理力争,还是争不过。
这种决策过程很典型,我们经常遇到,就是根据自己的“实际困难”决策,而不根据解决问题的实际需要决策。这是一种掩耳盗铃的人性弱点,人人都很容易这样,所以要仔细体会。
两方争执,最后皇上决策,增加两千人。两千人有依据吗?任何依据都没有,也是随意定一个数,也是掩耳盗铃。
等到前线损兵折将,皇上迅速醒悟,冯奉世要三万六千人,他直接给了六万人,又征发一万人,让前线总兵力达到八万人,这是羌虏四倍兵力了,这才是用兵之道。
投入越大,风险越小,成本越低,因为成本主要在于一战而定,在于不拖时间,在于不反复,不要指望“四两拨千斤”,四两拨不动千斤;不要指望“花小钱办大事”,小钱办不了大事,无非是增大风险,拖长时间,花更多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