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宗孝宣皇帝上之下(1 / 1)

宣帝地节三年(甲寅,公元前67年)

1 春,三月,汉宣帝颁布诏书:“朕听说,如果有功不赏,有罪不诛,即使是尧、舜也不能教化天下。今胶东王宰相王成,劝勉招怀百姓,流民来胶东定居落户的达到八万余人,政绩考核超越常等,特此赐王成关内侯,俸禄提升到中二千石。”还没等到征召,王成死在任上。

后来皇上又下诏派丞相、御史去查问各郡和封国每年向朝廷上交财政、户籍簿册的官员,问他们政令得失。有人说:“之前胶东国相王成上报的移民数量是虚报的,从他蒙恩赏之后,庸俗无能的官吏往往都得到虚名。”

2 夏,四月,立子刘奭为皇太子,以丙吉为太傅,太中大夫疏广为少傅。封太子外祖父许广汉为平恩侯。又封霍光哥哥的孙子、中郎将霍云为冠阳侯。

霍显听说立太子,愤怒到不能吃饭,气得呕血,说:“刘奭是皇上做平民时生的儿子,怎么能被立为太子?难道以后皇后有了儿子,反而只能封王吗?”于是教皇后毒杀太子。皇后多次召来太子,赐给食物,但太子的保姆和乳母总是先尝过之后再让太子吃,所以皇后拿着毒药,却没有机会下毒。

【华杉讲透】

有一句很重要的话叫作:“一切都是难得可贵,没有什么是理所应当。”人性的弱点,往往就是把难得可贵的事情当成了理所应当,这样就不仅不知感恩,反而觉得世界对自己不公平了。

霍家什么出身呢?霍光的父亲霍仲孺是一个县里的小吏,和平阳侯府中侍女卫媪之女卫少儿私通生下霍去病,后来另娶妻子生下霍光。霍去病发迹之后,找到生父,又把霍光带出来。所以,霍去病其实是奴隶出身呢!现在霍显倒觉得太子出身微贱,觉得天下应当是她家的外孙继承,这是什么逻辑?

觉得自己“该得的”东西被太子“夺走”之后,恨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竟然要谋杀太子,终于一步步导致了霍家的灭亡。

读史要切己体察,代入自己,每个人可以想一想,自己把什么难得可贵的事情当成了理所应当?

3 五月二十五日,丞相韦贤因年老多病,申请退休。汉宣帝赐他黄金一百斤和一辆由四匹马拉的、可以乘坐的“安车”(古人乘车多是站着,而安车可以坐下),允许他辞官回家。汉朝的丞相退休,从韦贤开始。(之前的宰相全部死在任上,有的寿终,有的是被诛杀。韦贤是退休的第一人。)

4 六月七日,汉宣帝任命魏相为丞相。十六日,任命丙吉为御史大夫,疏广为太子太傅,疏广哥哥的儿子疏受为太子少傅。

太子的外祖父、平恩侯许广汉,认为太子年少,建议由自己的弟弟、中郎将许舜监护太子家。汉宣帝问疏广意见,疏广说:“太子,是国储副君,他的师友必须是天下英俊之士,不宜单独只亲近外家许氏。况且太子自己有太傅、少傅,官属已经齐备,再插进来一个许舜监护太子家,那是向天下显示自己的浅陋,不是广布太子德行之道。”汉宣帝觉得他说得很对,把他的话告诉魏相。魏相脱下帽子,抱歉说:“这等见识,不是臣等赶得上的!”疏广由此受到汉宣帝的器重。

5 京师出现大雨、冰雹等极端天气,大行丞(大鸿胪属官)东海萧望之上书,解释说是大臣任政,一姓专权,招致上天的惩戒。皇上一向听闻萧望之的大名,于是任命他担任谒者。这时候,皇上已经招揽了很多人才,民间也经常有人上书言事。皇上就把这些奏章交给萧望之处理。萧望之判断这些进言的才能高低,才能高的推荐给丞相、御史,次一点的推荐给中二千石官员,破格提拔试用,一年之后,把试用考核结果奏报给皇上,不可用的也奏报让皇上知道,再罢免他回家。萧望之的处理都符合皇上的心意,所以也都得到批准。

6 冬,十月,汉宣帝颁布诏书说:“九月十九日地震,令朕十分忧惧。如有谁能指出朕的过失,以及各地贤良方正、直言极谏之士,能匡正我的,希望能直言;对其他高级官员的过失,也不要避讳!朕德行不够,不能让四夷归附,所以如今边境依然驻扎重兵。但是,整兵重屯,久劳百姓,也不是我安定天下的本意,现在下令,撤销车骑将军张安世、右将军霍禹两支边防部队!”

又下诏说:“凡是政府指定,又没有使用的皇家水田鱼池,一律开放给百姓。各郡国宫馆不再修治。流民回到家乡的,发给他们土地,借给他们种子,免除他们的算赋和徭役。”

7 霍氏骄侈纵横。太夫人霍显大规模地兴修府邸,制作跟皇家一样的舆轿、辇车,车身彩绘,褥垫锦绣,黄金裹缠,又用皮革毛絮包在车轮外缘。侍女用五彩丝绸挽着辇车,拉着霍显在花园中游玩。霍显又与监奴(奴仆总管)冯子都**。而霍禹、霍山也扩建住宅,在平乐馆纵马奔驰。霍云在该上朝的时候,数次请病假,私自出去,带领大批宾客在黄山苑中大张旗鼓地围猎,派他的一个仓头奴隶上朝去替他当班,群臣没有一个敢谴责他的。而霍显跟她的几个女儿,昼夜出入上官太后居住的长信宫,毫无顾忌。

皇上在民间的时候,就知道霍氏一家因长期地位尊贵,不能自我约束。等到躬亲朝政后,任命御史大夫魏相兼任给事中,进宫处理国务。霍显对霍禹、霍云、霍山说:“你们不能继承大将军的事业,如今魏相做给事中,如果有人离间你们,你们还能自救吗?”

后来霍、魏两家的奴仆因争夺道路发生冲突,霍家的奴仆一路追到御史府,要踹开御史大夫的大门,御史为此磕头谢罪,才作罢离去。有人把这件事告诉霍显,霍显等人才开始忧虑。

【华杉讲透】

这里有四个教训:

一是自欺欺人。霍云怎么能让一个家奴替他去见皇上呢?他不知道这是大罪吗?但是他自欺欺人,骗自己说不要紧,就这样干了。

二是德不配位,必有祸殃。霍云请病假,让奴隶代班,他干什么事去了呢?只不过是贪玩想打猎而已。这是多么荒唐的事,但他就不觉得荒唐。所以霍光把权势传给这样的后人,实在是害了他们。

三是身怀利器,杀心自起。霍家家奴哪儿来那么大的胆子呢?因为权势太大,骄纵惯了,一向都没事,所以就越来越放纵,一直作到死为止。

四是上行下效。但是,每个人的尺度都不一样,霍光也骄奢,但是他能把握一个度,这个度,到他的夫人霍显那里就不一样了,发展到可以谋杀皇后,现在又要谋杀太子了。皇家宫殿都不修治了,她还在扩建花园房子。皇上节俭,大臣荒**,这在历史上都是很罕见的事,可见霍家已经没有一个懂政治的人。霍氏家奴的做派又从哪儿来的呢?还不是跟霍显学的。但是他们把尺度又放大了,竟然要去踹烂御史大夫的家门。所以当在上位者立身不正,你根本无法控制下属会干出什么来,最后玩火自焚,都不知道是谁点的火。霍显这时候发现不对,开始忧虑,但是已经回不去了。

不久,御史大夫魏相当上宰相,经常被皇上私下接见,商议国事。平恩侯许广汉与侍中金安等,也能径直出入宫廷。当时,霍山虽然主管尚书事务和宫廷机要,但皇上却下令群臣都可以直接呈上亲启密奏,无须通过尚书,对此,霍氏一家都非常恼恨。

皇上隐约听到霍家毒杀许皇后,但未获证实,于是将霍光女婿、度辽将军、未央宫卫尉、平陵侯范明友调任为光禄勋(总领宫廷禁卫),将霍光的次女婿、诸吏、中郎将、羽林监任胜调放外任为安定太守。数月之后,再将霍光的姐夫、给事中、光禄大夫张朔调任蜀郡太守,孙女婿中郎将王汉调任武威太守。没过多久,又将霍光长女婿、长乐宫卫尉邓广汉调任少府。

八月十四日,任命张安世为卫将军,两宫卫尉、城门、北军士兵都归他统属。仍旧让霍禹为大司马,但是只给他戴小冠(大司马应该戴大冠),而且不给他印绶,撤销了他管辖的部队,只让霍禹的官名与父亲相等,但不给他实际可指挥的部队。又收回范明友的度辽将军印绶,只让他担任光禄勋。霍光的中女婿赵平,本来是散骑将军、骑都尉、光禄大夫,本来统率一部分驻军,现在也收回他的骑都尉印绶。其他统率胡人、越人骑兵及羽林军、两宫卫将屯兵,全部换成皇上亲信的许氏、史氏子弟。

8 当初,汉武帝的时候,征发频繁,百姓贫耗,穷民动则犯法,奸邪不轨之事,数不胜数,于是皇上派张汤、赵禹之流,严加立法,制定了知情不报、故意纵容之罪名,以及主管上级犯罪,属下官吏要一起判刑的法令。对于酷吏冤枉或重判犯人,不加追究;而对那些宽释犯人的官吏则加重惩处。这样下来,不但不能遏制犯罪,反而令奸猾弄法的情况愈演愈烈,法网日益严密,律令更加繁苛,法律文件堆得满桌满屋,主管官员根本看不过来。各郡、国在引用法令条文时出现混乱,就会出现同样的罪却处罚相异的情况。官吏们就抓住机会,以此弄法而受贿。想要救活的人,就引用轻的法令;想要置之于死地的,就引用使他非死不可的条文。 冤狱遍地,人民哀伤。

廷尉史、巨鹿人路温舒上书说:“臣听说,当初齐国出现姜无知杀死齐襄公之祸,齐桓公因此兴起(齐襄公被公子无知所杀,庸廪又杀无知,齐国大乱,之后齐桓公从莒国入齐而得立)。晋国有骊姬之乱,却使晋文公称霸于诸侯(晋献公听信骊姬谗言,杀世子申生,驱逐公子重耳、夷吾,若干年后,秦国支持重耳回国继位成为晋文公,称霸诸侯)。近世我朝赵王刘友被逼饿死,吕氏作乱,而成就了孝文皇帝‘太宗’的庙号。由此观之,祸乱之作,都是给圣人开道。变乱之后,必有大的改革,贤圣之君,正是以此昭明天命。昭帝没有嗣子,昌邑王**,这又是皇天在为至圣明君开道了。臣听说,《春秋》最重视的,就是新君继位的正统性,因为尊重正统,对开端必须慎重。陛下初登至尊之位,与天意相符,应该改正前任的过失,以正受命之统。废除繁苛的法律,解救人民的痛苦,以应天意。

“臣听说,秦朝有十大过失(柏杨注:一、废封建;二、筑长城;三、铸金人;四、造阿房宫;五、焚书;六、坑儒;七、营建骊山嬴政坟墓;八、求不死之药;九、外放扶苏;十、任用狱吏),如今前九条已经废除,但还留下一条,就是狱吏。司法是天下之大命,死者不可复活,砍掉的肢体不可再生,《尚书》说:‘其杀无辜,宁失不经。’(与其枉杀无罪的人,不如放过有罪的人。)如今的狱吏则恰恰相反,上下之间,好像比赛一样,以深刻严酷为导向,深刻严酷的,得到公平的美名;用法宽平的呢,就给自己留下祸患。所以办理案件的官吏,都恨不得将犯人置于死地,不是他们憎恨那些犯人,而是他们保护自己的方法,就是置人于死地。是以死人之血,流离于市,被刑之徒,比肩而立,计算死刑的人数,每年都以万数!这正是仁圣之伤痛啊!天下不得太平,都是因为这样的严刑峻法!

“人之常情,安则乐生,痛则思死,在严刑拷打之下,想要什么样的招供都行!所以犯人熬不过刑讯,就编假话来指控自己。狱吏们也利用这一点,就引导他们怎么说。定案之后,怕被驳回,就像炼铁一样,反复推敲,锻炼周密,全都办成铁案。这样的材料报上来,就算是尧帝时期最英明的大法官皋陶听了,也会觉得那罪犯死有余辜!为什么呢?因为捏造确实的罪状太多,对应法律条文,罪名十分明显。所以俗语说:‘在地上画一个牢狱,叫人进去,人也不敢进去;用木头刻一个问刑的官,叫人去对理,人也不敢对。’这都是因恐惧狱吏的残酷而发出的悲痛之辞啊!希望陛下删减法令,宽厚刑罚,则太平之风可复兴于世。”

皇上很赞赏他的建议。

【华杉讲透】

对于司法,我们熟悉的一句话叫:“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也绝不放过一个坏人。”这话说的是一个理想状态,实际上并不现实,因为前后两句话是矛盾的,只能选一头。如果我们绝不冤枉一个好人,就不得不放过一些坏人,这叫“疑罪从无”;如果我们绝不放过一个坏人,那就只能冤枉一批好人,这叫“疑罪从有”,也就是“宁肯错杀一千,绝不放过一个”。汉武帝的政策,就是疑罪从有,有罪从重。因此路温舒就建议汉宣帝恢复《尚书》的政策:“与其杀不辜,宁失不经。”即疑罪从无。

9 十二月,汉宣帝下诏说:“近来,官吏们玩弄法律条文,越来越深不可测,都是朕的不德所致。判决不当,让有罪的人逍遥法外,无罪的人反而被诛戮,父子悲恨,朕甚伤之!如今廷尉府官员和各郡司法部门官员,地位既低,俸禄又少。所以增设四位廷尉平(二审复判官),俸禄六百石,负责审理诉讼,务求公平,以称朕意!”

于是每年秋后,当对全国诉讼做最后定案时,皇上都亲自到未央宫宣室殿,斋戒素食,虔敬裁决,诉讼判决这才号为公平了。

涿郡太守郑昌上书说:“如今明主躬垂明德,就算不增设廷平官,判决也自然能公正。但是,如果要为后世开太平,还得从修订法律上下手。如果重新删减律令,律令一定,人民知道什么是法律所禁止的,奸猾的官吏也没有办法弄权了。如今不正其本,而是设置一个廷尉平的官职来理其末,以后政衰德怠,那廷尉平将揽权弄法,成为祸乱天下的罪首!”

【王夫之曰】

路温舒之言缓刑,不如郑昌之言定律也。律令繁杂多门,就会造成于彼于此皆可,可轻可重,贿赂就可左右判决,于是狱吏与有司争法,有司与廷尉争法,廷尉与天子争法,辩不能清,威不能制,再是明君,也胜不过狱吏的奸邪。只有像郑昌说的那样,简明法律,不可移动,则一人制之于上,而酷吏行贿之弊就根绝于四海了。

【华杉讲透】

法律的繁杂多门,就是官吏的自由裁量权的操作空间,就是权力和利益。如果法令简明,一切清楚明白,官吏们就没有权力了。所以路温舒的建议容易得到实施,郑昌的建议很难得到官僚系统的支持,因为中国古代的统治思想中有一条叫“刑不可知而威不可测”,就是不让人把法律彻底搞明白,这样统治者才有最大的自由裁量权。

10 昭帝时期,匈奴派遣四千骑兵在车师屯田。到了汉军五大将击匈奴的时候,在车师屯田的匈奴兵团也惊慌逃去,车师国因此重新与汉朝通使。匈奴王怒,召车师国太子军宿,想要他来匈奴做人质。军宿是焉耆国外孙,不愿意到匈奴为质,自己跑回焉耆去了。车师王更立子乌贵为太子。后来,乌贵继位为王,与匈奴联姻,让匈奴拦截汉朝派往乌孙国的使节。

这一年,侍郎、会稽人郑吉与校尉司马熹,率领被免除刑罚的罪犯,在渠犁屯田,积蓄粮草,并征调西域各城邦国的士兵一万余人,与两人率领的屯田士卒一千五百人会合,攻打车师国。结果车师国大败,车师王乌贵请求归降。匈奴听到消息后,发兵攻车师,郑吉、司马熹引兵向北迎击,匈奴人不敢前进。郑吉、司马熹就留下一个军侯与二十人保护车师王,自己带兵撤回渠犁。车师王乌贵认为二十个士兵不足以保护他,担心匈奴大军再来,自己恐怕要被杀,于是轻骑逃亡到乌孙去了。郑吉便立即将车师王的妻子、儿女接来,用驿马送往长安。匈奴改立乌贵的兄弟兜莫为车师王,召集车师国其余的百姓向东迁徙,也不敢居住在车师故地。郑吉派士卒三百人到车师屯田,以充实其地。

11 皇上初继位,数次派遣使者去寻访他的外祖父家,因为时间久远(从刘据被杀到刘病已继位,已十八年),找到好多像是,后来都证明不是。这一年,终于找到外祖母王媪,以及王媪的儿子王无故、王武。皇上赐爵王无故、王武为关内侯,十天之内,赏赐以巨万计。

宣帝地节四年(乙卯,公元前66年)

1 春,二月,汉宣帝封其外祖母王媪为博平君,其舅舅王无故为平昌侯、王武为乐昌侯。

2 夏,五月,山阳、济阴两地下了一场冰雹,大如鸡蛋,撞入地面,深二尺五寸,砸死二十余人,当地的飞鸟全部丧生。

3 汉宣帝下诏:“ 从现在开始,儿子窝藏父亲,妻子窝藏丈夫,孙子窝藏祖父母,都不治罪。”

【华杉讲透】

这是恢复了刑法“亲亲相隐”的原则。《论语》中有讨论:

叶公语孔子曰:“吾党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证之。”孔子曰:“吾党之直者异于是:父为子隐,子为父隐,直在其中矣。”

叶公跟孔子夸耀说:“我们这儿有一个特别正直的人,他的父亲偷了羊,他大义灭亲指证了父亲。”孔子说:“我们那儿正直的标准和您这儿不一样,父亲替儿子隐瞒,儿子替父亲隐瞒,正直就在其中了。”

中国古代对这个问题的价值观和法律规定很明确,儿子不仅有权替父亲隐瞒,而且儿子举报父亲,反而是有罪的,亲亲相隐是孔子提出的主张。三国、两晋、南北朝时期,亲亲相隐原则得到进一步确认。唐律对亲亲相隐原则作了具体规定,以后各朝的规定大体上与唐律相同,其内容主要有三点:亲属有罪相隐,不论罪或减刑;控告应相隐的亲属,要处刑;有两类罪不适用亲亲相隐原则:一类是谋反、谋大逆、谋叛及其他某些重罪,另一类是某些亲属互相侵害罪。这一法律精神一直执行到民国。在之后的数十年间,“亲亲相隐”被认为是“封建糟粕”而被废除。一直到2012年,新刑事诉讼法修订,第一百八十八条:“经人民法院通知,证人没有正当理由不出庭作证的,人民法院可以强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重新承认了亲亲相隐的权利。

亲亲相隐的原则是世界性的,现行《法国刑事诉讼法》、1994年《德国刑事诉讼法》、1988年《意大利刑事诉讼法》均规定:近亲属可以拒绝作证;即使自愿作证也有权不宣誓担保证词无伪。并且德国和意大利还规定,法官一般不得就有损于证人亲属名誉的事实发问,还应告知其有权拒绝作证,并且不得强迫、恐吓其作证。此外,美国法律中也有对作证配偶特免权的相关规定。18世纪法国启蒙思想家、现代法治理论的奠基人孟德斯鸠在其不朽巨著《论法的精神》中质问:“妻子怎能告发她的丈夫呢?儿子怎能告发他的父亲呢?为了要对一种罪恶的行为进行报复,法律竟规定出一种更为罪恶的法律。”

4 汉宣帝立广川惠王刘越的孙子刘文为广川王。

5 霍显与儿子霍禹,侄孙霍山、霍云,眼看着霍家的权力被一点点侵削,数次聚在一起痛哭流涕,自怨自艾。霍山说:“如今丞相掌权,皇上对他十分信任,把许多大将军在世时制定的法令都改了,还宣扬大将军的过失。再者,那些儒生大都是贫家子弟,从远方来到长安,喜欢妄语狂言,不避忌讳,大将军生前就很仇视他们,而皇上却喜欢跟他们交谈。这些人,个个上亲启密奏,说的都是我家的坏话。曾经有人上书说我兄弟骄恣,言辞激烈,我把它压下来。之后上书的人,更加狡黠,改成亲启密奏,不经过尚书,直接通过中书令递上去,皇上更加不信任我。又听民间谣言说‘霍氏毒杀许皇后’,哪有这回事!”

霍显怕事情紧急,就把实情告诉霍禹、霍山、霍云,三人惊恐道:“既有此事,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们?皇上把霍家女婿都贬斥放逐,都是这个缘故!这是大罪,一旦事发,必遭严惩,怎么办?”于是开始有反叛朝廷的阴谋。

霍云的舅舅李竟,有一个好朋友叫张赦,见霍家人惶惶不可终日的样子,对李竟说:“如今丞相魏相与平恩侯许广汉掌权,可以让太夫人(霍显)跟上官太后说,先诛杀这二人,然后让皇上退位,这事全在于太后。”长安男子张章告发了此事,案件交给廷尉、执金吾处理,抓捕张赦等人。后来皇帝又下诏,不再追究。但是霍山等人更加恐惧,相互说:“这是皇上尊重太后,所以不穷治此案。但是恶端已现,时间长了还得发动,一旦爆发,就是灭族的事了。不如先下手为强!”于是叫霍家女儿们都回去告诉自己的丈夫说:“大祸一来,我们谁也跑不了!”

正在这时,李竟因受指控结交诸侯王而被朝廷治罪,供词牵连到霍氏。皇上下诏说:“霍云、霍山不宜在宫中宿卫,免职回家。”

山阳太守张敞上亲启密奏说:“臣听说公子季友有功于鲁国,赵衰有功于晋国,田完有功于齐国,国家都给他们的功劳以酬报,延及子孙。但是后来怎么样呢?田氏篡夺了齐国政权,赵氏参与三家分晋,季家在鲁国世代专权。所以孔子作《春秋》,总结盛衰经验,对卿大夫的世袭制度最不满意。以前大将军霍光决大计,安宗庙,定天下,功劳也不小了。但是周公辅政也就七年而已,而大将军专权长达二十年。国家的命运,都在他的掌握之中。当其隆盛之时,感动天地,侵迫阴阳。现在,朝臣中应该有人站出来说话,就说:‘皇上对已故大将军的褒扬恩宠,回报其功德,已经足够了。一个辅臣专政时间太久,他的家族权势太盛,以至于君臣之间的界限都不清楚。现在建议将霍氏三位侯爷罢免公职,让他们退休回家。对大将军张安世,也同样赐给几案、手杖,让他退休。皇上可以不时召见慰问他们,让他们以列侯之位,做天子的老师吧!’如此上奏之后,皇上再下明诏表示拒绝,群臣再以大义据理力争,然后皇上批准。如此,天下人都认为陛下没有忘记大臣的功德,而为臣者也自觉知礼,霍氏也不必心怀忐忑,得以世世平安。如今霍云、霍山两位侯爷已经被逐出宫廷,人之常情,都差不多,我将心比心,猜想大司马霍禹跟他的家人一定有畏惧之心。最亲近的臣僚有恐惧之心,这不是万全之计。臣张敞愿意到朝廷来,在公开会议上上奏这一番话,点破这个事情。只是我在远方郡县,没有理由来京,请陛下省察!”

皇上觉得张敞的建议很好,但并不召他来京。

霍禹、霍山家中不断发生怪事,全家人都非常忧愁。霍山说:“丞相擅自减少宗庙祭祀用的羊、兔、蛙,可以以此罪名诛杀他。”于是,密谋由上官太后出面,宴请博平君王媪,召丞相魏相、平恩侯许广汉以下作陪。在酒宴上,由范明友、邓广汉奉太后之命,斩杀魏相、许广汉,趁机废黜天子,立霍禹为帝。密谋已定,还没有发动。

不久,皇上任命霍云为玄菟太守,太中大夫任宣为代郡太守。就在这个时候,阴谋泄露。秋,七月,霍云、霍山、范明友自杀。霍显、霍禹、邓广汉等被捕。霍禹被腰斩,霍显及霍氏女儿们都被斩首弃市。因霍氏一案牵连被诛杀的有数十家。太仆杜延年因为是霍氏旧人,也被免职。

八月一日,皇后霍氏被废,囚禁昭台宫。

十七日,下诏封检举霍氏谋反的男子张章、期门武士董忠、左曹杨恽、侍中金安上、史高等人为列侯。

杨恽,是丞相杨敞之子。金安上,是金日磾弟弟之子。史高,是史良娣哥哥之子。

当初,霍氏奢侈,茂陵人徐生曾指出:“霍氏必亡。奢侈,就会不逊;不逊,就会冒犯君上;冒犯君上,就是逆道而行。你的地位比所有人都高,大家都会看你不舒服。把持大权的时间越长,看你不舒服的人就越多。天下人都看你不爽,而你又逆道而行,你不灭亡,更待何时?”于是上疏给皇上说:“霍氏的权势已经满盈,陛下就算厚爱他们,也要及时抑制,不要让他们走向灭亡!”上疏三次,都只接到一个“知道了”的回复。其后霍氏被诛灭,那些举报霍氏的人都有封赏,有人就替徐生抱不平,上书说:“臣听说,有一个客人拜访主人,看见主人家炉灶的烟囱直直伸出,旁边又堆了一堆木柴,客人就对主人说:‘把烟囱改弯,木柴搬远一点,否则将有火灾!’主人默然不应。不久家里果然失火,邻居们一起扑救,幸而把火扑灭。于是杀牛置酒,酬谢他的邻居们,被烧伤的人坐在上席,其他人按功劳大小依次而坐,却不邀请那位让他改造炉灶烟囱的人。有人就对主人说:‘如果当初听了那位客人的建议,不用杀牛摆酒,也不会有火灾了。’主人于是醒悟,去请那位客人。如今茂陵人徐福数次上书说霍氏将有变,应该防备杜绝。假如当初听了徐福的话,那么国家也没有裂土封侯的支出,臣子没有逆乱诛灭的灾祸。事情过去了,而唯独徐福没有功劳,希望陛下明察,让那提出改造炉灶建议的人,比救火被烧伤的人更尊贵!”皇上于是赏赐徐福绸缎十匹。后来,又封他做郎官(宫廷侍卫)。

皇上刚刚继位的时候,谒见高帝庙,大将军霍光陪同乘车,皇上心里非常紧张畏惧,有压迫感,如芒刺在背。后来,车骑将军张安世代替霍光骖乘,皇上就很放松,从容舒展,心安理得。等到霍光死后,其宗族最终遭到诛杀,所以民间传说,霍家的灾祸早在霍光陪同汉宣帝乘车时就已萌芽了。

过了十二年,霍皇后迁移到云林馆居住。霍皇后自杀。

【班固曰】

霍光受襁褓之托,任汉室之寄,匡扶国家,安定社稷,维护汉昭帝,拥立汉宣帝,即使是周公、伊尹的功勋,也不过如此!但是,霍光不学无术,不明大理,为了保护妻子的邪谋,立自己的女儿为后,沉迷于日益满盈的无穷欲望,使覆亡的灾祸加剧,死后仅仅三年,宗族就遭诛灭,实在令人悲哀!

【司马光曰】

霍光辅佐汉室,可以说是忠臣,但未能庇护自己的家族。为什么呢?因为作威作福,是皇上的权柄,为人臣者,把这权柄执在自己手里,久久不肯交回,这样很少有能逃脱厄运的。以孝昭皇帝之明,十四岁就知道上官桀的欺诈,原来可以亲理朝政了。况且孝宣皇帝继位的时候,已经十九岁,聪明刚毅,知晓民间疾苦,他还没有能力亲政吗?而霍光却久专权柄,不知避去,多置私党,充塞朝廷,让人主蓄愤于上,而吏民积怨于下,切齿侧目,待时而发,他自己能平安免祸,已经是万幸!更何况他的子孙更加骄傲奢侈,能不加速灾祸吗?

虽然如此,假使孝宣皇帝在亲政之后,能以爵禄富贵赏赐他的子孙,让他们有一个大县做采邑,定期来朝见,也足以回报霍光的恩德了。为什么还要让他的子孙们主持朝政,掌握兵权,等到事态发展到不可收拾了,又加以裁夺,让他们怨恨畏惧,以致铤而走险?这样的结局,难道仅仅是霍氏自取灭亡吗?也是孝宣皇帝纵容酝酿的吧!春秋时期,斗椒作乱于楚国,楚庄王夷灭了他的家族,但是仍赦免了斗克黄(楚国令尹斗谷于菟的弟弟斗子良,生子斗椒,斗谷于菟死后,斗椒为楚国令尹。斗椒谋反,全族被灭。斗克黄是斗谷于菟的孙子),认为如果斗谷于菟没有后代,如何劝勉人民向善呢?霍显、霍禹、霍云、霍山之罪,虽然灭族也不冤,但以霍光的功勋,也不应绝嗣,不为霍光留一个后裔,宣帝也未免刻薄寡恩了。

【柏杨曰】

继吕家、卫家之后,霍家是第三个被灭族的皇后家族。不同的是,吕家、卫家都没有谋反之意,而霍家是真的要干。

【王夫之曰】

霍光之祸,萌发于第一次陪皇上乘车之时。那张安世也同样参与废立,为什么张安世骖乘,皇上就轻松自若,霍光在旁边,皇上就如芒刺在背呢?因为声音笑貌之间,已经盛气逼人,而霍光自己却不知道。皇上呢,当时情夺意动,只是紧张,也不知其所以然。

《论语》里,子夏问孝道,孔子回答说:“色难!”不给父母脸色看,是最难的事!岂止是子女对父母呢!朋友相处之时,宾客相接之际,一句话还没说,就已经影响对方情绪了。因为人的神色气质,自己不能自制,俄顷之间,就暴露了你的心思。《诗经》说:“温温恭人,惟德之基。”德的用处太大了!而德的基石,就是温良恭敬!气质沉静的人,他的相貌,不用刻意,就自然恭敬而气量悠远;他的脸色,不用刻意,而自然温良。就算有盖世功勋,也不居功自傲,德行深厚,已入化境,宽以居之,仁以守之,学问以养之,然后和气涵养于中,而英华和顺于外。呜呼!这哪里是霍光所能理解的呢?立下震惊世界的功名,以国家社稷为己任,气势如虹,要行志于天下,志气涌动,无法自持,骄傲的神气,溢满车厢,把皇上都逼得芒刺在背了,他还不知道!

周公和霍光的功勋相当,但周公处在被猜疑的危境之时,始终保持戒慎恐惧,有惴惴之小心,斯有温温之恭德。因此,就算有雄猜之主、嫉妒之小人,也自然打消了他的念头。

【华杉讲透】

干大事,靠修养,不靠本事。本事可以用别人的,修养则只能是自己的。

读了张居正给明神宗讲《资治通鉴》的讲义,我惊讶地发现他对霍光之败,竟无一字讲评。他是刻意回避霍光吗?是因为他也处在和霍光相似的地位,而他死后家族的结局,也和霍家相似。他败的原因,也和霍光差不多吧!君子多识前言往行以畜其德,但是知行合一太难!所以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6 九月,汉宣帝下诏,给食盐降价,又下令各郡和各封国,每年将监狱中被拷打致死的或因饥寒疾病而死的囚犯的籍贯、姓名、爵位、居住和地址上报朝廷,并由丞相、御史向皇上奏报,作为当地主管官员的考核指标。

7 十二月,清河王刘年因被指控**而被废,贬居房陵(刘年被控与妹妹通奸生子)。

8 这一年,北海太守、庐江人朱邑因为政绩考核名列第一,擢升为大司农(相当于农业部长),渤海太守龚遂擢升为水衡都尉(掌上林苑及铸钱等事,兼保管皇室财物、铸钱、造船、治水等)。

之前,渤海周边各郡闹饥荒,盗贼并起,郡长级二千石官员无法控制局面。汉宣帝下令要求选拔有能力治理的官员,丞相、御史举荐前昌邑国郎中令龚遂。于是,皇上任命龚遂为渤海太守。召见时,汉宣帝问他:“你准备怎样治理渤海,平息盗贼?”龚遂说:“海滨边远,没有圣人教化,人民困苦于饥寒,而官吏不体恤他们,所以让陛下这些弱小的儿女,玩弄陛下的兵器于小小池塘中而已。陛下是要我诛灭他们,还是要我安抚他们呢?”皇上说:“选用贤良,当然是要安定一方。”龚遂说:“臣听说,治乱民就像治乱绳,不能急,缓缓图之,然后可治。臣希望丞相、御史不要用严苛的法律条文约束我,准许我相机行事。”皇上批准,加赐黄金给龚遂。

龚遂乘坐国家的驿车,到了勃海郡界。当地官员听说新太守到任,发兵迎接。龚遂马上将部队全部遣还,并给所属各县下令说:“即刻撤销所有负责抓捕盗贼的官吏,那些拿着锄头、镰刀等耕田工具的,都是良民,官吏们不得过问。拿着兵器的才是盗贼。”然后,他单车独行到郡政府就职。

盗贼们听说龚遂的教令后,纷纷抛弃他们的兵器弓弩,拿起镰刀、锄头。因此,盗贼全部平息,百姓安居乐业。龚遂打开粮仓,赈济灾民,选用良吏,牧养人民。

龚遂发现齐地风俗奢侈,百姓喜爱从事工商业,不爱农耕,于是率先垂范,勤俭节约,劝勉人民耕田种桑,按各家人口多少,规定必须种多少树、多少菜,养多少猪、多少鸡。人民有携带刀剑的,就让他们卖剑买牛,卖刀买小牛犊,说:“为什么把壮牛和牛犊佩带在身上!?”如此,郡中家家都有蓄积,犯罪诉讼的事儿都没了。

9 嫁给乌孙国王的汉朝公主刘解忧的女儿,是龟兹国王绛宾的夫人。绛宾上书汉宣帝说:“我有幸娶了汉朝外孙女为妻,愿与公主的女儿一起入朝。”

宣帝元康元年(丙辰,公元前65年)

1 春,正月,龟兹国王及其夫人来朝,汉宣帝赐给他们印绶、绶带,并封其夫人公主的称号,赏赐甚厚。

2 汉宣帝开始修建自己的陵墓杜陵,并将丞相、将军、列侯、二千石以上官员和资产百万元以上的富人,都迁徙到杜陵居住。

3 三月,汉宣帝下诏说,因为凤凰聚集于泰山、陈留一带,又有甘露降于未央宫,大赦天下。

4 有关官员再次奏请,汉宣帝的父亲刘进应该称尊号为皇考。夏,五月,立皇考庙。(刘病已之父刘进,谥号为“悼”。因刘病已继承的是昭帝,法理上是昭帝的儿子,所以他的生父直到今天才敢称“皇考”。有司“再次奏请”,说明之前曾有此意,刘病已碍于阻力,不敢接受。)

5 冬,设置建章卫尉(掌建章宫保卫)。

6 京兆尹赵广汉喜欢任用官家子弟中刚开始在官府任职的年轻人。这些人年轻气盛,雷厉风行,无所回避,做事十分果敢,不在乎什么权贵,也没有人敢阻拦他们。也正因为这个,导致了赵广汉最终的失败。

赵广汉因为私人恩怨,罗织罪名诬杀了男子荣畜。(赵广汉的门客在长安贩卖私酒,被丞相府小吏驱逐。门客怀疑是苏贤举报他,告诉赵广汉,赵广汉逮捕苏贤。苏贤的父亲上书检举,赵广汉因此被降级处罚。赵广汉怀疑是苏贤的同乡荣畜出的主意,捏造罪名杀了荣畜。)有人上书举报此事,汉宣帝让丞相、御史调查。赵广汉找丞相魏相的把柄,怀疑他的夫人杀死了自己的侍婢,就以此来要挟魏相,但魏相毫不理会,加紧了审查。赵广汉带着手下吏卒,直闯丞相府,将丞相夫人召到庭院中跪下审问,抓捕奴婢十几人而去。丞相上书自陈,再交给廷尉调查,事实真相是魏相因为奴婢的过失,责打她,送到外宅才死,并非赵广汉所言当场被打死。皇上非常厌恶此事,将赵广汉下廷尉府监狱。长安官吏人民守着宫门为赵广汉号泣的,有数万人之多,说:“臣等对国家没有什么贡献,愿代替赵京兆而死,让赵京兆能继续牧养小民啊!”皇上不予理睬,赵广汉最终被处以腰斩。

赵广汉为京兆尹,廉洁明察,威制豪强,小民各得其所,他死之后,百姓还追思歌颂他。

【王夫之曰】

流俗之毁誉,能当真吗?赵广汉这样的酷吏,怀私怨以杀荣畜,甚至于动摇宰相。国家有这样的大臣,那是剥丧国脉,败坏风俗的,不可救药!而当他下狱的时候,居然有数万人为他号泣!流俗之趋小喜而昧大体,蜂拥煽动,这是乱世之风啊!

小民之无知,穷的嫉妒富的,弱的仇恨强的,嫉妒别人的成功,恨不得他招祸,古代把这种人叫“罢民”,就是不从教化之民。富强的人,不体恤贫弱的人,固然有罪。但是,骄横以相嫉妒,互相伤害,更是罪恶。好的官吏,扶助弱的,教导强的,勉励贫弱的人自强自立,富者的气焰也自然消逝,这样不好吗?但是酷吏则不然,酷吏打击豪强,以展示他的威福。贫弱者呢,不能自强自立,只看豪强倒霉,他就“大快人心”。赵广汉就深谙此术,任用血气方刚的少年,遇事蜂起,敢打敢杀,以取罢民之歌颂。于是小民以贫弱为安乐,而不知道正是他们的幸灾乐祸让他们坠入深渊。而其中的狡黠者,更是窥伺他人的过失,时刻准备告密,相仇相杀,不至于大乱而不止。愚民何知焉!酷吏抛下的诱饵,酷吏设下的陷阱,鼓动他们往下跳!而他们还把这样的酷吏当成他们的父母!这哪里是父母官,这是吃人的猛犬啊!

汉宣帝以严苛著称,但他还是诛杀了赵广汉这样的酷吏。论者还说赵广汉冤枉,可见流俗之惑人,千年未已,以至于此乎!包拯得到重用,而识者担心他带来祸乱。君子之远见卓识,不是庸人所能知道的!

7 这一年,少府宋畴因声称“凤凰飞到彭城,又没有到京师,不值得”,被贬为泗水国太傅。

8 汉宣帝征选通晓政务的博士、谏大夫充任郡太守和封国丞相,任命萧望之为平原太守。萧望之上书说:“陛下哀悯百姓,担心恩德不能遍及天下,于是将朝中的谏官派往各郡、封国,掌管地方事务。但这样一来,朝中就没有了谏争的大臣,陛下不能听到朝政的过失,这是舍本逐末的做法。”于是,皇上马上任命萧望之担任少府,不放他外任了。

9 东海太守尹翁归,因为政绩考核优异,擢升为右扶风(政区名,为汉代三辅之一。汉时将京兆尹、左冯翊、右扶风称三辅,即把京师附近地区归三个地方官分别管理)。尹翁归为人公正廉明,明察秋毫。在他做太守的时候,一郡之中的官吏人民,谁有贤德,谁是不肖奸邪之徒,他了如指掌,对每个县的情况都有档案记载,决断疑案,亲自处理政务。如果县令中有严苛峻急的,他就告诫他们要宽容;如果官吏中有懒政懈怠的,他会翻阅他们的档案,看看他们有什么问题,以便惩治。尹翁归逮捕罪犯,要么在秋、冬的官吏考核大会时,要么在他到各县巡察时。他平时不抓人,抓人也都是选择性的,目的在于惩一儆百,不是有罪的都抓。所以当地官吏人民都畏惧服气,改过自新。

尹翁归做了右扶风之后,选用廉洁公平、嫉恶如仇的官吏居于上位,对僚属以礼相待,好恶相同,但是如果谁辜负了他的信任,那也一定会处罚。尽管治绩如此优异,但他温良、谦虚、退让,从来不居功自傲,所以在朝中尤其受人赞誉。

【华杉讲透】

最后一句尤为重要,“温良谦退,不以行能骄人”。这是尹翁归成功的关键,如果他觉得自己很了不起,而别人嫉妒生恨,就会翻翻他的档案——我就不信找不出你的问题!如果这样,他的结局很可能就跟前面的赵广汉一样——右扶风不正是跟京兆尹差不多的官吗?都要跟京城权贵打交道,而且还要管他们。

《论语》里颜渊言志,说:“愿无伐善,无施劳。”意思是说:我希望自己做善事不张扬,有功劳不夸张。这就是修养。如果你做了善事而自己张扬,有了功劳而自己夸大,就把你积的德对冲掉了。

孔子说:“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别人不理解我,不知道我对他有多好,我也不生气,这才是君子啊!我们总觉得自己没得到足够的承认,但反过来,自己把自己往下踩一踩,那是“踩实了”,更加扎实。而且,自己踩实了,也省得别人来踩。自己图虚名,就要被别人踩。

都说“半部论语治天下”,其实尹翁归选拔廉洁公平、嫉恶如仇的官员居于上位,也可以用《论语》说一说。孔子说:“举直错诸枉,能使枉者直。”把直的木板放在弯的木板上面,能让那弯的木板也变直。你重用好人,那坏人也变好了。

10 当初,嫁给乌孙王的汉朝公主小儿子万年受到莎车王的宠爱。莎车王死后,没有儿子,而当时万年正在长安。莎车人商议,希望能依附汉朝,又希望跟乌孙国交好,于是上书请求立万年为莎车王。汉朝批准,派使者奚充国送万年到莎车继位。没想到万年继位之后,非常残暴凶恶。莎车人大失所望,很不开心。

汉宣帝命令群臣举荐可以出使西域的人选。前将军韩增举荐上党人冯奉世,以卫侯(皇城治安官)的身份,持节护送大宛等国的使节宾客,返回他们的国家。冯奉世到了伊循城(伊循城在鄯善国),正赶上莎车王的弟弟呼屠徵与邻国结盟,杀了莎车王万年和汉朝使者奚充国,自立为莎车王。当时,匈奴再次发兵攻打车师城,未能攻下,撤兵而还。莎车国就遣使到各国扬言:“北道诸国已经归附匈奴了。”并派兵攻打南道各国,与各国歃血为盟,一起反抗汉朝。自鄯善以西的道路因此断绝不通。当时都护郑吉、校尉司马熹都在北道诸国一带,冯奉世与他的副使严昌商议,认为如果不马上攻击莎车,莎车将越来越强,难以制服,西域就危险了。于是,冯奉世用符节告谕诸国国王,征发他们的军队,南北道合计一万五千人,进攻莎车。最终,莎车城被攻破,莎车王自杀,其首级被送到长安,改立前莎车王其他兄弟的儿子为莎车王。周边各国也被全部平定,威震西域,之后冯奉世解散军队,奏报皇上。皇上召见韩增,说:“祝贺将军,您举荐的人非常正确!”

冯奉世接着向西出发,抵达大宛国。大宛王听说他斩了莎车王,对他的敬重甚于对其他使节。大宛国向汉朝进献了一匹名叫“象龙”的名马。冯奉世回到长安,皇上非常高兴,打算封冯奉世为侯。丞相、将军都认为应该封赏,唯独少府萧望之说:“冯奉世出使,本来是有明确任务的——那就是护送诸国宾客回国。但是,他擅自违反任务,征发诸国军队,虽然有功,但是不宜为后世效法,否则以后的使节都以冯奉世为先例表率,争相发兵,邀功于千里之外,却使国家在外族地区生了许多事端。不能助长这种风气,因此,冯奉世不宜受封。”汉宣帝觉得萧望之说得很有道理,于是擢升冯奉世为光禄大夫,没有封侯。

宣帝元康二年(丁巳,公元前64年)

1 春,正月,大赦天下。

2 汉宣帝打算立皇后。当时,馆陶公主的母亲华婕妤、淮阳宪王的母亲张婕妤和楚孝王的母亲卫婕妤,都受到皇上的宠爱。皇上想立张婕妤为皇后,但是犹豫了很长时间,鉴于当年霍皇后想要谋害皇太子的事,心有余悸,于是重新选一个没有儿子且性格谨慎的人立为皇后。二月二十六日,汉宣帝立长陵人王婕妤为皇后,让她抚养太子刘奭,封她的父亲王奉光为邛成侯。但新皇后不受宠,很少能见到皇上。

【华杉讲透】

皇上选王婕妤,就是因为她没儿子,而且皇上也不想跟她生儿子,防止她有了自己的儿子,就想对太子不利。所以,皇上更不可能见她了。王皇后的悲剧和幸运同时到来,成为独一无二的“冷宫皇后”“保姆皇后”。不过她身处冷宫,却还能让父亲封侯,家族富贵,也是人生奇遇了。

3 五月,汉宣帝下诏说:“司法关系着千千万万百姓的性命。能使活着的人不抱怨,死去的人不嫉恨,才称得上是称职的官吏。如今却并非如此,有的官吏在执法的时候,用心巧诈,对法律条文断章取义,做不同的解释,判决案狱或轻或重,全凭他们的私心私利,上奏的案情多有不实之处,连朕也无法辨明,四方黎民百姓又怎能依靠司法呢?二千石以上官员各自要审察自己的下属,不能任用这类欺心枉法的人。还有的官吏擅自征调徭役,装饰楼堂驿站,用盛大的酒宴招待来往的官员,既超越了职权,也违反了法律规定,只为在长官那儿留一个好印象。这种做法如同站在薄冰上等待烈日升空,岂不危殆?如今天下很多地方疾病瘟疫流行,朕十分悲悯,凡是受灾严重的各郡、国,免除今年百姓的田租赋税。”

4 汉宣帝在诏书上还说:“听说,古代天子的名字太生僻,民间都不常用,容易避讳。现在将我的名字改为刘询。”

5 匈奴大臣们都认为:“车师国土地肥沃,又靠近匈奴,如果被汉朝得到,在那里开垦耕种,储备粮食,一定会对匈奴造成危害,所以必须要把车师从汉朝手中抢过来。”于是,数次派兵袭击在车师屯田的汉人。郑吉率领在渠犁屯田的七千人部队前往援救,被匈奴围困。郑吉派人向汉宣帝报告说:“车师距渠犁一千余里,汉兵在渠犁的人少,势力不足以相救,希望增派屯田士兵。”皇上与后将军赵充国等商议,打算乘匈奴国势衰弱,出兵攻打匈奴西部地区,使其不能再侵扰西域各国。

丞相魏相上书汉宣帝劝阻说:“臣听说:解救危乱,诛除凶暴的,叫‘义兵’,义兵者可称王于天下;受到敌人的侵略,不得已去迎战的,叫‘应兵’,应兵者可以取胜;因为一些小矛盾,无法容忍愤怒而出兵,叫‘忿兵’,忿兵者常常失败;贪图别的土地、财富而起兵去抢的,叫‘贪兵’,贪兵者将被击破;仗着自己国家大,人口多,想要在敌国逞威风的,叫‘骄兵’,骄兵者将会灭亡。这五种情况,不仅是人事,更是上天的意志。之前,匈奴曾向我国表达善意,将抓获的我国百姓都遣送回来,不再侵犯我国边境。虽然如今与我国争夺在车师国屯田,臣认为不需要太介意。现在听说诸位将军想要兴兵攻入匈奴境内,臣愚昧,不知道这是以什么名义出师!如今边郡都很困乏,百姓的情况是:父子两人轮流穿一件皮袄,食物不够只能靠吃草根野果充饥,忧虑自己是否能生存下去,难以征调他们去当兵打仗。所谓‘军旅之后,必有凶年’(语出《道德经》),就是讲战争给人民带来的痛苦,伤了天地间的阴阳谐调。所以一旦出兵,就算打了胜仗,仍然会留有后忧,臣担心灾害之变因此而生。如今各郡太守、诸侯国的宰相大多还不称职,风俗民情更是浅薄,水灾旱灾不时发生,子弟杀父兄、妻子杀丈夫的共有二百二十二人!臣愚以为,这不是小事,而是社会的危机!然而,陛下左右的大臣们却不为这些事担忧,反而打算发兵远夷,以报纤介之忿,这不就是孔子说的‘吾恐季孙氏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吗?”(季孙氏要攻打颛臾,孔子说他的问题不在颛臾,而在自己内部,将要祸起萧墙。)

皇上采纳了魏相的意见,只是派长罗侯常惠率领张掖、酒泉骑兵前往车师,将郑吉及其屯田的士卒接回渠犁。召留在焉耆的前车师太子军宿,立为车师王,把车师全国人民迁居到渠犁,将车师故地让给了匈奴。以郑吉为卫司马,保护鄯善以西的南道诸国安全(放弃北道地区)。

【张居正曰】

自古圣王制御夷狄之道,莫急于自治其内。如果朝廷之上,纪纲振肃,邦国之间,风俗醇美,内地无虞,根本牢固,虽有夷狄外患,也不足为忧。但如果内治不修,百姓不安,虽无夷狄外患,亦为可虑。魏相不以匈奴为患,而唯以风俗为忧,深见远虑,休兵保民,真可谓贤相矣!

6 魏相喜欢研究历史档案,翻阅之前名臣上书皇上的奏章,经常将汉朝立国以来的政策措施,以及贾谊、晁错、董仲舒等人的建议,上奏皇上,请施行之。宰相府官员前往各郡及封国公干,或休假回乡,再返回京师的时候,就让他们报告各地见闻,或者有逆贼、风雨灾变,地方官员没有上报的,魏相就上奏皇上,与御史大夫丙吉同心同德,辅佐政事。对他们二人,皇上都非常看重。

丙吉为人深厚,做了善事从不张扬,他保护皇曾孙刘病已,以至能登上皇帝宝座,但他绝口不提之前对皇上的恩情,所以朝廷很多人都不知道。这时,掖庭一个宫婢(宫婢为奴隶),名叫“则”的,让她的丈夫上报,说她当年有抚育皇上的功劳,皇上命掖庭令调查核实。宫婢说,丙吉可以为她作证。掖庭令带着宫婢,到御史府与丙吉对质。丙吉认识她,说:“你当年因为照顾皇曾孙不谨慎,还被我鞭打过,你有什么功劳?真正有功劳的,是渭城人胡组、淮阳人郭徵卿!”然后分别奏报了胡组、郭徵卿一起抚养皇曾孙的劳苦状。皇上下诏寻找胡组、郭徵卿,但二人都已经去世,有子孙,都受厚赏。对宫婢则,也免除其奴隶身份,成为平民,赐钱十万。皇上亲自查问此事,才知道丙吉对自己有这么大恩德,自己却从来不说一句,皇上对丙吉大为钦佩敬重。

7 皇上认为萧望之通晓经学,行为持重,议论政事,总是游刃有余,才能堪当宰相,想要试一下他的办事能力,就又任命他为左冯翊。萧望之本来是少府,做地方官是降级了,以为皇上对他不满意,就主动称病请辞。皇上听说后,派侍中、成都侯金安上去告谕他说:“你将来的职责是治理人民和考核官员,而你之前只是做过平原太守,资历还浅,所以让你在京畿三辅任上再历练历练,不是因为听到你有什么过失而贬你的官。”萧望之这才赶紧上任。

8 当初,掖庭令张贺经常向他的弟弟、车骑将军张安世称赞皇曾孙一表人才,以及各种异象,张安世就制止他,认为少主在上,不宜称颂曾孙。等到皇上继位,张贺已死,皇上对张安世说:“掖庭令平生一向称赞我,将军则总是制止他,这是对的!”皇上追思张贺的恩情,想要把他的坟封为恩德侯,又设置守墓采邑二百户。张贺有子早死,过继张安世的小儿子张彭祖。张彭祖小时候又和皇上同席念书,皇上想封赏他,先赐爵关内侯。张安世深切地辞让对张贺的封赏,又要求减少守墓的采邑,一直争取到减为三十户。皇上说:“我这是为了报答掖庭令,跟你没关系!”张安世才停止,不敢再讲话。

9 皇上心中还是忌惮原昌邑王刘贺,赐给山阳太守张敞玺书,让他谨慎地防备盗贼,严密监视过往来客,并且秘密进行。张敞明白皇上意思,于是上奏汇报刘贺的情况,分析他被废的原因,说:“原昌邑王这个人,皮肤青黑色,小眼睛,鼻尖有点塌陷,头发眉毛稀少,身材高大,但曾经中风,行走不便。我曾经和他谈话,试探他的意向,就说:‘昌邑有很多猫头鹰啊!’他说:‘是的,之前我到长安,没有猫头鹰,到了济阳,又听到猫头鹰的叫声。’我观察昌邑王的衣服、言语以及跪下起立的姿势,就像是一个白痴一样。我又跟他说:‘哀王(指刘贺的父亲刘髆)的歌舞女张修等十人,没有生孩子,却一直枯守哀王墓园,您看是不是放她们回家吧?’刘贺说:‘让她们一直守着,生病不要管,相互打架杀伤也不管,就是要她们早早死光!太守怎么还要放她们回家呢?’可见刘贺的天性就是喜欢乱亡,根本不知道什么是仁义。”皇上接到这份报告,才知道刘贺不足为虑。

宣帝元康三年(戊午,公元前63年)

1 春,三月,汉宣帝下诏,封原昌邑王刘贺为海昏侯。

2 三月二日,汉宣帝下诏说:“朕为平民时,御史大夫丙吉,中郎将史曾、史玄,长乐卫尉许舜,侍中和光禄大夫许延寿等,都对朕有旧恩。还有已故的掖庭令张贺,辅导朕躬,学习文学经术,功德尤为显著。《诗经》不是说‘无德不报’吗?现在,封张贺的继子、侍中与中郎将张彭祖为阳都侯,追赐张贺谥号为阳都哀侯,丙吉为博阳侯,史曾为将陵侯,史玄为平台侯,许舜为博望侯,许延寿为乐成侯。”张贺还有一个孤孙叫张霸,年仅七岁,被任命为散骑(皇帝侍从)和中郎将,赐爵为关内侯。在汉宣帝以前的老相识中,即使是当初他被囚禁在郡邸狱时的狱吏,凡是曾对他有照顾保护之恩的,都被加官进爵,赏赐田宅、财物,各以其恩情深浅报答。

丙吉在受封时正生着病,皇上担心他的病好不了,就派人将印绶送到他的病榻前,希望他能在生前受封。太子太傅夏侯胜说:“丙吉不会死的!我听说,有阴德的人一定能享受到他的回报,并延及子孙。如今丙吉还没有得到陛下的回报,所以他的病虽然重,但不会死!”后来,丙吉果然病愈。

张安世自以为父子两人都被封侯,权位过高,于是向汉宣帝请求辞去俸禄。汉宣帝下诏,命令衙门以“无名钱”的名义,将张安世的俸禄存在都内(大司农总库),积累了数百万之多。张安世为人谨慎周密,每次与皇上商议决策大政并做出决策后,他总是称病回家休养,等听到皇上颁布诏书后,他就假装惊讶,派他的属吏到丞相府询问。所以朝廷大臣并不知道他参与了决策。张安世曾经向皇上推荐过一个人,这个人后来感谢他,他就大为恼恨,说:“举贤荐能,岂有私自答谢!”然后就跟对方断绝来往。有一位郎官功劳很高却没有得到升迁,于是求张安世为自己向皇上说几句话。张安世回答说:“你的功劳很大,陛下自然知道,我们当臣子的怎么能说自己的好话?”拒绝替他说话。过了不久,这个郎官果然升官了。张安世意识到自己父子地位的尊显,非常不安,为自己的儿子张延寿申请外放做地方官,皇上任命张延寿为北地太守,过了一年多,皇上怜悯张安世年老,又把张延寿调回来,任命他为左曹(尚书府东厢主管)、太仆等职位。

【华杉讲透】

张安世的处世之道,和张良一样,就是比自己“该拿的”少拿一点,追求利益最小化,不追求利益最大化——也就是保平安。地位如果太尊显就会招致嫉妒,被嫉妒则是中国社会最大的风险。他申请将儿子调任地方官,也是因为担心儿子没有父亲的修养和品德,参与宫廷斗争,危及家族安全。

他还有另一个很重要的原则,是“不市恩”。市,就是卖。他为国家举荐人才,而被举荐的人得到了升迁,蒙受的是国恩而不是他的私恩,感谢的应该是皇上而不是他。如果感谢他,那就是把他对皇上的影响力在市场上出卖了,这样的出卖,其实就是结党营私,形成小圈子和利益集团。他断绝和被举荐者的来往,就是公开显示:没有哪个人是“我的人”,大家都是皇上的人。

总结他的原则,主要有两条:

一、比“该拿的”少拿一点,主动退让。

二、一切思考和行动都站在皇上的立场。

3 夏,四月十四日,汉宣帝立皇子刘钦为淮阳王。

皇太子刘奭在十二岁时就已经熟读《论语》和《孝经》。太子太傅疏广对少傅疏受说:“我听说‘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出自《老子》)。’如今咱们仕宦已经到了二千石级别的高位,功成名就,如果再不知止,将来恐怕要后悔!”于是父子二人都称病,请求退休回家。皇上都批准了,加赐黄金二十斤,皇太子也赠送黄金五十斤。公卿和老友们在东都门外设酒席为他们饯行,送行的马车有数百辆。道路围观的群众都说:“二位大夫真是贤明!”甚至有人为此叹息流泪。

疏广、疏受回到家乡后,每天都让家人变卖黄金,摆设宴席,请族人、故旧和宾客一起饮宴娱乐。有人劝疏广为子孙留一点黄金和产业,疏广说:“我也不是老糊涂,能不替子孙着想?只是我家本来就有田产房屋,子孙们只要勤劳耕作,就足以丰衣足食,不会比普通人差。但如今增加田产,让他们有富余,那不过是教他们懒惰而已。如果他们有贤能,钱多了会损害志向;如果他们愚蠢,钱多了会增加罪过。况且,富贵是招人怨恨的东西,我既然不能教化子孙,就不要用钱财增加他们的过失,替他们招来怨恨。况且我这些钱,是圣上给我养老用的。我用这钱与乡党、宗族共享皇上的恩赐,度过余生,这样不好吗?”族人都心悦诚服。

【华杉讲透】

君子无所不用其极,疏广、疏受就是这样的君子。在朝廷,他们不愿招人嫉妒;甚至回到家乡,他们也不愿意招来乡人的嫉妒。如果带着钱回去,把家乡的好田好地都买了,家乡人看着也不开心,不如把钱花了,跟大家一起吃喝,一起开心!

至于要不要留钱给子孙,他们也自有一番道理。我想起父亲生前常对我说:“家有斗金,不如日进分文。”有多少钱才叫够呢?无论多少都不够!但只要有赚钱的能力,随时管够!

4 颍川太守黄霸下令:各驿站及基层乡官都要养鸡和猪来赡养孤寡老人和穷人。后来,他又推行教育条例,设置父老(处理乡村公共事务的官职,通常由当地有名望的老人担任)、师帅(表率、督学官员)和伍长(基层治安官员),并在民间推行。劝勉百姓行善防恶,耕田养蚕,勤俭节约,注意储蓄,种树养猪,不要把钱财浪费在没用的排场上。

黄霸治理的地方事务,看上去跟米粒、盐粒一样琐碎而细密,他却能集中精力贯彻推行。接见下属官吏和百姓时,他总能从谈话中找出问题,并用他知道的其他事情旁敲侧击,非常聪明且能认清事情的真相。下属都不知道他怎么什么都清楚,因此都说黄太守是神明,一丝一毫都不敢欺瞒他。奸猾的人,在颍川混不下去,都跑到其他郡去了,盗贼也日益减少。

对于下属官员,黄霸首先会进行教育感化,如有不遵从的,才会再施加惩罚,并努力让他们不再犯错误,不会轻易更换他们。许县县丞(县令的助手,相当于县政府秘书长)年老多病,耳朵也聋了,督邮(代表太守督察县乡的官员)汇报说要辞退他。黄霸说:“许丞是个廉吏,虽然年老,还能够拜起坐迎,只不过耳朵不太灵便,有什么关系!”有人问他原因,他说:“如果频繁更换官吏,送旧迎新,是一笔费用。还有就是在新旧交接之际,奸吏趁机藏匿档案,盗取官家财物,公私耗费甚多,而这些费用最终都转嫁在老百姓头上。新来的官吏未必贤能,甚至还不如原来的,反而添乱。所以治理之道,不是要那官有多好,只是要排除太坏的人。”

黄霸外表宽厚,内心明察,深得官吏和百姓的心,颍川郡的户籍居民每年都在增加,政绩考核全国第一。汉宣帝征召他担任京兆尹。但过了不久,因为被指控犯法,黄霸接连遭到减薪处罚,最后被皇上贬回颍川担任太守。之前的俸禄是二千石,被贬回颍川后,只剩八百石了。

宣帝元康四年(己未,公元前62年)

1 春,正月,汉宣帝下诏说:“八十岁以上的人,除了被控诬告、杀人和伤人之外,其他的罪行都不收监。”

2 右扶风尹翁归卒,家无余财。秋,八月,汉宣帝下诏说:“尹翁归廉洁公正,治理人民政绩优异,赐给他的孩子黄金一百斤用作祭祀。”

3 皇上下令有关部门调查高祖功臣子孙中丧失爵位的人,共查出槐里公乘(爵位第八级)周广汉等一百三十六人,每家赐给黄金二十斤,免除他们家的赋税,让他们能够祭祀祖先,世世不绝。

4 八月十一日,富平敬侯张安世薨。

5 当初,扶阳节侯韦贤薨逝后,其长子韦弘因罪被捕入狱,家人伪造了韦贤的遗嘱,指定次子大河都尉韦玄成为继承人。(大概是担心韦弘有罪,不能继承爵位。)韦玄成知道不是父亲的意思,就装疯,躺在大小便上胡说八道,又哭又闹。等到韦贤的葬礼结束,该由韦玄成继承爵位时,他以发狂为由,不肯接受爵位。大鸿胪于是向汉宣帝奏报了此事。汉宣帝下诏让丞相、御史调查此事是否属实。

丞相府承办此事的官员写信给韦玄成说:“古人辞让,是因为有文章来说明其仁义可观,所以才能垂荣于后世。如今你毁坏自己容貌,忍受耻辱,伪装癫狂,好像奄奄一息的小火苗,这样的行为怎么能得到名声?我一向愚昧浅陋,如今做丞相执事,希望你能了解一下外面对你的评价。不然,我也不得不做小人,检举你的装疯,伤害你的名声了。”韦玄成的朋友、侍郎章也上书说:“圣王一向用礼让治理国家,希望能优待玄成,不要逼他屈服,让他安贫乐道吧!”而丞相、御史都认为韦玄成装病,弹劾他。皇上下诏说,不要弹劾,让他袭爵。韦玄成不得已,接受侯爵之位。皇上认为他高风亮节,任命他为河南太守。

6 车师王乌贵逃到乌孙后,乌孙将其留下不遣回。汉朝派使者责问乌孙,乌孙将乌贵送到长安。

7 当初,汉武帝开辟河西四郡,隔绝羌与匈奴之间的道路,将各羌族部落逐出湟中。等到汉宣帝继位,光禄大夫义渠安国巡察诸羌,羌人先零部落的首领请求义渠安国说:“我们希望能渡过湟水,到北岸耕田之外、水草丰茂的地方放牧。”义渠安国同意,上奏中央政府。后将军赵充国弹劾义渠安国擅作主张。但是羌族人利用之前义渠安国的承诺,大批渡过湟水,各郡县不能禁止。

之后,先零部落与其他羌族部落酋长二百余人,解除过去的仇恨,交换人质,结盟宣誓。皇上听说后,就此事询问赵充国的看法。赵充国说:“之前羌族人容易对付,就是因为不能团结,每个部落都有酋长,相互攻击,不能统一。三十年前羌人造反,也是先解除仇恨,结成盟约,攻打令居,与汉朝对峙,五六年才平定。匈奴数次诱使羌人,要和他们联合攻打张掖、酒泉,许诺将那些土地给羌人居住。最近,匈奴在西方为乌孙所破,我怀疑他们遣使和羌人勾结。我怀疑羌族之变,才刚刚开始,相信他们还会联络更多部族,我们要趁他们还没发动,早作准备。”

又过了一个多月,羌侯部落酋长狼何果然遣使到匈奴借兵,想要攻打鄯善、敦煌,以阻绝汉朝与西域相通的道路。赵充国说:“狼何自己肯定想不出这个计策,估计匈奴使者已经到了羌中,先零、罕、幵等部落已经解仇作约,等到秋后马肥之时,必有变乱。应该迅速遣使到各边防部队,让他们加强防备,并且注意挑拨离间各部落,不让他们联合起来,注意发现他们的阴谋。”于是宰相和御史大夫再奏报皇上,派义渠安国巡视各羌族部落,辨别他们逆顺的情景。

8 这时,因农业年年丰收,谷价跌到每石五钱。

【王夫之曰】

谷石五钱,史家以为是宣帝元康之世的美事。但是,一个优秀的农夫,一年耕种所得,只有五十石而已,也就是二百五十钱。而商人一个月盈利五万钱,就可以囤积一万石粮食,还有人愿意耕田吗?农民如果有婚丧大事,稍微花了一百钱,就得卖掉二十石粮。那么如果遇上荒年,农民能不饿死吗?农民也不只是要吃饭,他还要穿衣,还会生病,要吃药,要养老,也要吃盐、蔬菜和肉食啊!所以国家要收购粮食,调节粮价,以免出现谷贱伤农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