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元狩五年(癸亥，公元前118年)

1 春，三月十一日，丞相李蔡因为盗用孝景皇帝陵园外的空地安葬家人，被依法交有关部门调查。李蔡自杀。

2 废除三铢钱，重新铸造发行五铢钱。于是很多百姓私自铸造五铢钱，楚地尤其多。(去年废除半两钱，发行三铢钱，今年又废除了三铢钱。)

皇上认为淮阳是楚地交通的枢纽，于是任命被免职在家的汲黯为淮阳太守。汲黯在皇上面前哭泣说：“臣以为到老死充填沟壑，都不会再见到陛下了，没想到陛下又重新启用我。臣常有犬马之疾，身体不好，力不能胜繁杂的郡县事务。臣愿意做一个中郎，出入宫廷，为陛下弥补过失，提醒遗漏之事。”皇上说：“你看不上淮阳郡吗？我现在召你去，是因为淮阳的官吏不能让百姓服气，我借重你的威望去治理，你能躺在**处理就行!”

汲黯辞行，拜访大行李息说：“我被弃置在地方郡县，不能参加朝廷会议了。御史大夫张汤，智谋足以拒斥谏劝，狡诈足以掩饰过错，专门用巧妙的马屁和复杂的论辩，去迎合皇上的意思，不肯为天下正义说一句话。皇上不喜欢的，他就乘机诋毁；皇上喜欢的，他就乘机赞誉。他还好大喜功，喜欢舞弄文法，内怀奸诈来左右主上的心思，依靠不法官吏建立自己的威望。您位列九卿，如果不早日向皇上指出，恐怕最终会和他一同受到惩处。”李息畏惧张汤，终究不敢说话。等到张汤倒台的时候，皇上也一同治了李息的罪。

汉武帝给予汲黯诸侯王国国相的待遇，任命其做淮阳太守。汲黯在淮阳工作十年后逝世。

3 汉武帝颁布诏书，命令将奸猾不法的官吏和百姓迁徙到边疆地区。

4 夏，四月二日，汉武帝任命太子少傅武强侯庄青翟为丞相。

5 天子在鼎湖宫病重，巫师、医生等想尽办法，还是无法治愈。之前，游水发根说，上郡有一个巫师——他本来不是巫师，生病后鬼神附体，就成了巫师。皇上把他召来，安置在甘泉宫祭祀。这回病重，就派人去问这位巫师。神君附体之后，神君说：“天子不用担心生病的事，等到病好一点之后，来甘泉宫和我相会。”于是病好之后，就起身去甘泉宫。等到完全康复，在寿宫置酒宴供奉神君。人们看不见神君，但是能听见他说话，声音就跟人一样，时来时去，来的时候风声肃然，居于帷帐之中。神君所说的话，皇上派人把它记下来，名曰“画法”。神君所吩咐的话平淡无奇，都是世俗之言，但是天子却非常喜欢。这件事非常机密，世人都不知道。

当时皇上病势好转，出巡至甘泉宫，经过右内史管辖的区域，看见道路大多损坏失修，因此生气地说道：“义纵认为我不会再走这条道了吗？”并怀恨在心。

武帝元狩六年(甲子，公元前117年)

1 冬，十月，下雨，没有结冰。

2 皇上颁布了“算缗令”，又将卜式树立为模范，但是百姓还是觉悟不高，没人老老实实申报财产，分钱捐献给政府。于是皇上派杨可主持告缗令。杨可派出人调查，没收隐瞒财产者的财物。义纵认为这些人是乱民，派人将他们逮捕。天子认为义纵违抗圣旨，破坏告缗令，将义纵斩首弃市。

3 郎中令李敢(李广的儿子)怨恨大将军卫青害死他的父亲，打伤了卫青，但卫青不计较，隐瞒了这件事。过了没多久，李敢跟从皇上到雍县，在甘泉宫打猎。骠骑将军霍去病(卫青的外甥)直接射杀了李敢。霍去病当时正受宠尊贵，皇上为他向世人掩饰了真相，对外宣称李敢是被鹿撞死的。

4 夏，四月二十八日，汉武帝在太庙立皇子刘闳为齐王，刘旦为燕王，刘胥为广陵王，首次用颁布“诰策”的形式册封诸王。

【胡三省曰】

诰策，是用来册封诸侯王的文书，上面有对他的任命、勉励和告诫，类似《尚书》里面的诰书。

【华杉讲透】

比如《康诰》，是西周时周成王任命康叔治理殷商旧地民众的命令。

5 自从开始铸造白金钱、五铢钱之后，官吏和百姓因为私自铸钱被处死的有数十万人，其他没被抓到的更是不可胜数。可想而知，天下几乎所有人都在私自铸造假钱。犯法的人太多，官吏杀也杀不过来。

6 六月，汉武帝下诏书派遣博士褚大、徐偃等六人，分别到各郡县和诸侯国巡视，举发那些兼并他人土地财产之徒和违法乱纪的郡守、相国以及各级官吏。

7 秋，九月，冠军景桓侯霍去病薨。天子非常悲痛，仿造祁连山的形状，为他修建了一座坟墓。

当初，霍仲孺退休回家，娶妻生下儿子霍光。霍去病长大之后，知道霍仲孺是自己的生父。等到他做了骠骑将军，击匈奴，经过河东郡，派人将自己的父亲接来相见，给他买了大量的田宅和奴婢。出征匈奴回来，又把霍光带到长安，任命为宫廷郎官，稍后升至奉车都尉、光禄大夫。

8 这一年，大农令颜异被处死。

当初，颜异因为廉洁正直，逐步升官到九卿之位。皇上与张汤商议要造“白鹿皮币”，问颜异的意见。颜异说：“王侯用苍璧朝贡天子，价值不过数千，而以皮币为垫衬，反而值四十万，本末不相称。”天子不悦。张汤又和颜异有矛盾，等到有人告发颜异有罪，交给张汤审理。是什么事呢？说某次颜异和宾客们谈话，有一个宾客说新颁布的一个法令不太恰当，颜异虽然没有回应，但是嘴唇微微翻了一下。于是张汤上奏：“颜异身居九卿高位，见到法令有不便之处，不向皇上进言，反而自己在肚子里诽谤，这是腹诽，应该处死。”从这件事之后，就有了“腹诽罪”，公卿大夫们都争相阿谀谄媚以保平安了。

武帝元鼎元年(乙丑，公元前116年)

1 夏，五月，大赦天下。

2 济东王彭离骄横凶悍，经常在黄昏之后，带领他的家奴和亡命之徒数十人，杀人抢劫，夺取财物，被查出来的死者已有一百多人。于是他被废了王位、封国，被流放到上庸。

武帝元鼎二年(丙寅，公元前115年)

1 冬，十一月，张汤有罪自杀。

当初，御史中丞李文和张汤有矛盾。张汤所厚待的属吏鲁谒居秘密派人告发李文奸事。事情交给张汤审理。张汤引用法律条文，将李文处死。

张汤心里知道是鲁谒居策划的。皇上问：“李文是怎么事发的呢？”张汤假装惊讶地说：“可能是他的仇家告发的吧。”

鲁谒居生病，张汤前往探望，亲自为他按摩脚部。赵王刘彭祖(刘彻的哥哥)素来怨恨张汤，上书告状说：“张汤身为大臣，却为一个小吏按脚，他们之间一定有大奸大恶之事。”事情交给廷尉调查。鲁谒居病死，牵连到他的弟弟。弟弟被关在宫廷看守所。张汤到看守所办别的犯人的事，看见鲁谒居弟弟，打算营救他，而假装不认识。鲁谒居弟弟误会，以为张汤不管他，非常怨恨，上书告发张汤和鲁谒居合谋陷害李文的经过。事情交给减宣负责调查。减宣与张汤也有矛盾，终于得了机会，穷追猛查，要置张汤于死地，还没来得及奏报，又出了一件事，有盗墓贼盗取孝文帝陵园陪葬的钱币。宰相庄青翟约张汤在上朝的时候一起向皇上谢罪，共同承担责任。等到了皇上跟前，庄青翟谢罪，张汤却不吱声。(胡三省注：巡视陵园是宰相职责，张汤是御史大夫，可以说不是他的职责范围。)皇上就派张汤调查庄青翟的责任，张汤想把庄青翟罗织成“知情不报”的罪名。庄青翟恐惧。丞相府长史朱买臣、王朝、边通三人，之前都是九卿、二千石之位，资格比张汤老。张汤数次行使丞相职权，知道三人地位尊贵，故意侮辱他们，把他们当小吏看待。所以三人对张汤都非常怨恨，想要置他于死地。于是与丞相合谋，派官吏抓捕商人田信等人，说：“张汤每次要奏报什么事，田信都能事先得到消息，囤积居奇，获得财富，然后和张汤分成。”事情传开了，传到皇上耳朵里。皇上问张汤：“我要做什么，商人们都知道吗？事先囤积居奇。这么说，是有人把我的话告诉他们。”张汤不承认是自己，假装惊讶地说：“恐怕有这种情况!”这时候，减宣也上奏了鲁谒居的案情。天子认为张汤心怀狡诈，当面欺君，派赵禹严厉诘责张汤。张汤留下遗书谢罪，说：“陷害我的，是三个长史。”于是自杀。

张汤死后，家产不过五百金。兄弟子侄们准备厚葬张汤，张汤母亲说：“张汤为天子大臣，被诬陷之言害死，为什么要厚葬？”于是用一辆牛车拉去埋了，只有内棺，没有外椁。天子听说后，又将丞相府的三位长史全部处死。

十二月二十五日，又将丞相庄青翟下狱。庄青翟自杀。

【华杉讲透】

所谓“防人之心不可无，害人之心不可有”，关键是害人之心不可有，尤其是报复之心不可有。你吃了他的亏，想找回来，他又吃了你的亏，想找回来，最后就只有同归于尽才能扯平。如果知道结局是同归于尽，他们还会斗智斗勇吗？历史已经无数次重复了这结局，但每个人都以为自己会例外，这就是以喜怒好恶行事，而不遵循天理。

2 春，汉武帝修筑柏梁台，在台上用铜铸了一个高二十丈的承露盘，需要七人才能合抱得下。上面有一个仙人手掌，用以承接露水，据说和着玉屑喝下去可以长生不老。从此，宫廷修建得越来越大。

3 二月，汉武帝任命太子太傅赵周为丞相。

4 三月十五日，汉武帝任命太子太傅石庆为御史大夫。

5 天降大雨大雪。

6 夏，出现洪灾，函谷关以东地区饿死了数以千计的人。

7 这一年，孔仅担任大农令(农林部长)，桑弘羊担任大农中丞(农林部主任秘书)，开始设置均输法，负责调节各地的货物流通。

【胡三省曰】

汉武帝在各郡和封国设置均输官，收购各地多余的物资，再卖到短缺的地方。这么做是为了调节运输，平抑物价，不让商贾获利，从而使利益归于官府。

8 由于百姓不愿意使用，白金币逐渐贬值，并最终被废除。接着，汉武帝下令，禁止各郡及封国政府铸钱，由朝廷的上林三官专门负责铸钱，不是三官铸的钱不得使用。(三官：钟官，管钱币铸造；辨铜官，管铜矿；均输官，管物资调节。)因为成本太高，得不偿失，民间私自盗铸的减少了，只有工艺高超的大奸大盗才继续私自铸钱。

9 浑邪王归降汉朝之后，汉军将匈奴驱逐到沙漠以北，盐泽以东的地方再也见不到匈奴的踪迹，通往西域的道路也被打通了。于是张骞建议说：“乌孙王昆莫本来臣服于匈奴，后来自己的军事实力逐渐强大，不肯再臣服。匈奴讨伐他，但未能取胜，于是远去。如今单于被汉朝所困，而浑邪王过去的辖地没有人居住。蛮夷之族向来依恋故土，又贪图汉朝的财物，如果我们现在用厚重的银钱拉拢贿赂乌孙王，请他们向东迁移到浑邪王的故地，与汉朝结为兄弟国家，乌孙王肯定会听从于汉朝，那相当于斩断了匈奴的右臂。与乌孙结盟后，西边大夏等国皆可召来成为我国的藩属。”

汉武帝认为有理，于是任命张骞为中郎将，率领三百人，每人带两匹马，数以万计的牛羊，另外携带价值数千万的黄金、钱币和绸缎，再任命多名副使，都赐予符节，沿途如果有通往他国的道路，就派一名副使前往。张骞到了乌孙后，乌孙王昆莫见了他，但态度倨傲。张骞转达了汉武帝的谕旨：“乌孙如果能向东返回故土居住，那么我们汉朝将把公主许配给乌孙王做夫人，两国结为兄弟，共同抵御匈奴，匈奴不足为破也。”然而，乌孙自以为距离汉朝太远，也不知道汉朝到底有多大，并且长期以来一直是匈奴的藩属，离得又近，朝中大臣都畏惧匈奴，不想迁徙。张骞在乌孙国逗留了很久，一直得不到明确的答复，于是分别派遣副使出使大宛、康居、大月氏、大夏、安息、身毒、于阗及周边其他国家。乌孙派翻译及向导送张骞回国，又派了数十人、马数十匹跟着张骞一起来长安答谢，趁机看看汉朝到底有多大。

这一年，张骞回到长安，汉武帝任命他为大行。过了一年多，张骞派到大夏等国的副使也先后回国，同样带着各国报聘的使节。于是西域开始和汉朝有了交通往来。

西域地区共有三十六个国家，南北为大山(北有天山，南有昆仑山)，中间有河流(塔里木河)，东西长六千余里，南北宽千余里，东与汉朝玉门关、阳关相接，西边到达葱岭(帕米尔高原)。塔里木河有两个源头，一个在葱岭(叶尔羌河)，一个在于阗(和田河)，合流之后，向东注入盐泽(罗布泊)。盐泽距玉门关、阳关三百余里。从玉门关、阳关出西域有两条道：从鄯善顺着昆仑山北麓，顺着河向西一直到莎车，为南道。从南道向西越过葱岭，就抵达大月氏、安息。从车师前国顺着天山南麓，沿着河向西至疏勒，为北道，北道向西越过葱岭，就抵达大宛、康居、奄蔡。这些国家都臣服于匈奴。匈奴西边的日逐王，设置童仆都尉以统治西域，常驻焉耆、危须、尉犁等地，向各国征收赋税，掠取财富。乌孙王既然不肯东还，汉朝就在浑邪王故地设置酒泉郡，逐渐从内地迁徙百姓来充实这个地区。后来又设置武威郡，以断绝匈奴和羌族地区之间的交通。

天子得到大宛的汗血宝马，非常喜爱，命名为“天马”。去大宛搜求宝马的使者络绎不绝，相望于道路。中国派往西域的使团，大的一行数百人，小的一百余人，所带的礼物和当时张骞出使时的相当。后来汉朝慢慢跟西域熟悉了，使团才开始减少规模。大概一年派出使者多的十几次，少的五六次。远的要八九年才能回来，近的也得几年。

武帝元鼎三年(丁卯，公元前114年)

1 冬，汉武帝将函谷关的百姓迁移到新安县。

【华杉讲透】

自此，函谷关分为新旧两座，旧的秦关在河南上灵宝市，新的汉关在新安县，在旧关以东三百里。

2 春，正月二十七日，汉景帝的阳陵园发生火灾。

3 夏，四月，天降冰雹。

4 函谷关以东十余个郡国饥荒，发生人吃人的惨剧。

5 常山宪王刘舜薨，他的儿子刘勃继嗣王位。后来，刘勃因为在刘舜病重时没有侍奉汤药，守孝时又违反规定，荒**无礼，被废除王位，流放到房陵。又过了一个月，天子改封刘舜的另一个儿子刘平为真定王，将常山改为郡。至此，五岳都在中央政府的直接管辖内了。

6 汉武帝将代王刘义改封为清河王。

7 这一年，匈奴伊稚斜单于去世，其子乌维继位。

武帝元鼎四年(戊辰，公元前113年)

1 冬，十月，皇上出巡至雍县，祭祀五色帝庙。汉武帝下诏说：“对于上帝天神，我亲自郊祀，对于后土地神，却没有祭祀，这样祭天不祭地，祭礼不配套，请有司研究该怎么做。”有司建议在沼泽中圆丘上立后土祠。皇上从夏阳向东巡幸汾阴。当时，天子首次巡幸郡县的封国，河东郡守没想到皇上突然要来，准备供应来不及，恐惧自杀。

十一月八日，在汾阴的黄河边高地上立后土祠，皇上亲自前往拜祭，和五色帝庙祭礼一样。祭祀完毕，皇上出巡至荥阳，回来又到洛阳，封周朝王室后裔姬嘉为周子南君。

2 春，二月，中山靖王刘胜薨。

3 乐成侯丁义向汉武帝推荐方士栾大，说他与文成将军少翁出自同一个师门。皇上正后悔不该杀了少翁，所以见到栾大后非常高兴。

栾大之前侍奉胶东康王刘寄，擅长说好话，富于谋略，敢说大话，毫不犹疑。他大言不惭地对皇上说：“我经常往来于海中，见到安期、羡门等神仙，只因为我地位低贱，他们不信任我，又认为康王不过是一个诸侯国君，不肯给长生不老的方子。我师父说：‘黄金可以炼成，黄河缺口可以堵上，不死之药可得，神仙可以招致。’但是，我担心步少翁的后尘。如果那样，所有的方士都掩口不敢讲真话，谁还敢谈长生不老之方呀!”

皇上说：“少翁是自己不小心吃马肝被毒死的，不是我杀的。你如果真的有方子，我有什么不舍得给你的呢？”

栾大说：“我师父是不求人的，只有别人求他。陛下如果一定要招来神仙，就要让他的使者尊贵，让他成为你的亲属，以客人之礼，而不是臣子之礼相待，才可以让他给神仙传递消息。”

于是皇上先检验一下他的小方术。栾大在庭院中竖起若干旗帜，旗帜之间竟能互相攻击!当时，皇上正为黄河缺口不能堵上而担忧(黄河于公元前132年决口，至今已二十年，还在泛滥)，炼金术又一直没有突破，于是拜栾大为五利将军，后来又拜他为天士将军、地士将军、大通将军。夏，四月二十二日，皇上又封栾大为乐通侯，食邑二千户，赐给一等住宅，童仆千人，并把自己用不着的车辆、马匹、帷帐、器物等赏给栾大以充家用，又将亲生女儿卫夫人所生的长公主嫁给他为妻，赏赐黄金十万斤。天子亲自到他家做客，拜问的使者络绎不绝，问还缺什么。汉武帝的姑妈窦太主刘嫖、丞相、将军及以下的人，都在栾大家设置酒宴，赠送礼物。汉武帝还亲自到栾大家给他刻一枚“天道将军”的玉印，派使者穿着羽毛衣裳，夜晚站立于白茅草之上授印。栾大也穿着羽毛衣裳，站在白茅草之上接受，以表示他不是臣下身份。

栾大见了皇上数月之后，身佩六个印信，富贵震动天下。于是海上燕、齐之间，个个都说自己有方术，可以招来神仙。

【华杉讲透】

为什么要读历史，因为一切智慧都在历史里。大道至简，正邪都一样，骗术也简单得不得了，但足以骗取天下英雄。

骗子的方法论，就是利用人性的两大弱点：一是贪婪、侥幸，一厢情愿，只要他想要的，他就会相信一切皆有可能，就会赌一把，而且谁也拦不住他，谁阻拦他，他就要干掉谁；二是人们会在他已经下注的地方继续下注，只要他下了第一注，你就可以一直骗光他。

所以骗子的诀窍，就是要骗得大，开口要的代价也要大，要“开出一个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价码”，要价越高，越能让受骗者上当。为什么呢？因为被骗者的心态，就是“赌一把”，再说他有的是钱，你只管去骗。

栾大登峰造极之处，就是他不仅要骗钱，他连官位都嗤之以鼻，他是神仙的使者，不是凡人，不是皇上的臣子，所以他要求要成为皇上的家人，要皇上把女儿也给他。汉武帝为什么要把女儿也给他呢？因为他想向神仙表明诚意呀!他要下注呀!

贪心和侥幸会让人失去一切智商，失去最基本的逻辑能力。所以千百年来，贪心侥幸的人太多，以至于骗子都不够用。这样的骗子，今天还比比皆是；这样的骗术，未来一万年还可以如法炮制。不要嘲笑汉武帝，以为你不会上当，或者以为那是古人愚昧，只要你贪巧求速，有侥幸心理，就会招来“骗神”。因为这是人性。

4 六月，汾阴一位叫锦的巫师，在魏脽后土祠旁发现一个大鼎。河东太守将此事奏报朝廷。天子派人核查，证实巫师得鼎之事属实，没有欺诈，于是以礼祭祀，并将大鼎迎接到甘泉宫。皇上带着鼎同行，呈献给宗庙和皇天上帝，保存在甘泉宫中。文武百官都向汉武帝祝贺。

5 秋，立常山宪王刘舜之子刘商为泗水王。

6 当初，条侯周亚夫为丞相，赵禹为丞相史(丞相府秘书长)，丞相府中官员都说他廉洁公平，但是周亚夫却不重用他，说：“我知道赵禹这人不坏，但是执法深刻，用法律条文去套牢别人，这样的人不应该掌握大权。”等到赵禹做了少府，用法比其他九卿官员严酷峻急。到了后来，大家都形成了严酷用法的风气，赵禹反而显得宽厚平和了。

中尉(首都警备司令)尹齐一向以敢于杀人著名，他担任中尉之后，官吏和百姓的生活更加凋敝。这一年，皇上认为尹齐不能胜任他的工作，将他判罪，重新任命王温舒为中尉，赵禹为廷尉(司法部长)。又过了四年，赵禹因为年老，被贬为燕相。

当时官吏们都争相攀比谁执法更加严酷，唯独左内史(北长安市长)兒宽，劝勉农业，缓施刑罚，审理诉讼，务在得人心；选择任用仁厚的士人为吏，推心置腹相待，不追求自己的名声，受到官吏和百姓的衷心爱戴。兒宽收取租税时，绝不强迫，让有困难的人得到宽限，所以很多租税都没收上来。后来有军事行动，征收粮秣，兒宽因为欠租欠税，考核的政绩最差，依法应当免职。当地人民担心失去这个好官，富裕人家用牛车拉，贫穷人家自己挑担，纷纷来交租税，道路上好像一根绳子穿起来一样络绎不绝，霎时间将官仓填满，兒宽的业绩考核又改成最好。皇上由此对兒宽大为惊奇。

7 当初，南越文王赵胡派他的儿子赵婴齐到皇宫当宿卫。赵婴齐在长安娶了一位邯郸人樛氏，生下儿子赵兴。文王薨，赵婴齐继位，还珍藏着当初赵佗的“南越武帝”玉玺，上书请立樛氏女为王后，赵兴为太子。朝廷数次派使者提醒赵婴齐进京朝见。赵婴齐在南越专擅诛杀大权，恣意妄为，害怕进京之后被要挟，要他施行汉朝法律，自己的权力也降低到和其他诸侯一样，所以坚持称病不朝。

赵婴齐薨逝之后，谥号为明王。太子赵兴继位，其母樛氏为太后。太后在嫁给赵婴齐之前，曾经和霸陵人安国少季私通。这一年，皇上派安国少季去南越国，劝谕南越王赵兴和他的母亲入京朝觐，和其他诸侯一样。皇上又派能言善辩的谏大夫终军等同行，宣告天子的谕旨。勇士魏臣等帮助安国少季决断，卫尉路博德将兵屯驻桂阳，等待使者。南越王年少，太后又是汉朝人，安国少季前往，旧情复燃，两人又私通。南越很多人知道后，更加不依附太后。太后害怕发生内乱，需要借助汉朝的威势，多次劝说南越王及群臣成为汉朝藩属。于是乘着汉朝使者回京之便，向天子上书，请求跟其他诸侯王国一样，每三年入朝一次，撤除边关。天子同意，赐给南越丞相吕嘉银印及内史、中尉、太傅印信，其他官员则由南越王自己任命。废除南越刑法中的黥刑、劓刑，用汉朝法律，与其他诸侯国一样。所派使臣全部留在南越国，对该地区进行镇压和安抚。

8 汉武帝巡幸至雍县，将要举行祭天仪式，有人说：“五色帝只是太一神的辅佐，应该给太一神立庙，由皇上亲自祭祀。”皇上疑惑，没有决定。齐人公孙卿说：“今年得到宝鼎，冬季十一月一日干支是辛巳，而第二天是冬至，和黄帝时一样。”公孙卿有一片木简，上面写着：“轩辕黄帝得宝鼎那一年，冬季十一月一日干支是己酉，天亮时正逢冬至，黄帝活了三百八十年，升天为仙。”公孙卿通过皇上身边的宠臣奏报上来，皇上大喜，召见他，询问具体情况。公孙卿回答说：“这片木简，是申公给我的。申公说：‘汉朝当复兴黄帝时的盛况，汉朝的圣者应当是高祖的孙子或曾孙，宝鼎出而通神，黄帝在明庭迎接众神，而今天的明庭就是甘泉宫。黄帝当年开采首阳山铜矿，在荆山下铸成宝鼎。宝鼎铸成之时，有龙垂长须而下，迎接黄帝。黄帝攀缘而上，骑上龙身，同时上去的还有他的大臣及后宫七十余人。’”天子听了，感叹说：“我如果能和黄帝一样升天为仙，还管什么妻子儿女!都跟扔掉破鞋一样!”于是拜公孙卿为郎官，派他向东到太室山迎候神仙。

武帝元鼎五年(己巳，公元前112年)

1 冬，十月，皇上在雍县祭祀五色帝庙。礼成之后，顺便西游，越过陇县，再往西登崆峒山。因为天子突然到来，陇西太守完全来不及准备供应，以至于天子随从有的竟得不到食物。陇西太守惶恐自杀。

皇上又北出萧关，率数万骑兵至新秦中打猎，顺便检阅边防部队，然后回京。在新秦中地区，皇上发现有些地方在绵延千里的范围内，竟没有一个亭障、碉堡等防御工事，于是将北地太守以下官吏全部诛杀。

汉武帝再次驾临甘泉，建立祭祀太一神的祭坛，所用的祭祀用具跟雍县五色帝庙一样，并且还有所增添。五色帝坛环居在太一神祭坛之下，再外面的东南西北四方，又筑若干小祭坛，供奉众神的随从和北斗神，等等。十一月一日冬至凌晨，皇上开始郊拜太一神，早上东向揖拜太阳，晚上西南向揖拜月亮。祭祀之时，祭坛上列满火把，祭坛旁又设置烹煮的厨具。有司奏报说：“祭坛上有光!”又说：“白天有一股黄气升上天空!”太史(掌天文历法)司马谈、祭祀官宽舒建议天子每三年主持郊祀一次。天子批准。

2 南越王、王太后整理行装，携带贵重礼物，准备入京朝觐。宰相吕嘉年纪已老，先后为三位南越王担任宰相，宗族子弟为官者七十余人，男子都尚公主，女子都嫁给王室子弟、宗室；跟被封到苍梧的秦王赵光，关系密切。吕嘉在南越国中威望很高，比南越王更得人心。南越王赵兴上书中央，吕嘉屡次谏止，赵兴不听。吕嘉有反叛之心，总是称病，不见汉朝使者。使者也注意到吕嘉的异常，但是形势还不允许立即诛杀他。

南越王和王太后也害怕吕嘉先行发难，想利用汉使的权力杀死吕嘉等人，于是设酒宴，款待汉使，大臣都来陪坐饮酒。吕嘉也来参加，他的弟弟是南越国大将，带领军队在宫门外戒备。酒至半酣，王太后质问吕嘉：“南越王国归附汉朝，这是符合国家利益的，而你却总是不同意，为的是什么？”王太后想要激怒汉使者，当场诛杀吕嘉。但使者们畏惧狐疑，互相观望，竟然不敢发动。吕嘉看气氛不对，起身就走。太后大怒，亲手抓起矛要杀吕嘉，赵兴制止了太后。吕嘉于是得以脱身，在他弟弟的保护下回去了。从此，他称病不肯再见王及使者，与大臣们密谋作乱。

赵兴并没有要诛杀吕嘉的心思。吕嘉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过了几个月，也没有发动。

天子听说吕嘉不听命，南越王、王太后孤弱，制不住他，而使者又怯懦，不能决断，又觉得南越王、王太后都已经归附，唯独一个吕嘉作乱，不是什么大事儿，不足以兴兵，于是派庄参率两千人前往。庄参说：“如果是和平使者，几个人就够了；如果是武装压服，两千人什么用也没有。”坚决推辞说不可以。天子将庄参免职。郏县壮士、曾经做过济北国相的韩千秋奋然说：“区区南越小国，又有南越王、王太后为内应，就宰相吕嘉一个祸害，愿得勇士三百人，一定斩杀吕嘉，报效皇上!”于是天子派韩千秋与王太后樛氏的弟弟樛乐为将，率领两千人前往。军队进入南越境内，吕嘉等人就造反，下令国中说：“国王年轻，太后本来就是汉朝人，又和汉朝使者通**乱，一心想要归附汉朝，将先王的宝器全部送出来讨好汉天子。入朝之际，要带很多人去，到长安都卖掉做奴隶。王太后只顾自己一时之利，根本不顾赵氏的江山社稷，没有为子孙万代着想的意思。”于是吕嘉与弟弟将兵攻破王宫，杀了南越王赵兴、王太后樛氏及汉朝使臣，派人通告苍梧秦王及其他郡县，立明王赵婴齐与南越妻子所生的长子术阳侯赵建德为王。韩千秋的军队进入南越，攻破了几个小邑，后来南越让开大道，还供应军粮，让他深入到了离番禺四十里的地方，南越发动攻击，韩千秋全军覆没。吕嘉将汉朝使者符节用盒子装好，放到边关，又留下一封卑辞谢罪的信，然后发兵把守要害。

春，三月四日，皇上得到南越造反的消息，说：“韩千秋虽然无功，但也算是先锋，封其子韩延年为成安侯。樛乐的姐姐为王太后，首先倡议归附汉朝，封樛乐的儿子樛广德为龙亢侯。”

3 夏，四月，赦天下。

4 四月三十日，日食。

5 秋，汉武帝派遣伏波将军路博德率兵从桂阳出发，沿着湟水进军；楼船将军杨仆率兵从豫章出发，沿着浈水进军；南越降将名叫严的归义侯被任命为戈船将军，率兵从零陵出发，沿着离水进军；下濑将军甲，率兵直下苍梧。大军都由囚犯组成，征调江淮以南十万人，乘楼船南下。南越降将名叫遗的驰义侯，率巴蜀二郡罪犯，征发夜郎兵，从牂柯江南下。各路大军，都到番禺会师。

齐国国相卜式上书朝廷，请求父子率领齐国熟悉水性的青年，共同出征南越。天子下诏褒奖卜式，赐爵关内侯，赏黄金六十斤，田十顷，布告天下，号召大家向卜式学习。但是没有人响应。这时，全国封侯的人以百数，但是没有一个人主动申请出征南越的。正赶上九月向宗庙献祭，列侯以黄金助祭。少府检查黄金，发现有的数量不足，有的成色不够。于是皇上下令以不敬之罪弹劾，褫夺了一百零六人的爵位。九月六日，因为对祭祀黄金成色分量不足之事知情不报，宰相赵周下狱并自杀。

6 九月二十六日，汉武帝任命御史大夫石庆为丞相，封牧丘侯。当时国家多事，桑弘羊等极力开辟财源，王温舒等严刑峻法，兒宽则一心推广他的儒家情怀，都位列九卿，各自奋进用事，凡事也不向宰相请示。石庆敦厚谨慎，也没什么事，丞相不过是个摆设而已。

7 五利将军栾大整顿出发，要入东海寻找他的师父。但是，他又不敢入海，只是到泰山祭祀。皇上派人跟踪调查，栾大没有察觉，反而向皇上汇报，说他已经在海上见过师父了。这时候，栾大的法术好多也不能应验。皇上知道被骗，以诬罔之罪将栾大腰斩。当初推荐栾大给皇上的乐成侯丁义，也被斩首弃市。

8 西羌部落十万人造反，与匈奴通使，攻击故安，包围枹罕。匈奴军队入侵五原，杀死了五原太守。

武帝元鼎六年(庚午，公元前111年)

1 冬，汉武帝发兵十万人，遣将军李息、郎中令(掌宫廷侍卫的官)徐自为征西羌，平定了西羌部族的叛乱。

2 楼船将军杨仆进入南越，先攻陷寻陿，挥师南下，攻破距番禺二十里的石门，挫败了南越先锋部队，然后驻扎下来，等待伏波将军路博德的大军会合后再一起进兵。杨仆为前军，抵达番禺。南越王赵建德、丞相吕嘉据城固守。杨仆所部在城东南面，路博德在西北面。到了晚上，杨仆发动攻击，纵火烧城。路博德设营垒，派出使者以招降者，对投降的赐给官印绶带，再派他去招降其他人。杨仆奋力攻击烧杀，把人往西北方向驱赶，都撵到路博德大营中。到了黎明时分，全城人都投降了。

赵建德、吕嘉已经在夜里逃向大海，杨仆派人追击。校尉司马苏弘抓获赵建德，南越郎官都稽抓获吕嘉。

下濑将军所部以及驰义侯的夜郎部队都还没有赶到，南越已经平定了。于是朝廷在南越旧地设置南海、苍梧、郁林、合浦、交趾、九真、日南、珠厓、儋耳九个郡。

大军得胜还朝，皇上给伏波将军路博德增加采邑，封楼船将军杨仆为将梁侯，苏弘为海常侯，都稽为临蔡侯，以及南越降将苍梧王赵光等都封为列侯。

3 公孙卿在河南等候神仙，汇报说在缑氏城墙上看见仙人的足迹。这年春天，皇上亲自前往查看，问公孙卿：“你不会是想步少翁、栾大的后尘吧？”公孙卿说：“神仙无求于皇上，是皇上要求神仙，这事需要时间，没有相当长的时间，神仙不会来。神仙这件事，说起来确实显得很怪诞，但是只要加以岁月，神仙一定会来!”皇上相信了他。于是下令各郡和各封国，整修道路，修缮宫观、名山、神祠，以招引神仙降临。

4 为感谢神仙保佑征服南越，汉武帝祭祀太一神、后土神，开始使用乐舞作为祭礼。

5 当驰义侯征发南夷士兵，准备攻打南越的时候，且兰族首领担心他一旦带兵出征，国内空虚，其他周边国家会来抢掠他的老弱人民，于是干脆举兵造反，杀死汉朝使者及犍为太守。汉政府于是从曾经远征南越的巴蜀罪犯兵团中，抽调八个校尉，由中郎将郭昌、卫广率领，前往讨伐，诛杀且兰君、邛君、莋侯，于是平定南夷，设置为牂柯郡。夜郎侯之前依附南越，南越灭亡之后，夜郎侯就入朝，皇上封他为夜郎王。冉駹也十分震恐，请求臣服，由中央派遣官吏。于是以邛都为越嶲郡，莋都为沈黎郡，冉駹为汶山郡，广汉以西的白马为武都郡。

6 当初，东越王骆馀善上书，请以八千士卒跟从楼船将军攻击吕嘉。部队走到揭阳，他以海上风浪太大为由，停滞不前，实际上偷偷派使者去南越，手持两端，观望胜败，还没决定加入哪一边。等到汉军已经攻破南越，他的部队还没到。杨仆上书，请求乘胜征讨东越。皇上认为士卒劳顿，没有批准行动，让诸校尉屯驻在豫章、梅岭以待命。

骆馀善听说杨仆上书请求诛灭他，见汉兵又在边境驻扎，于是干脆造反，发兵封锁汉朝道路，任命将军驺力为吞汉将军，攻入白沙、武林、梅岭，击斩汉军三名校尉。当时，汉政府派大农令张成、原山州侯刘齿(因为祭礼黄金成色分量不足被褫夺侯爵爵位的那位)任驻军将领，但两人都胆怯，各自找安全的地方撤退躲避，不敢出战。皇上将两人以畏惧懦弱之罪诛杀。骆馀善得胜，自称武帝。

皇上想要再派杨仆为将，又怕他恃功骄傲，就下书敲打他：“你的所谓功劳，不过是先攻破石门、寻陿而已，你有斩将夺旗之功吗？有什么好骄傲的呢？你之前攻破番禺，把投降的人抓起来，说是你俘虏的，把死人从坟墓里挖出来，说是你斩杀的，这是你的第一个过错；让赵建德、吕嘉以东越为援军，这是你的第二个过错；士卒暴师在外数年，你不体恤士兵们的辛劳，自己倒乘着驿车视察边塞之便，公车私用，回家探亲，带着金银财宝，腰里露出三颗印信的绶带，夸耀乡里，这是你的第三个过错；在家里待着就不回来，以至于逾期，还借口道路险恶，这是你的第四个过错；我问你蜀地的刀卖多少钱一把，你居然答不上来，以伪诈冒犯君王，这是你的第五个过错；受诏出征之时，让你来兰池，你不来，第二天也没有任何解释，这是你的第六个过错。假如你的部下，问他事情他不回答，给他下命令他不听，那是什么罪呢？把你这种心思表现在外，还有人能信任你吗？如今东越深入国境，你能带兵出征，戴罪立功不？”

杨仆吓得魂飞魄散，惶恐地说：“臣愿尽死赎罪!” 于是皇上派横海将军韩说从句章出师，走东方海路进军；楼船将军杨仆从武林出师，中尉王温舒从梅岭出师，以越侯为戈船、下濑将军，分别从若邪、白沙出师，以击东越。

【华杉讲透】

汉武帝的领导风格，由这件事可见一斑。杨仆天大功劳，结果给弄出了个说不清道不明的六大罪状。杨仆自己呢，不能严格要求自己，居功自傲，纵情恣肆，尾巴翘得太高，也是自取其辱。

杨仆的教训，就四个字：“尾巴夹紧!”自己不要膨胀，随时把尾巴夹紧!功劳越大，就要夹得越紧，因为这时候皇上正密切关注你的尾巴。

7 博望侯张骞因为通西域而尊贵，他的属吏争相上书言说外国的稀奇古怪和利害关系，以求被派遣出使。天子认为西域道路极为遥远，一般人不愿意去，所以只要毛遂自荐愿意去的，都给他符节，让他招募使团成员，不问他的出身贵贱，都给他盘缠装备和出使用的财货，以激励更多人去冒险。不过，这些使者回来，总有些人私吞政府给的钱币财货，或者没有按天子的旨意办事，天子为了让他们熟悉出使的业务，就以重罪治他们，逼他们缴纳重金赎罪。然后没钱了，自己再要求出使，立功赎罪。

使节的品格素质，各有不同，但是胆大妄为，轻视法律，这一点却是一样的。那些吏卒更是夸张地大谈外国的奇珍异宝。皇上呢，说得大的就给他符节做正使，说得小的就让他做副使。因此，很多浮夸而没有品行的人都争相效法。

这些使节，大多是贫家子弟，政府给他们馈赠外国君王的国礼，往往被他们私吞，或者把出使当成是跑一趟单，帮别人做生意。到了外国，他们前后说话不一致，相互之间也不一致。西域各国，对这些所谓汉使渐渐地厌烦了，再加上觉得汉朝那么远，也未必能派兵来打他们，于是开始抵制汉使，断绝给汉使的食物供应。汉使得不到食物，积怨越来越深，以至于相互攻击。楼兰、车师两个小国，地处汉朝通往西域的通道上，对包括王恢在内的汉朝使团不断攻击劫掠。而匈奴骑兵也经常埋伏袭击汉使。使者们争相向皇上投诉，并且说西域各国都是定居民族，有城镇村落，兵弱易击。于是天子派遣浮沮将军公孙贺率领一万五千骑兵，从九原出发，向西搜索二千余里，至浮沮井而还；匈河将军赵破奴率领一万余骑，从令居出发，沿路搜索数千里，至匈河水而还；以驱逐匈奴，不让他们伏击汉使。但是两路大军都没有看到一个匈奴人。于是分割武威、酒泉两郡土地，再设置张掖郡、敦煌郡，并迁徙人民去充实这些地方。

8 这一年，汉武帝提拔齐相卜式为御史大夫。卜式一上任，就上书说：“各郡和各封国对盐铁由官府专营多感不便，政府垄断专卖的盐和铁器质量低劣，价格昂贵，又强迫百姓购买。而商船往来有税，以至于商人越来越少，物资流通不畅，物价越来越贵。”皇上由此就不喜欢卜式了。

9 当初，司马相如病重将死，临终时留下遗书，歌颂汉武帝的功德，谈论祥瑞之事，劝皇上到泰山封禅祭祀天地。皇上被他的话感动，又适逢获得宝鼎，于是与公卿及儒生们商议封禅的事。天子封禅的事已经很久远了，具体的仪式已经失传。诸位方士又说：“封禅的意义就是不死。黄帝以前的君主，封禅的都招来了怪物，与神灵相通。秦始皇就没能上泰山封禅(秦始皇当初是在山下梁父县举行的封禅大典)。陛下如果一定要登上去，可以缓缓登顶，如果没有风雨，就可以在山顶封禅了。”

皇上于是下令儒生们采用《尚书》《周官》《王制》等书里的规定，草拟封禅的礼仪。结果，搞了几年都没搞出来。皇上问兒宽，兒宽说：“在泰山祭天，在梁父山祭地，显扬祖先的姓氏，考求上天的瑞应，这是帝王之盛礼。但是献礼的仪式礼节，经书中没有记载。臣以为，要成功地举行封禅大典，开合天地，互通神明，只有圣明的君王自己才能制定出礼仪，而不是臣子们搞得出来的。如今咱们要办这件大事，给足了充分的时间，让群臣各尽其力，结果还是搞不出来，就是这个道理。唯有天子居于天下中和之极，兼统万事万物，振扬德音，如金玉之声，以顺成普天之大庆，垂范万世之基业。”

皇上于是自己动手制礼，也采纳了很多儒家的礼仪。皇上设计制造出封禅的祭祀器物，给儒生们看。有人说：“跟古代的不一样。”于是将儒生们全部罢免不用。皇上又依据古礼，先振奋军威，停止战争，然后再举行封禅大典。

【王夫之曰】

武帝**祀以求长生，那些方士、巫师鼓吹也就罢了。兒宽是一个儒生，是谈王道的，怎么也大言不惭地去掺和呢？附会缘饰，和公孙卿之流相为表里，还让武帝用他的学说，用儒术来包装他的**祀。汉儒毁道徇俗，陵夷圣教，罪莫大焉!

鬼神这东西，君子不能说没有鬼神，但也不能跟天下人明确说有鬼神。不说没有鬼神，那郊庙之中已经有这意思了，虚妄的人在其中已经有寄托了。再往下，就不说了。

【华杉讲透】

儒家对鬼神的观念，不是无神论，也不是有神论，我称之为“如有神论”。对鬼神，儒家就完全不迷信，官方也从来不迷信，所有祭天祭地祭祖宗，都是政治活动，不是迷信活动。王夫之说汉武帝是**祀。什么是**祀呢？不合礼制的祭祀，就称为**祀。《礼记·曲礼》谓：“非其所祭而祭之，名曰**祀。**祀无福。”没有什么福报，你不要祭。

武帝元封元年(辛未，公元前110年)

1 冬，十月，皇上下诏说：“南越、东瓯都已经顺服，但是西蛮、北夷还不能安定和睦。朕将巡视边陲，亲自执掌军令。现在要设置十二路将军，由我亲自统率。”于是率大军出征，从云阳出发，经过上郡、西河、五原，出长城，向北登上单于台，至朔方，兵临黄河(动员骑兵十八万人，旌旗绵延千余里，以威震匈奴)，派使者郭吉告诉单于说：“南越王的人头，已经悬挂在长安城北门(柏杨注：南越王赵建德被俘后，封术阳侯，并未处决)，如今单于你如果能战，天子亲自将兵在边境等候；如果不能战，赶紧南面臣服归顺于汉，为什么要远远地跑到沙漠以北苦寒而没有水草的地方呢？这不是苦了自己吗？”话音刚落，单于大怒，立即将引导郭吉来见他的礼宾官斩首，又扣留郭吉，流放到北海(贝加尔湖)。但是，匈奴也没有志气，不敢出战。

皇上于是班师回朝，在桥山祭祀黄帝墓，行至须如，将征调的兵卒遣散。 皇上问道：“我听说黄帝不死，怎么又有坟墓呢？”公孙卿说：“黄帝成仙登天之后，群臣思慕，所以将他的衣冠葬在这里。”皇上感叹说：“以后我升天为仙之后，群臣也会把我的衣冠葬在东陵吧!”于是回到甘泉宫，又祭祀太一神。

2 皇上认为卜式不擅文辞，将其贬为太子太傅，任命兒宽接替卜式担任御史大夫。

3 汉兵进入东越境内。东越早已发兵据守各处险要，又派徇北将军把守武林。楼船将军帐下一名士兵，钱塘人辕终古斩杀了徇北将军。之前曾为南越衍侯的吴阳，率领他的封邑民兵七百人，反攻东越军于汉阳。东越建成侯敖与繇王居股杀骆馀善，率众投降。皇上封辕终古为御兒侯，吴阳为卯石侯，居股为东成侯，敖为开陵侯。又封横海将军韩说为按道侯，横海校尉福为缭嫈侯，东越降将多军为无锡侯。皇上认为闽越地形险阻，那里的人反复无常，多次与汉朝为敌，始终都是后世祸患，于是下诏命令诸将，将当地人民全部迁徙到江淮之间重新安置，闽越地区因此成了无人区。

4 春，正月，皇上出巡至缑氏，在中岳嵩山太室进行礼祭，随从官员在山下听见仿佛有声音呼喊三次“万岁”。皇上下诏主管祭祀的官员扩建太室祠，禁止砍伐草木，把山下三百户人家划归太室祠，作为其采邑。

皇上于是东巡海上，行礼祭祀八神(柏杨注：天神、地神、兵神、阴神、阳神、月神、日神、四季神)。齐人上书陈述神怪之事和奇异方术的数以万计。于是汉武帝增派船只，命令声称海中有仙山的数千人出海，寻找蓬莱神仙。公孙卿拿着天子符节，经常先行在前，到各大名山守候仙踪，到了东莱，奏报说：“夜里看见一个巨人，有数丈之高，走近又不见了，只看到它的脚印，脚印非常大，有点像鸟兽足迹。”群臣当中又有人汇报说：“见到一个老人家，牵着一条狗，说：‘我想去见见天子。’一转眼又不见了。”皇上去看了那个大脚印，不太相信，等到群臣说见到老人牵狗，才认定就是神仙，于是就在海边住下来，给方士们政府驿车使用，派了上千人到处去找神仙。

夏，四月，汉武帝起驾还朝，到了奉高，在梁父祭祀地主神。

十五日，汉武帝下令担任侍中的儒家学者穿上猎装，戴上鹿皮帽，把笏板系在腰带上，行射牛之礼(天子举办祭祀大典之前，要亲自射牛，表示献祭的牛是他亲自宰杀的)，泰山下东方封土为祭坛，和郊祠太一神的祭坛规格一样，祭坛广一丈二尺，高九尺，下面埋藏上奏给神仙的玉牒(刻在玉璧上的奏章)，内容保密。

祭祀完毕，天子又单独与侍中、奉车都尉霍子侯登上泰山，也封土祭祀，具体仪式内容完全保密。

第二天，君臣从山北下山。

十六日，在泰山脚下东北方的肃然山祭祀地神，与祭祀后土的规格礼制一样。皇上都亲自叩拜，穿黄色衣服，有音乐伴奏。用江淮一带出产的三节以上粗大茅草为祭礼，用五色土(东方青土、南方红土、西方白土、北方黑土、中间黄土)做祭坛。晚上在封禅祠好像有一道光出现，白天又有白云从祭坛中飘出。皇上祭祀完回来后坐在明堂中，群臣都上奏祝贺，歌功颂德。皇上下诏说：“朕以渺小的身躯，继承至尊之位，战战兢兢，担心自己德行菲薄，又不懂得礼乐，所以祈求八神指导。如今天地神灵赐给我祥瑞，我看见了那景象，又听见了声音，震惊于怪物，想阻止，但是又不敢，于是登高而封泰山，至于梁父，然后升坛于肃然山，反省自己，改过自新，愿与士大夫们一起重新出发!所以，以今年十月为元封元年。我这次出巡所到的地方，博县、奉高、蛇丘、历城、梁父，农民应缴和过去所欠的田赋，全部免除。商人今年的捐税，也全部免除。全国人民有爵位的，都调升一级。”下令以后每五年巡狩，亲自到泰山封禅一次，又下令各诸侯都要在泰山脚下修建官邸。

天子完成了封禅泰山的大事，又没有风雨阻挠，方士们更是极力言说蓬莱诸神这次一定可以遇到，于是皇上欣然要再去会一会神仙，转头东行，又到海边张望。

皇上要亲自坐船下海找寻蓬莱仙岛，群臣谏阻，皇上不听。东方朔说：“要见神仙，应该得之自然，不可强求。如果有道，不愁见不到；如果无道，就算到了蓬莱，见了神仙，也没有什么好处。臣希望陛下回到宫中静候，神仙自己会来。”皇上这才打消念头。又赶上奉车都尉霍子侯暴病，一天就死了。霍子侯是霍去病的儿子，皇上非常哀痛，于是启程返京，沿着海岸北上，到达碣石山，巡行辽西，沿着北部边境到九原，五月才回到甘泉宫。此次出游，一共走了一万八千里。

当时，桑弘羊做治粟都尉(又名搜粟都尉，管粮食)，又主持大农的职责(管农林事务)，全国盐业和铁器都归他管。桑弘羊就制定平准法(平抑物价条例)，下令远方各地百姓，将商人贩运转卖的当地物产，抵着赋税运到京师。在京师设立平准令，接收各地运来的货物。这样，大农各部门就控制了天下的全部货物，哪个货物价格上涨，就卖出；哪个货物价格下跌，就买进，让商人无法获取暴利，而物价也不会波动。这时候，皇上巡狩郡县，所过之处赏赐丝绸百万余匹，金钱以巨万计，都从大农开支。桑弘羊又建议官吏可以捐献粮食获得升官，罪人可以捐献粮食来赎罪。这些措施下来，崤山以东漕运而来的粮食，每年增加六百万石，一年之间，太仓、甘泉粮仓爆满，边境也有余粮，各种货物都有富余，丝绸就有五百万匹，没有给人民加税，而政府财政宽裕。于是桑弘羊赐爵左庶长，再赏赐黄金百斤。

这时发生了小规模的旱灾，皇上下令官吏求雨。卜式说：“政府应该收取租税而已，如今桑弘羊让官吏们像商人一样，坐到市场上去贩物求利，把桑弘羊烹了，天就下雨了。”

5 秋，有异星出现在东井八星之旁，过了十几天，三台六星旁边也出现异星。望气官王朔说：“观察结果，看见土星出来，形状如瓜，一顿饭工夫，又恢复原状。” 有关官员都说：“陛下开创汉家封禅纪录，上天以土星显像来汇报。”

6 齐怀王刘闳薨，因没有儿子，封国被撤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