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帝建元元年(辛丑,公元前140年)
1 冬,十月,汉武帝下诏,要求各地推荐贤良、刚正和直言极谏的人,并将亲自策试他们,听取关于古今统治之道的观点。参加策问的有百余人,其中广川人董仲舒在试卷上如此回答:
道,是所依从往行的治国道路;仁、义、礼、乐,则都是实现治平的工具。圣王薨逝之后,子孙之所以还能长久安宁数百年,都是礼乐教化之功。为人君者,没有不想让国家安定存续的,但为什么仍然有那么多政乱国亡呢?是因为他们用人不当,也没有遵循治国之道,所以政治就一天天走向败坏灭亡。周朝的道,是在周幽王、周厉王时期衰微的,不是没有道,而是周幽王、周厉王不遵照道去做。后来,周宣王思慕先王的德政,兴滞补敝,阐明周文王、周武王的功业,周道又粲然复兴。这是周宣王日夜不懈地推行善政的结果。
孔子说:“人能弘道,非道弘人。”所以国家的治乱兴废完全在于君王自己,而并不是说由天命来规定。政治之所以变坏变乱,都是国君自己的行为不合道,失去体统。因此,为人君者,自己要先正心,正心才能正朝廷,正朝廷才能正百官,正百官才能正万民,正万民才能正四方。四方正了,夷狄各族也就不敢不一于正,而没有邪恶奸诈滋生其间。于是,阴阳调和,风调雨顺,万物和谐,万民繁衍,所有福气之物、祥瑞之兆,全都来了,这就是王道的极致!
孔子说:“凤鸟不至,河不出图,吾已矣夫!”
【华杉讲透】
孔子哀叹:“凤凰不飞来,黄河不出河图,我这辈子算是无望了吧!”
凤鸟至,河图出,都是有圣人将要统治天下,出现盛世的祥瑞。
凤鸟至,是指舜帝时凤凰来仪于庭,文王时凤凰鸣于岐山的事。
河图,一般与洛书并称“河图洛书”,传说上古伏羲氏时,黄河中浮出龙马,背负“河图”,献给伏羲。伏羲依此而演成八卦,后为《周易》来源。又相传,大禹时,洛河中浮出神龟,背驮“洛书”,献给大禹。大禹依此治水成功,遂划天下为九州。又依此定九章大法,治理社会,流传下来收入《尚书》中,名《洪范》。《易·系辞上》说“河出图,洛出书,圣人则之”,就是指这两件事。
孔子哀叹自己的才能可以让凤鸟至,河图出。但是,他有德无位,地位卑贱,没有机会施展啊!如今陛下贵为天子,富有四海,居于可以让王者祥瑞并致的地位,掌握可致的权势,又有能致的天资,行为高明而恩德博厚,智慧明达而意图美善,慈爱人民而喜好人才,可以说是仁义之君了。但是,天地鬼神,还是没有反应;美善的祥瑞,一个也没有出现。这是为什么呢?
因为教化不立,万民不正。万民之从利,就像水往低处流,不修建教化的堤防,就不能制止。古代的王者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南面而治天下时,没有不以教化为根本大事的。在首都设立太学,在县邑设立庠序,用仁来浸润人民,用义来砥砺人民,用礼来节制人民,所以他们的刑罚很轻,禁止做的事情,没有人会侵犯,都是因为推行了教化而风俗好啊!
【柏杨曰】
古代的学校体系是:家族有塾,乡镇设小学(庠),郡县设中学(序),封国设大学(太学)。
圣王继承乱世,首先要扫除乱世的痕迹,全部消除,然后重修教化,崇尚美德。完成了教化,形成了风俗,子孙就依循这教化风俗,五六百年也不会败亡。秦朝呢,毁灭先王之道,为苟且之治,所以立国十四年而亡,而其遗毒余烈至今未灭,让风俗薄情险恶,人民背理顽劣,触犯法令,拒绝教化,到了如此糜烂败坏的地步。臣私下做个比喻:琴瑟声音不和谐,严重的要解开琴弦,重新安装,才可以弹奏。为政而不行,严重的要改变风俗,施以教化,才可以重新梳理。自从汉朝得天下以来,虽然总是想要治理,却至今得不到善治,就是该更化而没有更化的缘故。
我听说古代圣王治理天下,让人们在年少的时候就去学校读书学习,成年之后再根据他的才能,授给他官位。用官爵俸禄来滋养他的美德,用刑罚来威慑不让他做坏事,所以人们能晓于礼义,而耻于犯上。周武王奉行大义,消灭残暴的纣王。周公制作礼乐以文教天下,以至于到了周成王、周康王时期,礼义隆盛,天下无贼,监狱空虚四十年。这也是教化而非刑罚的效果。
到了秦朝就变了。秦王师从申不害、商鞅之法,实行韩非子的学说,憎恨帝王仁义之道,崇尚贪暴的狼性,坚持表面的法律条文,而不问事情的本源实质,善良的人不能免于刑罚,作恶的人反而未必受刑。所以百官都行虚礼,说虚话,而不顾事实,看上去有侍奉君王之礼,却藏着背叛皇上之心,造伪饰诈,趋利无耻,所以受刑者甚众,死者一个接一个,而奸恶的事情永无止息,这是风俗败坏了的缘故。
如今陛下拥有天下,人民没有不服从的,然而老天并没有降下祥兆,这是为什么呢?您还没有意识到这些事吧!曾子说:“尊其所闻,则高明矣;行其所知,则光大矣。高明光大,不在于他,在乎加之意而已!”(尊奉他所听到的道理,就会变得高明;按他所知道的道理去做,就能变得光大。高明光大,不在于别的,关键在于意识,在于你有没有诚意正心去做!)希望陛下遵循采用您听到的这些道理,诚意正心于内,切实笃行于外。长此以往,陛下的功德与古代三王也没有什么两样了。
平时不养士,到了要用人的时候再来求贤,这就好比一块玉石,你不去雕琢,却希望它有美丽的文采。而养士最重要的举措,莫过于设立太学。太学,就是培养贤士的地方,就是教化的本原。如今,郡或封国的人口众多,但是召他们来参加皇上的策问,却没有什么人应征,那就是因为王道已经断绝失传了。臣希望陛下兴建太学,设置明师,以养天下之士,之后再经常考试策问,以尽其才,使英俊之士可以为国家所用。郡守、县令,就是百姓的表率和导师,让他们承接陛下的教诲,宣扬教化。如果这些导师自己都没有贤德,那么皇上的美德就不能宣扬,皇上的恩泽就不能施布。然而,如今的官吏既不能教导百姓,又不能听从主上的法令,反而暴虐百姓,以权谋私。贫穷孤弱的人因此蒙冤受苦,流离失所,不能让陛下称心如意。于是阴阳错谬,戾气充塞,人民生活困难,得不到救济,都是因为官吏不贤明,以至于此!
官吏的来源,一是郎(中宫廷禁卫官),二是中郎(皇家警卫官),三是俸禄二千石官员的子弟,选拔郎吏又以财产为标准,未必有贤德。而且,古代的有功者,则是以他任官职的能力而非年资为标准:如果他的才能小,任职时间再长,也是小官;如果他是大贤大才,就算任职时间很短,也不妨成为君王的辅佐。所以有关官员都竭心尽职,努力做好他的工作,争取立功。如今则不然,时间混得长就可以升职做官,所以廉耻混乱,贤人与无才之人混杂,不能体现出每个人的真才实学。
臣建议:让诸位列侯、郡守、二千石以上官员,各自选拔他的境内贤能的吏民,每年举荐二人来做宫廷宿卫。从他们举荐的人的表现,考察他们的贤能。被举荐人如果有贤能,给举荐人赏赐;被举荐人如果不好,给举荐人处罚。如此,则二千石以上官员都尽心访求人才,而天下之士也能得到官位了。如果能得到全天下的贤人,则能达到三王时期的鼎盛,甚至可以达到尧舜的名声。不以时间长短为功,而以考试贤能为上,量才以授官,录德而定位,这样就能将廉与耻、贤与不肖的人区分清楚了。
我听说,积少可以成多,积小可以至大,所以圣人无不是从黑暗到光明,从微末到显贵。尧本只是一个诸侯(唐侯),舜本来是深山里的农夫,都不是一步登天,而是逐渐到那个地位。自己说的话,不可能再堵塞回去;自己的行为,不可能掩藏。君王的言行,是治国的大事,也是君子之所以感动天地。所以,尽小者大,慎微者著(能将小事做到极致,就是高大,能在细微之处谨慎,就能显著)。积善在身,就像小孩子一天天长高,却不觉得;积恶在身,就像火烧油脂(好比点蜡烛),一点点消亡,也没感觉。这就是为什么尧舜得到美名,而桀纣的下场可悲。
快乐而不**,反复而不厌倦的,就是道。遵循道,则万世无弊害;有弊病,那是因为失去了道。先王之道,也有偏颇的地方,所以,政治也有不明而行不通的时候。这时,就矫正纠偏,补救缺失。三王之道,源头不同,但并不是相反的,都是为了医治社会积弊,只是他们所遇到的时变不同,所以各自有增有减。
孔子说:“无为而治者其舜乎!”(无为而治的,就是舜吧!)改变历法和服装颜色,只是顺应天命而已,其他的一概因循尧的道,没有什么改变。所以王者有改制之名,无变道之实,根本的道,并没有改变。夏朝的核心价值观是忠,殷朝是敬,周朝是文,那是根据他们所继承的上一个朝代的弊病针对性地加以补救。孔子说:“殷商的礼,是在夏朝的基础上制定的,有增有减,这我们知道;周朝的礼,是在殷商的基础上制定的,有增有减,这我们也知道。以后,或许有继承周朝的,就算是百世之后,也可以知道大概会怎样。”这就是说,就算是以后一百代的王者,他所用之礼,也不过是忠、敬、文,这三者而已,因循为教,立政垂则,不会离得太远。夏朝继承的是虞,但夏没有说在虞的基础上有什么增减,那是因为他们的道一样,而彼此崇尚的理念相同。道的源头是天,天不变,道亦不变,所以禹继承舜,舜继承尧,三圣相传而守同一个道,政通人和,不需要救弊,所以孔子没有说他们之间有什么增减。由此观之,如果传下来的是治世,则道相同;如果继承的是乱世,则道要变革。
如今,汉朝继承的是乱世,所以应该变革道——稍微减少周朝的“文”,而用夏朝的“忠”。古代和今日处于同一个天下,用古代的准则来衡量的话,为什么现代反而比古代差得那么远呢?为什么今天反而错谬乖戾到这个地步呢?是不是有所失于古道,或者说有所违背天理呢?
上天赋予万物,是有所分际的:给它尖牙利齿,就不给它角;给它一对翅膀,就只给它两只脚。所以接受了大的就不能占小的。古代给官员俸禄,他就不需要耕田,也不能从事工商业,这也是得了大的就不能占小的,和上天给动物器官的分配是一样的。如果是哪头都要占,拿了大的还要拿小的,就是上天也满足不了,更何况人呢!这就是人民嚣嚣而怨,不得满足的原因。那些身居高位的官员,家庭饱暖,享受着丰厚的俸禄,还要去与民争利,百姓如何能够抵挡他们呢?于是百姓的生计一天天被侵夺,最终陷于穷困。富者骄奢**逸,贫者穷极愁苦,民不聊生,不得不走上犯罪的道路!这就是刑罚越来越多,奸邪却不可抑制的原因。
天子、大夫,是下面的人民效法的榜样,是远近四方崇拜向往的对象。近处的人仰望而模仿,远方的人遥望而仿效,怎么能居于贤者之位,却和普通老百姓一样呢?迫不及待地追求财富,唯恐财物匮乏,这是老百姓的事;迫不及待地追求仁义,唯恐不能教化人民,这是士大夫该干的事。《易经》上说:“负且乘,致寇至。”乘,是乘车,是君子的事;负,是背负重物,那是老百姓的事。这就是说,你居于领导者之位,却干着老百姓的事,祸患就一定会到来。居于君子之位,就要有君子之行。就像当初公仪休做鲁国宰相,回家看见家人织布,很不高兴;又看见妻子吃自家菜园种的葵菜,更愤怒,把菜给拔了,说:“我已经有国家的俸禄,为什么还要去抢夺菜农、织女的生计呢?”
《春秋》说“大一统”(万物之统皆归于一,诸侯都归统于中央,不得独自统治),是天地之常经,古今之通义。如今各种老师太多,议论不同,百家学派,就有百家治世的处方,意旨不同,所以皇上也没有一个能形成“大一统”的理论,法制经常改变,在下位的人不知道该遵守啥。依臣愚见,所有不在六经(《诗经》《尚书》《礼记》《乐经》《周易》《春秋》)之内的各家学说,以及和孔子思想相违背的,全部应该根绝,不要让它发展起来。只有歪理邪说灭绝了,道统纲纪才能一统,法令明确,人民才知道该依从什么。
皇上非常欣赏董仲舒的对答,任命董仲舒为江都国丞相。会稽人庄助也参加了这次贤良对策,被提拔为中大夫。
丞相卫绾上奏说:“各地所推举的贤良,有研究申不害、韩非子、苏秦、张仪之学问,用他们的言论惑乱国政的,请一概罢黜。”皇上批准。
董仲舒年少的时候就研究《春秋》,孝景帝在位时是博士,不符合礼仪的事一概不做,学者们都尊他为师。等到做了江都国丞相,侍奉江都易王。易王是皇上的哥哥,一向骄纵好勇。董仲舒用礼来匡正他,易王对他非常敬重。
【钱穆曰】
西汉政府的文治思想,最先由贾谊发其端,之后走向董仲舒的复古更化。
贾谊陈政事疏,提出好多重要的见解,除了裁抑诸侯国和抵御匈奴外,尤其强调的是教育太子,尊礼大臣,阐扬文教,转移风俗。强**育,是因为当时诸王、列侯家庭都已经堕落腐化,没有教育,就不足以维持长久;强调文教,是因为黄老清静无为的思想,只能管一时,渐渐地,政事松弛,国家就会走向申、韩的刑法之路,沿袭秦朝“以吏为师,以法为教”的老路。要革除秦朝的弊病,就要另开文教。如果朝廷只讲法令,社会只重钱财,风俗就会日渐败坏,阐扬文教之后就是移风易俗。由此,西汉的政治思想,就逐渐从申、韩走向儒家。
贾谊虽然被周勃、灌婴等排挤,但他的主张一一被汉廷采用。武帝以王臧为师。王臧是儒生,武帝即位,大兴儒术,跟他早年所受教育有关。
先秦诸子百家,最重视教育的是儒家。道家的根本主张是不学习,当然也不搞教育。法家只重视刑名法律。墨家不适于实际。其他各家,都是用世之学,不是教育之学。所以只要幼主需要教育,儒家就一定会兴起。儒家之兴起,就从友教贵族子弟开始,所以文帝用贾谊,先用他做长沙王太傅,然后用他做梁王丞相。武帝用董仲舒,也是先用他做易王的丞相。儒家在汉初,就以友教青年贵族为第一任务。
2 春,二月,赦天下。
3 发行三铢钱。
4 夏,六月,丞相卫绾免职。
六月七日,汉武帝任命魏其侯窦婴为丞相,武安侯田蚡为太尉。皇上向往儒术,窦婴、田蚡也好儒学,共同推荐代郡人赵绾为御史大夫,兰陵人王臧为郎中令。赵绾建议兴建明堂,用来给各诸侯王朝觐使用。他还推荐他的老师申公。这年秋天,皇上派使臣用四匹马拉的车去迎接申公,为了表示尊崇,带着绸缎、玉璧等礼物,并用蒲草包裹车轮以防颠簸。申公到了朝廷,见了天子。天子问他治乱之事,申公已经八十多岁,回答说:“为治者不在多言,顾力行何如耳!”当时,皇上正喜好文辞,听了申公这话,默然无语,但是已经把他请来了,还是任命他为太中大夫,安置他住在鲁国公馆(申公是鲁国人),商议建造明堂、厘定天子出巡规章、改变历法、改变服装颜色等大事。
5 这一年,内史宁成有罪,被判剃光头发,颈戴锁链。
武帝建元二年(壬寅,公元前139年)
1 冬,十月,淮南王刘安来朝。皇上因为刘安是叔父,而且很有才华,对他非常尊重,每每宴见谈话,都要谈到黄昏才罢。
刘安和武安侯田蚡关系很好。有一次,刘安入朝,田蚡到霸上迎接,对他说:“皇上没有太子,大王您是高皇帝的孙子,行仁义,天下无人不晓您的美名。皇上一旦晏驾,除了大王您,还能立谁为新君呢?”刘安闻言大喜,赏赐田蚡很多金钱财物。
【华杉讲透】
刘安的表现,是一种蠢,我称为“贪蠢”。人本来不蠢,对事物有基本的判断和逻辑思维能力,但是贪心一起,就立即丧失了智商,完全不讲逻辑。这一年,刘安已经四十岁,汉武帝才十七岁。刘安竟然相信皇上现在没太子,他如果死了,可能立我为帝!
这种贪蠢并不罕见,恰恰相反,非常普遍。人们相信一切不可能,只不过符合他的一厢情愿,他就心存侥幸。再然后呢,他就要下赌注了。他能下多大的赌注呢?赌上性命他也不在乎,因为他相信自己会成功。田蚡今天埋下的种子,刘安会为此赌上性命。
一厢情愿,心存侥幸,这些都是人性的弱点。而不要认为跟自己万蠢之王——贪蠢——没关系。即使是很有智慧的人,也容易掉进这个坑里。
2 太皇窦太后喜爱黄帝和老子的道家学说,主张清心寡欲,简单明了,无为而治,讨厌儒术。丞相赵绾建议,以后国家大事不要再向东宫汇报。窦太后大怒说:“他想做新垣平吗?”于是窦太后秘密派人调查赵绾、王臧作奸犯科之事,责成皇上处理。皇上无奈,废除明堂工程,其他所行之改正朔、易服色之事,一概废除。将赵绾、王臧交给有司治罪,二人皆自杀。丞相窦婴、太尉田蚡被免职,申公也以身体有病为借口免职回家了。
【华杉讲透】
赵绾直接上书只有十八岁的皇上,明确要求把太皇太后排除在国事讨论之外,实在是太不明智了。窦太后问他是不是想做新垣平,就是说他要蒙蔽皇上,一切都听他的。这个指控是非常严重的,所以他最后也非死不可。
凡事缓则圆,要懂得等待,善于忍耐,不要急于求成,马上就要见分晓,特别是反对你的势力,大到皇上都抵御不了,怎么能急于求成呢?
春秋时期,秦穆公问蹇叔,怎样才能称霸天下?蹇叔对曰:“夫霸天下者,有三戒:毋贪,毋忿,毋急。贪则多失,忿则多难,急则多蹶。夫审大小而图之,乌用贪?衡彼己而施之,乌用忿?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君能戒此三者,于霸也近矣。”
三戒之中,首戒贪,贪则多失。前面我们已经说了,贪蠢,贪心让人变蠢,失去一切智商、判断力和逻辑能力,一厢情愿,贪巧求速,掉进坑里也不知道。你把哪头大哪头小仔细算清楚,就不会盲目贪婪了。
次戒忿,忿则多难。俗话说:冲动是魔鬼。一个人如果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倒霉的往往是自己。愤怒和贪婪一样,能瞬间将人的智商降为零。要戒忿,要制怒,就要多站在对方的角度想想,将心比心,衡彼己而施之。
三戒急,急则多蹶。走路太急,容易摔跟头,赵绾就一跟头把自己脑袋摔掉了。酌缓急而布之,乌用急?你把事情的轻重缓急斟酌一下,急不来的事情就不要急。赵绾急切到要求不给太皇太后送中央文件,违背了“疏不间亲”的古训,离间人家奶奶和孙子的骨肉亲情,太鲁莽了。
当初,景帝因为太子太傅石奋和他的四个儿子都是二千石官员,父子五人加起来就是一万石了,于是称呼石奋为“万石君”。万石君没有受过什么教育,但是恭谨的态度无人能比。子孙做小吏,回家来拜见,万石君一定穿着朝服接见,称呼他们的官名,不喊他们的名字。子孙有过失,也不指责,只是坐在一旁,看着饭菜,也不动筷子。于是子孙们互相责备,开展批评和自我批评,请长老要求向万石君肉袒谢罪,承诺改正,万石君这才点头。
子孙长到加冠年纪的坐他旁边,平常无事时在家里也服装整齐,戴着帽子。遇到丧葬之事,无不悲哀悼念。子孙们遵守教导,家风以孝顺谨慎闻名于诸侯。
后来,赵绾、王臧因为舞文弄墨获罪。太后认为儒者文多质少,而万石君家不言而躬行,于是以其长子石建为郎中令(宫廷禁卫司令),以小儿子石庆为内史(首都长安市长)。石建在皇上身边,有事需要向皇上进谏,一定找没有旁人在的时候,畅所欲言。到了廷见会议的时候呢,就木讷得好像不会说话一样。皇上由此很亲近他。石庆曾经做太仆,管交通。皇上御驾出行,问前面有几匹马拉车。石庆用鞭子点数,然后举手回答:“六匹。”石庆在万石君几个儿子当中,是最言简意赅的。
窦婴、田蚡都被免职,以侯爵身份在家闲住。田蚡虽然没有职务,但他是太后同母异父的弟弟,仍受皇上亲信,数次提出建议,都被皇上采用。所以趋炎附势的势利者,都远离窦婴而投到田蚡门下。田蚡日益骄横。
3 春,二月一日,日食。
4 二月十日(柏杨注:原文误为三月,根据《史记·汉兴以来将相名臣年表》改),提升太常(祭祀部长)、柏至侯许昌为宰相。
5 当初,堂邑侯陈午(高祖时功臣陈婴的孙子),娶皇上的姑姑馆陶公主刘嫖。皇上能当上太子,公主是出了大力的。所以以其女为太子妃,即位之后,太子妃为皇后。窦太主刘嫖仗着自己的功劳,求请无度,皇上也没法都满足她,成了一个大麻烦。皇后呢,也骄纵妒忌,专擅皇上的宠爱,却又没有儿子。赏赐给医生九千万钱以求子,还是没有办法。皇上对她的宠爱渐渐衰弛了。皇太后对皇上说:“你刚刚即位,大臣们还没有心服。之前建造明堂,已经惹太皇太后发怒,如今又忤逆长公主,必然又要得罪人。女人的性情,是很容易讨她们欢心的,你要慎之又慎!”于是皇上对长公主、皇后重新又加以恩礼。
皇上前往霸上,举行消灾除恶的祭祀,回宫途中,经过姐姐平阳公主家,喜欢上了公主家的歌女卫子夫。卫子夫的母亲卫媪,是平阳公主家的仆妇。公主于是送子夫入宫,恩宠日隆。陈皇后听说了,愠怒,几次闹得寻死觅活,皇上更加恼怒。
子夫的同母弟卫青,他父亲郑季,本来是平阳的县吏。在平阳侯家当差,和卫媪私通,生下卫青,冒姓卫氏。卫青长大后,在平阳侯家做马童。大长公主刘嫖要为皇后报仇,派人抓捕卫青,准备杀掉他。他的朋友骑郎公孙敖跟一批好汉发动奇袭,把卫青抢救出来。皇上听说后,召卫青为建章宫工程监理,兼侍中(宫廷随从)。给他的赏赐,数日之间就累积千金。不久,天子立卫子夫为夫人,提升卫青为太中大夫。
【华杉讲透】
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可以想象,皇后对皇上,以“没有我妈就没有你的皇位”的功劳自居,骄纵妒忌,动不动就寻死觅活,反而弄得皇上敢怒不敢言。等到有了卫子夫,能歌善舞,千娇百媚,百依百顺,皇上简直不知道怎么赏赐回报她了。卫青就成了太中大夫。而在野史中留下“金屋藏娇”典故的皇后陈娇,最终遭受被抛弃的命运。
6 夏,四月,夜晚的天空,出现一颗像太阳一样的巨星。
7 设立茂陵邑。(武帝开始准备他的陵墓。)
8 当时的大臣都认为晁错的事情是冤案,个个以摧残抑制诸侯王为务,多次揭发他们的罪恶,吹毛求疵,一丁点小事也竭力追查到底,甚至鞭笞诸侯王的家臣,让他们指证自己的主公。各诸侯王都悲愤怨恨。
武帝建元三年(癸卯,公元前138年)
1 冬,十月,代王刘登、长沙王刘发、中山王刘胜、济川王刘明来朝。皇上设宴招待。刘胜听到奏乐的声音,忍不住哭泣流泪。皇上问他哭什么,他说:“悲苦的人听不得唏嘘之声,哀伤的人听不得别人的叹息。臣心中积郁已久,每次一听到细微的哀声,就不免涕泪横流!臣能蒙受皇上的肺腑之恩,得以成为东方的藩属国,从亲属关系来说,皇上还称我为兄。而如今群臣和皇上没有一丝一毫的亲缘,关系轻如鸿毛,却能群居党议,朋友相为,让皇上的宗室亲人遭到推挤摈弃,骨肉亲情,像冰块溶解一样消逝,臣私下里非常悲伤啊!”然后将官吏们对宗室亲王侵辱之事,一件件向皇上诉说。于是皇上加厚对诸侯王的礼敬,减少有司对诸侯王公的弹劾,增加宗室亲人之间的恩情。
2 黄河洪水,在平原郡泛滥。
3 大饥荒,人相食。
4 秋,七月,西北天际出现孛星(一种尾巴比彗星短的流星)。
5 济川王刘明,因为杀死中傅(诸侯王有太傅,还有中傅,中傅也有教导诸侯王之职责,但是在王宫出入,在王左右,为宦官),被废了王位,贬黜到房陵。
6 当初,七国之乱后,吴王刘濞的太子刘驹逃亡到闽越,怨恨东瓯王杀了他的父亲,不断鼓动闽越王攻打东瓯。闽越王终于听从他的意见,发兵包围东瓯。东瓯王派人向天子告急。天子问田蚡,田蚡说:“越人互相攻击,本来就是他们的常态,又反复无常,在秦朝的时候,就已经不属于中央政府,不值得为他们发救兵。”庄助说:“问题在于我们没有能力去救,恩德不能覆盖他们。如果能,怎么能抛弃他们呢?不能拿秦朝来说事儿,秦朝连咸阳、全天下都抛弃了,何况是抛弃闽越!如今小国穷困告急,天子不救,他们将向谁诉苦?天子又何以以万国为子民?”
皇上说:“田蚡的话不足取。不过,朕刚刚即位,不想动用虎符去征发郡国军队。”于是,派遣庄助持节,前往会稽郡征调军队。因为没有虎符,只有天子的普通符节,不合调兵的要求,会稽郡守依法拒绝发兵。庄助当即斩杀一位司马(军政官),传达天子为什么没有动虎符的原因。于是发兵渡海救东瓯。大军未至,闽越已经撤兵。东瓯王请求举国人民移居内地,于是将他们全部迁移,安置在长江、淮河之间的江淮平原地带。
7 九月三十日,日食。
8 皇上从刚刚即位开始,就招选天下文学才智之士,破格提拔到高位。四方之士,纷纷上书谈论政治得失,毛遂自荐的,数以千计。皇上就在其中选拔优异者,加以宠幸任用。庄助就是其中最先得到任命的。后来又有吴人朱买臣、赵人吾丘寿王、蜀人司马相如、平原人东方朔、吴人枚皋、济南人终军等,都在皇上左右,每每与大臣们辩论,引用义理之文,大臣们经常都辩不过他们。然而司马相如以诗词歌赋的才能得到宠幸,东方朔、枚皋则议论无所根据,只是诙谐幽默,所以皇上对他们的宠幸,也是像戏子一样养着罢了,虽然经常赏赐,但是并不给他们具体任事的职务。东方朔呢,经常对皇上察言观色,时时直言进谏,倒是有所补益。
这一年,皇上开始喜欢微服出行,北至池阳,西至黄山,南猎长杨,东游宜春,与左右能骑射者约定在宫门集合。经常夜晚出去,自称平阳侯,天快亮时,抵达终南山下,追逐射杀鹿、野猪、狐狸、野兔,乱马奔腾,践踏农民庄稼田地,当地百姓都呼号咒骂。鄠县及杜县县令准备抓捕他们,侍从们拿出皇上乘舆之物,表明身份,才得以脱身。
又曾经夜晚到了柏谷,到民间旅馆投宿,向旅馆主人要酒。主人说:“没有酒,正好有尿!”并且怀疑皇上是强盗,聚集一群少年准备攻击。旅馆老板娘看皇上相貌奇伟,制止她老公说:“这些客人不是常人,况且他们也有防备,不能攻击。”店老板不听,老板娘用酒把他灌醉,又捆起来。已经聚集的少年们群龙无首,自己散去了。老板娘杀鸡招待客人,向客人们谢罪。第二天,皇上回宫,召见老板娘,赐给黄金千斤,拜她的丈夫为羽林郎(羽林军警卫武士)。
由于这次危险,皇上就设立更衣(秘密旅舍),从宣曲以南一共建了十二所,供休息更衣之用。夜晚则投宿在长杨、五柞等宫殿。
皇上觉得道远劳苦,又骚扰了百姓,于是派太中大夫吾丘寿王调查阿城以南,盩厔以东,宜春以西,登记田亩总数,估算价格,准备全部买下,划入上林苑范围,让上林苑可以和终南山连成一片。又下诏中尉、左右内史,呈报首都附近各县未开垦的荒田,准备用来补偿鄠县和杜县的百姓。寿王调查规划完毕上奏,皇上大悦称善。当时东方朔在旁边,进谏说:
“终南山,是天下之险阻,关中之屏障。汉朝初兴的时候,离开了河南、河内、河东肥沃的三河之地,迁居在灞水、浐水以西,定都于泾水、渭水之南,这正所谓天下‘陆海之地’,虽是陆地,却像大海一样富饶。秦朝当年之所以能吞并西戎,兼并山东,就是因为这山川里物产丰富,玉、石、金、银、铜、铁、木材,这些物产都是百工所需的材料,也是百姓生活所依赖的。又有粳、稻、梨、栗、桑、麻、竹箭等丰富的物产,土地适宜种姜、芋,水里多有蛙、鱼,贫者得以人给家足,无饥寒之忧;所以酆、镐之间,是最肥沃的膏腴之地,号为‘土膏’,土地价值每亩要卖到黄金一斤!如今把这么大一片土地规划为上林苑,断绝了池塘、草泽的收益,夺取人民的膏腴之地,上无国家税收,下夺百姓农桑生产生活之利,这是第一个不可以!全力培养充满荆棘荒野的森林,扩大狐狸、野兔的栖息地,开拓老虎、豺狼的巢穴,毁坏人民的先人祖坟,推倒百姓的居所房屋,让幼弱之人,思念他们的故土;年老的人,悲伤涕泣他们被驱逐的命运,这是第二个不可以!经营这块土地,用高墙围起来,在里面骑驰东西,车惊南北,有深沟大渠。为了一时的快乐,忘了随时有倾覆翻车的危险。这是第三个不可以!
“当初商朝兴建‘九市之宫’,在宫殿里修建市场,做买卖游戏,于是诸侯国叛变。楚灵王修建章华之台,而楚国人民离散。秦王兴建阿房宫,而天下大乱。我这个粪土愚臣,说这些顶撞皇上的话,罪该万死!”
于是,皇上拜东方朔为太中大夫,兼给事中(御前监督官),赐黄金一百斤。但是,照常按寿王的方案扩大上林苑。
皇上又喜欢自己亲自搏击熊、野猪,飞马追逐野兽。司马相如上疏劝谏说:“臣听说物有同类,但其中有能力特异的,比如力大如山的乌获,快如闪电的庆忌,勇猛强梁的孟贲、夏育。依臣愚见,人有特异的,动物也有特异的吧!如今陛下喜好跳跃山沟,闯**险阻,射猎猛兽,如果突然遇到特异勇猛的猛兽,或者在没有预料到的地方受到惊骇,冒犯陛下车前的尘土,到那时候,车轮来不及转头,人来不及反应,就算有乌获、逄蒙的巧计,也来不及施展。一根枯木朽枝,都可能给陛下带来灾难。这就好像胡人、越人在陛下车轮下兴起反叛,而羌人、夷人在车身后追杀,岂不危殆!虽然陛下出猎,有完全无患的保障,但是这本来就不是天子该干的事。先清道戒严,然后出行,天子的车在大路中间奔驰,还可能发生勒马的缰绳断裂,或其他马具出差错的事故,更何况在茂密的草丛中飞奔,在丘壑中驰骋,前有追猎之乐,而内无存变之意,要不出事也难!对自己身为皇帝的万乘之重,不以为安,而以万有一危之途为娱乐,臣觉得陛下不该如此!明者远见于未萌,智者避危于无形。祸端都藏在隐微之处,发于人所忽略的地方。所以民间有谚语说:‘家累千金,坐不垂堂。’意思是有钱人家的孩子,都不在屋檐下坐,怕被瓦片掉下来砸到。这话讲的虽然是小事,但是也可以小中见大。”
皇上觉得他讲得好!
武帝建元四年(甲辰,公元前137年)
1 夏,大风赤红如血。
2 六月,天旱。
3 秋,九月,东北天际出现孛星。
4 这一年,南越王赵佗死。其孙文王赵胡即位。
武帝建元五年(乙巳,公元前136年)
1 春,取消三铢钱,发行半两钱。
2 置五经博士。
【柏杨曰】
五经博士——《诗经》博士、《尚书》博士、《春秋公羊传》博士、《礼经》博士、《易经》博士。称五经而不称六经,因为《乐经》已经失传。
3 夏,五月,大蝗灾。
4 秋,八月,广川惠王刘越、清河哀王刘乘皆薨,没有后嗣,封国被撤除。
武帝建元六年(丙午,公元前135年)
1 春,二月三日,辽东郡高庙失火。
2 夏,四月二十一日,高帝陵寝的偏殿失火,皇上素服五日。
3 五月二十六日,太皇太后(孝文帝皇后窦氏)崩。
4 六月三日,丞相许昌被免职。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田蚡骄侈,建造的住宅是所有大臣中最大的,田园都是最肥厚之处,派往各郡县采买物产的车辆,多到在路上连绵不断,大量接受四方贿赂馈赠,家里的金玉、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不可胜数。每次入朝奏事,与皇上对坐很长时间,提的建议都被采纳;他推荐的人,有的官位做到二千石,皇上的权力都转移到他手里了。皇上说:“你的人用完了没有?我也想任命几个我的人呢!”田蚡曾经请求把考工(兵工厂)的土地划给他扩大住宅。皇上怒道:“你干脆把武库也划走算了!”这之后他才稍微收敛些。
5 秋,八月,有彗星出现在东方,彗尾一直长到天的边际。
6 闽越王骆郢兴兵攻击南越边境。南越王遵守与天子的约定,不敢擅自兴兵,派使臣上书向天子报告。于是天子以南越王为义,派出大军,任命大行令王恢从豫章出兵,大农令韩安国从会稽郡出兵,两路攻击闽越。
淮南王刘安上书劝谏说:
“陛下君临天下,布德施惠,天下太平,人民安生,自以为一生都不会见到战争。如今听说有司举兵诛越,臣替陛下感到担忧。
“越,本是方外之地,剪发文身之民,不可用礼仪之邦的法度进行治理。自三代鼎盛之时起,胡、越就不接受中原的统治,不用中原王朝的年号,不用中原王朝的历法,不是中原王朝不够强大,不能征服他们,也不是中原王朝不够权威,不能控制他们,实在是不宜居住的地方、不易教化的人民,不足以烦劳中原王朝。从汉朝初定以来,至今七十余年,越人互相攻击者不可胜数,天子未曾举兵到他们的地盘。臣听说,越国没有城郭、村邑、里巷,就居住在溪谷之间,竹林之中,习于水战,便于用舟,地方深僻幽暗,又多水险,中原地区之人不知其险阻而入其地,一百个也打不过他一个。就算得了他的土地,也没法设置郡县;想要攻打他呢,不能速战速决。从地图上看越地的山川要塞,直线距离似乎很近,而实际中间的道路呢,可能以数百千里计,中间的险阻、林丛,无穷无尽,从地图上看起来很容易,实际要行军就太难了。如今赖宗庙之灵,天下太平,白发老人也没有见过兵革,人民得以夫妇相守,父子相保,这是陛下之德啊!越人名义上是藩臣,实际上既不贡献土产,又不贡献祭祀用的醇酒和助祭之金,也没有为中央政府派遣过一个人的差役。他们自相攻击,而陛下发兵援救,那反而是劳中原之众而服务于蛮夷了!而且越人愚昧轻薄,反复无常,不守盟约,他们不遵守天子之法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一不奉诏,就举兵征讨,臣担心从此战争不息了!
“最近,连续数年收成都不好,老百姓都出卖爵位,甚至让儿子当赘婿来接济衣食,全靠陛下的德泽赈济,才不至于饿死在沟壑之中。四年歉收,第五年又闹蝗灾,老百姓的生计还没有恢复。如今发兵数千里,自带衣服粮食,深入越国蛮荒之地,不能使用车辆,全靠肩挑背扛,靠纤夫拉着车船才能在水里行动,这样行军数百上千里,夹在森林草丛之间,水道上下,巨石嶙峋,和舟船相撞击;树林之中,毒蛇猛兽,多如牛毛。夏季暑湿,痢疾霍乱等传染病相随而至,还没等接敌用兵,就已经死伤甚众了。
“之前南海王反,我的父亲淮南厉王刘长派将军简忌出征,将投降的军队,安置在上淦。后来又造反,当时正是盛夏,酷热多雨,战士们日夜挤在船上撑篙划桨,还未交战,疾病而死的就超过一半。亲老涕泣,孤儿啼号,破家散业,迎尸千里之外,裹骸骨而归,悲哀之气,数年不息,老年人至今都还记得,还没有进入敌境,大祸就已临头啊!陛下德配天地,英明如同日月,恩德至于禽兽,福泽及于草木,天下有一个人因饥寒而不得终其天年而死的,您都为之凄怆于心。如今国内连狗叫一声的警情都没有,却让陛下的士卒,去为那蛮荒之人死亡,暴尸于原野之上,鲜血洒满山谷,边城早早关闭,很晚才开启,边民朝不保夕,臣刘安很为陛下担心啊!
“不熟悉南方地形的人,都以为越国人众兵强,能给我们的边境城市带来威胁。我了解的实际情况不是这样。当初淮南国还没有一分为三之时(公元前164年,文帝将淮南国分为三个封国:淮南国、衡山国、庐江国),淮南国的人在边城做官吏的很多。我听他们说,百越与中原风俗不同,高山峻岭,互相隔绝,车道不通,这是上天的旨意,要把他们和中原隔开。他们如果要入寇中原,只有一条路出来,就是顺着赣江而出。赣江山岭峭峻,飘石破舟,不可以载大船运粮食。越人如果要入寇,就必须先在余干屯田,积蓄粮食。其次,还得砍伐山林,建造战船。边城守备如果谨慎,看见有越人来伐木的,马上搜捕,烧掉他们积聚的物资粮草,这样就是百越部落全来,也不能奈何我边城。况且越人战斗力像棉花一样薄弱,不能陆战,又没有战车、骑兵、强弓劲弩。之所以我们不能去攻击他们,是因为他们的地形险阻,而北方人不习南方水土。我听说百越士兵不下数十万,如果要攻打他们,我们得有五倍的兵力,还不包括后勤运输部队。南方暑湿,接近夏天更加炎热,军队暴露在水边,蝮蛇毒虫,使疾病丛生,还没有交战,病死的就达到十分之二三了,就算把越国全国都俘虏了,也不能补偿我们的损失。
“我收到的消息说,闽越王的弟弟骆甲已经杀掉闽越王骆郢,然后骆甲也被杀死,其人民现在没有归属。陛下如果要招降他们,就把他们迁移到内地居住,派一位重臣前往,施行恩德,给予奖赏,他们一定扶老携幼,以归圣德。如果陛下不需要他们的人口,就在南越王族中另立新君,使已经断绝的世代,重新存续;已经灭亡的国家,重新建国,再给他们建立王侯的贵族体系,以畜养越人,这样他们一定会送来人质,做我们的藩臣,世世代代缴纳贡品和赋税。这样陛下只需要刻一个一寸见方的小小印玺,编织一丈二尺长的印绶,就可以镇抚方外,不费一兵一卒,不让一根矛戟钝挫,而威德并行。
“现在用兵进占越地,他们一定会震惊恐惧,以为有司将要屠灭他们,必然像兔子一样逃跑,进入山林险阻。我们撤兵而回,他们又重新聚集起来;我们留下来驻守呢,几年下来,士卒疲惫,粮秣缺乏,人民苦于兵事,盗贼必起。我听老人们说,秦朝的时候,曾经派都尉屠睢攻击百越,又派监郡御史禄开山凿路。越人逃入深山林丛,无法进攻。于是在空旷地留军驻屯,旷日持久,士卒劳疲。这时越人出击,秦军大败,然后又征召犯罪的戍卒来防备边境。当此之时,外内**,民不聊生,结伴逃亡,聚集成了盗贼,于是崤山以东的变乱开始出现,以至于天下大乱。兵者,凶险之事也!一方有急,四面耸动。臣担心变故的产生、奸邪的出现,就由此开始啊!
“臣听说,天子之兵有征而无战,意思是没有一个对手敢应战较量的。如果越人心存侥幸,敢于迎战我大军前锋,炊事兵也好,马夫、车夫也好,只要有一个受到伤害,我们就算最终能砍下越王的人头,我也为陛下感到羞耻。陛下以四海为家,人民都是您的臣子。陛下当恩垂德惠,雨露滋润,让他们能够安生乐业,则泽被万世,传之子孙,施之无穷,天下之安,就如四面联系起来的泰山一样!夷狄之地,都不值得花一天的时间去关心他,更何况还要劳师动众呢?《诗经》说:‘王犹允塞,徐方既来(如果王道信而充满于天下,则徐方、淮夷尽来归附)。’就是说王道甚大而远方怀服。臣刘安认为,派将吏带十万之师去做的事,不如派一个使臣去办。”
当时,汉兵出动,还没越过仙霞岭,闽越王骆郢已发兵在险要处布防。骆郢的弟弟骆馀善与国相及宗族密谋说:“大王没有请示天子,擅自发兵攻打南越,所以天子兴兵来诛。汉兵人多势强,即使侥幸战胜,后面必然有更多军队来,一直到将我们灭国为止。如今我们不如杀了大王,向天子谢罪。天子能撤军,咱们的国家能够保全。天子不听,咱们再力战,还是不能取胜,就逃到海里去!”都说:“善!”于是用短矛将越王刺杀,派使臣将他的人头送给大行令。大行令说:“我来的目的,就是诛杀闽越王。如今闽越王的人头已经送来了,向朝廷谢罪,不必作战就将敌人歼灭,这是国家之福。”于是停止前进,一面通知大农令,而派使者奉闽越王人头驰报天子,天子下诏让两位将领撤军,说:“骆郢是首恶,但是骆无诸(闽越王国一任王)的孙子骆丑没有参与恶谋。”于是派中郎将出使,立骆丑为越繇王,奉闽越祖先祭祀。骆馀善杀了骆郢,威行于国,国民很多都归服于他,他就自立为王,繇王也治不了他。皇上听说后,认为不值得为了骆馀善再出兵了,说:“馀善多次与骆郢一起谋乱,不过他有诛杀骆郢的首功,避免了我们军队的劳苦。”于是立骆馀善为东越王,与繇王并处。
皇上派使臣庄助晓谕南越。南越王赵胡磕头说:“天子为臣兴兵讨伐闽越,死无以报德!”于是派遣太子婴齐到长安做宿卫,对庄助说:“国家刚刚遭遇战争创伤,山河残破,使者您先请回,待我收拾行装,入见天子。”庄助回,过淮南。皇上又让庄助晓谕淮南王刘安此次讨越的过程,嘉奖他上书进言的好意。刘安道歉,承认他的见识判断不如皇上。
庄助离开南越后,南越大臣们都劝谏赵胡说:“汉兴兵诛骆郢,也是用他们的行动警告南越。况且先王说过:‘侍奉天子最重要的是不要失礼。’关键在于,不要因为使臣的好话,就亲自进京见天子,如果被扣留回不来,那亡国之势就形成了。”
于是赵胡称病,没有去朝见天子。
【华杉讲透】
淮南王承认他的见识判断不如汉武帝,不过,司马光全文收录了他的上书,可见也很重视他的意见。因为此次汉军得胜,实在不是汉军之胜,而是闽越王内部矛盾给汉武帝送上的大礼。如果骆郢能节制他的部下,那事态就会像淮南王信中所说的情况发展,在以后的历史中,这样的情况曾多次发生。
能拦住汉武帝的,大概只有太皇太后了吧?窦太后刚死,汉武帝就发动了战争,第一次就不战而胜,这让汉武帝信心爆棚,豪气干云,雄心壮志,从此一发不可收。
7 这一年,韩安国为御史大夫。
8 东海太守、濮阳人汲黯为主爵都尉,掌封爵事。当初,汲黯为谒者(皇家礼宾官),以严厉而为众臣所忌惮。东越自相攻击,皇上派汲黯去视察情况,他人还没有到,走到吴国就回来了,报告说:“越人互相攻打,是他们一贯的风俗,不值得为此折辱天子的使臣。”河内失火,烧了一千多户人家的房子,皇上派汲黯去视察。汲黯回来报告说:“市井人家失火,因为房子相接,所以延连而烧,不足为忧。臣经过河南,看见贫苦百姓因为接连遭受水灾旱灾,正在闹饥荒,以致父子相食。臣用天子符节,便宜行事,发河南官仓粮食以赈济灾民。臣请归还符节,并请治我矫诏之罪!”皇上觉得他很贤明,赦免了他。
汲黯在东海做太守时,治官理民,喜好清静无为,选择有才干的人担任丞(助理)和吏来办具体事。他只管大方向,不问小节。汲黯身体多病,总是躺在**不出门。一年多下来,东海大治,人人称道。皇上听说后,封他为主爵都尉,列于九卿的地位。 汲黯为官理政,务在清静无为,顾全大体,不拘泥于法律文本的细节。
汲黯为人,倨傲少礼,经常当面给人难堪,不能容人之过。当时天子正广召文学儒者,有一次,天子说:“我想要怎样怎样……”天子话还没有说完,汲黯打断说:“陛下内心欲望很多,对外却要施仁义,这样能效法尧舜的政治吗?”皇上默然,怒,变色而罢朝。公卿们都为汲黯感到害怕。皇上退朝,对左右说:“汲黯的愚直也太过了!”群臣有的数落汲黯。汲黯说:“天子置公卿辅弼之臣,难道是要他们阿谀奉承,陷君上于不义吗?况且我已经在公卿之位,就算我爱惜自己的身体,难道就辱没朝廷吗?” 汲黯多病,请病假将满三个月(按法令,三个月不能康复回来上班,就自动免职)。皇上屡次延长他的假期,病还是不好。后来,汲黯又病倒,庄助替他请假。皇上问:“汲黯是怎样的人呢?”庄助说:“让汲黯做一个普通的官员,他也不会超过别人。但是,如果让他辅佐少主,城池一定守得坚固,召他他不会来,撵他他不会走,就算有孟贲、夏育这样的勇士,也不能让他动摇!”皇上说:“你说得对,自古就有社稷之臣,汲黯就很接近这样的标准了。”
9 匈奴来请和亲,天子让群臣廷议。大行王恢是燕国人,熟悉匈奴事务,说:“汉与匈奴和亲,和平不过能维持数年,他们又会背约叛盟,不如不许,兴兵击之。”韩安国说:“匈奴筑水草而迁徙,跟鸟一样,很难制住他们,自上古以来,从不把他们当人类看待。如今汉军行数千里而与之争利,则人马疲惫,匈奴正好利用我们的疲惫,发动反攻,这是非常危险的事,不如和亲。” 群臣的意见大多和韩安国一致,于是皇上同意和亲。
武帝元光元年(丁未,公元前134年)
1 冬,十一月,下令郡国各推举孝廉一人。这是根据之前董仲舒的建议实施的。
2 卫尉李广为骁骑将军,驻守云中。中尉程不识为车骑将军,驻守雁门。六月,两军都班师,将军称号也被撤销。
【胡三省曰】
周朝末年设左将军、右将军、前将军、后将军,秦、汉也沿袭这些编制和称号。到了汉武帝时,设骁骑将军、车骑将军等,各种名号越来越多,不可胜数,这些统称“杂号将军”,掌征伐,军事行动结束后就被撤销。
李广和程不识都以边郡太守身份统率军队,在当时都是名将。李广行军作战,没有部伍的划分,也不排兵布阵,宿营像游牧部落一样,逐水草而居,将士们人人自便,怎么舒服怎么来,也不击刁斗(一种有柄的铜锅,白天可以用于做饭,晚上敲击警戒),将军帐幕里也没有什么文书工作,不过呢,他把侦察兵放得很远,倒也没有吃过亏。
程不识则相反,首先是正部曲,部队编制、组织架构、指挥层级系统,十分严格;行军、宿营、构筑阵地,刁斗警戒,一丝不苟。将军帐幕中,军吏处理军中文书,每天都到天亮,不得休息。程不识的部队,也没有栽过跟头。
程不识说:“李将军极其简易,但是,如果遭到突袭,很难应战。当然,士兵们跟着他也觉得舒服开心,愿意为他效力死战。我的部队呢,虽然管理繁杂琐碎,但是敌人也不敢来侵犯。”
不过,匈奴人对李广的谋略非常害怕,而汉军士兵们都愿意跟着李将军,一想到程将军就头疼。
【司马光曰】
《易经》上讲:“师出以律,否臧凶。”军队出动,应有严格的纪律,如果没有纪律,即便结果是好的,那也是凶事,即使有功,也是法所不赦。所以如果治理军队没有纪律,无论结果好坏,都是凶事。李广带兵,让大家人人自便,以李广的天才,这样做或许可以吧,但是别人不能跟他学。为什么呢?因为后人要有他那样的才能是不容易的,更何况同时代的人了。小人之情,都追求快乐放肆,而看不见近在眼前的灾祸,他们既然都觉得跟着程不识很烦,跟着李广很爽,就会仇视严格管理他们的上级,而不能养成服从命令的品格。所以这简便的害处,不仅仅是抵挡不了敌人的突袭。所以说:“兵事以严终。”带兵打仗,自始至终都要严格,为将者,就是一个“严”字而已。效仿程不识,虽然无功,至少也可不败。效仿李广,很少有不覆亡的。
【华杉讲透】
我在《华杉讲透〈孙子兵法〉》一书里,对李广和程不识有详细的比较。司马光虽然不认同李广的做法,但还是把李广抬高了。李广有极强的个人能力,但他不是一个合格的管理者,根本就不应该做大将。
将军带兵打仗,怎么舒服怎么来的话,只能带一支小部队;如果给他十万兵,他还能怎么舒服怎么来吗?带兵不是冲锋陷阵,而是组织管理。李广只能带小分队,带不了大部队,所以他虽然有“飞将军”的名声,但一生都没有什么像样的功勋。汉武帝在位的大部分时期都充满了战争,与李广同辈的几十人都因战功封侯了,他却始终不能建功封侯,留下“冯唐易老,李广难封”的典故。司马光在这里说他没吃过亏,但后面他就要吃大亏了。李广一生经历了全军覆没、被俘、逃回、被贬为庶人、重新启用但不能立功,最终羞愧自杀等故事。而程不识呢,绰号叫“不败将军”,一生不败。
《孙子兵法》说:“善战者,无智名,无勇功。”就是说程不识这样的人。像李广这样,千古留名,故事特多,多到妇孺皆知。人人津津乐道的人,就是不会打仗的人。飞将军李广,实在是——虚名垂青史,误会两千年。
3 夏,四月,赦天下。
4 五月,下诏察举贤良和文学之士,皇上亲自策问选拔。
5 秋,七月二十九日,日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