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1 / 1)

第二天,无论我怎样竭力幻想用休息和睡眠来改善米诺的情绪,都会很快发现他没有丝毫的变化。我感到他的心情反而更坏了。他像头天那样,时而长时间地郁闷而又持续地沉默不语,时而又挖苦嘲弄地侃侃而谈,海阔天空地说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不过,从他的言谈之中,可以看出,支配他的那种思想感情就像纸币上水印的图案一样,一清二楚。从他那种怠惰、漠然和毫不在乎的精神状态,可以看出他心情的恶劣。他一向是充满活力、精力充沛的,从来没有这样过。这似乎意味着他在逐步摆脱他做过一切。我打开了手提箱,把他的衣服和别的物品放进我的大衣柜里。我建议他把常读的那些书,暂时摆放在五屉柜镜座的大理石台面上,但他却说:“书就留在手提箱里吧……反正,这些书再也用不着了。”

“啊,为什么?”我问道,“你不是要攻读学位吗?”

“我不攻读什么学位了。”

“你想放弃学业吗?”

“我不想学了。”

我没再继续说什么,生怕他又谈起那些使他苦恼的事,于是我把书都放在手提箱里了。我还注意到,他不洗脸,也不刮胡子。原来他一向是干干净净很注意仪表的。第二天,他在我的房间里待了一整天,他时而躺在**抽烟,时而双手插兜在房间里来回踱步沉思。但在吃午饭时,他像答应过我的那样没再跟妈妈说话。到了晚上,他说想一个人出去到外面吃饭,我不敢提出要陪他去。我不知道他去哪儿了,等他回来时,我正要躺下睡觉,我一下子就发现他喝醉了。他既放肆又滑稽地拥抱了我,并想占有我,我只得依从他。虽然我明白,如今对他来说,女人就如同他喝酒一样,是硬逼着自己做的一件不愉快的事,目的是消耗自己,为的是消愁。我道破了这一点,还加了一句:“你还是去跟别的女人玩儿吧。”他笑了,并回答道:“是该去找别的女人……不过,不是有你嘛,唾手可得。”听了他这番话之后,我生气了;而且不仅仅是生气,而是感到很痛心,因为这些话表明他对我很少有什么感情,或根本没有感情。

随后,我豁然开窍了似的,转身对他说道:“你看……我知道我只是一个可怜的姑娘……不过,你应该爱我……我是为你好才这样求你的……要是你爱我,我敢肯定,最终你也会爱你自己的。”他看了看我,而后又开玩笑地大声重复道:“爱情,爱情。”便熄了灯。我痛苦而迷惑地待在黑暗中,眼睛睁得大大的,不知道自己究竟该想些什么。

在而后的几天里,事情没有什么变化,一切还是老样子。他只不过是用新习惯取代了旧习惯罢了。以前他念书上大学,在咖啡馆里会朋友,看看书什么的。现在,他躺在**抽烟,在房间里来回踱步,说话总是怪声怪气、含沙射影,又酗酒又纵欲。到了第四天,我真的开始绝望了。我很清楚,他的痛苦没有丝毫减轻,我觉得,不能继续在痛苦中生活下去了。我的房间里总是烟雾腾腾的,像是一座日夜开工制造痛苦的工厂;对我来说,呼吸的空气也成了一种黏稠的胶状物,充斥着忧伤和惆怅。在这种时刻,我往往咒骂自己思想的贫乏和无知,还有那比我更无知、更无能的妈妈。人处在困境中时,首先想到的是去求教见多识广的长者。但这样的人我一个也不认识,而去求助于妈妈,犹如求助于一个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一样。另外,我始终未能深入了解他的痛苦,很多事情都被我忽略了。我逐渐相信了这一点,他之所以苦恼,主要是他认为自己向阿斯达利塔所供认的一切都已写在内务部的卷宗里了,并存放在档案之中,成了他软弱屈从的永恒见证。他说过的某些话证实了我的看法。于是,有一天下午,我对他说:“要是你担心自己对阿斯达利塔说过的一切都已记录下来……我要阿斯达利塔干什么他都乐意……我担保,只要我向他提出来,他肯定会把审讯记录全部销毁的。”

他看了看我,并以一种异样的语气问道:“你怎么会产生这种念头呢?”

“那天你自己那么说的……我对你说,你应该尽量忘记那件事,而你却回答我说,即使你忘了,警察当局也不会忘的。”

“可你怎么要求他这样做呢?”

“这很简单……我给他打了电话,然后就到部里去找他。”

他既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我追问他说:“你究竟愿意不愿意我去求他这么做呢?”

“对我来说,怎么都行。”

我们一道出去,并到奶品店去打电话。我很快就找到了阿斯达利塔,我说,我有话对他说。我问他是不是可以去内务部找他。他以一种特别的口吻结结巴巴地回答说:“除非在你家见面,否则就算了。”

我心里明白,求他帮忙,得让他得到报偿。我竭力支吾搪塞着,提议说:“那就到一家咖啡馆吧。”

“不行,要么在你家,否则就拉倒。”

“那好吧,”我说道,“就在我家。”我又补充说,我当天下午晚些时候在家等他。

“我知道他想干什么,”当我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时,我对米诺说,“他是想与我**……但谁也不能强迫一个女人违心地去**……他曾经讹诈过我一次,当时我没有经验,可他以后再也别想得逞了。”

“你为什么不愿与他**呢?”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因为我爱你。”

“不过,如果你不满足他,”他还是那样漫不经心地说道,“他也许会拒绝销毁审讯记录的……那怎么办?”

“他会销毁的,你不必担心。”

“但要是他非要你顺从他,否则他不干呢?”

这时,我们已经走在楼梯上,我停住脚步说:“我听你的。”

他搂住我的腰,慢吞吞地说道:“那好,我想这么干:你让阿斯达利塔来,你借口与他**,把他带到你的房间里……我等在门后,当他进来时,我就开枪打死他……然后,我就把他塞在床底下,我俩**,玩上个通宵。”

他两眼闪烁发光,第一次驱散了连日来一直遮挡着视线的层层迷雾。我感到害怕极了,首先因为我觉得他的建议中蕴含着某种逻辑;其次是因为事到如今,等待着我的总归是越来越可怕的致命的灾难,而那一场凶杀是完全可能发生。“发发慈悲吧,米诺,”我大声说道,“即使是开玩笑,你也别这么说。”

可是我想,也许他并不是在开玩笑;不过,我一想到他用的那把手枪里已没有子弹了,我就很放心,我说过子弹让我偷偷地给卸掉了。“你放心,”我接着说道,“阿斯达利塔会照我说的去办的……你别再那么说了……我真让你给吓坏了。”

“唉,如今连玩笑也不许开了。”他走进家门时,悄声地说道。

当我们走进起居室时,我注意到他突然显得十分焦虑不安。像往常一样,他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来回踱步。但他走路的步子比往常更有力,从他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出来,他是在冷静地深思,往常那种厌烦和冷漠的神情不见了。我把他情绪上的这种变化归结于他清醒地知道,对他构成威胁的那些材料很快就会被销毁了。我心里又一次充满了希望,我说:“你将看到一切都会过去的。”

他十分震惊,看了我一眼,像是不认识我了,而后,他机械地重复道:“是的,当然喽……一切都会过去的。”

我把妈妈打发走了,借口叫她去买晚饭要吃的东西。我突然变得乐观起来。我想一切都真的会过去的,也许比我希望的要好得多。阿斯达利塔会按照我要求的那样去做的,假如他还没有这样做的话;米诺将逐渐摆脱自己内疚的心理,将重新感到生活的乐趣,将重新开始信心百倍地展望未来。人在处于极端困难的境况下,能幸存下来就满足了;但一旦境况改变了,就又会雄心勃勃地设想长远的蓝图。两天之前,我曾想过,只要米诺幸福,我可以放弃他;但现在,我却幻想自己能使米诺很快获得这种幸福,我不仅不想离开他了,而且还在琢磨着采取什么手段能将他与我联结得更紧。我觉得,我并不是权衡了利弊得失之后才这样打算的,而是出于一种莫名的冲动,我心里始终充满希望,不愿长久蒙受羞辱和痛苦。我觉得,事到如今,我们只有两种抉择:要么分手,要么一辈子在一起。由于我不想去考虑那第一种解决办法,所以我就不得不寻思,通过什么手段可以加快第二种办法的实施。我不喜欢谎言,我认为我不多的优点中,诚实可以算得上是其中的一个,有时甚至都有些过分了。要是当时我对米诺撒了谎,那是因为我觉得自己并没有在说谎,而是在说实话。那比真话本身还要真实,因为那是发自心灵深处的话语,而不是按具体事实说的话。何况,我并没有经过什么考虑,那只不过是我的一闪之念。

他像平时那样来回踱步,我坐在桌子的一端。我突然对他说道:“你听着……你别来回走了,我得跟你说一件事。”

“什么事?”

“近来,我感到不太舒服……几天前我去找医生看了……我怀孕了。”

他停住了脚步,看了看我,又重复说道:“你怀孕啦?”

“是的……而且我绝对肯定是你的。”

他很聪明,虽然他不能察觉到我在撒谎,但马上明白了我这样宣布的真实意图。他端来一把扶手椅,坐在我的身边,在我的脸上亲切地抚摸了一下,说道:“这样我就更有理由忘记发生过的一切而继续活下去了,而且是一种特别的理由……不是吗?”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假装不明白地问道。

“我快当父亲了,”他接着说道,“照你们女人家说的,看在这小生命的分上,我现在得去做原来为了你的爱不愿做的事。”

“你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耸了一下肩膀说道,“我之所以告诉你,因为这是真的。仅仅是如此而已。”

“不管怎么样,”接着他用那种审慎的口吻若有所思地大声说道,“孩子是叫人生活下去的理由……许多人别无更多的要求,有个孩子就行了……为了孩子,有人甚至可以去偷窃,去杀人。”

“谁让你去偷窃,去杀人啦?”我愤愤地打断了他,“我只是想让你高兴……如果你不高兴,那就算了。”

他看了看我,抚摸着我的脸颊亲切地说道:“要是你高兴,我也高兴……你高兴吗?”

“我高兴,”我自豪而又肯定地回答道,“首先是因为我喜欢孩子,其次是因为跟你有的这个孩子。”他笑了,并说道:“你真能耍花招,你呀……”

“我怎么耍花招……怀孕是耍花招?”

“不是什么耍花招……但你得承认,在目前这种情况下,处在这种时候,这一招很灵……你怀孕了,那么……”

“那么怎么样?”

“那么你对自己做过的一切就认了,”他突然猛地跳起来,挥动着胳膊,扯着嗓子大声喊道,“那么你得活下去,得活下去,得活下去!”

他说话的那种声调令人难以言喻。我两眼充满了泪水,心里难受极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道:“你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如果你想离开我,就尽管离开我好了……我……我走。”

他对自己突然那样发怒似乎后悔了,他一面靠近我,一面亲切地抚摸着我,并对我说:“原谅我……你别在意我说的话……多想想你的孩子,别管我。”

我拉过他的手,把它贴在我脸上,我的眼泪润湿了他的手,我哽咽着说道:“啊,米诺……我怎么能不管你呢?”

我们就这样久久地沉默着。他站在我的身边,我把他的手紧紧地贴在我的面颊上,我吻着他的手哭着。然后,大门的门铃响了。

他挣脱了我,我似乎看到他脸色变得十分苍白;但当时我不知道是为什么,也没顾得上问这个。我猛地站起身说道:“快走……阿斯达利塔来了……快!……你快出去!”

他往厨房那边走去,把门虚掩上了。我赶忙擦干了眼泪,把扶手椅放回原处,然后就到了前厅。我重又恢复了平静,对自己充满了信心。在一片漆黑的前厅里,我甚至想到得对阿斯达利塔说我怀孕了。这样,他就会放过我,即使不是出于爱情,也会出于怜悯而答应帮我忙的。

我一开门,不由得往后倒退了一步:站在门口的不是阿斯达利塔,而是松佐涅奥。

他两手插在口袋里,我几乎是下意识地想把他拒之门外,可他用肩膀轻轻地顶开门走了进来。我跟着他走进起居室。他站在靠窗户那边的桌子旁。他跟往常一样没戴帽子,我一进屋就立刻感到他那咄咄逼人的目光。我关上门,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来干什么?”

“你把我告发了,是不是?”

我耸了耸肩,坐在桌子的一端说道:“我没告发你。”

“那天你撇下了我,下楼去叫便衣警察了。”

我很平静。如果说我当时有什么反应的话,那就是愤怒,而不是惧怕。他不再使我感到惧怕了,我心头涌起一股对他的愤恨,对所有不让我过那种幸福生活的男人的愤恨。我说道:“是的,我撇下了你,因为我爱另一个男人,而且我不想与你再有什么关系……但我并没有去叫警察……我不是告密者……是警察他们自己来的……他们是来搜捕另一个人的。”

他走近我,用两只手指托起我的脸腮,玩命地拧我,疼得我龇牙咧嘴的,他把我的脸扭向他那边。他说道:“你应该感谢上帝,多亏你是个女人。”

他拧住我的脸不放,把我的脸扭成一副又难看又可笑的怪样子。我疼得要命,恼怒之极,猛地站了起来,推开他喊道:“你给我滚,你这个蠢货!”

他又把双手插在口袋里,挨得我更近了,像平时那样盯着我看。我又大声喊道:“你这个蠢货……瞧你那一身筋肉……瞧你那双小贼眼……瞧你那秃头……你滚开,你给我滚开……白痴。”

我看他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歪斜的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两手插在口袋里,眼睛死死地盯着我,向我逼近。我心想,真是个十足的蠢货。我跑到桌子的另一端,抄起了一个沉甸甸的裁缝熨斗,喊道:“你滚开,白痴……否则我就用这个砸你的脸。”

他迟疑了一下,停住了脚步。就在这时,我背后的起居室的门打开了,阿斯达利塔出现在门口。显然,他发现大门开着就进来了。我转身朝他喊道:“你叫这个人立刻滚出去……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你叫他出去。”

我看到阿斯达利塔这次穿得那么衣冠楚楚的,心里特别高兴,我也不知是为什么。他穿着一件双排扣的灰色大衣,像是新的。白底红条的衬衣是绸子的,一条漂亮的银灰色的斜纹领带系在那深蓝色的套服翻领里。他先看了看我,当时我正挥舞着大熨斗,又看了看松佐涅奥,然后用一种平静的语气说道:“小姐要你走……嗳,你还等什么?”

“我与小姐有事要谈,”松佐涅奥用一种十分低沉的声音说道,“您最好还是走开。”

阿斯达利塔走了进来,摘下了丝绸镶边的黑色毡帽。他不慌不忙地把帽子搁在桌上,然后,就朝松佐涅奥走过去。他那种神态使我惊异。他那平时忧郁伤感而又乌黑的眼睛变得那么明朗,闪烁着一种咄咄逼人的光芒,咧着的大嘴巴向上翘着,露出一丝得意而又挑衅的微笑。他咬牙切齿,一字一句地说道:“唔,这么说,你不愿意走喽……你听着点,我可是在叫你走……而且叫你立刻就走。”

松佐涅奥摇摇头拒不从命,但使我惊讶的是,他竟后退了一步。霎时间,我想到松佐涅奥是什么事都干得出来的。我害怕极了,我是为阿斯达利塔担心,不是为了我,可他是那么毫无畏惧地向松佐涅奥挑衅。小时候,我在马戏团里看见一位小个子驯狮人,他拿着鞭子挑逗一头咆哮的巨狮,当时我那种焦虑心情与现在一样。“当心!”我真想大声喊叫,“他是个杀人犯,是恶棍!”但我没勇气那么说。阿斯达利塔又说道:“那么,你想不想走?……你究竟走不走?”

松佐涅奥还是摇头表示不走,并又往后退了一步。阿斯达利塔向前紧逼一步。现在他们是鼻子对着鼻子了,两个人个子一般高。“你到底是什么人?”阿斯达利塔脸上依然带着狞笑,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快说!”

松佐涅奥什么也不说。“看来,你是不想说喽,嗯?”似乎松佐涅奥的沉默使阿斯达利塔感到很得意,他几乎带着某种**威说道:“你不想说,又不想走……是不是?”

他稍等片刻之后,就举起一只手,狠狠地扇了松佐涅奥两记耳光,一边扇了一下。我咬住了捂着嘴的拳头。我闭上眼睛,想道:“现在松佐涅奥会把他打死的。”但我听见阿斯达利塔的声音在说:“现在你走吧……快,快走!”我重又睁开眼睛,只见阿斯达利塔揪着松佐涅奥的大衣领子,把他拖到房门口。松佐涅奥的脸上还有被打过耳光后留下的红印,但他似乎并不反抗。他任凭阿斯达利塔拖拽着,好像在想别的什么。阿斯达利塔把他推出门房,然后,我听见大门砰的一声关上了,阿斯达利塔又出现在房门口。

“他是谁?”他一面问,一面下意识地从大衣的翻领上取下一根绒毛,并仔细地在自己身上打量了一番,像是生怕刚才用力过猛,有损于他端庄的仪表似的。

“我始终不知道他叫什么……我只知道他叫卡洛。”我撒了个谎。

“卡洛。”他冷笑地重复道,并摇摇头。接着他走近了我。我依然站在窗口那儿,透过玻璃看着窗外。阿斯达利塔用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腰,此时,他的表情和声音又都变了,他问我道:“你好吗?”

“我挺好。”我看也不看他,说道。他两眼盯着我看,然后默默地把我紧紧搂在他怀里。我轻轻地推开了他:“你对我真好……我给你打电话是求你再帮个忙。”

“你说吧。”他说道。他仍然盯住我看,似乎没在听我说话。

“你审问过的那个年轻人……”我开始说。

“噢,是的,”他沉下脸,打断了我的话,“还是他呀……他并不是个好人。”

我十分好奇地想知道审问米诺的全部情况。我问道:“为什么?……他害怕啦?”

他摇摇头回答道:“我不知道他是否害怕了……但我刚开始提第一个问题,他就什么都说了……要是他矢口否认,我是不能把他怎么样的,我手头没有证据。”

于是我想,事情果然像米诺说的那样。那是偶尔的失态,是一种莫名其妙的精神上的崩溃,既没有人要求他,也没有人威胁他这样做。“那么,”我接着说道,“我想你们一定记录了他全部的招供……我要你把记录全部销毁。”

“是他的主意,嗯?”他狞笑道。

“不,是我的主意。”我回答道。“我要是骗你,宁愿即刻就去死。”我发誓道。

“他们都想销毁自己的材料……”他说道,“保安局里的档案使他们心有余悸……材料销毁了,他们就不再悔恨了。”

“也许是如此,”我想起了米诺,就回答道,“不过,这回你兴许搞错了。”

他又让我贴在他身上,我的腹部顶着他的肚子,他窘困而又结巴地说道:“你用什么来报答我呢?”

“没什么可报答你的,”我回答得很干脆,“这回我可真没什么可报答你的。”

“要是我拒绝销毁呢?”

“那你就使我太痛苦了,因为我爱那个人……他身上发生的一切就像发生在我身上一样。”

“可你对我说过,你会对我好的。”

“我是这样说过……但现在我改变了想法。”

“为什么?”

“就是这样……没有为什么。”

他又紧紧地搂住我,结结巴巴地在我耳边絮叨着,他恳求我至少最后一次满足他的欲望。他对我说的话,我无法重复,他一边恳求着,一边说着**不堪、难以下笔的言语,都是些男人对我这样的女人,或者是我这样的女人对情人说的那些下流话。我不知道他怎么把这些话说得那样细腻入微;但他不像往日那样带有一种粗犷的欣喜以发泄其情欲,而是带有一种忧郁的近乎癫狂的得意神情。有一次,在疯人病院里,我见过一个神经错乱的杀人犯对护士描述说,要是护士落在他手里,他将如何如何加以折磨,那个疯子说话的口吻与阿斯达利塔对我悄声说那些猥亵言语时的口吻一模一样,那么寡廉鲜耻,那么肆无忌惮。实际上,他就是以这种方式在表述他的爱,那乃是一种****而又悲戚的爱,别人一定会认为这纯粹是一种**欲,但我却认为它像其他的爱一样深沉、完全和纯真。他像以往一样,引起了我的爱怜,因为透过那一大堆猥亵的话语,我看得出他的孤寂,而且深知他根本无法摆脱这种孤寂。我任凭他倾诉衷情,然后对他说:“我本来不想对你说……但你迫使我不得不说了……你想怎么样都行……但我不能像过去那样了……我怀孕了。”

他并不感到惊诧,还是那样固执着迷,一时一刻都不改变他的顽念:“哦……那又怎么了?”

“这样一来,我将改变我的生活……我想马上就结婚。”

我之所以对他直言相告,是想解释我为什么拒绝他。但我发现,自己说着说着,把真实的想法都说出来了,那些话都发自我的肺腑。我叹了口气,又补充道:“你最初认识我的时候,我就想结婚……后来,我没有结婚,也并不是我的过错。”

他仍然用双臂搂着我的腰,不过不再像原先那样搂得那么紧了;听我这么一说,他就完全放开了我。他说:“我诅咒我遇见你的那个日子。”

“为什么?你那天对我很好。”

他吐了口唾沫,又说道:“我诅咒我遇见你的那个日子,我诅咒我出生的那个日子。”他没有大声叫喊,似乎也没有显露出任何愤激的情绪。他坦然而又自信地说着。他又说道:“你的朋友不必害怕什么……审问没作任何记录……他提供的情况也不足为凭……但在档案材料上仍然写着他是个危险的政治人物……再见,阿特里亚娜。”

我还是站在窗口那儿,他走的时候,我远远地看着他,向他致意告别。他从桌上拿起帽子,便头也不回地出去了。

通向厨房的门打开了,米诺手持勃朗宁手枪进来了。我吓呆了,木然地看着他,一句话都没说。

“我本来想杀死阿斯达利塔的,”他带着微笑说道,“你以为我对销毁材料真那么在乎吗?”

“那你为什么没把他杀了?”我惊奇地问道。

他摇了摇头,说道:“他那样诅咒他出生的日子……就让他再诅咒几年吧。”

我总觉得有什么东西使我焦虑不安,但我怎么也想不出来究竟是什么事情。“不管怎么样,”我说道,“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东西……档案材料里什么也没有。”

“我听到了,我听到了,”他打断了我,“我一切都听见了……我一直在门背后,门虚掩着……我都看见了……他刚才挺勇敢的,”他心不在焉地补充说道,“你的阿斯达利塔……啪,他扇了松佐涅奥两记响亮的耳光……瞧他打别人耳光的那副神气……上级对下级才那样子的……是主子或自以为是主子的人打仆人才那样子……松佐涅奥就是那样忍气吞声地挨了他的耳光子……他连气儿都没吭。”他笑了,把手枪放回了口袋。

他对阿斯达利塔非同寻常的夸奖,使我觉得困惑不解。我没有把握地问道:“你认为松佐涅奥会怎么做?”

“谁知道啊?”

天快黑了,起居室沉浸在半明半暗之中。他倚着桌子打开了长臂灯,灯伞四周围一片黑暗。桌子上有妈妈的眼镜和她平时玩的纸牌。米诺坐下来,拿起纸牌把它们摊开,然后说道:“你想打一局牌吗?……趁着我们等开晚饭的工夫。”

“你真有闲心!”我大声说道,“还打一局牌?”

“对……玩‘打主牌’……来。”

我依从了他,坐在他跟前,机械地拿着他发的牌。不知为什么,我头脑很乱,手也直发颤。我开始玩起牌来了。纸牌上的图像似乎都不怀好意地令人惴惴不安:黑桃J瞪着黑眼睛,显得那么凶狠,手里拿着黑花;红桃皇后贪欲、兴奋而又憔悴;还有那大腹便便的方块K,是那样冷漠,那样冷酷无情。我觉得我们玩牌是下了一笔重要的赌注,但我不知道是一种什么赌注。我伤感极了,一边玩牌,一边轻轻地叹气,想摸清那压抑在我胸口的负荷是否还在。我感到,那重负不仅没有消除,而且变得越来越沉重了。

他赢了第一局,后来又赢了第二局。“你怎么啦?”他一边洗牌,一边问道,“你打得太糟了。”

我扔掉牌,说道:“别这么折磨我,米诺……我真没有心思打牌。”

“为什么?”

“我也不知道。”

我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步,悄悄地绞拧着双手。“我们到那边去好吗?”我提议道。

“好吧。”

我们走到了前厅,在黑暗中他搂住了我的腰,亲吻我的颈脖。当时也许我是生平第一次感受到爱情就是他认为的那样:是一种排遣的方式,一种麻木自己的方式,然而它并不比任何别的方式更重要、更令人愉快。我双手捧住他的脑袋,疯狂地吻着他。我们就这样搂抱着走进了我的房间。房间里一片漆黑,但我并没有意识到。一道血一样耀眼的红光充斥着我的眼睛。我们的每个动作都像是一股**的火苗,是那样炽热,那样强烈,烧得我们火辣辣的。有时候,遍及我全身的第六感官似乎使我看到了一切,对黑暗像对光明一样习以为常。但这只是一种幻觉,并没有超越躯体接触的界限;而我所看到的,只是我们俩的身躯在夜间的投影,犹如两个淹死了的人的躯体,被一个黑色的回头浪抛到了海滩上一样。

突然,我发现自己躺在**,灯光反照在我**的腹部上。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出于羞涩,我并拢大腿,用双手捂住小腹部。米诺看着我。“你的肚子会越来越大……”他说道,“一个月比一个月大……现在你把双腿并拢着,总有一天你会疼得把腿叉开……毛茸茸的小脑袋会露到外面来,你会使劲地把他挤出来,他们把他接生出来,让你把孩子抱在怀里……你将会喜笑颜开……世界上将会多一个人……希望他不会像阿斯达利塔那样说。”

“说什么?”

“我诅咒我出生的那个日子。”

“阿斯达利塔是个不幸的人,”我回答道,“但我肯定,我的孩子会生活得愉快和幸福的。”

随后,我用被子裹住了身子,我想我是睡着了。但阿斯达利塔的名字重又勾起了我的忧虑,自他离开之后我一直有一种不祥之感。突然,我听见一个陌生的声音在我耳边大声喊道:“砰,砰!”像是有人模仿勃朗宁手枪发射的枪声;我又急又怕,猛地从**坐了起来。灯还亮着,我急忙下了床朝门口走去,看看门是否关好了。但我撞上了米诺,他已穿好衣服站在门旁抽烟。我慌乱窘困地回到床边,坐在床沿上。“你说说,”我问道,“松佐涅奥会怎么干?”

他看了看我,回答道:“我怎么知道呢?”

“我了解他,”我终于说出了那压抑在我心头的焦虑,“他无可奈何地被推出门外,并不是说就没事了……他会把阿斯达利塔杀了的……你说呢?”

“完全有可能。”

“你认为他会去杀死他吗?”

“他真那么干,我也不会感到惊讶的。”

“得提醒他一下,”我大声喊道,一面从**起来,一面开始穿衣服,“我肯定他会杀死他的……啊,我怎么早没想到这一点呢?”

我急急忙忙穿好衣服,嘴里还不停地叨咕着我的担忧和不祥的预感。米诺沉默不语,他抽着烟,在我身边来回走动着。最后我对他说:“我到阿斯达利塔家去……这个时候他肯定在家的……你在这里等我。”

“我也去。”

我没有坚持自己的意见,其实,我很愿意他陪我去,因为我当时太激动,我真担心自己会急出病来。我穿上大衣说道:“得乘一辆出租汽车去……快。”米诺也穿上了大衣,我们一起走出了家门。

我急匆匆地在街上走,几乎是在小跑,米诺跨着大步,挽着我的胳膊跟着我。不一会儿,我们找到了一辆出租车,我急忙上了车,朝司机喊了一下阿斯达利塔家的地址。我知道他家离司法大楼不远,是在通往帕拉蒂方向的一条大街上,我从来没去过。

出租汽车在街上疾驰,我似乎失去了知觉般注视着汽车行驶的方向,我的身子向前倾着,我越过司机的肩膀,望着前面的马路。忽然,我听见米诺好像在自言自语地说:“杀了他又有什么?一条蛇吞噬另一条蛇。”我没答理他。到了司法大楼跟前,我让司机停车,我下了车,米诺付了车钱。我们在街心花园的长凳和树林之间的石子路上小跑着,穿过了花园。阿斯达利塔家所在的那条大街突现出现在我眼前,那条街又长又直,犹如一把长剑,在白色的路灯照耀下一眼望不到尽头。那条街的两旁都是整齐高大的公寓房子,没有商店,街上似乎空无一人。阿斯达利塔住的房子门牌号数很大,该是在大街的尽头。街上一片寂静,我情不自禁地说道:“也许完全是我的一种想象……不过,我不能不这样做。”

我们走过了三四幢楼房,越过了三四条横马路,后来米诺镇静地说道:“不过,一定发生了什么事……你瞧。”我抬眼一望,看见远处黑压压的有一群人聚集在一座楼房的大门口。楼房对面的人行道上也站着一排人,他们仰头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我立时断定那就是阿斯达利塔的家门口,我便跑了起来,我发现米诺也在跑。“这是怎么啦?……发生了什么事啦?”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询问挤在楼门口最外围的一些人。

“搞不太清楚。”我问的那个人回答道,那是个金黄色头发的小伙子,没戴帽子,没穿大衣,两手扶在自行车把上,“有人掉在楼梯天井里了……或者是别人把他推下来的……警察爬上了屋顶,正在搜寻什么人。”

我用胳膊肘在人群中挤出一条道来,我走进了宽敞明亮的过道,那里已挤得水泄不通。越过众人头顶,只见一道用锻铁做扶手的白色楼梯绕了个大弯盘旋而上。我使劲挤到前面,凭一股子冲劲挤上了楼梯,从人群的脑袋与肩膀之间的空隙,我看见楼梯下面地板上的一片空地。一根白色的大理石圆柱顶端有一尊紫铜镀金**人像,带着翅翼,一手高擎着一盏毛玻璃做的火炬灯,里面亮着一个灯泡。就在那圆柱下面,横着一具尸体,上面盖着一张床单。我随着大家的视线朝一个方向看,发现人们都在看那只露在床单外面的脚,脚上穿着黑皮鞋。这时,有人以权威的语气喊道:“往后退……往后退……”我与别的围观的人一起都被猛地推到楼房外面的大街上。楼房正面的两扇大门立刻关上了。

我虚弱无力地对站在我身后的一个人说道:“米诺,我们回家吧。”而后,我扭过头去,只见一张陌生的脸孔正诧异地看着我。人们在用拳头猛砸紧闭的大门大声抗议一番之后,就四散在大街上交头接耳地议论着。人们从四面八方跑着赶来;两个开小汽车的人和好几个骑自行车的人都停下来询问情况。我越来越焦虑不安,急得在人群中团团转,我望着那一张张面孔,不敢说什么。有些人的后颈脖和肩膀看上去像米诺,我挤在三五成群的人堆里急得不知如何是好,我发现很多陌生的面孔在惊异地看着我。但大门口周围仍然聚集着不少人,他们知道楼内有一具尸体,想进去看看。他们像是在一家剧院门口排队买票似的紧紧挤在一起,脸上的神情那么耐心、坚毅而又严肃。我在人群里不停地转悠,发现遇到的所有人都似曾相识,看来看去都是那些人。似乎人群中有人提到了阿斯达利塔的名字,但我觉得他与自己已毫无关系了,我的全部忧虑都集中在米诺身上了。最后,我相信他已不在那里了。准是在我往门厅里挤的时候,他走掉了。不知为什么,我似乎觉得他的逃跑是我意料之中的;使我奇怪的是,我竟没有想到这一点。我用尽我全部的力气艰难地走到广场上,登上一辆出租车,对司机说了声我家的地址。我想米诺也许因为找不着我,自己先回家了。但我几乎肯定,事情不可能是这样的。

他果然不在我家,那天晚上他没来,第二天也不见他的人影。我把自己关在屋里,感到无比焦虑不安,全身都不由自主地瑟缩着。我没发烧,只觉得自己已离开了躯体,生活在反常而又极度不安的气氛之中,我看到的、听到的和接触到的一切,都使我难过,使我心痛欲裂。我头脑里只想着米诺,妈妈送来的那份报纸上详细报道了松佐涅奥犯下的新罪行,连这个骇人听闻的消息也没能转移我的思绪。很明显,那桩凶杀案是松佐涅奥干的:他们也许在阿斯达利塔住的套间门外搏斗过一阵,然后,松佐涅奥把阿斯达利塔按倒在楼梯的扶手栏杆上,把他举起来,扔下楼梯天井了。这样残忍的杀人手段清楚地表明,除了松佐涅奥,没有任何人能这么干。但我已经说过了,当时我头脑里只想着一个人,连后来报纸的文章中报道的松佐涅奥被开枪打死的消息也丝毫引不起我的兴趣,据说当时他像只猫似的从楼顶上准备逃跑。无论什么事,什么好玩的娱乐,或是什么意念,凡是与米诺无关的,都使我感到厌烦,而一想到米诺,我心里就充满着难以抑制的痛楚和焦虑。有两三次,我偶尔也想到过阿斯达利塔,想起了他对我的爱和他那忧郁的心情,于是,我对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而又无可奈何的怜悯心。我心想,要是我不为米诺那样担忧的话,肯定会为阿斯达利塔哭泣的,为他那从未闪烁过任何光辉的灵魂祈祷,那灵魂过早地被人以如此野蛮的手段与其躯体分离了。

我就这样度过了第一个白天,又熬过了一整夜,第二天的整日整夜也是这样。我躺在**或坐在床脚边的扶手椅上,手里紧紧地抓住从衣帽架上找到的米诺的外套,我不时地带着**吻着它,或者咬着它,以此来克制内心的焦虑和不安。即使妈妈强迫我吃点东西,我也是一只手吃着,另一只手仍神经质地攥着那件上衣。第二天晚上,妈妈想帮我躺在**睡觉,我麻木地由着她替我脱去衣服。但当她要从我手里抽掉那件上衣时,我突然尖声地叫喊起来,把妈妈吓坏了。妈妈什么事都不明白,但她多少猜出来一点,我是因为找不到米诺而感到绝望。

第三天,我终于有了个念头,整个上午我都这样想着,尽管我也隐约地感到那样想是完全没有根据的。我想米诺也许是害怕我怀孕了,为了逃避他对我应负的责任,便悄悄回到他在乡下的家里去了。这是一种可怕的推测,但我宁愿把他想象得这么卑鄙,也不愿意对他的消失作别的推测。把我失踪前后的情况联系起来看,除此以外的一些推测都是非常令人忧伤的。

就在那同一天,将近中午时分,妈妈走进了我的房间,把一封信扔在我的**,我认出是米诺的笔迹,我顿时喜出望外。我等候妈妈走出去,然后,又等自己那激动的情绪平静下来。我打开了信。信的全文如下:

最最亲爱的阿特里亚娜:

你接到这封信时,我大概已不在人世了。当我打开手枪,发现里面没有子弹时,我马上明白是你把子弹卸去的,我怀着深情想到你。可怜的阿特里亚娜,你对枪支性能不熟悉,你不知道枪膛里还有一颗子弹。你没有发现还留有一颗子弹,这一事本身坚定了我的意向。

我曾对你说过,我无法忍受自己所做过的事。近些日子以来,我发现了自己爱你;要是我有逻辑头脑的话,我真该恨你;因为我对自己身上的恨和我在被审讯时所暴露的一切,都最大限度地体现在你身上。实际上,我当时是丧失了我应有的人格,我还是原来的我。这不是卑鄙无耻,也不是背叛变节,而是一种意志力神秘的中断。而且,也许,并不是那么神秘;但这似乎扯得太远了。我只是以自杀恢复了事物应有的面目。

你别害怕,我不恨你,相反,我是那样地爱你,只要一想起你,我就能重新面对生活。若是可能的话,我就会生活下去了,与你结婚,我们将非常愉快地相处在一起,就像你常说的那样。可是确实没有这种可能。

我想到了那将诞生的孩子,为此,我写了两封信,一封是给我家里的,一封是给我的一位当律师的朋友的。不管怎样,他们都是好人,即使我不指望他们对你有什么感情,但我深信,他们是会履行自己的职责的。万一他们拒绝,你就应毫不犹豫地求助于法律。我的那位当律师的朋友会来找你的,你可以信赖他。

望你有时候想到我。拥抱你。

你的米诺

又及:我的那位当律师的朋友名叫弗朗切斯科·拉乌罗。他的住址是,科拉·达利耶佐大街三号。

我看完这封信后,钻到被窝里,用被单蒙住头号啕大哭。我说不准究竟哭了多长时间。每次似乎哭完了,不料心里又一阵撕心裂肺的悲痛,我重又哭泣起来。我不能尽情地大哭大喊,因为我怕引起妈妈注意。我无声地哭泣着,觉得这乃是我今生今世最后一次哭泣了。我为米诺哭泣,为我自己哭泣,为我的过去和我的未来哭泣。

最后,我从**起来,一边还哭着,两眼茫然若失,傻呆呆的,泪水使我的视线变模糊了,我匆匆忙忙地穿好了衣服。然后,我又用冷水冲洗眼睛,勉强把哭得红肿的脸化妆一番,没告诉妈妈就悄悄地走出了家门。

我来到区警察分局,求局长接见我。他听我叙述了一切之后,带着怀疑的神情说道:“我们确实没有得到任何消息……你看着吧,也许他会改变想法的。”

我巴不得事情真像他说的那样。但不知为什么,我又十分生他的气。“您这么说话,是因为您不了解他,”我很不客气地说道,“您以为别人都跟您一样。”

“不过,”他问道,“你究竟希望他还活着还是希望他已死了?”

“我想要他活着,”我大声喊道,“我希望他还活着……但我真怕他已经死了。”

他考虑了一阵,而后说道:“你平静点……他在写信的时候,也许真想自杀……但后来也许他后悔了……人难免会这样……谁都会发生这种事。”

“对,人难免会这样。”我结结巴巴地说道。我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不管情况怎么样,你今晚再来一趟,”最后他说道,“到今天晚上,我可以告诉你一些情况。”

我从警察局出来后,就直接奔教堂去了。在这座教堂里我受过洗礼,行过坚信礼,还领过第一次圣餐。那是一座十分古老的教堂,狭长又空**,里面竖着两行粗糙的石柱,灰色石板铺成的地板上积满了尘埃。但在两排石柱旁边的黑洞洞的侧殿里,却有金碧辉煌的小圣坛,活像是堆满财宝的幽深的岩洞。其中一个圣坛上供着圣母像。在黑暗中,我跪在祭台周围青铜屏风前面的地板上。圣母的形象展现在深色的巨幅画面上,前面摆着很多插满鲜花的花瓶。圣母怀里抱着婴儿,一位穿着修士衣服的圣人合掌跪在她的脚下,朝她顶礼膜拜。我俯身屈首在地,把额头碰在条石地板上。我频频地吻着石板,在尘埃上画着十字,然后乞灵圣母玛利亚,在心里许了愿。我许诺这一辈子不再挨近任何男人,包括米诺在内。由于过去我活在世间,唯一看重和喜欢的就是爱情,我觉得唯有做出这最大的牺牲,米诺才能得救。然后,我弓着身子,前额贴地,就这样默默无言地专心致志地祈祷着,不带任何杂念。可当我站起来时,觉得有些眼花缭乱,那黑漆漆的小圣坛突然大放异彩,在光照之下,我清楚地看到了圣母玛利亚,她是那么温柔而又和蔼地看着我,但她摇摇头,好像在说她不能接受我的祈祷。这一切都是在一瞬间发生的,然后,我又站在青铜屏风旁边,面对着圣坛。我半死不活地在胸前画了十字,便回家了。

我一分一秒地数着,在家里等了整整一天。傍晚时,我又去了警察分局。警察局局长以异样的目光看着我,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似的,我声音微弱地问道:“那么说,他真的是自杀了?”

警察局局长从桌子上拿起一张照片递给我,他说:“有个人在车站附近的一家旅馆自杀了,还未查清是谁……你看看,是不是他。”

我拿起照片,马上认出了米诺。照片拍的是他的上身,他像是躺在**。他满脸都淌着污黑的血,血是顺着太阳穴上枪打的伤口流出来的,然而,他那带有血痕的脸上的表情是安详的,他在世时,我从未见他如此安详过。

我轻声地说了声“是他”,然后就站起身。警察局局长还想说什么,也许是想安慰我,但我不想听他说话,头也不回地走出去了。

我回到了家,这回,我扑倒在妈妈的怀里,但没有哭。我知道她很愚昧无知,她什么都不懂,但她毕竟是我唯一能推心置腹的人。我把米诺的自杀,我们的恋情,我已有了身孕,一股脑儿都对她说了,但我没告诉她孩子的父亲是松佐涅奥。我还对她说我已许了愿,我说我决心改变生活,我将重新跟她一起缝制衬衣,或者去给人帮佣。妈妈为了安慰我,先是说了一大串傻话,尽管说得很真挚;后来她又劝我不要草率从事,得看看那家人会采取什么做法。

“这是件关系到我孩子的事,”我回答道,“而不是我个人的事。”

第二天早上,米诺的两位朋友杜里奥和托马索意外地来了。他们也收到了一封信,米诺在信中先宣布他要自杀,然后对他们说了他称之为叛变的行为,叫他们多加小心,以防不测。

“你们不用害怕,”我严肃地说道,“你们尽管放心,用不着害怕……你们不会发生意外的。”我对他们谈到了阿斯达利塔,告诉他们阿斯达利塔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他已经死了,而审讯时又没有作记录,没有人会指控他们。看上去,托马索似乎真为米诺之死感到悲痛;但是杜里奥被吓得魂不附体。过了一会儿,杜里奥说道:“不过,他把我们都害了……警察能信得过吗?说不定……这真是十足的背叛。”他一面说,一面搓着双手,又像平时那样冷笑起来,仿佛那是一件什么逗乐的事情似的。

我愤怒地站起身来,说道:“什么背叛,这说得上是什么背叛吗?……他都把自己打死了,你们还要怎么样?要换成你们,谁也没有勇气这样做……我还要说明的一点是:你们俩虽然不是叛徒,但也没有任何功劳……因为你们是两个不幸的人,两个可怜虫,两个身无分文的穷光蛋,你们的家人也都是时运不济的可怜虫和穷光蛋,要是事业成功了,你们就会得到你们以往所从未有过的东西,你们和你们的家人就会过上好日子……但他是有钱的人,他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他是个阔少爷,他那样干是因为他相信他的事业,而不是让人们白白地期待……与你们恰恰相反,他为此将失去一切,而你们将从中赢得一切……这就是我要说的……你们真不害臊,居然还来这里跟我谈什么背叛。”

小个子杜里奥张开大嘴像是要分辩什么;托马索理解了我的意思,做手势阻止了他,并说道:“你说得有道理……不过,你尽管放心……我至少会永远记住他的好的。”他似乎很激动,我对他也很有好感,因为看得出来,他对米诺确实很好。随后,他们向我告辞了。

屋里留下了我独自一人,我对那两个人说了一通之后,似乎觉得痛苦减轻了些。我想到米诺,想到我的孩子。我想,他是由一个杀人凶手跟一个妓女所生;但为了钱,所有的男人都可能杀人,所有的女人都可能卖**;重要的是,孩子能好好地生下来,能健康茁壮地成长。若是个男孩,就取名贾科摩,借以寄托我对米诺的哀思。若是个女孩,就取名莱蒂齐亚[2],因为我希望她今后能过上愉快幸福的生活,不再像我那样。而且我坚信,在米诺一家的帮助下,她一定会过上愉快幸福的生活的。

[1] 米诺为贾科摩的昵称。——编者注

[2] 意大利文的意思是欢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