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从那天以后,我仍像以往一样过日子。我真心爱着米诺,我曾不止一次想不干这一行了,因为它与真正的爱情是对立的。虽然我心中充满了爱,但我的生活境况并没有任何改变,我还是像过去那样手头拮据,我若不干那一行,就赚不到钱。我不想要米诺的钱,况且他也只有家里寄给他的那点有限的钱,只够他维持个人的生活。这里须提及一下,我们无论是到咖啡馆,还是下饭馆,或是去什么别的地方,我总是情不自禁地想付钱。他经常反对我这样做;每次我都感到很失望,也很痛苦。当他没有钱花时,就带我到公园里去,我们就可怜巴巴地坐在一张长板凳上说话,看着来往的过路行人。有一天,我对他说:“你没有钱,我们照样可以去咖啡馆……我来付钱……这对你又有何妨?”
“这不行。”
“那是为什么?我想到咖啡馆喝点东西。”
“那你一个人去吧。”
其实,对我来说,去不去咖啡馆倒无所谓,我主要是想为他付钱,这种愿望是那样强烈,那样恳切和那样固执;我不光是想为他付钱,还想把自己陆陆续续地从接待过的人那里得到的钱全部给他,并且直接交给他。我觉得,只有以这种方式,才能向他表示我的爱。不过,我还想,要是我能供养他,就能以一种比一般的感情更坚实的纽带把我与他联结在一起。另有一次,我对他说:“我将很高兴能给你钱……你肯定也会高兴接受的。”
他笑了起来,回答说:“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建立在高兴不高兴的基础上的,至少从我这方面来说是这样。”
“那建立在什么上面?”
他犹豫了,然后回答道:“建立在你爱我的强烈愿望和我在这种愿望面前所表现出来的软弱之上……不过,这并不是说,我的这种软弱性是没有限度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很简单,”他平静地回答道,“我已多次对你解释过……因为是你想要我们在一起……而我并不想这样,至少在理论上来说,现在我仍然不愿意……”
“行了,行了,”我打断他说,“我们不谈我们的爱了……我真不该同你谈这个。”
我在揣度他的性格时,曾多次痛苦地得出这样的结论:他根本不爱我,对他来说,我只不过是某种试验品而已。实际上,他只考虑他自己;在这个范畴之内,他的性格显得十分复杂。我明白,他是省城内一个富裕人家的少爷,娇弱、聪颖,有教养,懂礼貌,文雅而又稳重。他不爱谈论他的家庭,但从他的片言只语中我知道,他的家庭正是我幻想和追求的那种。他出生在一个传统的旧式家庭,父亲是医生,有土地,母亲很年轻,整天待在家里,是个典型的贤妻良母,他有三个小妹妹,一个哥哥。他父亲是当地的知名人士,是个大忙人,他母亲是个非常虔诚的女子,妹妹们都很轻佻,哥哥是个浪**公子,就像他的朋友贾卡罗那样。尽管他们有这样的不足,但对我这样一个完全不同的环境条件下成长起来的人来说,是完全可以忍受的,这些简直算不上是什么缺点。况且他们家里很团结,无论是他父母亲,还是他的兄弟姐妹,对米诺都很有感情。
在我看来,能出生在那样一个家庭里是很幸运的。但是他对他的家庭却很憎恶,很反感,很厌烦,这使我费解。他对他自己,对他的存在和他所做的事也同样有这种憎恶、反感和厌烦的情绪,但他对自己的这种憎恶,似乎只是他对家庭憎恶的一种反映。换一句话说,他是痛恨家庭在他身上所留下的一切印记,或者是家庭环境所给予他的影响。我说过,他受过教育,有教养,聪颖、文雅而又庄重,但他却鄙夷这种聪明,这种教育,这种修养,这种高雅和这种庄重,只是因为他怀疑这一切都出自他诞生和成长的家庭和环境。“但你究竟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呢?”有一次,我对他说,“这都是美好的品德……你具有这些美德应该感谢上帝。”
“嗐,”他轻声地回答说,“就因为这些美德对我是有用的……而我却宁愿做个像松佐涅奥那样的人。”
我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松佐涅奥给他留下了那么深的印象。“多可怕呀,”我惊讶地喊道,“他是个魔鬼,你还想做一个魔鬼那样的人。”
“我不想完全像松佐涅奥那样,”他平静地回答道,“我提起他的名字只是为了说明我的意思……不管怎么样,松佐涅奥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而我却不适合。”
“你想知道我想做一个什么样的人吗?”我接着说道。
“你说吧。”
我慢慢地说着,像是品味着每句话的内在含义似的,因为我觉得我的字字句句都饱含着我长期来寄托的美梦:
“我就想做一个像你这样的人,而你却为此感到遗憾……我就想出身在一个像你家那样富裕的家庭里,一个能给予我良好教育的家庭里……我愿意生活在一个像你家那样漂亮、干净的房子里……我愿意像你一样有好老师和外国家庭教师,我想像你一样,夏天去海滨或是山上避暑……有漂亮的衣服穿,被人邀请去赴宴,在家里接待贵客……我还想跟一个爱我的人结婚,他应该是一个有工作的正经人,最终也是个富裕的人……我就想与这样的人一起生活,并为他生儿育女。”
我们躺在**说着话。突然他像平时那样跳起来趴在我的身上,一面使劲地搂着我,撕扯着我,一面不断地说着:“好啊,好啊……总而言之,你是想像罗比安科太太那样生活。”
“谁是罗比安科太太?”我困惑不解而又气愤地问道。
“她是个凶恶可怕的女人,常常请我到她家去赴宴,希望我能爱上她那几位令人憎恶的女儿中的某一个,并娶她为妻……因为用上流社会的话来说,我是一个乘龙快婿。”
“我根本不想像罗比安科太太那样。”
“但如果你有了你所说的这一切以后,你就一定会变成她那样的……罗比安科太太出生在一个富裕的家庭,受过良好的教育,有过好的老师和外国家庭教师,还被送去上过学,我想她说不定还上过大学呢……她也是在一个漂亮而又干净的房子里长大的……每年夏天,她也都到海边或山上避暑……她也有很多漂亮的衣服,经常赴宴或招待宾客……她也是与一个能干的男人结了婚,罗比安科先生是位工程师,他有工作,给家里很多钱……她始终忠诚于这个丈夫,后来,她与这个丈夫生了很多儿女……确切地说,是三个女儿,一个儿子……尽管这样,正像我说的那样,她却是个凶恶可怕的女人。”
“她也许是个凶恶可怕的女人……但这与她生活的环境无关。”
“不,她就是个凶恶可怕的女人,她的女友们也同她一样,她的女友的女友们也是这样。”
“也许吧,”我不赞同他那样说,并竭力从他那种嘲笑式的拥抱中挣脱出来,“不过,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性格……罗比安科太太也许是一个可恶的女人……但我肯定,我要是在那样的条件下生活,一定比我现在这样生活要好得多。”
“那样,你就不会比罗比安科太太好多少。”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但我们分析一下……你觉得你的家很可怕吗?”
“当然可怕……可怕极了。”
“而你呢,你自己也可怕吗?”
“家庭在我身上打下的一切烙印都是可怕的。”
“那是为什么?你告诉我,那是为什么?”
“不为什么。”
“这不是回答。”
“要是你问罗比安科太太一些问题,”他说道,“她也会这样回答你的。”
“哪些问题?”
“别提这些了,”他以温柔的声调说道,“是些令人难以启齿的问题……她自信地说句‘不为什么’,就连最好奇的人的嘴巴也被封上了……‘不为什么’……没有别的任何理由……不为什么。”
“我不懂你说的。”
“我们彼此不理解又有何妨?我们不是相爱着吗?对不对?”他结束了这席谈话,此时,他又以那种嘲弄的方式,实际上是没有爱情的方式拥抱着我。由于他从来不会完全沉溺在感情之中,总保留着一部分,也许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以否定他那很少有过的感情冲动的价值,所以他从来没有对我敞开过他的思想,每当我感到已快抓住他的思想核心时,他总是要么开个玩笑,要么做个滑稽可笑的动作,转移我的注意力,使我无法深入了解他。从各方面来看,他的确是个令人不可琢磨的人。他把我当作下等人,几乎是一种试验品,一种研究的对象,但也许正因为这样,我才这样爱他,才在他的面前如此驯服,如此不知所措。
另外,有时候,我觉得他不仅憎恨他的家庭和他所生活的环境,还憎恨所有人。有一天,他议论说:“有钱人很可怕……但穷人也不比富人好多少,尽管动机不尽相同。”
“你干脆痛快地承认,你是不加区别地憎恨所有的人,谁你都恨。”
他笑了起来,回答道:“抽象地说,当我不生活在他们之中时,我不恨他们……至少是很少恨他们,因为我相信他们会变好的……我若是不相信这一点,我就不搞政治了……但当我生活在他们之中时,我就觉得他们太可怕了……真的。”他突然痛苦地补充道:“人都是卑微的。”
“我们也都是人,”我说道,“因此我们也是卑微的……所以我们没有权利这样评判。”
他又笑着回答道:“我没有评判他们……我是感觉到他们……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我是嗅到了他们……就像一只狗嗅到了一只山鹑或是一只野兔的踪迹一样……狗难道会评判吗?我嗅到了他们的邪恶、愚蠢、自私、狭隘、庸俗、虚假、卑鄙下流、肮脏污秽……我嗅到他们了。这是一种感情……难道你能取消一种感情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只是提出异议道:“我可没有这种感情。”
又有一次,他对我说道:“我不知道人是好是坏……但我肯定人都是无用的,多余的。”
“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是想说人类完全可以不存在……它只不过是地球表面的一个丑陋的瘤子……一个肉赘……没有人类,没有他们的城市,没有他们的街道,没有他们的港口,没有他们小小的整理和安排,整个世界将会更美好……你想一想,世界上要是只有天空、海洋、树木、大地和动物,那该有多美呀。”
我情不自禁地笑了起来,惊讶地说道:“你的想法真怪。”
“人类是没头没尾的东西,”他接着说道,“是完全消极的东西,不过……人类的历史只不过像是在困倦中打了个大哈欠……何必非要有人类存在呢?对于我来说,完全可以不要人类。”
“可你也是人类之中的一员,”我反驳道,“那你连你自己也不要啦?”
“我首先就不要我自己。”
他还有一种更加特别而又固执的思想,那就是禁欲,但他从没有付诸实践,这种思想只是妨碍他享受情欲,他不时地赞扬禁欲,尤其是在我们做完爱后,就像是故意作对似的。他常常说,爱情只是寻求超脱一切的一种最愚笨而又最省事的方法,是悄悄地以不让人察觉的方式解决问题,就像让不便见人的客人从后门出去一样。“何况,**完毕后,就与自己的同谋出去溜达,这同谋可以是妻子,也可以是情妇,奇迹般地面对现实的世界……哪怕是一个糟糕透顶的世界。”
“我不明白你说的。”我说道。
“但是,这一点你至少是应该懂得的……”他回答道,“这不是你的专长吗?”
我被触怒了,说道:“你说是我的专长,那我的专长就是爱你……但要是你愿意,我们再也不**了……不**,我照样爱你。”
他笑了,问道:“你真那么肯定吗?”那天,我们没有再谈下去。但他又多次谈及同样的问题。后来,他怎么说,我都不在乎了,只把这看作他充满矛盾的性格特征的一种表现。
除了偶尔提到几句外,他从不对我谈论政治。至今我依然不明白他想达到什么目标,究竟有何种思想,属于哪个派别。我之所以对他这样不了解,一方面是因为他始终对我保密他生活的这个方面,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对政治一窍不通;由于胆怯的心理和对政治的麻木不仁,我没有要求他作更多的解释,没有让他开导开导我。我真不该这样;天知道我后来对此是多么后悔。但当时,我认为不插手与我无关的事情,一心只想着爱情,这样做是有益的。总之,我就像很多别的女人一样,不管是妻子还是情妇,有时候连对她们的男人给家里的钱是怎么挣来的也不清楚。我多次碰见过他的两个朋友,他们几乎天天见面。但他们当着我的面从不谈政治,不是开玩笑,就是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
但我心里总有一种焦虑和不安的情绪,因为我知道,密谋反对政府是危险的。我生怕米诺会采取暴力行动,由于无知,我不明白密谋与暴力流血有什么差别。说到这方面,我想起了一桩事,它充分表明了我是怎样隐约感到有义务过问他的事,以使他躲避开面临着的危险。我知道,政府规定携带武器是非法的;有人就是因为非法携带武器而被判刑的。另外,人在某种时刻是很容易失去理智的,使用武器会使本来能够免于一死的人送命。基于这些考虑,我想到了米诺那支引以为豪的勃朗宁手枪,他自以为有用,实际上不仅根本不必要,而且十分危险,因为他一旦遇到了不得不使用它的情况,或者是别人在他身上发现了它,那就麻烦了。但是我不敢对他说,因为我知道说了也没用。最后,我决定悄悄地采取行动。他曾有一次对我讲解过怎么使用这支手枪。有一天,趁他睡着了,我就从他的裤兜里掏出手枪,拔下弹夹,取出子弹,然后又关上枪匣子,把手枪重新放回裤兜里。我把子弹藏在抽屉里内衣的下面。我在很短时间内做完这一切。然后,我又睡回他身边。两天后,我把子弹放进手提包里,到了台伯河岸边,把子弹都扔到河里去了。
就在那几天当中,有一次阿斯达利塔来找我。我几乎都快把他忘记了。至于那女用人的事,我认为自己尽了我的一切责任,不愿再去想它了。阿斯达利塔告诉我,神父已把粉盒交给了警察局,物归原主后,女主人在警察局的建议下,撤回了起诉,被确认是无辜的女仆也已获释。应该承认,我听到这个消息后,心里很高兴,首先是因为它驱散了自上次忏悔后一直盘旋在我脑际的那种不祥的阴云。那位女用人已经获释,我不用再惦记着她了,现在我考虑的是米诺,我心想,今后再也不用担心我和他被人控告了。在激动之下,我不禁拥抱起阿斯达利塔来了。
“你真是那么迫切希望那个女人出狱吗?”他做了个鬼脸表示怀疑地说。
“像你这样的人,对我这样做是会感到奇怪的,因为你们每天不知轻率地把多少无辜者投进监狱呢……但对于我来说,那曾是一种真正的痛苦。”
“我没有把任何人关进监狱,”他喃喃地说道,“我只是尽我的责任。”
我问道:“你见到了神父啦?”
“没有……我没有见到他……我打过电话……他们对我说,那个粉盒是一位神父送来的,他是从一个忏悔者手里得到的……于是我就吩咐释放那个女人。”
我陷入了沉思,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后来,我说道:“你真爱我吗?”
我这么一问,他马上显得很激动,紧紧地搂着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这还用得着问吗?事到如今,你应该知道。”
他想吻我,但我躲开了他,说道:“我这样问你,是想知道你今后能否一直愿意帮我的忙……以后每次我有求于你的时候……就像这次那样帮助我。”
“永远。”他全身颤抖着,说罢,他把脸凑近我,说道,“不过,往后你会对我好吗?”
自从米诺回到我身边后,我已决心不跟阿斯达利塔发生关系了。他与我平时那些来去匆匆的情人不一样;虽然我不爱他,而且有时的确厌恶他,但正因为如此,我觉得再委身于他就等于背叛了米诺,我真想对他说实话:“不,我永远不会对你好的。”但我突然改变了想法,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我想,他是个有权势的人,贾科摩天天都有被捕的危险,我要是想让阿斯达利塔设法搭救他,就不能与他弄僵了。于是,我耐着性子,小声地说道:
“是的……我会对你好的。”
“那么你告诉我,”他得寸进尺地说道,“你告诉我……你有点爱我吧?”
“不,我不爱你,”我断然回答道,“这你知道……我已经对你说过多次了。”
“难道你永远不会爱我吗?”
“我想不会。”
“那是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
“你爱另一个人?”
“这你就不必过问了。”
“但我需要你的爱,”他用他那发怒的目光绝望地看着我说道,“为什么……为什么你不愿意给我几分爱呢?”
那天,我允许他跟我一起待到深夜。我对他没有丝毫爱的表示,他对此感到十分沮丧,他一直不相信我说的是真话。“但我并不比别的男人差,”他不停地说道,“为什么你可以爱别人而不能爱我呢?”我的确可怜他,因为他总这样固执地问我对他的感情如何,并极力想从我的言谈之中找到几分希望的支柱。他对此看得太重了,我真想编些假话来哄骗他,哪怕是给予他某种幻想也好。我发现,那天晚上,他比平时更显得伤感和烦恼。他像是想用外在的动作和姿势勾起我心里没有的那种爱。至今我还记得,他忽然要我光着身子坐在扶手椅上。他跪在我面前,把头放在我的小腹部,脸顶住我的肚子,就这样一动也不动地待着。此时,我用一只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部。他这样迫使我做出爱恋的举动,已不是第一次了;不过,那天他比以往几次都更疯狂。他使劲地用脸顶住我的小腹,恨不得想把脑袋钻进我的肚子里去,把它吞噬掉似的,嘴里还不时地呜咽着。在那种时候,他好像不再是我的情人,而像一个想在母亲的怀里寻求黑暗和温暖的婴孩。我想,大概很多男人都不希望自己被生出来;他这种动作下意识地表达了那种想重新钻进母亲子宫里去的一种模糊的愿望,他出生时就是痛苦地从那里被挤出来的。
那天晚上,他就那样久久地跪着,一直弄得我都困倦了,以致脑袋倒在扶手椅的靠背上,手放在他的头上就睡着了。我不知道睡了多久,忽然醒了过来,似乎看见了阿斯达利塔,他不再跪在我的脚下,而是已经穿好衣服坐在了我的面前,用他那发怒而又忧郁的眼睛看着我。但也许那是个梦,或者是一种幻觉。后来,我突然真的醒来了,发现阿斯达利塔已经走了,就在他的脸顶靠过的小腹上,留下了一笔通常数目的钱款。
约摸又过去了两个星期,那两个星期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那些天我几乎天天见到米诺,虽然我们的关系没有出现什么变化,但我对这种已形成的习惯感到很满意,我们似乎从中找到了一个共同的基点。他不爱我,而且永远不会爱我,在任何情况下,他喜欢的是禁欲而不是爱,对此我们都心照不宣。我爱他,而且永远爱他,尽管他是那样冷漠,在任何情况下,我情愿要那样一种不完整且不稳定的爱情,也不愿意要别人的爱,对此我们同样心照不宣。我生来不像阿斯达利塔那样;尽管对方不爱我,但我认了,因为我在对别人的爱中同样能得到极大的欢乐。我不能发誓说,我心灵深处没指望自己有朝一日能凭借一再的顺从、耐心和钟情赢得他的爱。但我没有这种奢望;对于那些勉强争来而又琢磨不定的甜蜜的温情来说,这种奢望只不过是一种稍带苦涩的调味品罢了。
我设法悄悄闯进他的生活;不能从正面进去,就想方设法从后门进去。尽管他宣称自己憎恶人类,但我同时相信,出于一种奇怪的矛盾心理,他又会以一种难以抑制的**,为人们的利益宣传和做有益的事情。但这种**几乎总是被突然产生的后悔情绪和嘲弄人的情感冲淡,这的确是真的,不过,这种**倒是很诚挚。在那种时候,他对此像是着了迷似的,还不无幽默地把它说成是对我的教育。我已经说过,我极力想将他与我拴在一起,所以我就对他这种倾向采取支持的态度。但是,这场试验很快就结束了,其结束的方式很值得回顾一下。连续好几个晚上,他都随身带着一些书来找我。他在简述了一下书的内容之后,就东一段西一段地念给我听。他念得很好,根据题材不同,念的时候采用的语调也不同,他激动得满脸通红,这就使他的神情显出一种非同寻常的生气和活力。但他念的多半我都听不懂,尽管我已经努力去理解了;我很快就不听他念了,只看着他朗诵时脸上的种种表情,我永远听不腻似的高兴地听着他念。他念的时候,完全倾注在书本之中,不再胆怯,也不再嘲弄,就像一个人重新回到了自己的天地,不再害怕流露自己真情实感一样。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因为在这以前,我一直以为爱情是打开人类心灵的最有力的工具,而不是阅读书籍。看来,对米诺来说,正好相反。以前,我从未见过他那样兴奋,那样纯真,即使在他难得对我情深意浓的时刻里,也没见过他那种神情,他忽而提高嗓门,瓮声瓮气的,忽而又压低嗓门,像是娓娓跟人谈话似的朗读着他最喜欢的作家的作品片段。这时,他那种装腔作势的演戏般的诙谐神情消逝了,这种神情,即使在最严峻的时刻他也始终没有舍弃过,使人感到他总是在扮演一个预先选定好的角色。在他朗读的时候,我甚至多次看到他的眼里充满了泪水。后来,他合上了书本,突然问我道:“你喜欢吗?”
一般来说,我总是回答说我喜欢,但不解释我为什么喜欢,当然我也解释不了,因为已经说过,几乎一开始我就没想弄懂那些晦涩而又难以理解的内容。但是有一天,他执意问我道:“你倒说说看,你为什么喜欢……你解释一下。”
“说实话,”我迟疑一下,而后回答道,“我解释不了,因为我什么也没听懂。”
“那你为什么不对我说?”
“你读的东西,我一点也不懂……或者说只懂了很少一点。”
“你也不告诉我……还让我念下去。”
“我看你挺喜欢念的,我不想扫你的兴……何况,我又从未感到过厌烦呢……看着你念书,挺有意思。”
他恼火了,猛地站了起来:“真见鬼……你是个傻子……你是白痴……我都念得口干舌燥了……你这个呆子。”他像是想用书打我的脑袋,不过,他还是克制住了自己,又继续那样数落我好半天。我任凭他发泄够了,然后辩解说:“你说是要教育我……但要是真想教育我,就应该使我不必用你所知道的那种方式去谋生……引诱男人,用不着朗读诗歌或是进行道德说教……即使我目不识丁,他们也同样付钱给我。”
他挖苦地回答道:“你想要一幢漂亮的房子,有丈夫、儿女、衣服、汽车,唔……糟糕的是,罗比安科太太她们也不读书……虽说原因不同,但看来并不是不能原谅的。”
“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我颇为生气地回答说,“但你读的那些书,对我这样的人不合适……好比你把一顶价格昂贵的帽子送给一个女叫花子,叫她穿着破衣烂衫戴上那顶漂亮的帽子一样。”
“也许是这样,”他说道,“但这是我最后一次读给你听了。”
我之所以讲述这场争论,是因为我觉得这特别能说明他思想言行的特点。不过,即使我不对他承认我不理解他读的东西,我也怀疑他是不是会继续花工夫教育我。这不是因为他没有恒心,而是因为他无能为力,也许这是身体上的原因所致,他做什么都不能持之以恒,特别是对那些需要持续又真挚地保持热情的事情上。他从未以明确的方式对我谈论过这一点,但他言谈中流露出的那种开玩笑似的神情,说明了他真正的思想,这一点我是清楚的。当他有了某种意向时,常常兴奋异常,只要他见得到具体实现这种意向的可能性,这种**就能持续着。而后,这火一般的热情突然熄灭了,他除了感到烦恼和厌恶,还有一种特别荒谬的思想感情。于是,他要么完全变得呆板冷漠、毫无活力,要么假装仍像往常一样行动,仿佛他那**之火从未熄灭过。我很难解释,在那种状况下,他究竟是怎么回事。大概是他的生命力突然停止了,好像突然从他的脑子里抽出了热血,只留下一片干涸的空白。这是一种骤然的中断,一种预料不到的彻底的中止,就好比突然停电了一样,使一个在一分钟之前还灯火辉煌的豪华住宅,瞬息之间就陷入了一片黑暗。又像是发动机,因电源突然切断,轮子转了两圈后就停下来了。我首先从他身上那种兴奋、激动与冷漠、迟钝的频繁的交替中,发现了生命活力的最大的间歇;随后,我又发现了一件奇怪而又意外的事情,当时,我并没怎么在意,但后来,我却觉得很有意义。
一天,他以一种意想不到的方式问我:“你愿意为我们做点事吗?”
“‘我们’指的是谁?”
“我们的小组织……譬如,帮我们发些传单。”
只要能使我接近他,只要能加强我们之间的关系,什么我都愿意做。我诚挚地回答道:“当然愿意……告诉我该怎么做,我马上就干。”
“你不怕吗?”
“我干吗要害怕?你也是这样干的……”
“好,不过,”他说道,“先得对你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你先应该明白,为什么你得去冒这样的风险。”
“那你就对我解释吧。”
“不过,你是不会感兴趣的。”
“为什么?首先,我是一定会感兴趣的……其次,你做的一切我都感兴趣,不为别的,仅仅因为是你做的。”
他看着我,眼睛闪闪发亮,面颊激动得通红通红,简直出乎我的意料。“好,”他急忙说,“今天已经太晚了……明天我把一切都告诉你……我就口头给你说说,因为你讨厌念书……不过请你注意,说来话长……但你得听我说,而且得耐心地听下去……即使有时候你听不懂。”
“我将尽力去领会。”我说道。
“你应该能理解。”他像是在对自己说话似的回答道。而后,他就离开了我。
第二天,我等着他,而他却没有来。过了两天他才来,在走进了我的房间之后,他一言不发地坐在了床脚边的扶手椅上。“嗳,”我高兴地说道,“我准备好了……我听你说。”
我注意到了他那灰心丧气的面容,呆板迟钝的目光和那萎靡不振、无精打采的样子;但我不想考虑到底是由于什么原因。最后,他回答道:“你听也没有用,因为你什么也听不着了。”
“为什么?”
“不为什么。”
“你说实话,”我抗议道,“你认为我太笨、太愚昧,有些事根本不懂……谢谢。”
“不,你错了。”他严肃地回答道。
“那又是为什么?”
我们就这样扯着皮,我执意想知道为什么,而他却始终避而不谈。最后他终于说道:“你想知道为什么吗?是因为今天我自己也说不清那些思想。”
“那是怎么搞的,你是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的。”
“是的,我是一直在考虑这些问题,但从昨天起,我却弄不清楚了,而且简直是什么也不明白了,我不知这样会延续多长时间。”
“唉,算了吧。”
“你应该尽量理解我,”他说道,“两天以前,当我提议要你为我们做点工作时,要是我马上陈述这些思想观点,我敢肯定,我不仅会说得很有分量,很清楚明了而又能使人信服,而且你也会完全理解……今天,也许我也能动动嘴舌说出些词语来……但那将是一种机械的动作,我怎么说都会是言不由衷的……今天,”他吐字清晰地最后说道,“我简直对什么都不清楚了。”
“你对什么都不清楚了?”
“是的,我对什么都不清楚了。思想、概念、事实、回忆、信念,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像一种糊状物……我的脑子里充满了这种糊状物,”他用手指敲打着前额,“整个脑袋……像是臭屎一堆,使我恶心。”
我忧虑而又迷惑不解地看着他。他当时对此很恼火。
“你得尽量理解我,”他重复地说道,“今天对我来说,不仅是思想,一切写下来的、说过的或是想过的事,都变得无法理解……都显得那么荒谬……比如说……你知道《天主赞》这篇祷文吗?”
“知道。”
“你背诵一下。”
“天主在上,”我开始背诵起来,“你在天堂……”
“行了,”他打断了我,“现在你想想,这篇祷文多少世纪以来不知被人们背诵多少遍了……各人都怀着各自不同的感情……而我却一点也不懂……不管用什么方式……这篇祷文也许你能倒背如流了……但我还是一点也不懂。”
他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不仅是言语在我身上产生这样的效果……事物也是这样……还有人……你挨着我坐在这扶手椅的把手上,你以为我看得见你……但是我却没看你,因为我不理解你……我也可以触摸你,但我仍不理解你……我这就触摸你,”说着,他发狂般撕开了我的晨服,使我的胸脯**着,“我摸你的**……我感到了它的形状,它的温暖,它的轮廓,看到了它的颜色,它的突起……但我仍不知道它究竟是什么东西……我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圆圆的,热乎乎的,柔软的,白白的,鼓起来的东西,中间有一个小球,圆圆的,深褐色的……它用来哺乳,轻轻地抚摸时,让人感到很舒服……但我什么也不懂……我对自己说,它很美,它会勾起我的肉欲……但我还是什么也不懂……现在你理解了吗?”他一面气势汹汹地重复着,一面使劲地捏我的**,我疼得忍不住喊出声来。他马上放开了我,过了一会儿,他带着一种沉思的神情说道:“大概正是这种不理解,才导致那么多的人采取残暴的行为……他们试图通过他人的痛苦,重新建立与现实的关系。”
又是片刻的沉默。然后,我说道:“如果这是真的,那么当你必须去干某件事的时候,你是怎么对待的呢?”
“干什么事情?”
“我也不知道……你对我说过,你散发传单……你说你自己也写传单……要是你没有某种信念,你怎么写得出来,又怎么还去散发呢?”
他讥讽地哈哈大笑起来:“我会像真有那种信念似的去干。”
“这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几乎所有的人都是这样的,除了吃、喝、睡和**之外。几乎所有的人都做那些他们自己也不相信的事……难道你没有发现吗?”
他神经质地笑着。我回答道:“我没有发现。”
“你不会发现的,”他近乎是以一种侮辱人的口吻说道,“因为你活着,就是吃、喝、睡,你愿意时就**……干这一切,看来是不必作假的……这些已经够了……但同时又未免太少了。”他笑着,同时在我的大腿上猛拍一下,而后,就像往常一样,把我搂在他的怀里,紧紧地抱着我,一面摇晃着身子,一面不停地说道:“啊,你不知道?这就是不可琢磨的世界。你不知道,在这个世界上,从国王到要饭的叫花子,都那么不可琢磨,不可琢磨,不可琢磨,不可琢磨的世界……”
我任凭他这样做,因为我知道,在那种时刻,最好不生气,也不抗议,而是等他发泄完……但最后,我坚定地说:“我爱你……我就知道这个,这对我来说就够了。”他突然平静下来,简单地答道:“你说得对。”那天晚上像往常那样过去,我们没有谈论政治,也没有谈论他对谈论政治的无能为力。
当我独自一人时,我左思右想,得出了这样一个结论:事情也许就像他说的那样,他不愿意与我谈论政治,很可能是因为他认为我理解不了,还因为他怕我做出什么冒失的行为连累他。我不以为他是说谎,但我凭经验领悟到,谁都会有一天觉得整个世界在分崩离析,或者就像他说的那样,在这个世界上,人对一切都不理解了,连《天主赞》祷文也不知道了。我也是这样,当我感到不舒服时,或者因为什么缘故心情不好时,也有过类似烦恼、厌恶和迟钝的感情。他这样拒绝我了解他生活中最隐秘的部分,显然是有什么原因的。就像我已经说过的那样,他是不相信我的智慧,或者不相信我的谨慎。后来,我明白我错了,但已经为时太晚;他那幼稚和懦弱的病态心理才是他的致命弱点。
但在那种时刻,我想我应该退避几分,不能用自己的好奇心去打扰他。我就这样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