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发展:贾科摩回来了,同时那个被诬告入狱的女用人也有可能获释,而且我也用不着去顶替她。那天,贾科摩走后,足足有两个小时,我沉醉在幸福之中,回味着我的欢乐,就像欣赏一件刚到手的珍贵首饰或是一件珍宝似的,那样迷茫、愕然和呆愣,尽兴地玩赏。晚祷的钟声使我从沉思中惊醒过来。我想起了阿斯达利塔的劝告,想到得赶紧设法救出那尚在狱中的可怜女人。我穿好衣服,急匆匆地走出家门。
冬天夜长昼短,整个上午和午后的前几个小时,独自在家里遐想,或是在车水马龙、行人熙攘的大街上溜达,穿行在商店灯火通明的市中心是很惬意的。在一片喧闹声中,在那熙攘的人群中,在那令人眼花缭乱的灯光之下,我贪婪地呼吸着那清新的空气,顿时头脑清新,心情豁然开朗,感到由衷的高兴,狂喜的醉意,似乎一切困难都已冰解冻释了,于是我无所事事地在大街上闲逛,懒洋洋地观赏着变幻不定的街头景象,从而产生了转瞬即逝的感受。在那瞬间,似乎一切过失真的得到了宽恕,就像天主教祷文中所说的那样,不论我们的功过报应,只凭着一种神秘的慈悲心。人只有处在比较愉快或至少是比较满意的精神状态下才会有这种感触;在相反的情况下,城市生活往往给人带来一种荒谬、空虚的动乱之感,使人烦躁不安。那天,我心里特别高兴,这我已经说过;尤其当我到了市中心,走在熙来攘往的人行道上时,我发现自己真的很高兴。
我知道我得照说好的那样去教堂忏悔。也许是因为我事先就抱有这样的目的,而且我对自己想出的这个办法很满意,所以我胸有成竹,不急不忙,好像根本不放在心上。我就这样慢悠悠地从一条街走到另一条街,还不时停下来观看柜窗里陈列的商品。要是认识我的人见了我,肯定会以为我是想勾引来往的过路人呢。但实际上,我也并非一点没想。要是有个男子讨我喜欢,我会设法使他停下步子,但不是为了钱,而是出于一时的高兴和情感冲动。有几个男人让我非常讨厌,一见到我站在橱窗前看商品,就挨近我来那老一套,一开口就出价,要我陪伴他们。我没答理他们,连看也不看,便迈着庄重的步伐懒洋洋地继续在人行道上行走,就像他们根本不存在一样。
我满怀喜悦,心不在焉地走着,从维泰尔博回来后去忏悔过的那个教堂突然映入我的眼帘。那教堂大门正面的装饰是巴洛克式的,刚好耸立在一个五光十色的电影广告牌和一家袜店的橱窗之间、弧线形的街面旁,那门面装饰仿佛是隐现在黑暗中的一道屏风,那高高的三角墙顶上的两个吹着喇叭的小天使在附近一家商店招牌灯光的映照下,泛出淡紫色的光;教堂正门看上去像是一位布满皱纹的满面愁容的老妇人,戴着一条黑色的旧披巾,站在灯火通明的大街旁,在川流不息的行人之中,像是亲切地向我招手致意。我想起了那位听过我忏悔的漂亮的法国神父厄里亚,想起了我对他曾一时有过的那种爱慕之情;他是个见过世面的人,年轻、聪明,与别的神父截然不同,我想,要完成归还粉盒的使命,没有任何人比他更合适了。再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厄里亚神父已经认识我了,所以,向他忏悔那桩始终压在我心头的令我羞愧又害怕的事情,困难就少得多了。
我上了门前的大台阶,掀开了挡门的厚帘子,头上顶着一条小手绢走了进去。当我正用手指蘸圣水时,被圣水钵壁上的一幅雕塑小像吸引住了:一位**女人,高举着双臂在奔跑,头发披散,迎风飘拂,后面有一条狰狞的长着鹦鹉嘴的巨龙在追逐她,那条龙像人一样直着身子。从这个女人身上,我似乎看到了我自己,我想,我也是在逃避这样一条恶龙;只是,我似乎是在绕着圈子跑,有时候,与其说是在逃跑,还不如说是在追寻一种欲望,是在满心喜悦地追赶一条丑态百出的恶龙。我背对圣水钵转过身去,面对教堂祭台画了个十字,我觉得那教堂还像我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样零乱、阴暗和凄凉。跟当初一样,教堂里一片昏暗,但大祭台上耶稣受难像四周的蜡烛都亮着,一层一层的,黄铜材质的亮铮铮的枝形大烛台、银制的圣器与烛光交相辉映。供奉圣母的小教堂也有灯光照明,我曾在那儿虔诚而又徒然地祈祷过,两个保管祭器的堂守正站在梯子上,往窗沿上悬挂带有金色边饰的红色帷帘。我发现厄里亚神父的那个忏悔室已有人占了,就跪在大祭台前的一个草垫椅上,心里没有丝毫激动,只想迫不及待地处理完粉盒的事。那种心情很不寻常,是一种夹杂着快乐、急躁、满意和不无自负的心情,是一种一个人打算做一件已酝酿很久的善事的心情;但我多次察觉到,这种由于发自内心的迫切而失去理智的做法,最终往往会把事情搞糟,不如经过深思熟虑再处置,危害要小得多。
当我见到有人从那个忏悔室里出来时,就径直朝那里走去,我跪了下来,还未等听我忏悔的神父说话,就急忙开口说道:“厄里亚神父,我不是来做一般的忏悔的……我是来告诉您一件十分严重的事,我想求您帮个忙,我肯定您是不会拒绝我的。”
小格栅的那一头传来了神父低沉的声音,他叫我说话。我深信格栅那边肯定是厄里亚神父,我似乎看到了他那漂亮的脸颊紧贴着凿有小孔的黑色栅隔板。我顿时产生一种信仰和虔诚之感,那是我进教堂以后第一次感受到的。我魂不附体,仿佛带着一具污斑的**躯体跪在格栅前的台阶上,霎时间,我又觉得自己像是一个没有肉体的灵魂,一个逍遥自在的幽灵,由气和光组成。听人说,人死了以后就是那样的。我觉得厄里亚神父也是这样的,他的灵魂比我的灵魂要光辉明亮得多,它从肉体的束缚中解脱出来,使忏悔室的格栅、隔板以及四周的黑暗消逝不见了,似乎他本人就站在我的面前,是那样光彩夺目,那样令人欣慰。也许,每当人们跪下来忏悔时,都应该有这种感受。不过,在此以前,我从来没有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过。
我闭着眼睛,前额靠在格栅上,开始忏悔起来;我把一切都说了。我说到了我干的那一行,说到了吉诺、阿斯达利塔和松佐涅奥;我说了偷窃一事,说到了凶杀案。我告诉了神父我的名字、吉诺的名字,以及阿斯达利塔和松佐涅奥的名字。我说了我行窃的地方,说了凶杀案发生的地点,还有我的住址。我还描述了这些人的外貌特征。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支配着我这样做的。就像长时间不搞清洁卫生的家庭主妇,在最后下决心重新清扫屋子的时候,非要把最后一颗尘土扫净才罢休,连留在家具底下或角落里的灰尘绒球也不放过。我就这样一五一十地叙述着,说完后,似乎卸掉了思想包袱,觉得轻松多了,心灵也更纯净了。
我自始至终以一种平静的语调叙说着,说得入情入理。神父一言不发地一直听我说完,中间也没打断我。我说完后,出现一片寂静。随后,传来了一个可怖的声音,这声音缓慢、温柔而又油滑:“我的姑娘,你对我说的事太可怕了,骇人听闻,简直令人难以置信……但你来忏悔了,这就很好……现在我将尽力帮助你。”
上次是我生平第一次来这个教堂忏悔,也是唯一的一次,到现在已经过了很长时间了。我怀着充满自豪的恻隐之心,在仁慈的感情的激励下,几乎忘了厄里亚神父那令人感到亲切的独特的细节,他说话时带着法国音。而现在与我说话的神父,却没有任何明显的外乡口音,他说的是标准的意大利语,乃是许多神父发出的那种特有的、呆板而又单调的声调。我突然醒悟过来,立即一阵颤抖,我怎么迷糊了?好像人怀着喜悦和亲切的心情去采摘一朵美丽的鲜花,指尖碰触到的却是冰凉蠕动着的蛇身一样。我发现,听自己忏悔的神父不是自己想象中的那个,这使我感到意外和扫兴,再加上那人阴阳怪气的说话声调,更使我的心灵蒙上一层恐怖之感。但我还是鼓起勇气结结巴巴地说道:“不过,您真是厄里亚神父吗?”
“正是,”那陌生的神父回答说,“怎么,莫非你以前来过这里?”
“来过一次。”
神父沉默了片刻之后,又说道:“我得把你说的一切逐条考虑一番……这里面牵涉的事情很多,有些与你有关,有些与你无关……在那些与你有关的事情中,你不感到自己犯下了十分严重的过错吗?”
“是的,这我知道。”我低声地说道。
“你悔恨吗?”
“我想是的。”
“如果你真心悔过,”他以慈父般的声音语重心长地说道,“你就一定有希望得到赦免……可惜不光是你一个人……还牵涉别人,其中还有别人的过失和罪孽……你是一件骇人的凶杀案的知情人……有人被别人以恐怖的手段杀害了……你从良心上不觉得应该揭发那个罪犯,说出他的名字,使他受到应有的惩罚吗?”
他是启发我揭发松佐涅奥。作为神父,我不能说他不该那么做。但他以那种方式,用那种声音,在那种时刻,又如此拐弯抹角地提出那样的建议,这就增加了我的猜疑和恐惧。“要是我说出是谁干的,”我结结巴巴地说,“我也得去坐牢。”
“人与上帝一样,”他立刻回答道,“他们会考虑到你的牺牲和你的忏悔的……法律不仅是用来治罪的,法律同时也是宽恕的……但需要以忍受某种痛苦作为交换条件,那种痛苦比死者在临终时所受的痛苦要轻得多,你为了伸张已被可怕践踏了的正义,将做出你的贡献……哦,难道你没有听见死者在绝望地哀求凶手饶命时发出的惨叫声吗?”
他又继续劝导我,小心翼翼又不无得意地从神职人员惯用的术语中,选择符合他身份的词语。但现在我只想赶紧走,近乎歇斯底里。我急忙说道:“真要揭发,我也得好好想一想……我明天再来告诉您我的打算……明天我能找到您吗?”
“当然,什么时候都行。”
“那好吧,”我心慌意乱地说道,“……眼下,我只求您帮我把这东西交上去。”说完我就沉默不语了,神父在简短地祈祷后,又问我是否真的悔罪,是否真的下决心改变生活了,在得到我肯定的回答后,他就赦了我的罪。我画了一下十字,从忏悔室里出来。此时,他也打开了忏悔室的小门,站在了我面前。他的外貌比他的声音更使我害怕。他小小的个子,大脑袋像睡落枕了似的朝一边歪着。我当时急着想走,心里怕得要命,都没来得及好好看他。我隐约记得,他有一张黄褐色的脸,高高的前额很苍白,眼睛深陷在眼眶里,鼻子很塌,鼻孔奇大,不成形的大嘴巴上的两片弯弯的嘴唇呈紫色。他并不老,但看不出他有多大年纪。他双手合拢在胸口,一边摇着头,一边用痛心的语气说道:“可是,亲爱的姑娘,你为什么不早来呢?为什么?要是你早些来,可以避免多少可怕的事情啊。”
我本想按我想的回答,是上帝不愿意我早来;但我克制住没说出来,我从手提包取出粉盒放在他的手里,诚挚地说道,“请您赶紧去办……一想起那可怜的女人为了我的过错而被关在牢里,我心里有说不出来的难受。”
“我今天就办。”他回答说。他把粉盒紧按在胸口,带着无奈和痛苦的神情摇晃着脑袋。
我低声向他道了谢,点头示意告别之后,就急忙走出教堂。他仍站在那忏悔室旁边,双手紧捂着胸口,摇晃着脑袋。
我到了大街上,竭力使自己冷静下来,以便思考一下所发生的一切。我不像当初那样焦虑和惊慌了,我明白,现在我是在担心神父是否会保守我忏悔的秘密;我力图给自己分析一下这种担心的根据何在。我明白,谁都知道接受忏悔是神父的事情,作为圣事礼仪,是不可侵犯的。我也知道,任何一个神父,即使再堕落,似乎也不可能这样亵渎神灵。但从另一方面看,他那样规劝我揭发松佐涅奥,使我很担心,要是我不去揭发,他就会向警察报告,说出帕莱斯特罗大街凶杀案的罪犯的名字的。他的声音和外貌使我特别害怕,我担心会发生更糟糕的事情。我性格敏感,行动又欠考虑,就像某些动物一样,对危险有一种本能的嗅觉。我头脑里想到的所有能安慰自己的理由,在这种天生的嗅觉和预感面前,似乎都站不住脚了。忏悔的秘密神圣不可侵犯,这是千真万确的,我想:“不过,除非出现什么奇迹,否则,就不能阻止那个神父去揭发松佐涅奥、我和其他人。”
另外,还有一件事使我感到大难临头,那就是第一个听我忏悔的神父被第二个所替代了。很明显,那个法国修士不是厄里亚神父,尽管他上次是在挂着厄里亚名牌的忏悔室里听了我的忏悔。那么他是谁呢?我后悔没有向真正的厄里亚神父打听一下。但我又担心那丑陋的神父会说他一无所知,因为这样会加深那位年轻的法国修士在我脑海中出现过的形象。那位法国修士真像是某种幽灵一样,不仅与其他神父很不一样,而且在我生活中出现和消失的方式,也使我觉得他确实是个幽灵。我甚至怀疑自己究竟是否见过他,或者是否见到他本人。我想,那兴许是我的一种幻觉,因为现在我发现,他与圣像中的耶稣很相像。要是这是真的,要是基督真是在我痛苦的时刻出现过,听到了我的忏悔,那么,现在那个肮脏丑陋的神父取代了他,显然是一种不祥之兆。这就是说,在我极度痛苦的时刻里,宗教在精神上背弃了我。就像人在非常紧急的情况下打开了贮藏金币的保险箱,结果发现里面尽是些尘土、蜘蛛网和耗子屎之类,而不是金币了。
我预感到忏悔后必将大祸临头,我怀着这种心情回到了家,没吃晚饭就上了床,心想,那是我被捕之前在家里度过的最后一个夜晚了。不过,应该说,我不感到害怕了,也不想逃避自己的命运。我起初的惧怕心理,是女人精神上共有的软弱性导致的,现在我不害怕了,这不仅是对这种命运安排的顺从,而且是心甘情愿地接受这威胁着我的厄运。我甚至还有一种欲望,索性让自己掉入深渊的最底处。我似乎觉得,一个人若是不幸到了顶点,反倒不以为然了;我想,大不了就是一死,而死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可怕的,这样一想,心里倒感到有些安慰。
第二天,我白等了一整天,警察局没来人查访。过了一整天,接着又是第二天,没有任何迹象表明我有什么可忧虑的。我始终未出家门,甚至连自己的屋门也没跨出,我不再担心我的轻率从事究竟会带来什么后果了。我又想起了贾科摩,认为在神父告发我之前,务必见他一面。到了第三天的傍晚时分,我没有多想就起了床,仔细穿好衣服,走出了家门。
我知道贾科摩的住址,约摸二十分钟之后我就到了他家。我正想跨进大门时,突然想到没有事先告知他我要来,顿时感到有几分胆怯。我生怕他不欢迎我,或者干脆把我撵出来。我把原来急切的步子放慢了,后来我停在一家商店前,心里无限惆怅,不知是否该回家,等着他下决心来找我。我懂得,在我们的关系刚刚建立起来时,尤其应该慎重和明智,千万别让他知道我眷恋他、没有他似乎我都活不成。可是,从另一方面看,就这样回去,似乎太叫人扫兴了,况且,我正为忏悔一事而深感不安,我需要见到他,哪怕只是为了排解我心头的烦忧。我的视线落在面前的商店橱窗上,那里摆着衬衫和领带,我突然想起,我曾答应过给他买一条新领带,换下他那条破成丝缕的旧领带。人在恋爱时,头脑就无法保持理智。我对自己说,就以送领带为名去看他;殊不知,我送这礼物本身就证实了我对他的爱意,不仅主动,而且是急不可耐的。我走进商店,挑选了好一阵,最后才买了一条带红条的灰色领带,那是最漂亮的、价钱最贵的一种。售货员总想对顾客购物施加自己的影响,卖领带的人冒昧而又带有几分殷勤地问我,戴领带的人头发是金黄色的还是棕色的。“是棕色的。”我慢吞吞地答道,同时我发觉自己在说“棕色的”时,声音中充满着柔情,我不禁满脸绯红,心想也许售货员注意到我的声调了。
寡妇梅多拉吉住在一幢阴暗的旧楼的五层,窗户朝向台伯河岸。我一口气爬了八级楼梯,未等喘口气就去按门铃,那扇门开在一个阴暗的角落里。门很快就开了,贾科摩出现在门口。“哦,是你。”他惊讶地说道。显然他像是在等什么人。
“可以进来吗?”
“当然可以……从这儿走。”
他领我穿过黑漆漆的前厅,走进了一间客厅。客厅也很暗,窗上安着圆形的红色铅框玻璃,跟教堂里一样;我隐约看见许多镶嵌着珍珠贝母的黑色家具。客厅中间有一张圆桌子,桌上放着深蓝色水晶玻璃做的老式酒具。里面铺着好几块地毯,还有一张掉了不少毛的白熊皮。客厅里的一切陈设都是旧的,但干净整齐,似乎这里自古以来就笼罩着一片寂静。我走到客厅的尽头,坐在一张长沙发上,我问道:“你是在等什么人吧?”
“没有……你来干什么?”他说话很不客气。但我觉得他并没生气,只是感到意外。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我微笑着回答道,“因为我想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为什么?”
“我肯定,最迟明天他们就得来抓我,把我关进监狱。”
“进监狱……你胡说什么呀?”
他的声音和脸色都变了,我懂得他是为自己担心,也许他以为我告发了他,或是我把他的政治活动泄露给了什么人,把他牵连在内了。“别担心,”我又微笑着说道,“这与你毫无关系,一点关系都没有。”
“我不担心,”他赶忙纠正说,“我是弄不明白,没有别的……你要进监狱?为什么?”
“你关上门,坐到这儿来。”我指着长沙发,叫他坐到我旁边。
他去关上了门,然后就坐在了我身边。于是,我十分平静地对他叙述了有关金粉盒的全部真相,还告诉他我去教堂忏悔的事。他低着头听着,看也不看我一眼,一面还啃着手指甲,这表明他对此事颇感兴趣。我最后说道:“我敢肯定,那个神父一定会搞什么名堂……你说呢?”
他摇摇头,眼睛不望着我,只看着面前那些铅框窗玻璃:“他不该这样……我根本不相信他会这样做……不能因为神父长得丑陋就……”
“你要是亲眼见到他就知道了。”我敏捷地打断了他。
“你因为他长得像个丑八怪,就认为他一定会干出这一类事来……当然,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确如此。”他急忙笑着补充道。
“照你这么说,我用不着害怕啦?”
“是的,反正你也毫无办法……不取决于你。”
“你真能说……人家的确是因为害怕才感到害怕的……这由不得自己。”
突然他做了个亲昵的动作。他把一只手放在我的脖子上,笑着摇了摇我,并说道:“不过,你不害怕……不是吗?”
“我没说过我害怕。”
“你不害怕,你是个勇敢的女子。”
“老实对你说,我曾经害怕极了……我吓得躺在**,整整两天都没起来。”
“是啊……但后来你就来找我,平静地告诉了我这一切……你不知道害怕是怎么回事。”
“那我该怎么办?”我勉强地微笑着说道,“我可不能因为害怕就大喊大叫的。”
“你并不害怕。”
一阵沉默以后,他以一种使我颇感吃惊的异样口吻问我:“你的那位朋友松佐涅奥,我暂且把他称作你的朋友,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像他那个样子的人很多。”我笼统地说道。关于松佐涅奥,当时我觉得没什么好说的。
“可他是什么样子?你不妨形容一下嘛。”
“怎么?你想叫人逮捕他?”我笑着说,“你别忘了,那样一来我也得去蹲监狱。”然后,我又接着说道:“他金黄色的头发……矮矮的个子,宽宽的肩膀……苍白的脸,天蓝色的眼睛……总之,没有什么特别的……他唯一的特点,就是力大无穷。”
“力大无穷?”
“从外表看不出他有这么大的力气……不过,要是你摸摸他的胳膊,就知道跟铁打的一样。”我见米诺[1]听得很带劲,就把松佐涅奥与吉诺斗殴一事也告诉了他。他对此未加任何评论,但最后他问道:“你认为松佐涅奥是有预谋的吗?……我是说,他是否事先有所考虑,然后才下毒手的?”
“怎么可能呢,”我回答说,“他从来不会算计什么……他一拳把吉诺打趴在地之前,大概连想也没想到过要这样做……对珠宝商也是如此。”
“那他干吗要那样干?”
“他就那样干了……因为他控制不住自己……就像一只猛虎……时而驯服,时而张牙舞爪地向你扑来,谁知道是怎么回事。”接着,我把自己与松佐涅奥的关系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说他怎样揍我,在黑暗中又怎样威胁要杀死我。我最后说道:“他干什么事,向来不考虑后果……一种强烈的冲动会使他突然控制不住自己……那时候,最好离他远一点……我相信,他到珠宝商那里的确是想出手金粉盒的……是珠宝商触怒了他,他才把人杀了。”
“不过,他是个凶残的人。”
“你愿意怎么说他就怎么说吧。”我竭力想搞清松佐涅奥杀人时的那种狂怒情绪在我思想上激起的感情,补充道,“一种类似驱使我爱你的那股冲动……为什么我爱你?只有上帝知道……那么为什么松佐涅奥会一时动了杀机呢?也只有上帝知道……我觉得这类事情是无法加以解释的。”
他在思考着。然后,他抬起头来问我道:“那你觉得,我对你有一种什么冲动呢?你以为我对你有爱的冲动吗?”
我生怕他说不爱我。我用手捂住他的嘴央求道:“求求你……请你别说你对我有什么感觉。”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知道……我不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也不想知道……我爱你,这对我已经足够了。”
他摇摇头说道:“你不该爱我……你应该爱松佐涅奥那样的男人。”
我惊愕不已:“你说什么?一个罪犯?”
“就算他是个罪犯吧……但他有你说的那种情感冲动……松佐涅奥既然有那种杀人的冲动,我肯定,他也一定会有爱情的冲动……这是十分简单的道理,无须多加解释……可是我……”
我没等他说下去,就争辩说:“你不能把自己与松佐涅奥相提并论……你是你;他是个罪犯,是个魔鬼……而且他不可能有什么爱情的冲动,这样的男人不可能有什么爱……对他来说,仅仅是肉欲上的满足……我对他来说,与别的什么女人没什么两样。”
他似乎并不信服,但他没说什么。我利用这片刻的沉默,伸出一只手,顺着他的手腕,插进他的衣袖里,想摸摸他的胳膊。“米诺。”我说道。
我见他一怔。“你怎么叫我米诺?”
“这是你的名字贾科摩的昵称……我不能这样叫你吗?”
“能,能……你可以这样叫我……只是我家里的亲人才这样叫我的……就是如此。”
“你母亲是这样叫你的吗?”我放开他的手腕问道,同时把手伸到他领带底下,并从他的衬衫对襟中间插进去,摸着他的胸脯。
“对,我母亲就是这样称呼我的。”他带着颇有几分不耐烦的神情说道。过了一会儿,他又以一种既傲慢又嘲讽的特别口吻说道:“不光是这件事上,还有好多方面你与我母亲的说法一模一样……实际上,你们对一切都几乎有同样的看法。”
“你能举个例子吗?”我问道。我心情很激动,几乎不再听他说话了。我解开了他衬衣的纽扣,想用手去摸他那孩子般娇弱俊美的肩膀。
“譬如说吧,”他回答道,“当我对你谈到我热心于搞政治时,你马上怕得要命,大声嚷道:‘那可是犯法的……太危险了……’我母亲也一定会以同样的口气那么说的。”
想到我竟像他的母亲,我心里很高兴,首先因为那是他的母亲,其次是因为我知道他母亲是个阔太太。“你真傻,”我温柔多情地说道,“这有什么不好的呢?这就是说,你母亲爱你,就像我爱你一样……搞政治的确是很危险的嘛……我还认识一个青年,他们把他抓起来了,他在牢里已待了两年了……再说又有什么用处呢?不管怎么说,那些人势力大,他们动不动就把人抓进监狱……我觉得,没有政治也能生活得挺好。”
“真像我的母亲,”他又高兴又嘲弄挖苦地大声说道,“跟我母亲说的一模一样。”
“我可不知道你母亲是怎么说的,”我回答说,“但是我相信,无论她怎么说,都是为了你好……你应该把政治搁在一边才对……你又不是个政治家……你是大学生……大学生应该念好书才是。”
“读书,得个学位,谋个职位。”他喃喃地像是在自言自语。
我没有搭腔,只是把脸凑近他,把嘴唇伸过去。我们亲吻了一下,然后又分开了,而他似乎后悔吻了我,以一种屈辱和敌视的神情看着我。我用亲吻中断了那有关政治的一席谈话,生怕惹怒了他,我又补充说道:“不过,你愿意怎么干就怎么干,我管不着……而且,我既然已经来了,要是你愿意……你可以把那包东西交给我……就像我们说定的那样,我会把它保存好的。”
“不,不,”他赶忙回答说,“现在可不行……你与阿斯达利塔有那种关系……以后要是让他发现了那就麻烦了。”
“什么?阿斯达利塔那么危险吗?”
“他坏透了。”米诺严肃地回答道。
我突然心血**,想故意刺一刺他的自尊心。然而我并不带什么恶意,几乎是很亲切的。“其实啊,”我温柔地说道,“你根本就没打算把那个包托付给我。”
“我要是不想交给你,干吗对你谈到它呢?”
“你可别生气,请你原谅我……我想你对我谈到了那个包,无非是想让我觉得你很了不起……让我知道你是认真地在从事某些非法的危险活动。”
他发火了,我心里明白,我是打中了他的要害了。“一派胡言,”他大声嚷道,“你是个大笨蛋。”但他在平静下来之后,却又疑惑地问道:“不过……你怎么会这样想呢?”
“我也不知道,”我微笑道,“是你办事的那种方式……也许你自己没有意识到,你给人一种并不是认真搞政治的印象。”
他做了一个滑稽的动作,好像是冲着他自己似的。“然而,这可是些十分严肃的事情。”他说道。他站起身来,伸出纤瘦的手臂,以一种假嗓音慷慨激昂地背诵道:
“我的刀剑,给我刀和剑:
我将孤军奋战,
我将独自倒下死去。”
他像个木偶似的手舞足蹈,显得特别滑稽可笑。我问他:“是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他回答道,“是句诗。”令人奇怪的是,他忽而由激昂慷慨变得那么灰心丧气了,忧郁地沉思着。他重又坐下来诚挚地说道:“可是……你看……我的确是认真干的……我真希望自己被捕……到那时,我将向大家表明我是真干还是假干。”
我什么也没说,只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然后又用手掌托住他的脸,说道:“你的眼睛真漂亮。”那是真的,他的眼睛的确很漂亮,又大又温柔,显得那么热切和天真。他又窘迫不安起来,下巴开始颤抖。我悄声说道:“我们干吗不到你的房间里去呢?”
“你想也甭想……我的房间紧挨着寡妇住的屋子……她待在屋子里,开着房门,窥视着走廊……”
“那就到我家去吧。”
“太晚了……你住得又远……过一会儿,我有几位朋友要来。”
“那我们就在这里。”
“你疯啦!”
“还不如说你是害怕了,”我坚持道,“你不怕搞政治宣传……至少你是这么说的……但你却怕别人看见你在客厅里与一个爱你的女人在一起……这有什么了不起的?大不了让寡妇把你撵走……你另外再去找间房子住。”
我知道,只要一触及他的自尊心,你要他怎么样都行。实际上,他似乎也被说服了。说实在的,他现在也有一种与我一样的强烈欲望。“你疯了!”他重复道,“不过,让人把我从这里撵走比被人抓起来更麻烦……而且,我们躺在哪儿呢?”
“就在地上,”我充满柔情地轻声说道,“我告诉你怎么来。”他现在似乎也心慌意乱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我从长沙发上站起来,不慌不忙地躺在地上。地上铺着很厚的地毯,房间中央是一张桌子,上面放着一套酒具。我把头和上身伸进桌子底下,躺在地毯上;我拉着米诺的一只胳膊让他压在我身上,他显得有点勉强。我头往后一仰,闭上了眼睛,我闻着地毯上长年累月积攒的尘埃和绒毛味,觉得是那么香,那么令人陶醉,就像躺在春天的田野里,闻到的是花草的芳香,而不是脏地毯的臭味。米诺压在我身上,在他身体重量的压力下,我感到了地板的硬度,但我很高兴,因为我的身体成了他的褥垫了,他不会被地板硌到。接着,我感到他在吻我的颈脖和脸颊,我欣喜万分,因为以前他从未这样吻过我。我重又睁开眼睛,脸歪向一边,脸颊贴在粗糙的地毯上,我看到了地毯外面的一大片涂蜡的拼花地板和门口那两扇房门的底部。我深深地舒了口气,闭上了眼睛。
米诺先站起来了,可我还仰躺在那儿,一只胳膊放在脸上,衣服往上掀着,两腿叉开着,我很快活,好像自己已消融在幸福之中,我的脊背贴着硬地,鼻腔充斥着尘埃绒毛味,可以就这样躺很久不起来。我似乎已心醉神迷地入睡了一会儿,似乎梦见自己在鲜花怒放的田野里,躺在草地上,头上是阳光明媚的蓝天,而不是一张桌子。米诺肯定以为我感到不舒服了,因为我感到他在推我,并小声地说道:“你怎么啦?你躺着干什么?快,快点起来。”
我费劲地把手臂从脸上挪开,慢慢地从桌子底下钻出来,站立起来。我高兴地微笑着。米诺靠在餐具柜上,躬着背默默地看着我,他气喘吁吁,带着一副茫然而怨愤的神情。“我不想再见到你了。”他最后说道。这时,他躬着的身子下意识地抖动了一下,像断了发条的木偶似的。
我微笑着回答道:“为什么?……我们彼此相爱……我们应该再见面。”我挨近他,柔情地抚摸他。但他慌忙转开那白净的脸,又说道:“我不想再见到你了。”
我知道,他之所以如此敌视我,是因为他后悔自己向我让步了。他从来不甘心就这样痛痛快快地毫无反悔地爱我,就像一个人决心做一件自己不愿意而且又不知道该不该做的事情一样。但我相信,他这样不高兴是暂时的,而且无论他怎样克制和怎么恼恨,他对我的欲望终究会战胜他那种奇怪的禁欲的意念。所以,我对他说的话毫不在意;我想起了我给他买的领带,朝墙上的托架走去,刚才我把手提包和手套都放在那里了。同时,我说:“得了,别那样不高兴……我以后再也不来这里了……这样行了吧?”
他没有回答。此时,客厅的门“砰”的一声打开了,一个上了年纪的女用人带进来两个男人。第一个进来的人用又低又粗的声音说:“你好,贾科摩。”
我意识到这两个人准是他政治上的同伴,就好奇地看着他们。那个说话的人个子真高,他比米诺高,宽宽的肩膀,看上去像个职业拳击家。他有一头蓬乱的金黄色的头发,天蓝色的眼睛,塌鼻子和红红的不成形的嘴巴。不过他的神情诚挚坦率,羞涩中夹杂着一种纯朴憨厚,这使我对他颇有好感。尽管已是冬天,但他没穿大衣,他外套里面穿了一件白色的厚绒衣,领子高高的,使他显出一副运动员的气派。毛衣的袖子翻卷着,露出一双红红的大手,他手腕很粗,给我留下很深的印象。他一定很年轻,大概与贾科摩是同龄人。另一个人约有四十岁,从他的衣着打扮和神态看,像个普通公民,而那位年轻人,看上去却像是工人或是农民。那个中年人个子很矮小,站在他那大高个子的同伴旁边显得过分瘦小。他黑黝黝的,一副镶着玳瑁边的大厚眼镜把他的整张脸都快遮住了。眼镜下长着塌鼻子和一张又宽又大的嘴巴,笑起来时嘴角都快到耳朵根了。瘦削的脸颊上长着一脸黑胡子,衣领都已磨损,一身破旧的衣服上油迹斑斑,使他那瘦小的身躯显得晃晃****的。他总体给人一种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感觉,似乎穷也有穷的快乐。说实在的,这两个人的样子使我感到惊讶,因为米诺的穿着打扮无形中显得高雅,他从很多方面表明自己跟他们是属于不同的社会阶层。要是我没看见他们问候米诺,或是米诺没向他们打招呼的话,我怎么也不能相信他们会是他的朋友。但我对大个子有一种本能的好感,而对小个子却又有一种本能的反感。大个子尴尬地笑着问道:“我们也许来得太早了吧?”
“不,不,”米诺不安地说,他晕晕乎乎,好像很难恢复过来似的,“你们挺准时。”
“准时是国王宫廷里的礼节。”小个子搓着双手说道。突然,他出人意料地发出一阵哈哈大笑,好像那句话说得很妙。然后,他又同样出人意料地收敛起笑容,变得十分严肃,使人简直怀疑他刚才是否笑过。
“阿特里亚娜,”米诺吃力地说道,“我介绍一下这两位朋友……这是杜里奥,”他先指着小个子说,“这是托马索。”
我注意到他没介绍他们的姓,我想他说的名字也可能是假的。我微笑着把手伸给他们。大个子紧握了一下我的手,把我的手指都捏疼了;那小个子的湿漉漉的汗手,把我的手都沾湿了。小个子说:“非常高兴认识你。”他说话的那种郑重其事的口气,令人觉得滑稽可笑;那大个儿只是简单地说:“你好。”而我却觉得很亲切。我还注意到他说话略带些口音。
我们默默地相互看了一阵。“贾科摩,”大个子说道,“要是你愿意的话,我们可以走……要是你现在有事,我们明天再来。”
我望着米诺,只见他一怔;我意识到他是想叫他们留下,让我走。我现在对他太了解了,知道他不会有别的做法。几分钟之前我曾委身于他:我的脖子上还有他双唇亲吻过的印记,肉体上还有他双手紧搂过的感觉。我有顺从忍让的秉性,但我那做过奉献的美丽的身躯却不愿意受到亏待。我朝前走了一步,不客气地说道:“对,你们最好走吧,你们可以明天再见面……我还有好多话要同米诺说。”
米诺惊讶地表示反对,很不高兴地说:“可是我得与他们谈谈。”
“你明天再跟他们谈吧。”
“好吧,”托马索温厚地说道,“你们决定吧……你要是想叫我们留下,你们尽管说……如果想要我们走……”
“我们不问更多的。”杜里奥说完,就像刚刚那样哈哈大笑起来。
米诺还是犹豫不决。我的躯体又不由自主地冲动起来,我提高了嗓门,挑衅地说道:“你们听着,几分钟之前,我与贾科摩在这儿的地上亲热了,就在这块地毯上……要是你们是他,你们会赶走我吗?”
我看米诺似乎脸红了。他肯定慌了神,他恼怒地背过身去,朝窗口走去。托马索匆匆看了我一眼,然后面无笑容地说:“我明白了……我们走吧……贾科摩,我们明天还是这个时候见面。”
可是,我的话好像使小个儿杜里奥心神不定了。他张着嘴,深度近视眼镜下的双眼睁得大大的。他肯定从来没有听见过说话这么放肆、脸皮这么厚的女人,在这一瞬间,他头脑里不知会闪过多少**猥亵的念头。不过,大个子从门口叫他:“杜里奥,我们走吧。”小个子尽管没有把他那傻呆又贪婪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开,但还是倒退着步子走到门口出去了。
我等他们走后,就走到米诺跟前,他正背对着屋站在窗口那儿,我用一只手臂搂住他的脖子:“现在你一定无法容忍我了。”
他慢慢地转过身来,看着我。他目光中带有几分怒火;但当他看到我那温柔而又含情脉脉的脸容时,他的目光也变得天真无邪了,他以一种理智而近乎忧伤的语气说道:“现在你得意了吧?你如愿以偿了。”
“是的,我很高兴。”我紧紧地拥抱着他说道。他由着我这样拥抱他,然后问道:“你想跟我说什么事?”
“没什么事,”我回答道,“我就想今晚能与你在一起。”
“可我过一会儿就得吃晚饭了……”他说道,“我在这里吃晚饭……在梅多拉吉寡妇家里。”
“那好啊,你请我一起吃晚饭吧。”
他看了看我,对我的这种胆量报以微笑。“那好吧,”他无奈地说道,“我现在去告诉她一下……我怎样介绍你呢?”
“随便你……就说我是你的亲戚。”
“不……我就说你是我的未婚妻……你说呢?”
听到他这么说,我真不敢流露出我有多么高兴。我假装无动于衷地说道:“我无所谓……只要我们能待在一起……说我是未婚妻或是别的什么都行。”
“你等一下,我马上就来。”
他出去后,我走到客厅的一角,把衣服往上提了提,匆匆地扣好衬裙的搭扣,刚才**时匆匆忙忙的,加上他的朋友们突然来访,衬裙都让我弄皱了。我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看到了绸裙下好看的大腿,它在那些旧家具中,在那寂静沉闷的氛围中,使我产生了一种奇特的感觉。我想起了如何与吉诺在他女主人卧室里**,如何偷盗了粉盒,我情不自禁地把我生活中那遥远的一幕幕与眼下的情景比较。当时我感到空虚,感到痛苦,有一种报复心理,即使不是直接向吉诺报复,至少是向这个世界报复,是它通过吉诺残害了我。而现在,我却这么高兴、自由和轻松。我又一次意识到,自己是真的爱着米诺,即使他不爱我,我也不在乎。
我整了整衣服,走到镜子跟前又理了理头发。门在我背后开了,米诺走了进来。
我希望他在我照镜子的时候,靠近我,并拥抱我。但他却走到客厅尽头,坐在一张沙发上。“已经说好了,”他点燃了一支烟,说道,“她们加了一套餐具……过一会儿我们就去吃饭。”
我离开镜子,走过去坐在他身边,用胳膊挎住他的胳膊,紧紧地依偎在他身上。“刚才那两个人,”我随口说道,“是搞政治的吧,是不是?”
“是的。”
“他们不会很有钱的。”
“为什么?”
“至少从他们的穿着上能判断出来。”
“托马索是我管家的儿子,”他说道,“另一个是小学教师。”
“我不喜欢那个人。”
“谁?”
“那个小学老师……那位有点龌龊,当我说我与你做了爱时,他那样看我。”
“看得出他喜欢你。”
我们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我说道:“你不好意思介绍我是你的未婚妻……要是你想,我这就走。”
我明白,唯有用这样的办法,才能迫使他对我做些亲昵的动作,讹诈他说,他是因为我而感到羞耻。果然,他马上用一只手臂搂住我的腰说道:“把你当成我的未婚妻,这是我建议的……我干吗要为你感到羞耻?”
“我也不知道……我见你情绪不好。”
“我不是情绪不好,我是晕乎了,”他几乎是用合乎科学的逻辑口吻说道,“是因为我们刚亲热过……你得给我时间恢复过来。”
我注意到他的脸色仍很苍白,烦恼地抽着烟。我说:“你说得对……对不起……但你总是那么冷淡,老是避着我,我都要疯了……要是你换个样子,刚才我也就不会赖着不走了。”
他扔掉了香烟,说道:“我并不是冷漠,也不是不好交往。”
“但是……”
“我很喜欢你,”他专心地看着我,继续说道,“其实,刚才我是违心地顺从了你。”
我听他这么一说,心里很得意,一声不吭地低下了眼睛:“但是我想,你说得很有道理……这不能说是爱。”
我的心像是被揪住了似的,情不自禁地低声说道:“那么,对你来说,什么是爱情呢?”
他回答说:“要是我爱过你,刚才我就不会想叫你走……而当你不想走的时候,我也不会那样发怒的。”
“你发火了?”
“是的……而现在我就会跟你轻松愉快地聊天,从容自在而又诙谐风趣地闲聊……我将会与你亲热,恭维你,亲吻你……我将与你谈到未来的一些打算……爱情难道不就是这样吗?”
“是的,”我轻声说道,“至少,这是爱情的表现。”
他沉默了许久,然后很不高兴地谦卑地说道:“我干什么都是这样……不喜欢做这些事,也不用心去体察……但我心里很清楚该怎么做,有时候看上去也很沉着地在做……我就是这个样子,看来,我似乎改不了。”
我竭力克制自己,回答道:“我就喜欢你这样的……你别担心。”说罢,我激动地拥抱他。几乎是在同一瞬间,门打开了,上了年岁的女用人探头进来告诉我们,晚饭已准备好了。
我们从客厅出来,沿着走廊向餐厅走去。对那间屋子和屋子里的人以及其他一切细节,至今我仍记忆犹新。当时,我就像相机的感光片一样敏感。与其说是我自己在行动,还不如说,我是睁大着眼睛忧郁地注视着自己的行动。也许这是一种逆反情绪支配着我的结果。它使我们看到了非我所愿的令人痛苦的现实。
不知为什么,我看着梅多拉吉寡妇,觉得她像客厅里的那些乌木家具,上面镶嵌着白色珍珠贝母。她是个成年妇女,身材高大,胸部丰满,臀部厚实。她穿着一身黑色的绸衣,面容憔悴,苍白得像白色珠母一样,毫无血色,黑色的头发像是染的,眼圈又黑又宽。她站在一个上面绘有花卉图案的大汤盆前,带着一种轻蔑的神情给人盛汤。桌子上方的那盏枝形长臂灯照亮了她的胸脯,看上去,她真像是个乌黑发光的大口袋,灯光把她的脸笼罩在阴影之中。她那又黑又宽的眼圈,在阴影中,在苍白的脸庞衬托下,像是狂欢节时人们戴的绸子面具。饭桌很小,每边都放了一套餐具。太太的女儿已经入席了,见我们进来也没有站起来。
“请小姐坐在那边,”梅多拉吉太太说,“小姐叫什么?”
“阿特里亚娜。”
“真巧,跟我女儿一样,”太太不加考虑地说道,“我们有两个阿特里亚娜了。”她说话时仪态庄重,看也不看我们。她显然不喜欢有我在场。我已经说过了,我脸上没有涂脂抹粉,也没把头发染成金黄色,我没有露出任何迹象让人看出我干的职业。不过谁都看得出我是个普通的未受过任何教育的平民女子,我也不想掩饰这一点。“他把什么人带到我家里来啦!”此时,梅多拉吉太太肯定这样想,“一个平民姑娘。”
我坐了下来,看着那个与我同名的姑娘。她整个身躯的各部分,脑袋、臀部、胸脯,都只有我的一半。她瘦骨伶仃,头发稀疏,长着一张椭圆形的脸,倒也清秀,一双呆滞的大眼睛带着惊恐的神情。我望着她,我的目光使她垂下眼睛,低下了头。我想她大概生性胆怯,为了打破僵局,我说道:“您知道,我觉得挺奇怪,居然有人的名字跟我一样,但长得却跟我完全不一样。”
我是为了找话题随便说说的。我这句话说得很笨,但没人答理我,这出乎我的意料。姑娘睁大眼睛看了看我,然后默默地低着脑袋开始吃饭。我恍然大悟:她不是胆怯,而是惊愕,我是使她感到惊愕的原因。我突然出现在那空气龌龊而又积满灰尘的寓所里,就像一朵美丽的玫瑰花落在一张蜘蛛网上,我活泼开朗的性格即使在我沉默不语或是一动不动时,也会被人注意,另外,我还是个平民女子,这使她们尤其感到震惊。富人当然不喜欢穷人,但也不怕穷人,他们高傲而自命不凡地冷淡穷人。但那些受过教育,或是由于血统关系而获得了富人的思想精神的穷人,却最怕一个地地道道的穷人,就像谁容易感染某种疾病,就特别害怕已经感染了那种病的人一样。梅多拉吉母女俩肯定不富裕,否则她们就不会出租房子了;由于感到自己穷,而又不愿意承认,所以我这样一个毫不掩饰自己穷困的姑娘的出现,对她们来说,是一种威胁和凌辱。我对那个姑娘说话时,她心里也许在想:这个姑娘在这里对我说话,是想与我交往,我将无法摆脱她。我霎时明白了这一切,决心不再开口说话了,直到吃完饭为止。
不过,她的母亲还比较大方,也许是因为比较好奇,她不愿意放弃说几句话的机会。“我原来不知道您已有未婚妻了。”
她对米诺说道:“是什么时候订的婚?”
她说话的声音颇有些做作,是从那宽大的胸腔里发出来的,像是从一道防御敌人的壕堑发出来的。“一个月了。”米诺说道。那是真的,我们相互认识才一个月。
“小姐是罗马人?”
“当然喽,祖祖辈辈都是罗马人。”
“你们什么时候结婚?”
“快啦……我们要住的房子腾出来后就结婚。”
“哦……你们已经有了房子啦?”
“是的,一幢小别墅,带花园的……还有小亭楼……挺优雅的。”
他这是以挖苦嘲弄的语气描绘着我以前曾指给他看的那幢小别墅,它就在离我家不远的大街上。我勉强地说道:“我们要是等那幢房子……我担心我们就结不成婚了。”
“别瞎说八道。”米诺高兴地说道。他似乎已恢复过来了,脸上甚至有点红润了:“你知道,房子在说定的那天会腾出来的。”
我不喜欢开玩笑,所以我不再说话了。女仆换了盘子。“迪奥达蒂先生,”梅多拉吉太太说道,“别墅有很多优点,但就是不方便……你得雇很多用人。”
“为什么?”米诺说,“没有必要雇用人……阿特里亚娜既是厨师,又是女仆,也是女管家……是不是,阿特里亚娜?”
梅多拉吉太太用目光打量我一下,说道:“说真的,一位太太除了下厨房,打扫房间,整理床铺之外,还有许多别的事要操心……不过,要是阿特里亚娜小姐已经习惯那样做……那样的话……”她没把话说完,目光转向了女用人端给我的盘子,“我们不知道您要来……我们只是加了几个鸡蛋。”
我特别生米诺的气,也生那个女人的气,差一点忍不住想回答说:“不……我习惯于卖**当娼妓。”可是米诺却挺高兴,他高兴得有点出格了,他给自己斟了酒,也给我斟了一杯(梅多拉吉太太不安地盯着酒瓶看),然后继续说道:“不过,阿特里亚娜不是太太……而且永远不是太太……她总是自己铺床,打扫房间……阿特里亚娜是个平民女子。”
梅多拉吉太太像是第一次见到我似的端详着我。然后,她以一种侮辱性的斯文口气确认道:“就是嘛……我刚才不是说了吗,要是她已经习惯了的话……”她女儿一直在闷头吃东西。“是的,她习惯了,”米诺继续说下去,“当然,我不能让她改变那么有用的好习惯……阿特里亚娜的妈妈是替人缝制衬衣的,她自己也会缝衬衣……是吧,阿特里亚娜?”他将一只手臂伸过桌子抓住我的手,并把我的手翻过来,掌心朝上。“我知道她涂指甲油了,但这是一双女工的手,又大又结实,也很朴实……她的头发也是这样,不错,她有一头卷发,但头发又硬又粗。”他放下我的手,使劲地扯了扯我的头发,像是扯牲畜的毛似的,“总而言之,阿特里亚娜不愧为我们善良、健壮而又生气勃勃的人民的代表。”
他的言语中饱含着一种讽刺性的挑战意味,但谁也没有接受他的挑战。寡妇的女儿直对着我看,好像我是透明的,而她是在观察我身后的一件什么东西似的。梅多拉吉太太吩咐女仆换盘子,接着她转身朝向米诺,以一种完全意料不到的方式问道:“对了,迪奥达蒂先生,您去看了那出喜剧啦?”
我见她以如此可笑的方式改变话题,差点笑了出来。但米诺不动声色地说道:“别提了……太糟糕了。”
“我们明天去看……不过,听说演员都很出色。”
米诺回答说,演员也并不像报纸上说的那么好;女主人对报纸竟然也会胡说八道感到很惊讶;米诺平静地回答说,报纸从头至尾都是谎话连篇;从那以后,他们的话题都是类似的内容。而梅多拉吉太太常常未等一个老生常谈的话题说完,就又转到了另一个话题,简直掩饰不住她那种急切的心情。米诺觉得这样似乎挺逗乐的,始终机敏地应答着。他们谈到了罗马的夜生活,谈到了咖啡馆、电影院、剧院、旅馆和其他类似的话题。他们像是两个用鼓形球拍打球的运动员,总是小心翼翼地把对方打过来的球还击过去,不让它落地。不过,米诺这样做是因为他一贯喜欢打趣逗乐,所以他侃侃而谈,而梅多拉吉太太则是出于对我和一切与我有关的事的惧怕和厌恶。她那种纯属礼节性的平庸的谈话,像是想让别人明白这样一点:“我就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娶一个平民女子为妻是很不体面的,所以,你把这样的姑娘带到政府官员梅多拉吉寡妇家里来也是不体面的。”她女儿没吭气,但她很不安,显然,她巴不得我们早些吃完晚饭,盼着我尽早离开。我有一阵子觉得他们这样唇枪舌剑很有意思,后来我腻烦了,完全被埋在心里的那种忧郁哀伤的感情所支配。我明白,米诺不爱我,我痛苦地意识到了这一点。我还注意到了米诺利用我和他的密切关系,编出了一出订婚的闹剧;我搞不清他是想拿我开心,还是拿他自己开心,或是拿那两个女人开心。也许,他是拿所有的人开心,首先是拿他自己开心。他似乎与我一样,但出于与我不同的原因,他从未指望能过正常的生活。另外,我心里明白,他那样赞赏平民姑娘,并不是恭维我和平民百姓,这只是他想使那两个女人生气的一种办法,仅此而已。通过这些观察,我承认他刚才说过的那些话是真实的,他是一个不会用心灵去爱别人的人。那时,我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理解了爱情就是一切,一切都取决于爱。问题就在于有没有这种爱。谁如果有这种爱,就不仅会爱自己的情人,还会爱一切人和事物,就像我一样;谁如果没有这种爱,就不会与情人相爱,也就不爱自己,也不爱任何别人,就像他一样。一个人缺乏爱的能力,最终将会导致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现在,饭桌上的餐具都已收拾完端走了,在撒满面包屑的桌面上,在吊灯投下的圆形光圈中,有四只咖啡杯,一只郁金香形状的陶制烟灰缸和一只布满褐色斑点的白净的手,手指上夹着一支冒着烟的香烟,上面佩戴着很多廉价的戒指:这是梅多拉吉太太的手。我突然感到难以容忍,就站起来说道:“很抱歉,米诺,”我故意带着罗马口音,“我还有些事要办……我得走了。”
米诺在烟灰缸里掐灭了烟,也站了起来。我像平民女子那样爽朗地说了声:“再见。”而且还微微弯腰鞠了个躬,梅多拉吉太太傲慢地答了一声,而她的女儿根本不搭腔,这样,我就从客厅出来了。走到过厅,我对米诺说:“我担心过了今天晚上,梅多拉吉太太就要你另去找房子住的。”
他耸了耸肩膀说道:“我想不会……我付给她不少钱,而且我总是按时付房租。”
“我走了,”我说道,“这顿饭吃得我很伤心。”
“为什么?”
“因为我确信你不懂得爱。”
我说这些话时很伤感,连看也没看他。然后,我抬起眼睛,看见他似乎怏怏不乐。也许是门厅的阴暗笼罩了他那苍白的脸的原因。我忽然觉得很后悔。“你生气啦?”我问道。
“没有,”他勉强地说道,“何况这是事实……”
我的心里充满了**,我猛地搂住了他,说道:“这不是真的……我是故意这样说的……而且,我仍然十分爱你……你瞧……我给你带来了这条领带。”我打开了手提包,拿出领带递给他。他瞧着领带,问道:“你这是偷来的吗?”
他这是开玩笑,但我后来想到,对他来说,这比任何表示感谢的话语都更亲切。但当时我的心一下子就被刺疼了:“不,我是买来的……就在这楼下的一家商店里买的。”
他发现我感到很委屈,就抱住我说道:“傻瓜……我是开个玩笑……再说,即使你是偷来的,我也同样喜欢……甚至比你买来的还喜欢呢。”
我感到几分欣慰地说道:“等一下,我替你戴上。”他仰起下巴,我替他摘下了旧领带,翻起他的衣领,给他系上了新领带。
“这破得不成样的领带,”我说道,“我把它带走……你不要再戴它了。”实际上,我是想留下一样他的东西作纪念,只要是一件他曾戴在身上的东西就行。
“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他说。
“什么时候?”
“明天晚饭以后。”
“好吧。”
我抓起他的手,想要吻它。他放低了手,但没能阻止我的嘴唇轻轻地亲吻它。我头也不回,急匆匆地走下了楼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