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对我来说,生活就像我儿时从家里窗口望出去的那个露天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一样,总是往同一方向转动,游乐场光怪陆离的灯饰,给我心里带来的总是欢乐。
旋转木马的样式不多,总是那几种。当那刺耳、哀怨的音乐一响,天鹅、花猫、小汽车、马、国王宝座、龙和大鸡蛋就在眼前一一掠过,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旋转,接着还是天鹅、花猫、小汽车、马、国王宝座、龙和大鸡蛋,通宵转个不停。我那些情人的模样也以这样的方式转起来,无论是我原先就熟悉的男人,还是新结识的男人,他们都一个样。贾钦蒂从米兰回来,赠送我一双丝袜,在随后的几天中,我每晚都与他会面。后来贾钦蒂又走了,我就跟吉诺,每周见他一两次。其他几个晚上,我就跟马路上招来的顾客或由吉赛拉介绍的男人。他们中有年轻人,有中年人,也有老年人;有些和蔼可亲,对我很客气,也有些人令人讨厌,他们把我看作一件商品。不过,因为我已下决心不再眷恋任何男人,所以,对我来说,实际上都是那么回事。在马路上或者在咖啡馆碰上一个男人以后,有时候先一起去吃晚饭,然后就上我家里。我们在屋子里**,聊了几句之后,男人付了钱就走,我便去起居室妈妈那里,她会在那儿等着我。要是我肚子饿了,就吃点东西,然后上床睡觉;要是时间还早,偶尔会再到街上找个男人。有时连续好几天一个客人也拉不到,我便无所事事地待在家里。我变得十分懒惰,那是一种可悲的纵情恣欲的怠惰,沉溺其中,似乎在同我妈妈和周围像我那样含辛茹苦的穷人们分享休憩和安宁。当我看到那储蓄盒空空如也时,我便走出家门到市中心大街上去招徕嫖客。但是,我怠惰成性,常常宁愿向吉赛拉借钱或者让妈妈出去赊账购物。
不过,我还真不能说自己不喜欢那种生活。不久我就发现,吉诺并不是唯一让我特别倾心的男人。实际上,几乎所有的男人都有某些讨我喜欢的地方。我不知道,是否所有干我这一行的女人都有这种感触,或者这恰恰表明了我在这方面有一种奇特的情趣。我只知道,每次我的好奇心和期待心理都能得到满足。我喜欢青年人瘦长的身材,稚嫩、笨拙的动作,羞怯的神态,亲切、温柔的目光,鲜嫩的嘴唇和滋润的头发;我喜欢壮年人肌肉发达的胳膊,宽厚的胸脯,他们的双肩、腹部和大腿蕴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雄浑、刚毅的男子气概;此外,我也喜欢老年人,因为男人不怕年岁大,这一点不同于女人,即使已进入了老年,仍然能保持他们原有的魅力,或者另具一种特殊的魅力。每天都更换男人的事实,使我有一种凭经验才能获得的准确而敏锐的观察力,一眼就能看出每个男人的优缺点。再者,人体对我也是一种取之不竭的源泉,它给予我一种既神秘又永远难以满足的快乐。我常常或是用眼睛观赏,或是用指尖碰触与我过夜的客人的肢体,这连我自己也感到意外,好像我是想超越把我们联结在一起的表面关系,而深入探索他们魁梧健美的肢体的内涵,并对自己解释他们为什么能这样吸引我。不过,我总是竭力掩饰男人对我的这种迷惑力,因为男人们往往有永恒的虚荣心,他们会把我的受迷惑看作爱慕,以为我爱上他们了;而实际上,爱慕,至少是他们所理解的爱慕,与我对他们的感情毫不相干;这好比过去我上教堂参加某些宗教仪式时,曾经感受到的那种虔诚和焦虑不安的心理一样。
然而,我用这种方法挣来的钱,并不像别人所想象的那么多。再说,我又不像吉赛拉那样贪得无厌,那样能跟人讨价还价。当然,我让人家付钱给我,是因为我跟别人在一起并不是为了自己取乐;但出于天性,我在把肉体奉献给他人时,与其说为了挣钱,还不如说因为我体力充沛、精力旺盛,有这方面的需要。我等到最后让人付钱时,才想到了钱的重要,但为时已晚了。我总有个模模糊糊的信念,最好可以奉献给男人一种不必付出代价也不必用金钱来偿付的物品;这样,在接受他人的金钱时,能有一种接受一件礼物而不是领受酬金的感觉。我认为爱情是不能用金钱来偿付的,用金钱也是付不清的。在谦卑和虚荣这两种情感的支配下,我实在难以确定我卖身的价格,怎么定价似乎都是武断的。所以,当别人给我很多钱时,我心里就特别感激;要是人家给的钱少,我也不觉得是上当受骗,当然,我也从未提出过异议。只是后来,在经过几次痛苦的经历之后,我才接受教训,决心效法吉赛拉,先讲好价钱再干;但起初我总觉得很难为情,总是支支吾吾的,难以启齿提个数目,所以弄得别人都听不明白,老得厚着脸皮重说一遍。
我挣的钱之所以不够花的另一个原因,是我花钱比以前随便多了,我买了好几套衣服,买香水、梳妆用品和干我这一行所需要的其他东西,当然,开销大大增加了,我从情人们那里拿到的钱不够用了。从前我一边当模特,一边帮妈妈做针线活的时候,挣来的钱都够花。于是,我并不觉得自己比从前有钱,尽管我败坏了自己的名声。跟以往比较,家里一个子儿也没有的情况更为常见了。我比以往更加担忧第二天的日子怎么过的问题。我生性无忧无虑,沉静而不好动感情,不像别的人那样精神上不平衡,遇事想不开而摆脱不了焦虑不安的状态。然而,这种忧虑的心绪深深地埋藏在我思想意识的最深处,就像藏在旧家具纤维中的蛀虫。它不断告诫我,自己是个一无所有的人,决不能忘记自己的处境而躺下不干了,它还时时提醒我,我选择的这一行是无法根本改善我的处境的。
唯有妈妈一点也不发愁,至少从表面上看起来是这样。我早先叫她不必再整天缝制衣服,把视力都毁了;她似乎毕生都在盼望这一天的到来,我一宣布,她就立刻放弃了大部分的活计,只接手不多几件定做的衣服,想做的时候做一会儿,与其说是为了挣钱,不如说是为了消磨时光。打从十几岁起,妈妈就在一个职员家里干活,这么多年来艰苦辛酸的生活,似乎突然崩溃了,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任何补救的办法,犹如那些崩塌的老房子,全变成了一片废墟,走进里面一看,连一面立着的墙都没有了,看到的只是碎砖瓦砾。对于像妈妈这样的人来说,金钱首先意味着吃得好,且有充分的休息。她比以往吃得多了,她沉湎于舒适安逸的生活,她认为,能过上无忧无虑的舒适生活是区别富人和穷人的重要标志:早晨晚起床,吃完午饭睡一觉,偶尔出去溜达溜达。然而,这些新的生活习惯在她身上产生的结果却令我很不愉快。也许操劳惯了的人是不该歇下来的;悠闲舒适的生活使人堕落腐化,即使来路正当合法也是如此,更何况我们的经济来源并非正当。我们的生活一开始改善,妈妈就发胖了,或者,说得更确切些,是一种病态的浮肿,与原来她那种终日愁眉不展、心事重重的瘦弱的样子判若两人。她肥胖的样子是意味深长的,尽管我对其中的含义不甚了解。她以前瘦骨嶙峋的胯部变得圆鼓鼓的,塌陷的双肩变得圆润丰满,原来总是那样愁苦、似乎在期待着什么的面容,现在舒展多了,脸色也红润健康了。妈妈发福后,变化特别明显的部位是眼睛:过去她总是把那双大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得十分机警而深沉;而今,她那双眼睛变小了,闪烁出一种令人难以琢磨的模棱两可的目光。她胖多了,但她既不比以前漂亮,也没显得更年轻。看来,我们生活的改善,明显地反映在她的身上和脸上,而不是在我身上。我看着她,心里不由得产生内疚、怜悯、厌恶的痛苦之情。她却不断流露出那种心满意足的神情,这就越发使我痛心。实际上,她并不是真的感到无所事事;她那种态度,很像是从未享过清福的人所持的态度:只想吃饱喝足和睡觉。
当然,我没有流露过这些看法,因为我不想让她感到不快,另一方面,我深深明白,有些事在责备她以前,先得好好责备自己才是。但我仍然时不时无意识地做出某些表示烦恼的动作。现在她那么胖,那么臃肿,走起路来上身摇摇晃晃的,过去她总是披头散发地终日奔跑忙碌,身子瘦削纤弱,还总是大喊大叫地抱怨着,但比较起来,我似乎更喜欢过去的她。于是我常常这样问自己:“假如现在我的婚姻美满,过着富裕安逸的生活,妈妈会不会也这样发胖呢?”我想她会是这样的;从妈妈的发胖之中,我发现了某种难以言喻的令人厌恶的东西,这从我下意识地投向她的那种意味深长而又充满悔疚的目光中可以看出。
我新生活的境况并没有向吉诺隐瞒多久。可以说,我是很快就对他明说了,那次别墅幽会后十来天再次见到他时,我就直言相告了。一天早晨,妈妈来叫醒我,她以一种想保护我的口吻低声对我说:“你知道谁在那里要与你说话吗?是吉诺。”
“让他进来吧。”我爽快地回答道。
妈妈对我如此简洁的回答颇感失望,她打开了房间的窗户,然后就出去了。过了一会儿,吉诺进来了,我立刻发现他怒气冲冲,神色不安。他也没向我问候,绕着床的四周转悠了一阵,而后就站在了我面前,我睡眼惺忪地躺在**看着他。随后,他问道:“你听我说……那天你从女主人的梳妆台上没有错拿过一件东西吧?”
“找上门来了。”我想。我觉得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但吉诺那种奴颜婢膝而又惊慌失措的样子,却像过去那样令我怜悯。
我说道:“怎么啦?”
“丢了一只贵重的粉盒……是金的,上面有一颗红宝石……太太在离别墅很远的地方另有个家……这幢别墅,实际上是托给我看管的,嘴上虽不说,但我明白人家怀疑是我偷的……幸好昨天才发现,太太回来一个星期了,所以也可能是女用人中有人偷了……否则他们早把我解雇了,或者控告我,把我抓起来,天知道会怎么样。”
我生怕因为我的过错而牵连无辜的人,就问道:“他们没把女用人们怎么样吧?”
“没有,”他神情紧张地回答道,“但是来了一位警官,盘问了我们,这两天大家都不得安宁。”
我迟疑了片刻,然后说:“粉盒是我拿的。”
他瞪大了眼睛,气得整个脸都扭歪了:“你拿的……亏你还说得出口?”
“我为什么说不出口?”
“这就叫偷。”
“偷了又怎么样!”
他看了看我,勃然大怒:也许他是担心我的行为会产生什么严重后果,也许他隐约地猜测到了最后我会把偷窃的责任全推在他身上。“你说说……你究竟是怎么回事?……哦,我想起来了,这就是你那天坚持要到太太的卧室里去的缘故……现在我明白了……不过,我亲爱的,我可不愿意受牵连……你想偷,愿意到哪儿去偷我管不着,但你不能在我干活的人家偷……女贼一个……要是娶了你,我就倒霉了……我差点儿娶个女贼当老婆……”
我观察着他,等他发泄完。使我感到惊异的是,那么长时间以来,我为何一直认为他完美无缺呢?实际上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当我觉得他已经骂够了以后,就说:“为什么你要如此大发雷霆,吉诺?……他们并没有控告是你偷的……再议论几天后,他们也就不会再去想这件事了……这样的粉盒你女主人不知有多少个呢……”
“你到底为什么要偷它?”他问道。很明显,他是想让我说出来他隐约地感觉到的那种看法,这我已说过。我回答说:“我就是想偷。”
“这算什么回答?”
“好吧,你要是真想知道我为什么偷,”我平静地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我偷了粉盒,不是因为我有偷的愿望,也不是因为我需要它,而是因为我现在也能偷东西了。”
“这是什么意思?”他开始说起来。但我不等他说完,又说道:“现在,我晚上在马路上拉个男人,把他带到这里来,完了他付我钱……既然我能干这个,当然也能偷喽,不是吗?”
他懂了,他对我这番话的反应是很有特色的:“你竟干这个……好啊……幸亏没娶你,否则我就倒了霉了。”
“原来我不知道什么叫偷,”我说,“我是因为发现你有妻子和孩子才偷的。”
他就等我说这句话呢,他脱口反驳道:“不!亲爱的,现在你不能把过错都推在我身上……要是你自己不想当娼妓和小偷,并不是非干不可的。”
“其实,我是在不知不觉中干的,”我回答说,“是你给了我做那种人的机会。”
他见我那么泰然自若,知道一切都已无济于事,于是改变了策略:“好吧……你做什么人,干什么事,都不关我的事……但你得把那个粉盒还给我……否则,我迟早会丢了工作……你一定要把它还给我,我可以假装在什么地方找到它的。该说在什么地方找到的呢?就说在花园里找到的。”
我回答道:“你为什么不早说呢?……要是你怕丢了你的工作,你把粉盒拿去就是了……粉盒在柜子的第一个抽屉里。”
他马上到衣柜那儿打开了抽屉,拿出了粉盒,着急的神情中夹杂着几分宽慰,他把粉盒放在衣服口袋里。他看了看我,这时他的目光已经变了,闪烁着一种既生气又想和解的神态。但我没有勇气正视他那种目光造成的尴尬局面,我问道:“你的汽车在下面吗?”
“是的。”
“好吧,天不早了,你最好别耽搁。下次我们见面时再详谈。”
“你生我的气啦?”
“没有,我没生你的气。”
“不,你生我的气了。”
“我说没生气就没生气。”
他叹了口气,然后向我俯下身来,我让他吻了我一下。“你还给我打电话吗?”他走到门口时问道。
“你放心吧。”
就这样,吉诺知道了我已过上了一种新的生活。但后来再次见面时,我们根本不谈粉盒的事,也不再提及我的职业;好像那已是些不容争辩且毫无意思的往事了,它们的重要性就在于有没有新的消息上。总之,他的表现或多或少像我妈妈;但吉诺连一刹那的惊异神情都没有,而妈妈在我第一次把贾钦蒂带回家的那个晚上,却显出惊慌不安的神情;在她心满意足的背后,甚至在她那副发福的病态的外表中,也不难揣测到她心烦意乱的心理。吉诺性格上的主要特点就是目光短浅,无谓地耍手腕,我想,他在得知了我因他的欺骗而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后,一定会耸起肩膀,喃喃自语道:“好啊,一箭双雕……这样,她就没有什么可责备我的了,我照样还是她的情夫。”生活中有这样一种男人,他们认为保留着他们占有过的东西,包括金钱、女人和生活本身,是一种福气,即使以丧失他们的尊严为代价也无妨;吉诺就是这种男人。
我仍然与他不断地见面。这我已经说过了,不管怎样,我还是喜欢他的,没有人比他更讨我喜欢;而且,我想尽管我们之间的一切都已结束,但我不愿意结束得太突然,闹得不欢而散。我从不喜欢出其不意地与人中断关系、一刀两断。我认为生活中的任何事物,因愁闷、冷漠或习惯而产生,也因愁闷、冷漠或习惯而自生自灭;而习惯确实让人感到厌烦。而我喜欢事物能不因我的过错,也不因他人的过错而自然而然地消亡,慢慢地让位于其他事物。何况,毕竟生活中难得骤然发生变化;就算有人想仓促地改变生活,那些他原以为已根除的旧习惯也会出其不意地冒出来,而且还那样地强烈,那样地牢固。我希望自己对吉诺的抚摸,对他的甜蜜话语无动于衷,因为任其发展,我生怕他随时都有可能重新闯入我的生活,并迫使我违心地与他恢复过去的关系。
在那段时间里,另一个人也再次闯入了我的生活,那个人就是阿斯达利塔。我跟他的关系与跟吉诺的关系相比,要简单得多。吉赛拉偷偷地与他见面,我推测他与吉赛拉发生关系只是为了能有机会与她谈起我。总之,吉赛拉一直在等待有利的机会,与我谈论阿斯达利塔;当她认为时间差不多了,我的心情也比较平静了时,她便把我拉到一边,先拐弯抹角地寒暄几句,接着说她遇见了阿斯达利塔,他向她打听我的情况。“他没对我明确地说什么,”她接着说道,“但我明白,他一直眷恋着你……跟你说句实话,我看着他那样心里很不好受……他看上去很痛苦……我再对你说一遍:他并没对我说什么……但我照样能猜想得到,他特别想见你……何况现在……”
我打断了她的话,说道:“听我说,你不必老是那样拐弯抹角地说话。”
“我说话怎么啦?”
“那样绕着弯子……你干脆直说得了,是他派你来的,他想见我,他在等着我的回音。”
“就算是这样吧,”她窘困地承认道,“那你的意思呢?”
“好吧,”我平静地回答道,“你就对他说,我不反对再与他见面……就像我跟其他男人不时地见见面一样,不承担什么义务的,这很明白……”
我的平静态度使她感到很惊异。她原以为我恨阿斯达利塔,以为我是绝不会答应再与他见面的。她不理解,对我来说,已经不存在什么恨和爱了;跟往常一样,她揣测着我可能抱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这样就对了,”过了一会儿,她审慎而又狡黠地说道,“我要是处在你的地位,也会这样做的……对人有时候得宽容些,不能太刻薄……阿斯达利塔是真爱你,他也有可能解除婚约娶你的……不过,看来你还挺精的呢……我本以为你很傻呢……”
吉赛拉真是一点也不了解我。我的经验告诉我,想要让她睁开眼睛看清一切是白费力气的。所以我假装泰然自若地答应了她:“一点也不错……”我有意让她既嫉妒我,又自愧不如。
她把我的回答转告给阿斯达利塔,我在与贾钦蒂第一次见面的那个点心铺里又见到了他。正如吉赛拉所说,他仍然那样疯狂地迷恋着我。真的是这样,他一见到我,脸马上就变得跟死人一样苍白,那种自负的神情一扫而光,而且闭口不说话。他对我的爱强烈到了不能自制的地步;我想,有些女子说得对,妈妈也曾那样说过,男人都会着魔似的被他们的情妇迷住。阿斯达利塔像是被我施了什么魔法似的,虽然我不愿意这样做,也丝毫没意识到这一点;尽管他意识到了,并想竭力挣脱,但他也无能为力。我彻底使他处于劣势,永远从属于我,并受我的支配;我一下子解除了他的武装,使他处于麻木的状态,任凭我摆布。后来,他向我解释,有时候他自己会排练怎么在我面前扮演一个冷漠而又高傲的角色,甚至连台词都背下来了;然而,一见到了我,他马上就面无血色,陷入极度忧虑和焦急的状态,这种状态压得他透不过气来,脑子空空如也,舌头也僵硬得说不出话。他似乎没有勇气直视我的目光,昏头昏脑的,克制不住地想跪倒在我面前吻我的脚。
他的确不像其他男人:我想说的是他完全像着了魔似的。在我们相见的那天晚上,我们在紧张而又激动的气氛中默默地吃完了饭。到了我家以后,他恳求我把维泰尔博游玩回来到与吉诺关系破裂这段时间内的生活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他,连一个细节也别遗漏。“为什么你如此感兴趣?”我惊讶地问道。
“我就是感兴趣,”他回答道,“没有什么原因……不过,你问这个干什么?……你不用有什么顾忌,只管说吧。”
“对我来说……”我耸了耸肩膀说道,“要是你乐意的话。”我按他的要求,详细地向他叙述了那次游玩后发生的一切:怎样跟吉诺摊牌,怎样听从了吉赛拉的建议,又怎样与贾钦蒂会面。只有偷粉盒的事我没说,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为什么,也许因为他是干警察那一类工作的,我怕让他知道了使他为难。他向我提了很多问题,还特别问到我与贾钦蒂会面的事。他不厌其烦地追问每一个细节,与其说他是想了解情况,还不如说他是想目睹、触及并亲自体验这一切。不知道他有多少次用问话打断了我:“那你是怎么干的?”或是:“那他干什么了?”等我说完以后,他搂着我结结巴巴地说道:“都是我的过错。”
“不,不,”我略显厌烦地说道,“谁也没有过错。”
“是的,是我的过错……是我把你毁了……要是那次在维泰尔博我不做出那样的举动,一切就会是另一个样子的。”
“这你可错了,”我连忙说道,“要说是谁的过错的话,那是吉诺的过错……跟你毫不相干……我亲爱的,我亲爱的,在维泰尔博你强制占有了我……凡是用强力得到的东西,都是毫无意义的……要是吉诺没有欺骗我,我就与他结婚,婚后,我就会把那件事告诉他,就像我从来不曾认识过你一样。”
“不,是我的过错……表面上也许是吉诺的过错……实质上是我的过错。”
他总在追究到底是谁的过错,似乎不能自拔。不过,在我看来,他并不是因为感到内疚才这样的,相反,他一想到是他腐蚀了我,并把我引入了歧路,倒有几分得意;而且远远不只是得意:这样他会感到很刺激,也许这就是他产生**的原因。这一点,我是后来才明白的,因为我们会面时,他老要我详细叙述我与来去不定的情人之间的那些事不可。我讲这些事的时候,看到他那种局促、愁苦又一本正经的神情,我感到很不自在,羞愧不已。而后,他就扑在我的身上,在与我**时,他总是激动不已地反复对我说些让人无法复述的下流话,那么粗俗,又那么**,即便是最堕落的女人听了也会觉得是一种侮辱。我始终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这种奇怪的态度与他对我的顶礼膜拜不知是如何协调在一起的。我觉得,要是真心爱一个女人,就不可能不尊重她;但在阿斯达利塔身上,爱和残忍好像是混杂在一起的,它们相互润饰,又相互补充。有时候我想,他总喜欢把我的堕落归结于他,大概是他政治警察的职业启示他如此的;照我看来,干这一行的人就是想寻找被告的弱点,腐蚀并侮辱他,使他日后能变成一个无害的人。有一回,不知道是怎么谈起来的,他曾对我说,每当他成功让别人供认或让被告屈招时,都感到一种特殊的满足,近乎占有心爱人的肉体时感到的那种满足。“被告就像一个女人,”他向我解释道,“在她依从你之前,始终是难以驾驭的……但她一旦让了步,就变成了一块破布头似的,你什么时候想要占有她、要她或怎么样都行。”不过,也许他生来就有这种残忍而自鸣得意的性格,也许正因为他有那种性格,才使他选择那种职业,而不是他的职业使他产生那种性格。
阿斯达利塔是不幸福的,我从未见到过像他那样不幸福的男人,因为他的这种不幸福是绝对的,是无法弥补的,这并非由于外部因素,而是因为他那种难以言喻的无能和缺陷。在他不让我讲述卖**的种种经历时,他常常跪在我跟前,把脑袋放在我的小腹部,就那样待着,有时候整整一个小时动也不动。我只得不时用手轻轻地抚摩他的脑袋,就像母亲抚慰孩子一样。他不时地抽泣着,也许是在哭。我从来没爱过阿斯达利塔,但在那种时刻,他往往能勾起我的同情和怜悯,因为我明白,他很痛苦,而且是一种无法减轻的痛苦。
他时常怀着十分痛苦的心情谈到他的家庭,他恨他的妻子,不喜欢他的两个女儿,他的双亲使他度过了艰难的童年,他们在他还未成年时,就逼着他答应这桩不幸的婚姻。然而,对他自己所干的那一行,他几乎闭口不谈。唯独有一次,他做了个鬼脸对我说:“每户人家都有许多有用的东西,尽管有的不太干净……我就是那些东西中的一件……我是一只装废物的垃圾箱。”但总的来说,我感到他把自己的职业看得十分高尚。他有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从那次我到部里去找他时所看到的,以及从他的言谈举止中,我看出他是个忠于职守的官员,工作热忱、严守秘密、眼光敏锐、廉洁奉公。尽管他是政治警察,但他声称自己对政治一窍不通。“我是一台机器上的一个轮子,跟别的轮子一起转动。”还有一次他对我说道:“由他们指挥,我只负责执行。”
阿斯达利塔本想天天晚上与我见面,但我不想把自己拴在任何一个男人身上,这我已经说过;另外,他使我感到厌烦,他那种神经质的严肃样子,以及他那古怪的言行,总使我觉得很尴尬。所以,尽管我怜悯他,但每次离开他时,我都会不由得长舒一口气。因此,我竭力少与他见面,一星期不超过一次。由于关系疏淡,他对我的**总是那么强烈,总感到那么新鲜;倘若我如他所愿与他一起生活的话,也许他对我的存在就司空见惯,最后无非觉得我是一个可怜的姑娘,而这样的姑娘比比皆是。他把部里办公桌上的电话号码告诉了我。那是个秘密号码,只有警察局局长、元首、内务部长和其他几个政府要员才知道。我给他打电话时,他总是立刻就回答;但一旦知道是我,他那本来清晰平静的声音马上就变得局促和含混不清了,而且还结巴。在我面前他真像奴隶那样驯服而温良。记得有一次,我在他没有恳求的情况下就下意识在他脸上轻轻抚摸了一下,他立即抓住了我的手,热烈地吻着。后来,有好几次他要我再那样主动抚摸他,但亲热和爱抚是不能强求的。
我说过,我经常想待在家里,不想到街上去拉客。我也不想与妈妈待在一起,因为尽管我们之间有一种默契,谁都不提及我干的这一行,但是谈话最后往往落到这上面去,拐弯抹角得让人觉得很尴尬。在那种时候,我真想直截了当地摊牌明说,不再遮遮掩掩的。于是,我干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叫妈妈不要来打扰我,我躺倒在**。我的房间是朝向院子的,窗子关着,外面任何声音也传不进来。我稍稍打了个盹儿,然后就起来在房间里转悠,全神贯注地干些琐屑小事,如整理物件,或掸去家具上的尘土。干这类小事,是为了使我能开动思想的机器,目的在于创造出一种浓厚的遁世隐居的宁静气氛。我常常沉浸在思索之中。最后,我差不多不再考虑什么了,经过那么多的磨难和痛苦的煎熬之后,我感到自己还活着,这就够了。
在那寂寞、孤寂的时光里,我有时会感到茫然和迷惘。突然我似乎以冷漠而又敏锐的目光,从各个角度看透了我的一生和我自己。我所做的事情具有双重性,虽说它们已失去了实质意义,却又变成难以理解的荒谬的外壳。我常自言自语地说:“我常把等着与我过夜的陌生男人带到这里来……我们紧紧搂在一起,就是在这张**,我跟人家像不共戴天的仇敌那样撕扯、争斗……然后,人家就给我一张彩色印刷的纸票……第二天,我就用这张票去换取食品、衣服和其他物品。”但我说的这些只是我在迷茫的歧途上迈出的第一步。这些言语有助于我从精神上超脱世人对干我这一行的种种非议;这些倾诉说明了干我这一行无非是一系列无意义的动作的总和,而干其他行业也同样是其他一系列无意义的动作的总和。顷刻之间,远处传来了城市街道的喧闹声,或是房间里某件家具发出来的吱嘎声,这使我荒谬地、近乎神经质地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我对自己说:“现在我在这儿,也可以在别处……我可以已存在一千年了,也可以在一千年以后再出现……我可以是个黑人妇女,或是一个老妇女,也可以是个金黄色头发的姑娘,或是个矮小的女人……”我想,我是从一个黑暗的深渊中出来,又将马上进入另一个同样没有尽头的黑暗中去,现今这些荒谬的偶然的行为仅仅标志着短暂的过渡。于是,我懂得了不应把苦恼和忧虑归咎于我所干的事,而应完全归咎于**裸的现实生活,这种生活无所谓好与坏,但却令人痛苦而且毫无意义。
这种惊慌不安的沮丧情绪,有时候吓得我浑身起鸡皮疙瘩;好像我所有的头发都在蠕动,我的全身都在战栗。我突然觉得,家里的墙壁、整座城市,乃至整个世界都消失不见了,而我自己像是悬挂在一个空**、漆黑、没有极限的空间之中;而我就是穿着那样的衣服,带着那些回忆,以那个名词和那种职业悬空吊在那里。一个名叫阿特里亚娜的姑娘悬挂在虚无之中。我认为虚无似乎是一种庄严、可怕又无法理解的东西,而整个问题最可悲的一面,正在于我是以那样的方式和面貌出现在虚无之中,吉赛拉约我在点心铺见面的那天晚上,我就是以那样的方式和面貌出现的。即使想到别人也以同样无聊和难堪的方式处在那种虚无之中,也同样在虚无的包围中从事种种活动和工作,也并未使我聊以**。我惊讶的是,他们居然从未曾觉察到这一点,就像许多人一起发现了同样的事实,相互却不通气,并且讳莫如深。
在那些时刻里,我常常跪下来祈祷,这与其说是出于某种明确的意愿或自觉的意识,不如说是出于我从幼年时就养成的一种习惯。但我没有用平时的祈祷词语,因为处在那种突然变化的精神状态之中,常用的那些祈祷词语似乎太冗长了。我经常猛地跪在地上,以致有时我的双腿得连续疼好几天,我总是简单地祈祷说:“上帝呀,可怜可怜我吧。”我往往大声疾呼,几近绝望地喊着。对我来说,这简直不是祈祷,倒像是一帖奇妙的处方,它能驱除我的惊恐,使我重新正视现实。我感情冲动地使出全身力气大喊大叫之后,双手捂着脸久久地出神。最后,我觉察到头脑里一片空虚,我厌烦了,我发现我还是从前的阿特里亚娜,我仍旧在自己的房间里,我摸了摸自己的身体,简直令人难以相信地发现,它还是那样完整无缺地存在着。我起身上床,感到疲惫不堪,浑身酸痛,像山石崩裂从悬崖上摔下来似的。我很快就睡着了。
不过,这样的精神状态并没有干扰我日常生活的节奏。而且,我始终是昔日的阿特里亚娜——她为了赚钱谋生,把陌生的男人带到家里,与吉赛拉那样的女人结伴,与母亲和他人只谈论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有时使我颇感惊异的是,我的感觉在我孤身一人跟有人相伴时,在我对自己和同他人的关系中,是那么截然不同。但我不相信唯独我有这种强烈而又绝望的感情。我想,谁都会有这种时候,感到自己的生活已陷入无法形容的痛苦和荒唐的境地之中,只是他们没有那么明显地意识到罢了。他们像我一样,走出家门,周旋在这个世界上,真心实意地扮演着一个不诚实的角色。想到这儿,我对这一点更加确信无疑了:所有的人都别无例外地值得同情和怜悯,不是因为别的,是因为他们都生活着。
[1] 希腊神话故事中的人物,阿尔戈斯王的女儿。——译者注(如无其他说明,本书注释均为译者注。)
[2] 意大利在1861年至2002年的货币单位。——编者注
[3] 圣·马丁的小阳春节在十一月十一日前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