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1 / 1)

当天下午,我到吉赛拉那个摆满家具的房间里去找她。像往常一样,她刚刚起床,正穿衣服准备去跟里卡尔多会面。我在她那凌乱的**坐下来,十分平静地对她讲述了自己怎样去找阿斯达利塔,以及阿斯达利塔怎样向我透露吉诺是个有妻室儿女的人,她在那半明半混、堆满衣物和家具的房间里徘徊着听我讲。听我讲完了以后,吉赛拉大声叫喊起来,我不知道她是高兴还是惊奇。她走过来坐在**,面对着我,两手搭在我的双肩上,瞪大着眼睛说:“不,我不能相信你说的……妻子和儿女……那是真的吗?”

“女儿名叫玛丽亚。”

很明显,她是想深入并充分地对此事加以评论,但我的平静态度使她很失望。“妻室和儿女……女儿名叫玛丽亚……出了这种事,你竟还这样说话?”

“我该怎么说?”

“你不觉得遗憾吗?”

“是的,我感到遗憾。”

“但他是怎么对你说的?说吉诺·莫里纳利已有妻室儿女……是这样吗?

“是的。”

“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我什么也没说……我有什么可回答他的?”

“但你有什么感触?……你难道没想哭吗?……不管怎么说,这对你可是个天大的不幸呀。”

“不,我没想哭。”

“现在你再也不能与吉诺结婚了。”她若有所思而又有些高兴地大声说道,“不过,这算什么事啊……真没道德……像你这样一个可怜的穷姑娘,可以说就是为了他才活着的……男人们都是些混蛋。”

“吉诺还不知道我已经了解了他的底细。”我说道。

“我亲爱的,我要是处在你目前这种境地,”她激动地接着说,“我就跟他摊牌……怎么也得扇他两个耳光。”

“我与他约好十天以后再见面,”我回答说,“我想我们将会继续**的。”

她身子朝后一仰,瞪大着眼睛看了看:“那是为什么?……你还爱他?……他干出这种事,你还爱他?”

“不,”我回答说,我不得不压低自己那激动的声音,“我不再那么爱他了……但是,”我犹豫了,然后不得不撒谎道,“扇耳光和大吵大闹并不一定是最好的报复办法。”

她眯缝起眼睛,身子后仰着,端详了我一会儿,就像画家们审视他们自己作的画一样。然后,她大声说道:“你说得有道理……这我倒没有想到过……但你知道要是我,会怎么干吗?我将任其自流,让他平静而又放心地……然后,有这么一天,我就突然跟他闹掰,把他甩掉。”

我什么也没说。过了一会儿她又接着说,声音虽已不如刚才那样激动,但始终热烈得像唱歌似的:“不过,我还是不能相信……有妻子和儿女……他还跟你故作多情……他还让你买了家具和嫁妆……真不是玩意儿。”

我继续沉默不语。“我早就明白了……,”她得意地大声说道,“这你应该承认……我对你说什么来着?那个男人不真诚……可怜的阿特里亚娜。”她把胳膊搭在我的脖子上,并且吻了我。我任她吻我,然后我说道:“是的,糟糕的是他让我花了妈妈的钱。”

“你母亲知道了吗?”

“现在还不知道。”

“钱的事你不用发愁,”她大声说道,“阿斯达利塔眷恋着你……只要你愿意,你需要的钱,他会给你的。”

“我可不愿意再看见他,”我回答道,“别的什么男人都行,就是不能跟阿斯达利塔。”

应该说吉赛拉并不傻。她马上意识到了,目前最好别跟我谈起他,她也明白我说“别的什么男人都行”那句话的含义。她假装思考了一会儿后,说道:“你说得有道理,我能理解你,即使是我,自发生那样的事以后,要我跟阿斯达利塔在一起,也会受刺激的……当然,他是希望事情……他是出于报复心理才把吉诺的事告诉你的。”她又沉默了,然后她以庄重的口吻说道:“我来替你安排……你想认识一个能帮助你的人吗?”

“是的。”

“由我来替你安排。”

“不过,”我补充道,“我不想再与任何人确定关系,我不愿意受约束。”

“由我来替你安排。”她第三次重复道。

“现在,”我接着说道,“我想把那笔钱还给妈妈……而且想买些自己要用的东西……”我最后说道,“我希望妈妈不用再干活了。”

此时,吉赛拉已经站起来,走到梳妆台跟前坐下。“你呀,”她一边说,一边急忙往脸上搽粉,“你总是太好心了,阿特里亚娜……现在你看见了吧,好人有什么好报呢?”

“你知道吗?”我说,“今天早上我没去当模特……我已决定不再当模特了。”

“你做得对,”她回答说,“我现在去当模特也只是为了……”她说了个画家的名字,“就是为了让他高兴……但等他画完后,我就不当了。”

现在我对吉赛拉有一种很亲切的感情,我觉得她给了我很大的安慰和鼓励。她一再说的“由我来替你安排”这句话,在我耳边回响着,使人感到很放心,她还那样热情而亲切地答应尽快替我购置我所需要的东西。我心里很清楚,她那样帮助我并不是真的对我有什么感情,而是像在阿斯达利塔的事情上一样,是想看到我也很快就落到她那样的地步,也许是无意识的;我们都心照不宣,因为在这种情况下,吉赛拉的嫉妒心理正好符合我的利益,我不能因为知道她帮我忙是另有意图,就拒绝她的帮助。

她急急忙忙要走,因为怕耽误了与未婚夫的约会。我们走出房间,摸着黑走下老房子又陡又狭小的楼梯。在楼梯上,吉赛拉由于激动,也许是想减轻我在绝望中的痛苦,她让我明白世上像我这样不幸的不止我一个,她说道:“再说,你知道……我开始也感到里卡尔多像吉诺那样想与我开同样的玩笑。”

“他也结过婚?”我天真地问道。

“那倒不是,但他屡次搪塞我……我感到他想捉弄我……但我对他说过:‘我亲爱的,我根本不需要你,你若愿意,就留在我身边,你若不愿意,就尽管走。’”

我没说什么,但我想,拿我与她之间,以及她与里卡尔多之间的那种关系和我与吉诺之间的关系相比,差别实在太大了。说实在的,她对里卡尔多从来没有寄予过什么幻想,她不时毫无顾忌地背叛他,这我是知道的;而我却毫无经验,用我的全部身心,期望着能成为吉诺的妻子,而且我对他始终是忠诚的;至于那次在维泰尔博,阿斯达利塔是用讹诈的手段在我身上得到满足的,称不上什么背叛。但是我想,要是我对吉赛拉说这些,她听了一定会很生气,所以我就不说了。走到大门口时,她约我晚上在点心铺见面,并关照我要准时,因为她很可能不是独自一人来。说完她就走了。

我觉得,我本该把一切都告诉妈妈。但我没有这个勇气。妈妈是真心对我好;她跟吉赛拉不一样,吉赛拉把吉诺对我的欺骗看作她那些思想的胜利,她并不想掩饰她那无情的心理上的满足,而妈妈看到自己说过的话最后都应验了,感到的更多会是痛苦,而不是欢乐。其实,妈妈只是希望我能幸福,至于通过什么样的途径能达到幸福,对她来说无关紧要;不过,她一直深信吉诺是不会给我带来幸福的。经过再三考虑,我最后决定什么也不告诉她。我知道第二天晚上,即使不对她说,她也会明白实情的。虽然我深知,以那样的方式让她知道我生活中如此重大的变化,是很残忍的,但一想到这样我可以免去很多的解释、议论和批评,心里也挺高兴;或者,至少可以不用像我把吉诺的欺骗行径告诉吉赛拉时那样,听她没完没了地解释、议论和批评了。

第二天,为了不让已有几分疑心的妈妈来惹我烦恼,我假装与吉诺有约会,整个下午都待在外面没回家。我为了婚礼曾专门让人做了一套新衣服,一套灰色女式西服,我本想在结婚仪式完毕后穿上它的。这是我最好的一身衣服,我那天下午穿它之前又犹豫了。但后来我想,迟早有一天我得穿,何况不会再有比这一天更纯净更幸福的了;另外,男人往往是从外表判断人的,为了挣更多的钱,我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出现在他们面前;于是我就不再犹豫了。我毫无内疚地穿上了那件最好看的衣服,现在回想起来,那套衣服跟我当时其他衣服一样,是那么难看,那么普通。我仔细地梳好头,脸上还描画了一番,但不比平时过分。关于往脸上涂脂抹粉一事,我想说的是,我始终弄不懂,为什么那么多干我这一行的女人,都在脸上那么乱涂乱抹地出去转悠,简直像是戴着狂欢节的假面具一样。也许是因为她们以卖**为生,要是脸上不那样涂抹,就显得太苍白了;或者,也许是因为生怕不能引起男人们的注目,生怕男人们不明白她们是专供男人亲近的,才不得不这样乱涂一气的。但我不这样,尽管我也辛苦劳累,但我的气色一直很好,棕褐色的皮肤显得很健康,说句不够谦虚的话,我用不着过分地涂脂抹粉,走在大街上时,我的美貌足以使街上的男人倾倒。我并不用口红和画眉描眼的黛色,也不用金黄色的假发去吸引男人,而是凭我庄重的仪表(至少很多男人都对我这么说过),安详而又温柔的神态和微笑时露出的满口整齐的白牙,还有那一头浓密而又秀美的褐色卷发。那些头发已经灰白的女人和那些涂脂抹粉的女人也许不明白,男人们要是能预先判断出她们是娼妓,一开始就会感到扫兴。但我是那样自然、那样朴实,总使他们怀疑我不是干这一行的,这样,就使他们抱有一种意外艳遇的奢望,说实在的,这对他们来说,比纯粹的肉欲上的满足更为重要。

我穿着打扮完毕,就到一个电影院去了,上演的电影我都看过两遍了。我从电影院里出来时,已是半夜,我直接到了吉赛拉与我约定见面的点心铺。那是一家很豪华的点心铺,不像我们以往与里卡尔多常见面的地方那样,我还是第一次进这样的铺子。我心里明白,她选定这么一个地方约会,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要抬高我的身价,提高我取悦于人的价格。我虽然年轻漂亮,又善于利用这些优越条件,但为了能有效地使我这类女人稳定地获得所有的女人都向往的那种优裕而又舒适的生活,吉赛拉采用这样的手段是很必要的,接下来我还将谈到其他的手法。不过,很少有人能过上富裕舒适的生活,我就始终不在此列。我是平民出身,所以与那些豪华阔绰的场所总是格格不入;在豪华的饭店、点心铺和咖啡馆里,我总感到很不自在,很不好意思微笑或是盯着男人们看,似乎那里明亮耀眼的灯光也在嘲笑戏弄我似的。相反,城市的大马路反倒始终在我看来有一种极大的魅力,它深深地吸引着我,大街上所有的大厦、教堂、历史建筑、商店和楼房的门面使它比任何饭店里的餐厅或是点心铺的大厅都更漂亮,更使人感到舒适、称心。傍晚,我总是喜欢到街上去散步,沿着灯火通明的商店橱窗慢慢地走着,看着夜幕徐徐降临。我总是喜欢在人群中转悠,头也不回地听着有些冒失的过往行人在一时冲动之下吐露出的求爱的悄悄话;我总喜欢在同一条街道上来回穿梭,直到最后精疲力竭为止;但我总是精神抖擞、兴致勃勃地看不够似的,就像是在集市上一样,那里总有永远看不完的新奇的东西。对于我来说,马路就是我的客厅、饭馆和咖啡馆。因为我生来贫穷,而穷人是买不起东西的,看看商店的橱窗就是一种享受,穷人住不进高楼大厦,能看看楼房的门面就是一种享受,这是穷人的一种廉价的消遣。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一直很喜欢教堂,罗马有那么多的教堂,谁都可以进去,人人都有权欣赏用大理石和金银装饰的精美的教堂建筑,那古老陈旧的气味有时压过了焚烧的香烛味。自然,有钱的阔佬不会在街上散步,也不会去教堂,他们多半乘着小汽车半躺在柔软的坐垫上,也许还读着报纸穿过城市。我就喜欢逛大街,我拒绝去其他地方约会,但吉赛拉却认为我应该不惜牺牲自己最大的乐趣去寻找那种约会。但我是不愿意这样牺牲自己的;在我与吉赛拉保持友情期间,我的这种喜好始终是我与她之间激烈争论的话题。吉赛拉不喜欢大街,更不喜欢教堂,街上的人群只能引起她的反感和蔑视。她总是向往豪华的饭馆,那儿有殷勤的招待员,他们几乎都是那样不安地窥视着顾客们哪怕是极小的举动。她头脑里想的是时髦的舞厅,那里有穿制服的演奏者和穿着晚礼服的男舞蹈演员,她还想去高雅的咖啡馆和赌场。她一到那些地方,就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似的,动作、姿势,甚至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总之,她一举一动都像是位有身份的太太,这是她早已为自己确立的目标。后来,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她是达到这个目标了,我们以后会看到的。但她最后的成功很出奇,因为那位命里注定能满足她奢望的人,并不是在那些豪华的场所遇上的,恰恰是多亏了我,才在那条她最憎恶的马路上碰见的。

在点心铺里,我找到了吉赛拉,她正与一位中年男子在一起,她为我介绍说,他叫贾钦蒂,是个推销员。这个男人坐着时似乎个子一般,因为他的肩很宽;但当他站起来时,就像侏儒一样矮。他那过分宽的肩膀,使他显得比实际上还要矮些。他有一头浓密的白发,干干净净的,像银丝一般,他的头发都竖着,也许是为了能使自己显得稍高些。他红光满面,看上去很健康,面部的线条像雕像那样端正而高雅:漂亮安详的前额,大大的黑眼睛,挺直的鼻子,画出来一样好看的嘴巴。他的面容初看上去是那样诱人而又庄重,但他那种自负、虚荣和假仁假义的神情使他的面容变得令人讨厌。

我感到有点紧张,在自我介绍之后,我就一言不发地坐了下来。那天晚上,我的到场是关键,但贾钦蒂却把这看作一件无关紧要的事,他与吉赛拉继续着刚才的谈话。“你可不能埋怨我,吉赛拉,”他把一只手放在她的膝盖上,在与她整个谈话过程中,他的手始终那样放着,“我们之间的联盟,就权且称它为联盟吧,持续了多久啦?……六个月?你可以扪心自问,在这六个月当中,有哪一次是让你不满意走的?”他的声音清晰、缓慢,每个音节都分得很清楚;但很明显,他那样说话不光是为了让别人明白,而且是想让别人专注地听他说话,欣赏他说的每一个字。

“没有,没有。”吉赛拉低着头,厌烦地说道。

“阿特里亚娜,您让吉赛拉自己说好了,”贾钦蒂接着说,声音十分清楚而又间隔分明,“付劳务费,我向来很慷慨,我们姑且就称它为劳务吧,而且每次我从米兰回来,总是带礼物给她的……譬如,你还记得吗?有一次我还给你带来了一瓶法国香水呢……还有一回,我不是还送给你一件用透明纱做的、带蕾丝的连体裤吗?……女人总认为男人对女人的内衣裤一窍不通……但我可是个例外,嘿嘿。”他笑得很有分寸,露出了满口整齐的白牙,但他的牙齿白得出奇,看上去像是假的。

“来,给支烟。”吉赛拉生硬地说道。“给你。”他殷勤得像是嘲弄人似的答道。他又递给我一支,自己也拿了一支,点了烟后又接着说道:“你记得有一次我送给你的那个提包吗?……是真皮做的大提包,十分精巧别致……你怎么不用那个包啦?”

“那种包是白天提的。”吉赛拉说道。

“我喜欢送别人礼物,”他对我说道,“但不是出于感情,这得说清楚……”他一面摇晃着脑袋,一面从鼻子里喷出烟来,“原因有三个,很清楚,一是我喜欢听别人感谢我;二是送礼是让别人更好地伺候你的最好办法,谁接到一件礼物后,总希望以后还能再有;三是女人好幻想,一件礼物往往能给人留下一种有感情的印象,即使有时并没有感情。”

“你真狡猾。”吉赛拉冷漠地说道,连看也不看他。

他微笑着摇了摇头,又露出那一口白牙:“不,我不是狡猾,我无非是个过来人,善于从切身经历中吸取教训……我知道对女人得有一套,对顾客也得有一套,对下属又得另有一套,等等……我的头脑好比一个有条不紊的档案柜……譬如,面对着我眼前的女人,就取出卷宗,直接翻阅,某些措施和办法能得到预期的效果,有些则行不通,我把卷宗放回原处,按适当的方法采取行动……无非就是这样。”他沉默了,重又微笑着。

吉赛拉神情厌烦地抽着烟,我什么也没说。“女人们都对我感恩戴德,”他接着说道,“因为她们马上明白,跟我在一起是不会失望的,她们知道我了解她们的需要、她们的弱点,能满足她们一时的兴致,就像那些反应敏捷的顾客一样,他们不尚空谈,知道自己要干什么,也明白我所要的,所以我感激他们……我在米兰的办公桌上有一只烟灰缸,上面写着:‘愿上帝保佑不浪费别人时间的人。’”他扔掉了香烟,从袖口伸出手腕看了看表,又说道:“我认为现在该去吃饭了。”

“几点啦?”

“八点……我去一下,马上就来。”他站起身,朝大厅深处走去。他个子真矮小,但肩膀很宽,有一头浓密而直立着的白发。吉赛拉把香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说道:“他特讨厌,没完没了地总说他自己。”

“我已经发现了。”

“你就让他讲吧,你只管顺着他回答就是了,”她继续说道,“你看着,他会把心里话向你一股脑儿都倒出来的……我真不知道他有多少话要说……不过,他很慷慨大方,礼物他是真送的。”

“是的,但以后他却会责备你不感恩。”

她没说什么,但摇了摇头,好像是说:“那你能怎么样?”我们沉默着待了一会儿,贾钦蒂回来了,他付了钱以后,我们就从点心铺出来了。“吉赛拉,”我们走在大街上时,贾钦蒂说,“今晚是招待阿特里亚娜的……你是否赏脸能与我们共进晚餐?”

“不了,不了,谢谢,”吉赛拉急忙说道,“我有个约会。”她告别了贾钦蒂和我之后就走了。等她走远了以后,我对贾钦蒂说:“吉赛拉挺讨人喜欢。”

他撇了撇嘴回答说:“是的,她挺不错,她体形漂亮。”

“她不讨您喜欢吗?”

“我这个人,”他说道,一面挨着我身边走着,一面紧紧地抓住我胳膊的最上端,都几乎在腋下了,“从来不要求别人得讨人喜欢,但我要求别人得把该做的事做好……譬如说,当打字员的,得打得又快又不出错……对吉赛拉这样的女人,我不要求她讨人喜欢,而是要求她干好她干的这一行,也就是说,能使我愉快地度过我花费在她身上的一个或两个小时……现在吉赛拉干不了这一行了。”

“为什么?”

“她总想着钱……她生怕人家不付钱或少付她钱……当然,我并不要求她爱我,但她得表现得像真爱我一样,并让我有这种幻觉,这是干她这一行的应尽的本分……我给她钱求的就是这个……而吉赛拉却做得太露骨了,她干这一行就是为了赚钱……她甚至连喘口气的时间都不给,马上张口要钱……唉,真见鬼。”

我们到了饭馆,那是一个十分喧闹而又拥挤的地方,我觉得里面都是和贾钦蒂一类的人:做买卖的推销员、证券经纪人、过路的商人和企业家。贾钦蒂走在前面,把大衣和帽子交给了饭馆的伙计,他问道:“我平时的老位子空着吗?”

“空着,贾钦蒂先生。”

那个位置在一扇窗洞里。贾钦蒂坐了下来,一面高兴地搓着手,一面问道:“你喜欢吃吗?”

“我想是的。”我尴尬地回答说。

“好,这让我很高兴,我吃饭时喜欢好好吃……像吉赛拉,她就从来不吃什么,她怕发胖,她总说……其实全是傻话。该做什么就做什么,饭桌上就是吃。”他对吉赛拉真是一肚子的不满。

“不过,吃得太多了,可真是要发胖的……”我腼腆地说道,“有的女人不愿意自己发胖。”

“你是那种女人吗?”

“我不是……不过,别人都说我长得太壮了。”

“你别听他们的,完全是嫉妒……像你这样正好,这方面我懂,我对你说吧。”他慈爱地抚摸着我的手,像是为了使我放心。

跑堂的伙计走了过来,贾钦蒂对他说:“把这些花拿开,碍事得很……还是照老规矩……这你明白的,嗳,饭菜要快上。”

贾钦蒂对我说:“他认识我,知道我喜欢吃什么,由他去安排,最后保你满意。”

事实上也确实让我很满意,连续端上桌来的每一盘都是美味佳肴,尽管菜做得并不精致,但量很多。贾钦蒂胃口很好,他低着头,显得吃得津津有味,两手紧抓刀叉,不看我也不说话,就像是他独自一人似的。他确实专心致志地吃着,显得那样贪婪,甚至失去了他引以为豪的沉着镇静,他吃东西的动作像是生怕来不及吃而要挨饿似的。他把一块肉放进嘴里后,左手马上急着去掰一小块面包塞到嘴里,另一只手又赶紧斟满一杯葡萄酒,没等嘴里的东西嚼完就喝。他咂吧着嘴,转动着眼珠,还不时地摇着脑袋,就像猫吃太大块的东西一样。而我一反常态,一点也不饿,因为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要与一个我不爱甚至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我一面注意地看着他,一面琢磨自己的感情,竭力想象着自己将如何应付局面。后来,我不再在乎我陪伴的男人的外表如何。也许是出于需要,我很快学会了第一眼看到男的时,就从他的长相中寻找某些可爱或是诱人的地方,只要这能使我忍受他对我的亲昵就行了。可是那天晚上,我还没有学到职业上的这一手,没能一开始就发现对方讨人喜欢之处,使卖**不致那样令人厌恶。可以这样说,我是本能地在寻找,连我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这一点。我已经说过,贾钦蒂的脸长得并不难看,而且在他沉默不语时,在他没显露出占据他心灵的欲望时,看上去似乎还挺好看。这应该就足够了,因为**在很大程度上是肉体上的共享;而对我来说,这样还不够,因为我是不能只因生理和躯体上的特点而去爱一个男人并觉得这是可以忍受的。现在,饭已经吃完了,当然贾钦蒂也不再表现出那种过分狼吞虎咽的样子了。他打了一两个饱嗝后,就又开始说起话。我发现,在他身上我找不到任何使我觉得可爱的地方,哪怕是一点点。他总是不停地谈论他自己,正像吉赛拉说的那样,而且说话的方式也让人相当反感,还尽是虚荣地、令人厌烦地说那些根本不值得夸耀的事,这使我一开始就有的那种本能的厌恶感更加强烈。他身上没有一点讨我喜欢的地方,真是一点也没有。他自己满以为值得吹嘘的那些优点,在我看来,都是些可怕的缺点。后来,我还遇到过少数几个类似的男人,在他们身上,我也找不到任何使人产生好感的美好的东西。世界上竟有这样的人存在,这使我感到惊讶。我曾想这也许是我的过错,我竟然没有一见面就发现他们的优点,毫无疑问,每个人都会有优点。不过,随着时光的流逝,我已习惯了这些令人厌恶的伴侣,我强颜欢笑,与他们调情,总之,得顺着他们的意愿,讨他们的欢心。但那天晚上,这初次的发现勾起了我无数凄楚的思绪。当贾钦蒂用一根牙签剔着牙闲聊时,我心里想,我选择的职业太苦了,得假装对像贾钦蒂那样令人讨厌的男人们表示爱的**。而唯有金钱才能补偿这种劳苦。人处在这种情况下,不可能不像吉赛拉那样,唯一想的就是钱,并且明显地表露出来。我还想到,那天晚上我得把令人如此讨厌的贾钦蒂带到我那间本应用作他途的可怜的房间里去;我想我是个不走运的人,我真不该抱什么幻想,吉赛拉偏偏第一次就让我遇上了贾钦蒂这样的人,而不是某个风流倜傥的年轻小伙子,或是某个没有任何要求的好人,这种男人有的是。我想,贾钦蒂出现在我的房间里,这就意味着我已正式放弃我原来那种要过体面、正常生活的梦想。

他一直不停地说话,我勉强地听着,脸上显得很不高兴,他并不是迟钝到连这一点也没发现。“小乖乖,”他突然问我,“你心里不痛快吗?”

“没有,没有。”我急忙掩饰道。不过,他那种迷惑人的亲切语调,差点使我想对他倾诉衷肠,对他也谈谈我的事,而在这以前那么长的时间中,我一直是听他说他自己。

他又说道:“这就好……因为我不喜欢忧伤……何况我请你来不是为了使你伤心的……你有你伤心的道理,这我并不怀疑,但在你陪着我的时候,你就得把伤心的事留在家里……我不想知道你的事,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以及其他什么的……我对那些事情不感兴趣……我们之间是有一种契约的,尽管没有写在纸面上……我保证付给你一笔钱,而你,作为交换,得保证使我愉快地度过这个夜晚……其他一切都无关紧要。”他说这些话时脸上没一丝笑容,也许是因为我在听他说话时显得不够专心,他对此似乎有些恼火。

我竭力不显出心灵深处的不安,回答道:“但我没什么不痛快的……只是这儿有烟味……又那么喧闹……我觉得有点晕。”

“那我们走,好吗?”他立即问道。我表示同意。他马上叫服务员过来,付了账,我们就出来了。到了街上,他问道:“我们去旅馆吗?”

“不,不,”我立即说道,一想到在旅馆我得出示证件心里就害怕,何况我早另有打算,“到我家里去吧。”

我们上了一辆出租车,我把住址告诉了司机。汽车刚一开动,他就趴在我身上,双手在我身上**,还吻我的脖子。从他呼出的气息我知道他喝多了。他一再地叫我“小乖乖”,这通常是用来称呼小女孩的,他嘴里竟然说出这样可笑而又带有侮辱性的话语,我听了很生气。我任他摸我吻我,一会儿后,我指了指司机的后背对他说:“等我们到家以后好不好?”

他没说什么,脸涨得通红,像是突然感到不舒服似的,一下子沉重地倒在汽车后座上。后来他恼火地嘟哝道:“我付他钱,是为了让他把我送到目的地去,我们在车上干什么他管不着。”这是他惯有的一种思想,他认为金钱,尤其是他的钱,可以堵住任何人的嘴。我什么也没回答,在此后的一段路上,我们动也不动地并排挨着坐,谁也没碰谁。街道上的灯光从车窗照进来,不时地照亮我们的脸和手。我觉得真怪,自己竟坐在一个几小时之前还根本不认识的男人旁边,跟他一起回我的家去,并像情人一样地把自己的肉体献给他。我一路上这样想着,也不觉得路途遥远了。我见出租车在我家门前我熟悉的林荫道上停下来时,感到一阵惊悸。

摸着黑上楼梯时,我对贾钦蒂说:“进去的时候请你别出声,因为我是跟妈妈住在一起的。”

他回答说:“你放心,小乖乖。”

上了台阶后,我用钥匙打开家门,贾钦蒂走在我身后,我拉着他的手,没有开灯,穿过了前厅,我就把他带到我的房间门口,也就是左边第一个房门。我让他先进去,我拉开床头灯,从房门口扫视了一眼我买的新家具,这是一种永别的目光。房间又新又干净,贾钦蒂对此相当高兴,原来他担心我会把他带到一个陈设破旧又肮脏的地方去。他满意地松了口气,把脱下的外套扔在一把扶手椅上。我叫他等我一下,就从房间里出去了。

我直接走进大房间,见妈妈坐在中间那张大桌子旁缝纫。她一见到我,就把活计放到一边,想站起来,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晚饭。但我对她说:“你不要动,我已经吃过饭了……而且……我带来了一个人,在那边……你千万不要来。”

“是个男的?”她露出惊讶的神色问道。“是的,是个男的,”我急忙说道,“但不是吉诺……是位先生。”我不等她再问我别的,就从大房间里出来了。

我重又走回我的房间,并锁上了门。贾钦蒂涨红着脸,迫不及待地向我迎来,并把我搂在他的怀里。他比我矮多了,为了让我的脸凑到他的嘴唇,他让我仰靠在床头护板上。我竭力不让他吻我的嘴,有时我像是害羞似的躲开,有时我把脸向后仰,好像陶醉在情欲的享受之中。我达到了我的目的。贾钦蒂**的方式与他吃饭的样子一样:贪婪、放肆、粗犷,一会儿摸摸这儿,一会儿抚弄那儿,生怕错过什么似的。我的肉体使他神魂颠倒,就像刚才饭馆里那精美的佳肴。他拥抱过我之后,想站着脱去我的衣服。他使我露出了一个臂膀,我这样袒臂露肩的,使他更加晕头转向,又疯了一样地吻起我来。他的动作那样凶猛,我真怕他把我的衣服撕烂了,不过,我没有推开他,而是对他说:“你去脱衣服吧。”

他马上放开了我,坐在**开始脱衣服。我在床的另一边也开始脱衣服,他问道:“你母亲知道吗?”

“知道。”

“她说什么?”

“什么也没说。”

“她反对你这样做吗?”

很明显,他打听这些情况,无非是想在风流韵事上再增添些趣味而已,这几乎是所有男人的共同特点:大多数男人都想把肉体的快感与另一种不同的情趣,哪怕是怜悯心,交织混合在一起。“她既不同意,也不反对,”我冷冷地回答说,一面站起来,从头上褪下衬裙,“我想干什么,这是我的自由。”我**着身子,把衣服整整齐齐地放在一张扶手椅上,然后就仰躺在**,将一只手臂垫在颈窝下,另一只手臂伸展着,用手捂着小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姿势跟那个胖画家曾拿给我妈妈看的那幅彩色复印画上的女神一模一样。一想到我的生活从此就要发生巨变,我突然感到十分痛苦和烦恼。贾钦蒂看到我长得那么丰满健美,感到惊奇不已,我已经说过,我穿着衣服是看不出来的。他惊异地看着我,半张着嘴,瞪大眼睛,竟然连衣服都不脱了。“你动作快一点,”我对他说,“我冷。”

他脱光了衣服,趴在我身上。他**的方式,我已经说过,就跟他的为人一样;关于他的为人,我已详细描述过了。我只需补充一点,他是属于这样一种男人,他们付的钱,或是他们准备付的钱,使他们产生一种过分苛刻的要求,若是他们错过了他们认为自己有权得到的任何东西,就会觉得自己吃亏上当了。他十分贪婪,这我已经说过,他头脑里无时无刻不在想着他花的钱,并尽最大的可能发挥其效益。所以,我很快就发现他是想尽量拖延与我在一起的时间,竭力想从我身上得到最充分的享受。为此目的,他久久地抚弄着我,就像乐器演奏者那样,在正式登台演奏之前长时间地拨弄着乐器。他还挑逗我也像他那样,在他身上嬉戏玩耍。尽管我听任他摆布,但很快就厌烦了,并且冷冷地看着他,似乎他那些露骨的意图拉开了我与他之间的距离。我像是隔着一层冷漠的令人厌恶的玻璃板,远远地看到了他,也看到了我自己。那天晚上开始时,我出于本能想竭力对他产生好感的那种思想感情,这时全然没有了。我忽然冒出一种莫名的羞愧感,闭上了自己的眼睛。

最后他累了,我们挨着躺在**。他用满意的口吻说道:“你应该承认,我虽然已不年轻,但我是一个出色的情人。”

“是的,这是真的。”我言不由衷地回答说。

“所有的女人都这么说,”他继续说道,“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身材矮小的人内秀……有些比我高一倍的大个子往往是废物一个。”

我开始感到有点冷,于是坐起身来,把被子拉过来盖在我们身上。他把这一举动看作我对他的一种亲切的表示,他说道:“你真好,现在我得睡一会儿。”他面对着我,蜷缩着,真的睡着了。

我仰卧着一动也不动,他那满头白发的脑袋挨着我的胸脯。被子盖到我们的腰部,我看着他,看着他那毛茸茸的上身,上面那些松软的褶皱表明他已是中年人了。从一开始,我就不止一次感到自己完全是与一个陌生人在一起。但他现在睡着了,正因如此,他不再说,不再看,也不再做什么手势。这么说吧,他的性格不讨人喜欢,只是在睡眠中才留下他最美好的东西,跟一个没有职业、没有名字、没有美德也没有缺点的抽象的人一样,他仅仅是一具呼吸的时候胸脯一起一伏的身体。说来也怪,我看着他,观察着他酣睡,似乎对他产生了一种亲切的感情。我是在小心翼翼生怕惊醒他的情况下体验到这种感情的。这以前,我曾竭力在他身上捕捉使我产生好感的成分,但那是徒劳的;而现在,因为我看到他那满头白发的脑袋沉重地靠在我丰腴的胸脯上,一种同情心油然而生。这种心情使我感到慰藉,我似乎不再感到冷了。我甚至在一瞬间有了一种爱恋之情,以至眼眶湿润。事实上,这是我当时的一种感情上的冲动,就像我现在还有一样。为了不致使那种感情无处宣泄,即便没有合适的对象可以倾注抒发,在遇上根本不相配的对象时,我也会毫不踌躇地奉献这种感情。

大约过了二十分钟,他醒来了,问道:“我睡了很久了吗?”

“没有。”

“我感觉不错,”他一面从**起来,一面搓着手说道,“我感到很舒服……我好像至少年轻了二十岁。”他一面穿衣服,一面不停地说自己怎么高兴,怎么舒畅。我也在默默地穿衣服。他穿好衣服后,问道:“我还想见到你,小乖乖……怎么与你联系呢?”

“你给吉赛拉打电话,”我回答说,“我每天都会见到她。”

“你总是有空吗?”

“是的。”

“自由万岁。”

然后,他把手放在钱包上,又说道:“你要多少钱?”

“随你给吧,”我回答道,接着又坦率地补充道,“如果你多给我,也算你做了件好事,因为我正需要钱。”

但他这样回答说:“我要是多给你,不是为了做什么好事……我是从来不行善的……我多给你,是因为你是个漂亮的姑娘,因为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夜晚。”

“随你的便。”我耸了耸肩膀说道。

“所有东西都有它相应的价值,而且一切都得按值论价,”他一面从钱包里抽票子,一面接着说道,“不存在什么做好事……打个比方吧,你所给予我的质量优于吉赛拉,所以你得到的钱理应比吉赛拉多,这跟做好事毫无关系……另外,我劝你以后永远别再说‘随你给吧’,这话是小摊贩说的,谁要是对我说‘随你给吧’,我就总想给得比他本应得到的要少些。”他做了一个意味深长的怪相,并把钱递给了我。

正如吉赛拉告诉过我的那样,他给钱是慷慨的;事实上,他给我的钱超过了我预想的数目。我接过钱时重又产生了那种同谋共犯和****的愧悔心理,与那次去维泰尔博阿斯达利塔给我钱时曾激起的那种感情一样。我想,这正表明了我的志趣,表明了我生来就应当干这一行,尽管我心里渴求的是一种完全不同的东西。“谢谢。”我说道。我莫名其妙地在他脸上使劲吻了一下,以表示我的感激。

“谢谢你。”他起身要走时回答说。我拉着他的手,摸黑带他穿过前厅,朝门口走去。我房间的门已经关上,外边的大门又还没开,所以我们是在完全漆黑的环境里走动的。那天夜里,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样的肉体上的直觉,我觉得妈妈待在前厅的某个角落里,说不定就躲在门后或是碗橱和墙壁之间的什么角落里等着贾钦蒂走掉。我又回想起那次我与吉诺在他主人的别墅里幽会,那天夜里回来得很晚,我也有过那样的感觉。一回想起那次发生的事,我的神经就十分紧张,心想等贾钦蒂一走,她就会斥责我,会一把抓住我的头发,把我拖到大房间的长沙发上,在那里劈头盖脸地打我耳光。在黑暗中,我感到她就在一旁,我似乎已看到她;我感到背后有不适之感,好像她的手已高悬在我脑后,随时准备抓住我的头发。我一手拉着贾钦蒂,一手紧抓着钱。当时我想,要是她训斥我,我就把钱塞到她手里。这种无声的方式会使她意识到,是她迫使我去那样挣钱的;而且我知道她贪图金钱,这是堵住她嘴的一种办法。这时,我已打开了家门。“那么再见了……我会给吉赛拉打电话的。”贾钦蒂说道。

我看着他那宽宽的肩膀和满头直竖着的白发,目送他走下了楼梯,他头也不回地挥手表示告别。我关上了门。正如我所料,妈妈在黑暗中立即出现在我的身后。但她没有像我担心的那样抓住我的头发,她似乎想拥抱我,但方式很笨拙,开始我都不太明白。我按自己计划好的做法,摸到她的手,把钱塞到她的手心里。但她拒绝拿钱,钱掉在地上。第二天早晨,我从房间里出来,发现钱仍在地上,所发生的一切使我俩心里都很难受,但我们谁也没开口说话。

我们走进大房间,我靠着桌子坐下。妈妈坐在我跟前,看了看我。她似乎很焦虑不安,我感到极不自在。突然她说道:“你知道吗?昨晚你在那边时,有一阵我感到害怕。”

“怕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我首先感到孤独……我觉得特别冷……后来,我觉得我已经不是我自己了……周围的一切都在转……你知道,就像是喝醉酒的人一样……我觉得一切都那样怪……我想:那是桌子,那是椅子,那是缝纫机……不过,我并不相信那真是桌子、椅子和缝纫机……连我自己也似乎不再是我自己了……我对自己说:我是个做缝纫活的老太婆,我有个女儿叫阿特里亚娜……但我不能相信……为了使我自己放心,我开始想我过去的一些事,想起我小时候,想起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想起我结婚的时候,想起你生下来的时候……我害怕极了,因为一切都好像是在一天之内发生的,我好像突然从一个年轻女人变成了一个老太婆,而我却没有觉察……等我死了,”她看着我,好不容易才把这话说出来,“就像我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一样。”

“你干吗想这些事呢?”我慢慢地说道,“你还年轻……哪里谈得上死呢?”

她好像没听见我说的话似的,还是一个劲儿地说下去,说得我挺难受的,我觉得她说得有些过分。“我对你说吧,我真害怕过;而且我还想到:一个人要是不想活的话,是不是非得勉强地活下去呢?……我没说要去自杀,自杀是需要勇气的,不想活下去就跟不想吃东西、不想走路一样……我以你父亲的名义对你发誓……我真不想活了。”

她的两眼充满了泪水,嘴唇抖动着。我也想哭,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哭,我站起来拥抱她,与她一起坐到大房间里边的沙发上,我俩抱头痛哭了好一阵子。我感到茫然,因为我也累了,妈妈那毫不连贯、毫无条理和逻辑不清的谈话,更使我心烦意乱。不过,我先平静下来了,因为不管怎么说,我是出于同情才哭的。我已好久不为自己掉泪了。“别哭了。”我用手拍着她的肩膀说。

“我对你说,阿特里亚娜,我不想活了。”她重又哭着说道。我只是用手拍她的肩膀,没再说什么,让她哭个痛快。此时,我想,妈妈的那些话充分表达了她的悔恨和内疚。她以往一直规劝我应该学吉赛拉去卖身,这是真的。但说是说,做是做;当看见我带一个男人到家里来,手里接到我塞给她的钱,这对她来说,无异一种十分沉重的打击。现在她亲眼看到了她规劝的结果,她感到的只是恐惧。但同时,她又没有勇气承认自己错了,也许,她在痛苦地庆幸自己即使认错也于事无补。所以,她非但没有当面对我说:“你做得太糟了……别再这样了。”反而说了些与我毫不相干的事,什么她过去如何如何,以及如何想一死了之。据我观察,很多人在理应受到责备时,都会竭力对自己或别人说一些高尚的道理,以表明自己的无私和崇高,借以减轻心理上的创伤,尽管他们的言与行相差十万八千里,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只是很多人是有意识地那样干,而可怜的妈妈却是毫无意识的,完全是她的心灵和她的处境启示她那么做的。

不过,她说她不想再活下去,我是相信的。我想,当我得知吉诺欺骗我后,我也曾闪过不想活下去的念头。仅仅是我的躯体违背我的意愿继续活着;仅仅是那讨男人喜欢的胸脯、大腿和臀部继续活着;仅仅是那两腿间不断激起我情欲的器官继续活着,尽管我主观上并没有什么性的要求。我在**傻躺着,决定不再活下去了,第二天早上也不想再醒来。但当我睡着时,我的躯体继续活着,我的血液还在血管里流动,我的肠胃仍在消化,我腋下的汗毛和手上的指甲在不断地生长,皮肤在不断沁出汗水,我的精力在恢复。在早晨某个时辰,我的眼皮将重新抬起,我的双眼将很不情愿地重又看到它们所憎恶的现实。总之,虽然我想死,但我发现,我还活着,而且还得继续活下去。总而言之,我得苟且偷生地活下去,别的什么也不用去想。

但我没有把这些想法告诉妈妈,因为我明白,这些思想比妈妈的一些想法还要令人伤心,根本不能宽慰她。当我觉得她似乎不再哭了时,我就走开了,并说道:“我饿了。”那是真的,因为在饭馆里,我神经极度紧张,几乎没有吃什么东西。

“我给你留着晚饭呢。”妈妈说道。我这么一说,使她意识到自己是女儿用得着的人,她只需做每天晚上都做的事,因此她非常高兴。“我这就替你去准备。”她出去后,我独自待在屋里。

我坐在平时坐的位子上,等着妈妈从厨房出来。现在我的脑子里空空的,夜里的事,留给我的只剩手指上那种令人腻味的香水味和脸颊上咸涩的泪水风干后的泪痕。我一动不动地待着,默默地凝视着灯光在长而空旷的墙壁上所投下的身影。妈妈端着一盘肉和蔬菜回到屋子里,说道:“我没替你热汤,因为一热就不好吃了……况且也没剩多少了。”

“没关系,这就够了。”

她替我斟了满满一杯葡萄酒,我吃饭时,她像往常一样站在我跟前,一动不动且非常注意地等待我的吩咐。“牛排好吃吗?”过了一会儿,她关切地问道。

“好吃。”

“我一再关照卖肉的得给我嫩一点的。”她重又打起精神,一切如常,就像每天晚上一样。我慢慢吃完后,张开双臂伸着懒腰打了个哈欠。我忽然感到很舒服,这一打哈欠,我全身有一种快感,因为我觉得我年轻、健壮而又开朗。“我困极了。”我说道。

“你等一等,我去替你铺床。”妈妈殷勤地说道,她做出要出去的样子,但我拦住了她:“不……不……我自己来。”

我站起身来,妈妈端起了空盘子。“明天上午你让我好好睡觉,”我对她说道,“不要叫我,我自己会醒的。”

她说行,我向她道了晚安,并亲了亲她,然后就回自己的房间去了。床被我与贾钦蒂搞得乱七八糟的。我只是把枕头和被子稍稍整理了一下,就脱下衣服钻被窝睡了。有那么一会儿,我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什么也没想。“我是一个妓女。”后来我高声说道,想看看自己对此有什么反应。但我觉得似乎没有任何效果,于是我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