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1 / 1)

与此同时,我把购置家具的钱款都付清了,为了再多挣些钱,为了再添置一些嫁妆,我拼命地工作。上午我去画室当模特,下午与妈妈一起关在大屋子里做活计,我一直工作到深夜。她坐在窗下蹬缝纫机,我坐在离她不远的桌子旁用手缝制。妈妈教会了我缝制内衣的本事,我总是缝得又快又好。总有那么多的锁眼和扣眼要缝制和加固,另外,每件衬衣都得绣上姓名的首字母,我绣得特别好,又清晰又结实,好像镶嵌在衣料上似的。我们专门缝制男式衬衣,但有时候也碰上几件女式衬衣、女式连衫裤或**,不过样式很一般,因为妈妈不会精工细作,况且那些会定做衣服的太太也不会找我妈妈。我一面缝制衣服,一面想自己的心事,我想到了吉诺,想到了与他的婚事,想到了那次维泰尔博的游玩,还想到了妈妈,想到了我的生活,我东想西想,时间过得特别快。但我始终不知道妈妈在想什么;她肯定是在想什么的,因为她在蹬缝纫机时,显得那样烦躁,我要是跟她说话,她多半没有好气。傍晚,天一黑,我就站起来掸掉身上的线头,穿上最好看的衣服,出门去找吉赛拉,要是吉诺有空,就去找吉诺。现在我常问我自己,当时我是否幸福。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我是幸福的,因为当时我强烈渴望的只有结婚一事,而且我认为那是一件即将实现的事。后来,我懂得了一个人失去了希望才是最不幸的;到那时,即使经济条件宽裕也是枉然,因为不再需要什么了。

那段时间里,我不止一次发现阿斯达利塔在街上跟踪我。往往是在我清早去画室的路上。他总是躲在马路对面的城墙凹处,等着我出门。他从不穿马路过来,当我紧挨着临街的房子急匆匆地朝广场走去时,他只是在马路对面沿着墙根慢慢地尾随着我。我想他是在注视着我,好像觉得这样就足够了——热恋中的男子就是这个样子的。当我走到广场,他就到无轨电车站台上待着,正好对着我等车的站台;但只要我把目光投到他的身上,他就马上慌了神,假装向着大街张望,看无轨电车是否来了。面对一种这样的爱,没有哪一个女人会无动于衷。我虽然已打定主意不再理他,但有时候,我对他有一种同情和怜悯。随后,不是吉诺先来,就是电车先到,每天情况不一;我上吉诺的汽车或者乘无轨电车,而阿斯达利塔则呆立在站台上目送我远离,慢慢地消失在他的视线之中。

一天晚上,我回家吃晚饭,当我走进大屋子时,看到阿斯达利塔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身体靠着桌子,像是在跟妈妈聊天。我见他在我的家里,一想到他可能会对妈妈说些什么,好让妈妈帮他忙,原本对他的一切怜悯就完全消失了,我勃然大怒地问他:“您到这里来干什么?”

他望着我,脸上又现出那种激动的神情,哆哆嗦嗦的,就像那次在去维泰尔博的路上他对我说他喜欢我时的表情一样。但这一次,他却连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位先生说他认识你,”妈妈亲切地说道,“他是来看望你的……”她说话的口吻使我明白了,正如我所料,阿斯达利塔与我妈妈都说了,也许还给她钱了。“你走开,求你了。”我对妈妈说道。她被我那种骇人的声音吓呆了,于是悄悄地走去厨房了。“您待在这里干什么?……您给我滚。”我又说道。他看了看我,嘴唇似乎在动,但什么也没说出来。他吓得直翻白眼,我觉得他简直要昏厥了。“您给我滚,”我一面高声喊着,一面跺着脚,“要不然,我就去喊人来……我去叫一位住在楼下的朋友。”

后来,我多次思索,为什么阿斯达利塔当时没有再次讹诈我,没说要把维泰尔博的事告诉吉诺用以威胁我。当时他若是那样做,是会比第一次更可能成功的,因为他已得出结论,他第一次讹诈我,是因为渴望得到我,第二次他没再讹诈我,是因为他爱我。爱情从来不是一厢情愿的,阿斯达利塔既然爱我,他就该明白,他是无法征服我的,就像那天在维泰尔博那样,我在他面前就像个哑巴和毫无生气的死人。另外,这次我是豁出去了:要是吉诺爱我,他终究会理解我、原谅我的。我那种坚决的态度使阿斯达利塔懂得,再一次用讹诈的手段将是无济于事的。

我威胁说要喊人来,对此他不作任何回答。但是,他擦着桌沿拖着帽子快步朝门口走去。当他走到桌子尽头时,他又停住了脚步,低着脑袋沉思了片刻,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当他抬起眼睛看我时,他翕动着嘴唇,似乎没有勇气说出来,只是默默地呆在那儿盯着我看。我觉得,这次他看的时间特别长。最后,他点头示意告辞,出去后还把门关上了。

我马上去厨房找妈妈,气势汹汹地问她:“你对那个男人说了些什么?”

“我没说什么,”她很害怕,回答道,“他问我干什么活……他对我说,他也想让我替他做衬衣。”

“要是你去找他,我就杀了你。”我大声喊道。

她忧心忡忡地看了看我,回答道:“谁去找他?……他完全可以找别人替他做衬衣的。”

“他没对你谈到我吗?”

“他问我你什么时候结婚。”

“你是怎样回答他的?”

“我说你十月份结婚。”

“他没有给你钱吗?”

“没有。为什么?”她装出惊讶的样子看着我,“他得给我钱?”

从她说话的口气可以推断,阿斯达利塔肯定给她钱了。我跑过去猛地抓住她的一只胳膊:“你说实话……他给你钱了没有?”

“没有……他没给我什么。”

她把手插在围裙的衣兜里。我狂怒地一把抓住她的手腕,一张对折的钞票跟手一起从兜里跳了出来。尽管我还拽着她的手,她却躬下身子,贪婪又珍惜地把那张钞票捡了起来。我的怒气突然烟消云散,我想起了去维泰尔博游玩的那天,当阿斯达利塔塞给我钱时,曾在我心灵中激起过的那种不安和欢乐心情,我没有权利责备妈妈,因为她此时也有与我相同的感受,她同样也受钱的**而让步。我要是什么也没问过她,或是根本没看见那张钞票该有多好!我用平淡的口气对她说:“你看,他不是给你钱了吗?”我没再让她作任何解释就走出了厨房。晚餐时,她的几次暗示使我明白,她还想再谈谈阿斯达利塔和钱的事。但我岔开了话题,她也就不再提了。

第二天,吉赛拉来到我们常见面的咖啡馆,里卡尔多没跟着她。她刚坐下,就开门见山地对我说:“今天我得对你谈一件非常重要的事。”

我满脸通红,似乎有一种预感。我有气无力地说:“要是个坏消息,你就别说了。”

“既不是好消息,也不是坏消息,”她兴高采烈地回答说,“反正是个消息……我过去对你说过,阿斯达利塔是个什么样的人……”

“我不愿再听别人谈起阿斯达利塔。”

“但你得听着,别耍小孩子脾气……阿斯达利塔是一个重要的人物,是一个职位很高的人,这我已经对你说过……他是警察局保安部门的头面人物。”

听她这么一说,我打起点精神了,反正我又不是搞政治的。我强调道:“阿斯达利塔是什么样的人与我无关,哪怕他是个部长……”

“嘿,瞧你多……”吉赛拉叹息道,“你别打断我,你听我说呀……阿斯达利塔告诉我,要你无论如何得去部里找他一下……他有话要对你说……但不是谈情说爱。”她见我已准备表示拒绝,就急忙补充道:“他要跟你谈件十分重要的事……是跟你有关的。”

“跟我有关?”

“对……他是为你好……至少他是跟我这么说的。”

我曾多次拒绝阿斯达利塔,为什么这次我决定接受他的邀请了呢?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没精打采地说道:“好吧,我去找他。”

吉赛拉见我那样颓丧,感到很不安。她第一次发现我的脸色那么苍白,神色那么恐惧。“你怎么啦?”她问道,“因为他是保安部门的?但他不会与你过不去……你怕什么?他又不是要抓你……”

我站了起来,虽然感到很踌躇。“好吧,”我说道,“我去找他……那是哪里来着?”

“内务部……就在超级电影院对面……不过,你听我说……”

“几点钟去?”

“上午什么时候都行……不过,你听我说……”

“再见。”

那天夜里,我几乎彻夜不眠。我不明白,除了向我求爱,阿斯达利塔还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我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觉得不会有什么好事。我推测着,既然他召我去部里找他,那一定多少是与保安局有关。我还知道,凡是有保安部门插手的事,多半没什么好事,所有的穷人都清楚这一点。我仔细反省了一下自己的行为和表现,最后我断定,阿斯达利塔是想利用他得到的有关吉诺的某些情报再次讹诈我。我不了解吉诺的生活,很可能他在政治上受到牵连了。我从来不过问政治,但我知道很多人不讨法西斯政府喜欢,像阿斯达利塔这样的人正是受命追捕这些政敌的,我还不至于愚蠢到连这也不懂。我设想着阿斯达利塔将怎样置我于进退两难的境地:要不,再次顺从他,要不,让吉诺蹲监狱。使我焦虑不安的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屈从于阿斯达利塔,但我又不愿意让吉诺蹲监狱。想到这里,我对阿斯达利塔只有恨,一点也不可怜他了。他是个卑鄙无耻的人,他真该死,他该受到无情的惩罚。那天夜里,我想过很多种解决办法,脑海里还闪现过杀死阿斯达利塔的念头。不过,这说不上是什么办法,只是在不眠之夜产生的病态的幻想而已。实际上,幻想是永远不能变成客观而又坚定的决心的,但直到黎明之前,我始终抱有这样的幻想。我仿佛已把妈妈削土豆用的那把锋利的折叠刀放进手提包,我仿佛看到自己到了阿斯达利塔那里,听到我对自己下命令,我害怕极了,然后,我使出我全部的力气,用我那壮实的胳膊朝他的颈部猛扎一刀,那一刀就扎在他的耳朵和他那浆洗过的白色衬衣领子之间。我仿佛看到自己从他的房间出来,假装十分镇静,而后逃到吉赛拉或某个女朋友那里躲了起来。尽管我这样翻来覆去地想象着这些血淋淋的事,但我始终很清楚,自己是干不出这种事来的:我见到血就害怕,很怕做伤害别人的事;我生来就逆来顺受,做不出伤天害理的事。

将近黎明时分,我蒙蒙胧胧地入睡了,只睡了一小会儿,天就亮了。我起床后,照旧去与吉诺约会的地方。我们刚到那条近郊的林荫大道,还没说上几句话,我就竭力显得若无其事地问吉诺:“你说说……你是不是搞过政治?”

“搞政治?……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干什么反对政府的事。”

他像是已领会了似的看了看我,然后问道:“你说,你觉得我是个傻瓜吗?”

“不是……不过……”

“你先说,你觉得我是不是个傻瓜?”

“不是,”我回答说,“你不是……不过……”

“那不就得了,”他最后又说,“你干吗要我过问政治呢?真见鬼。”

“我也说不清楚,很多次……”

“得了……谁要是对你暗示了什么,你就对他说,吉诺·莫里纳利不是个傻瓜。”

我在内务部附近溜达了足有一个小时,始终没能下决心进去,将近十一点了,我才去传达室打听阿斯达利塔。我先登上了宽敞的大理石楼梯,然后上了一段也不算窄的小楼梯,又穿过几条宽敞的走廊,而后我被带到了一间有三个门的接待室。以前我一听别人提警察局,脑海里就会浮现出街区警察分局那肮脏又狭小的办公室;所以,我见到阿斯达利塔的办公室那样豪华阔气,感到很惊讶。那间接待室是间很像样的客厅,有镶嵌拼花的地板,壁上挂着古画,就像在教堂里看到的那种;沿墙放着一排皮制的大靠背椅,中间放着一张大桌子。我被这样豪华的摆设吓住了,不由得想到吉赛拉说的是有道理的:阿斯达利塔是一个重要的人物。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向我证实了阿斯达利塔的这种重要性。我刚坐下来,接待室的一道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漂亮的太太,她个子高高的,虽然已不年轻了,但她穿着的一身黑衣服显得很高雅,脸上蒙着一条薄薄的面纱,紧跟着后面出来的是阿斯达利塔。我站起身来,以为该轮到我了。但阿斯达利塔从远处对我做了个手势,像是告诉我,他已经看见我了,但还轮不到我。他继续与那位太太在门那儿说话。然后他一直陪她走到接待室中间,那位太太鞠了个躬,向他告辞,还吻了一下他的手,随后,阿斯达利塔又示意另一位跟我一起坐着等候的人进去。这是一位戴眼镜的老人,留着白色的小胡子,穿着黑色衣服,看上去像是个教授。阿斯达利塔一对他示意,他就立刻站起来,恭顺地气喘吁吁地朝阿斯达利塔走去。两人进了里间,我又独自一人等着。

使我更惊讶的是,这次在我面前短暂出现的阿斯达利塔,与我去维泰尔博游玩时认识的阿斯达利塔,简直判若两人。那回我见到他那样不自在,畏畏缩缩、沉默不语而又举措失度;可现在他是这样从容大度而有自制力,虽然有些谨言慎行,但充满一种让我难以言喻的优越感,显得既有权威又有分寸。他说话的声音也变了。那次游玩中,他跟我说话的声音是那么低沉,那么热切,像憋在嗓子眼儿里似的;而当他与那位戴面纱的太太说话时,声音却是那样清晰和冷淡,适度而平静。他像平时一样,穿着深灰色的衣服,高高的白色衣领像是把他的脑袋固定在那儿似的。这衣服,这领子,在那次游玩中我并没看出它们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可现在,它们与环境,与朴实庄重的家具,与那宽敞的客厅和那肃穆的气氛显得非常协调,像一套制服一样。我又想,吉赛拉说得对,他的确是个重要人物。以往他在我面前之所以那么不自在,总觉得低人一头,只能用爱情来解释。

这些思绪排除了我起初心头的烦恼,所以,几分钟之后,当门打开、老人出来时,我觉得自己相当平静。但这次,阿斯达利塔没再出现在门口传我进去。一阵铃声过后,一位传达员走进阿斯达利塔的办公室,随手关上了门,一会儿那人又出来走近我,低声地问了一下我的名字,说我可以进去了。我站起身,从容地走了进去。

阿斯达利塔办公的那个客厅比候客室略小一些。里面空****的,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沙发和两把扶手椅,另一个角落里放着一张大桌子,阿斯达利塔就坐在桌子后。透过两扇窗的白色窗帘,寒风习习,没有阳光,令人感到寂寥和忧伤,使我不禁想起阿斯达利塔刚才与那位蒙着面纱的太太说话时的声音。地板上铺着柔软的大地毯,墙上挂着两三幅画。我还记得其中一幅画的是一片绿色的草地,地平线上是连绵不断的岩石和**的群山。

我已经说过了,阿斯达利塔就坐在那张大桌子后,当我进去时,他正在看一些文件材料,连眼皮也不曾抬一抬,至少是假装在看文件。我说他假装,因为我很快断定他完全是在演戏,目的是想吓唬我,让我感受到他的权威和他的重要性。事实上,当我靠近桌子时,他正专心致志地盯着看的那张纸上最多不超过三四行字,下面有潦草的签名。另外,他那只支撑着额头的手也在明显地抖动,两根手指夹着一支燃着的烟,显出他的局促不安。随着手的抖动,有少许烟灰撒落在那张他专注又矫揉造作地研究着的纸上。

我把两手放在桌沿上说:“我来了。”

听到我的话,他像是听到一种信号,马上停止看文件,急忙站起来,走过来招呼我,拉着我的双手。但这一切都是在沉默无声中进行的,这与他竭力想保持的那种权威和从容自在的样子很不协调。说实在的,我马上明白了,我一说话就使他忘记了原来他准备扮演的角色了;他又无法抗拒地显出他那种窘困和不自在的老样子来。他吻我的手,先吻了一次,后来又吻了一次,他瞪着那双忧郁而贪婪的眼睛看着我,他想说话,但嘴唇抖动着,半晌说不出话来。“你来啦。”他终于说出话来了,他那低沉的像是憋在嗓子眼里的声音,我是很熟悉的。

也许与他的态度正好相反,现在我倒是感到很自信。我说:“是的,我来了……我真不该来的……您有什么要对我说吗?”

“来,你坐到这儿来。”他低声说道。他紧紧地抓住我的那只手不放,拉着我走到沙发那儿。我坐了下来;但他突然跪在我面前,用胳膊抱住我的双腿,用脑门顶着我的双膝。这一切都是在无声中进行的,他全身颤抖着。他的前额那么使劲地顶着我的双膝,压得我疼了,他那样长时间地一动不动,后来,他那秃顶的脑袋向上移动,像是要把脸靠在我的下腹部。于是我做出要站起来的动作,说道:“您本来要对我说一件重要的事……您说吧……否则,我就走了。”

听我这么一说,他就费劲地站起来,坐在我身边,拉着我的手,轻声地说道:“没什么事……我是想见到你。”我又做了要起身的动作,但他阻拦着我,并补充说道:“对了……我想对你说,我们应该取得一致的意见。”

“怎么取得一致?”

“我爱你,”他急忙说道,“我太爱你了……你得跟我一起生活,住在我家里,你将是女主人……就像我的妻子一样……我将给你买衣服、买首饰,你要什么我都给你买……”

我似乎已控制不住自己了,他的话语像是从那歪斜着的不动的两片嘴唇间含糊吐出来似的。“就是为了这个,”我冷冷地问道,“您让我到这儿来的吗?”

“你不愿意?”

“您甭跟我谈这个。”

奇怪的是,我这样回答后他不吭气了。但他似乎想用死盯住我的那种发慌的眼神迷惑我,他举起一只手在我脸颊四周亲昵地抚摸着,好像是在辨认我脸部的轮廓似的。他的手指指腹在我脸上抚摩时,很轻很轻,我觉得它们似乎在颤抖着,他从太阳穴摸到面颊,从面颊摸到下巴,从下巴又摸回到面颊,又从面颊摸到太阳穴。那真是热恋中的男人才有的动作;爱情是有强大的说服力的,即使不愿意回报它,我觉得单是出于怜悯,似乎也应该对他说几句亲近些而又不令人最后失望的话语。但他没给我时间,因为他一停止抚摩便站起来,他呼吸急促,以一种奇怪的声调说道:“你等一下……那是真的……我有件重要的事情要对你说。”他的声音中还杂有一种因情欲而引起的局促不安,并洋溢着一种新的难以言喻的热忱。与此同时,他走到桌子旁,从桌上拿起一个红色的卷宗。

现在该是我感到心慌意乱了,因为我见他正拿着那卷宗朝我走来。我小声地问他:“这是什么?”

“是……是……”他那种半官方的带有权威性的声调中夹杂着一种激动情绪,听起来很异样,“是有关你未婚夫的情况。”

“啊。”我说道。我当时恐慌极了,闭上了眼睛。阿斯达利塔却没有发现我情绪上的变化,他翻阅着卷宗,由于激动,他把纸页都弄皱了。“他叫吉诺·莫里纳利,对不对?”

“对。”

“你十月份要与他结婚,是不是?”

“是的。”

“但我的调查结果得悉,吉诺·莫里纳利已经结过婚了,”他接着说道,“确切地说,他是安东尼耶塔·帕尔蒂妮的丈夫,他的原名叫艾米里奥,是迪奥米拉拉瓦涅亚人……结婚已经四年了……他们有一个女儿,名叫玛丽亚……他的妻子住在奥尔维托,在她母亲那儿……”

我一句话也没说,站起身就朝门口走去。阿斯达利塔手里拿着那个卷宗,直挺挺地站在房间中央。我打开门走了出去。

我记得那是个和煦的冬日,天气暖和、多云,当我走到大街上,行走在人群中时,感到一种难言的痛苦。我深深地意识到,我在经历了渴望结婚成家、筹办婚事的一番周折之后,现在依然如故,沿着认识吉诺以前的轨道走下去,就像一条人为偏离了河床的江流,现在重又沿着以往的走向流动着,没有任何变化。在茫然中,当我用已失去昔日自信的那种颓然的目光扫视周围的一切时,我发现街上的人群、商店、来往车辆,第一次显得那么平淡乏味,既不丑也不美,使人兴味索然,但也并非毫无意义,它们原来就是这个样子,就像一个醉鬼在酒醒过后,眼里看到的事物还跟原来没喝醉时一样。我之所以有这种感受,也许是因为我觉察到我所设想的那种正常生活的蓝图并不是那样幸福美满,而恰好相反,一切都像存心与我作对似的,一切都是偶然的、不完美的,又是令人难以预料的,而且给人带来的往往是绝望和痛苦。毫无疑问,如果这是真的,我觉得,我好像在如醉如痴地生活了几个月之后,直到那天早晨才又重新开始生活了。

这是我发现吉诺虚伪的两面手法之后的唯一想法。但我并不想谴责他,似乎对他也没有什么真正的怨恨。我是上当受骗了,但我也不是那么清白无辜;我对在吉诺怀抱里享受到的那种欢乐至今还记忆犹新,我若不能为他的欺骗行径辩护,至少也得原谅宽恕他。我想他是被情欲冲昏头脑的。他感情上太软弱,人并不坏;实际上,若要说过错的话,那也应该归罪于我的美貌,是它使男人丧失了理智,使他们忘乎所以,忘却了自己要承担的责任。总之,吉诺不比阿斯达利塔有更大的罪过,他只是用欺骗的办法,而阿斯达利塔用的则是讹诈的手段。他们两人都如此爱我,要是有可能,他们肯定会用合法的手段来占有我,他们会向我保证,能使我得到起码的幸福,而我把这种幸福看作高于一切。但命运却捉弄我,让我这样一个漂亮姑娘偏偏碰上这两个不能给我带来那种幸福的男人。若是不好断定谁是真正有罪的人的话,那么牺牲品肯定是有的,毫无疑问,那就是我。

也许有人认为,吉诺那样欺骗我,我却这样考虑问题,未免太软弱了。每当我受到欺骗时,由于贫困、孤寂和幼稚,总是想原谅欺侮我的人,并竭力使自己忘记受到的委屈。在受到欺侮之后,如果说我身上有什么变化的话,那也不表现在我的举止和外表上,而在我那颗封闭紧锁的心灵深处,就像生机勃勃的肌肤在受到伤害之后,总想尽快地使伤口愈合。但伤疤总是留着的,而心灵深处这些未曾意识到的变化,永远是有决定性意义的。

那次与吉诺的事也是如此。我不怨恨他,也许连瞬间的怨恨都未曾产生过;但在我心灵深处,我觉得许多东西都已土崩瓦解,化为乌有:我对他的尊重,我结婚成家的希望,我不想对吉赛拉和妈妈认输的愿望,我对宗教的虔诚——至少是我迄今抱有过的那些信念,全都崩溃了。我把自己比作我小时候玩过的一个洋娃娃:一整天的玩耍、拍打和糟蹋之后,尽管洋娃娃红润的脸上还堆着微笑,但我感到它里面已经发出一种不妙的响声和碎裂声。我卸下洋娃娃的脑袋,从脖腔里掉下来的尽是些瓷片、绳头,使洋娃娃发声说话和转动眼睛的上弦螺丝及小五金片之类的东西,还有我从来搞不清做什么用的神秘的木片和布条。

我神情恍惚但平静地回到了家,那天下午,我像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没对妈妈说起发生的事,当然更不会对她推心置腹地谈论这些,从而给我造成严重的后果。但我发现,自己怎么也做不到像往日那样神态自若地缝制那些嫁妆了:我收拾起已做好的衣物和那些尚待缝制的东西,把它们锁在我房间的衣柜里。我神情忧伤,这是逃不过妈妈的视线的,这在我来说十分反常,因为平日我总是高高兴兴、无忧无虑的;我对她说我累了,实际上,我也的确很累了。傍晚时分,当妈妈在那里蹬缝纫机时,我放下活计,回到自己房间,躺在了**。我发现自己在看着那些已付清款的家具,那确确实实是我自己的家具,多亏阿斯达利塔给的钱,但我的目光完全不像过去那样得意、那样充满希望了。我似乎已没有痛苦,只是感到疲惫并有种麻木不仁的感觉,因为我尽了最大的努力,到头来却是一场空。另外,我也真是累极了,四肢像散了架似的,特别想好好休息一下。我模模糊糊地想着我的家具,想着如今我已不能像自己希望的那样使用它们了,一会儿就和衣睡着了。我带着忧郁、沉重的心情,足足睡了四个小时,醒来时已经很晚,四周一片漆黑,我大声喊妈妈。她马上跑来对我说,她不想叫醒我,因为她见我睡得那样安生、那样香甜。“晚饭一个小时之前就准备好了,”她站在那里看着我说道,“你干什么?……你不来吃饭吗?”

“我不想起来,”我用一只手臂挡住感到晃眼的双目,回答道,“你不能把饭给我端来吗?”

她走出去,过了会儿就端着托盘进来了,上面是我平时吃的晚饭。我把盘子放在床边,坐起来,用一只胳膊肘支撑着身子,开始漫不经心地吃起来。妈妈站在一旁看着我。我吃了几口就不吃了,重又倒在枕头上。“你怎么啦……不吃啦?”妈妈问道。

“我不饿。”

“你身体不舒服啦?”

“我身体很好。”

“那我端走了。”她咕哝道。她从**端走托盘,把它放在窗户旁边的桌子上。“明天早上你别喊醒我。”我过了一会儿又说道。

“为什么?”

“因为我决心不再当模特,太累了,赚钱又少。”

“那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她不安地问道,“我可不能养着……现在你已经不是小姑娘了,你花费那么大……还有嫁妆……”她开始悲伤地恸哭起来。我没有把手臂从脸上挪开,慢吞吞地、吃力地说道:“现在你别让我心烦……你放心好了,不会没有钱花的。”

接着是长时间的沉默。“你不要别的什么啦?”她最后委屈而又关切地问道,好像一个因行事随便而受到责备的女仆想请求宽恕一样。

“对了……求你做件事……帮我把衣服脱了……我累得不行,我还困着呢。”

她按照我的吩咐,坐在**先替我脱去了鞋袜,把它们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的扶手椅上。然后又帮我脱去衣服和衬裙,给我穿上睡衣。我一直闭着眼睛,一钻进被窝,我就蜷缩成一团,用被单蒙住了脑袋。我听见妈妈关了灯,站在门口向我道了晚安,但我没回答她。很快我就睡着了,又睡了整整一宿,一直睡到天亮。

早晨,我本来应该如约去找吉诺的。但当我醒来时,又不想去见他了,我想自己得咀嚼一下蒙受的痛苦,得学会客观地、冷漠地看待他对我的欺骗,就当是发生在别人身上,而不是发生在我自己身上。当时,我对冲动之下的一些言语和举动都信不过,当然,此后我也从未相信过;尤其是对吉诺那种感情并非出于好感和钟爱的情况,我更是如此。当然,我已不再爱吉诺了;但我也绝不恨他,因为我想,要是那样的话,我除了被人欺骗而受到伤害外,更为严重的是,我在心灵上就会蒙受令人厌恶的情欲的亵渎,这对我来说,也并不光彩。

此外,那天早上,我感到有一种特殊的惰性,一种像是带有**欲的惰性,我觉得自己不像头天晚上那样忧伤了。妈妈出去得很是时候,我想,她中午之前是不会回来的。我就这样懒洋洋地躺在被窝里赖着不起,这也许是我开始生活新阶段时所感受到的快乐,如今我只求生活能过得愉快。我向来一大清早就起床,能那样赖在**无所事事地消磨时光,也真算得上是一种奢侈和享受了。我已经很长时间没这样过了,但现在只要我想赖着不起,就可以这样享受一番。以往只是因为穷,只是为了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我才放弃了这种享受的。我想,我是喜欢爱情,喜欢金钱,也喜欢能用金钱获得的一切,于是我对自己说,今后,只要有机会,我就再也不拒绝爱情,不拒绝金钱,不拒绝金钱所能给予我的一切了。不过,千万别以为我这是赌气,是出于愤恨和报复心理。恰恰相反,我是怀着柔情这样想的,我撩拨着这些思绪,并细细地品味着其中的甜头。任何境况都有它的反面,不管人们高兴与否。结婚成家的梦想破灭了,至少暂时是如此,我所憧憬的那种幸福虽已不复存在,但换得的是我的自由。我内心深处的追求并未改变,这是真的;但我很乐意过那种**不羁的生活,闪烁在眼前的这种前景,意味着我须对生活做出新的抉择,这其中蕴含着多少心酸和屈辱呀!如今,妈妈和吉赛拉说过的那些话都开始应验了。尽管我过着贞洁的生活,但我始终很清楚,我的美貌能使我得到我渴望的东西,只要我愿意。那天早晨,我第一次把自己的身体看作实现自己目标的一种十分简易的工具,而用辛勤的劳动和严肃的生活态度是绝不可能达到这样的目标的。

这些思想,更确切地说,这些对今后生活的瞻望,使我觉得早晨的时光一晃就过去了。当我突然听到附近的教堂敲起午祷的钟声时,当我发现一缕长长的阳光穿过窗户洒在我躺着的**时,我感到很异样。那钟声,那阳光,如同我那天早上赖在**不起似的,对我来说,都是些非同寻常而又珍贵的东西,可以说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住在像吉诺女主人那样豪华别墅里的那些有钱的阔太太,也不过是像我一样躺在**胡思乱想,在那同样的时刻里,也同样聆听着那教堂的钟声,惊讶地看着那缕阳光。我不再是昔日那个贫困而又终日忙碌的阿特里亚娜了,我完全变成了另一个阿特里亚娜。我这样一想,终于从**起来,对着衣柜上的镜子脱去了睡衣。我光着身子照镜子,第一次弄明白,为什么我妈妈那么自豪地对画家说:“您瞧,这胸脯……这屁股……这大腿……您到哪儿能找得到啊?”我想到了阿斯达利塔,他对那胸部、大腿和臀部的欲求扭曲了他的性格和风度,甚至连说话的声音都变了。我心想,我肯定能找到别的男人,他们为了从我身上得到享受,同样会给我那么多钱的,也许比他给的还要多。

我怀着这样一种新的心境,无精打采地穿上了衣服,喝了杯咖啡,就出去了。我到附近的一家酒吧,往别墅打电话给吉诺。记得他在给我这个电话号码时,曾卑微地关照我不要随便使用它,因为主人不喜欢用人使用电话。来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的,可能是个用人,然后,吉诺立刻来接电话了。他第一句就问我身体怎么样,我听后不禁微笑起来,他对我这样关切,使我不得不承认,他向来是个无可挑剔的人,也许这种关心并不完全是假的,也正因为如此,我才会上当受骗。“我身体很好,”我说道,“我身体从来没有现在这样好过。”

“我们什么时候见面?”

“随你的便,”我回答说,“但我想要像从前那样见面……我的意思是在别墅里,在你的主人外出的时候。”

他很快就明白了我的意图,立即说道:“他们十天以后外出……出去过圣诞节……这几天他们在家。”

“那我们就十天以后再见面吧。”我毫不在乎地回答说。

“怎么?”他惊异地问道,“我们为什么不能早些见面?”

“我有事。”

“你这是怎么啦?”他感到很吃惊,“你生我的气啦?”

“没有,”我回答道,“我要是生你的气,就不会约你在别墅里相见了。”我想到他可能出于嫉妒而找我麻烦,又说道:“你放心……我始终爱你……只是我得帮妈妈缝制一件特别的衣服……因为快过节了……我得很晚才能从家里出来,太晚了你又没空,我宁愿等你的主人走了以后。”

“早上呢?”

“早上我要睡觉,”我回答道,“噢,对了,你知道吗?我已经不当模特了。”

“为什么?”

“我厌倦了……你一定很高兴,对不对?……好吧,我们十天以后再见了……我会给你打电话的。”

“好吧。”

他说这句“好吧”时,口气是将信将疑的;但我对他相当了解,我可以肯定,尽管他有怀疑,但他在约定的时间之前是不会露面的。尤其因为他有了疑心,才更不会露面了。他不是个胆大的人,要是他感觉到我对他的骗局已有所觉察,一定会惊慌失措和紧张不安的。我挂上了话筒,感到方才我与吉诺说话时的声音是平静的、温厚的,甚至是亲切的,我对自己很满意。我对他的感情也很快会是这样平静、温厚和亲切的;以后我见到他时,就可以不必担心我们之间的关系会陷入一种虚假的、令人厌烦的仇恨气氛之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