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夜里长时间的酣睡几乎使我忘却了维泰尔博的风流韵事,至少我是这样感觉的。第二天,我醒来后很平静,决心像以往那样坚定地为过一种正常的家庭生活而努力。那天早上,我见到了吉赛拉,也许是因为内疚,更可能是出于谨慎,她没再提那次去游玩的事,为此我很感激她。但我一想到与吉诺下一次的会面,心里就很忧虑。虽然我深信自己并没有什么过错,但一想到得对他撒谎,心里就不痛快,而且我没有把握能做到,因为那将是我第一次对他说谎,在此以前我对他一向是坦诚的。我曾背着他一再与吉赛拉见面,这是真的;但那样偷着见面是情有可原的,我从来不认为那是一种欺骗,最多只能算是一种权宜之计,是他对吉赛拉毫无道理的厌恶和反感逼得我不得不采取那种办法。
我是那样地忧虑,以致那天我们一见面,我就差点没哭出来,差点把一切都告诉他,请求他的宽恕。去维泰尔博游玩一事使我精神负担很重,我恨不得向他倾诉一切以解除我的精神重压。要是换另一个人,不是吉诺,要是我知道他不是那样嫉妒的话,我肯定会全对他说了的,然后,我将感受到他对我的保护,将有一种比爱情本身更强有力的东西把我与他紧紧地联结在一起。跟往常一样,我们一大早就坐小汽车出去了,车子还是停在近郊的那条林荫大道上。他注意到了我那很不自在的样子,问我道:“你怎么啦?”
我想:“现在我全说出来算了……哪怕他把我推出汽车,我步行走回罗马也认了。”但我没勇气这样做,反过来我问他:“你爱我是吗?”
“这还用问吗?”他回答说。
“你永远爱我?”我又眼里满含泪水地问道。
“永远。”
“我们很快就结婚吗?”
对我这样的追问,他似乎感到不耐烦了。“我以名誉担保,”他说,“我认为你这是信不过我……我们不是已经决定了复活节结婚吗?”
“对……这是真的。”
“我不是给你钱去添置家当了吗?”
“是的。”
“那么……我敢打赌,这一定是你妈妈导演的戏。”
“不,不,这跟妈妈不相干,”我惊惶地回答道,“你说……我们今后将在一起生活吗?”
“这很明白。”
“我们会幸福吗?”
“这得看我们了。”
“我们将生活在一起吗?”我重又问道,我无法摆脱那忧惧的阴影。
“哎呀……你不是已经问过了吗?我不是已经回答你了吗?”
“请原谅我,”我对他说,“但有时候我总觉得不太可能。”我再也克制不住自己,哭了起来。他对我落泪感到惊异,心烦意躁,脸上似乎有一种充满内疚的不安神情,对此,在很长时间以后,我才明白其中的原因。“得了,得了,”他说道,“干吗哭呢?”
实际上,我是因为不能把发生的事情告诉他而感到痛苦和忧虑才哭的,才以此来排解因内疚而产生的心理重压。我之所以哭,还因为我深为自己配不上他而感到委屈,我觉得他是那样善良和完美。“你说得对,”我终于勉强地说道,“我是个傻瓜。”
“我不是说这个……但我不觉得有什么值得哭的。”
但那始终是我心灵上的一个沉重的负担。就在那天下午,我离开吉诺后就去教堂忏悔了。我差不多有一年没有忏悔了:在这将近一年的时间里,我总想我会来忏悔的,这对我来说已经不错了。在我与吉诺第一次亲吻后,我就没再忏悔过。我意识到,依宗教的观点来看,我与吉诺的关系是一种罪孽,但我知道我们是要结婚的,所以我并不感到内疚,我想在举行婚礼之前请求来一次总赦罪。
我到了市中心的一座小教堂,教堂位于一家影院和一家袜店的橱窗之间。教堂里除了大祭坛和供圣母像的小教堂有亮光外,几乎是一片漆黑。那个教堂又脏又破:草编的椅子横七竖八地乱放一气,是信徒们祈祷完毕时弄成那样子的,使人感觉他们像是开完某个烦人的会议巴不得赶紧松口气,而不是刚刚做完了弥撒。
从教堂顶部的玻璃天窗透进一缕微弱的光线,照射出地板上的尘埃和圆柱上泥灰脱落后露出的白色斑痕,表层用黄色和各种颜色的灰泥抹成的圆柱像是大理石制作的。无数做成心形的银质许愿物一层层悬挂在墙壁上,看上去像个冷冷清清的出售小摆设的商店,但空气中弥漫着的那种焚香味在我的脑海里勾起了童年的愉快回忆。于是,我觉得自己是在一个熟悉可亲的地方。虽然我是第一次进来,但觉得像是常来这里似的。
不过,在忏悔之前,我想先去旁边那个小教堂看看,刚才进来时见那儿有一尊圣母玛利亚的塑像。妈妈常说我脸长得端正,又有一对温柔乌黑的大眼睛,很像圣母玛利亚。我一向非常喜欢圣母玛利亚,因为她怀里抱着一个小男孩,还因为这个小男孩长大成人后被人杀害了。是她把这个男孩送到这个世界上来的,她像待亲生儿子一样爱这个孩子,后来看着自己的儿子被钉在十字架上时,她悲痛欲绝。我常常想,圣母玛利亚经受过那么多的痛苦,唯有她能理解我的痛苦,我从小只愿意向她祈祷,因为唯有她能理解我。此外,我之所以那么喜欢圣母玛利亚,还因为她与妈妈如此不同,她是那样安详和平静,身上穿得那么华贵,她的双眼总是亲切地看着我;我觉得她才是我真正的母亲,她不像妈妈那样老是高声大嗓,而且总是气急败坏,穿得又难看。
于是我在圣母像前跪了下来,用手捂着脸,低着头,单独对圣母玛利亚做了一次很长的祈祷,请求她饶恕我的所作所为,祈求她保佑我,保佑妈妈和吉诺。后来,我想到,我不应该怨恨任何人,我又祈求圣母也保佑吉赛拉,她是出于嫉妒才把我引入歧途的,也保佑里卡尔多,他是由于愚昧而附和吉赛拉的,最后我还祈求圣母保佑阿斯达利塔。我为阿斯达利塔祈祷的时间比别人都长,那是因为我曾厌恶过他,我这样做,是想消除对他的憎恨,像爱那几个人那样爱他,宽恕他,并完全忘却他对我的伤害。祈祷完后,我热泪盈眶。我抬起双眼望着祭台上的圣母玛利亚塑像,眼泪像一层薄薄的轻纱,塑像变得模糊了,好像在水底下摇曳着,塑像四周的烛光交相辉映,形成了无数金色的光斑,看起来很柔美,同时又使人感到惆怅,就像天上的星星那样,有时候明知它们离得很远,却还想去摸它们。我就这样久久地望着圣母玛利亚,却像没有看见她似的。后来,在一阵悲伤之下,眼泪夺眶而出,掉落在我的脸颊上,我见怀里抱着婴儿的圣母玛利亚在看着我,烛光映照着她的脸。我觉得她是以宽恕和同情的神态在看着我,我从心里感激她,我站起身来,心里感到踏实了以后,才去忏悔。
忏悔室都空着。正当我徘徊着寻找一位神父之际,有一个人从大祭台左边的一道小门里走了出来,只见他在祭台前跪下在胸前画了个十字,然后就朝另一边走去。他是个修士,我不清楚他是哪个等级的圣职人员,我鼓起了勇气小声地叫他。他转过身来很快向我迎面走来。当他走到我跟前时,我看清了他。他还年轻,个子高高的,体格健壮,脸色红润,精神饱满,颇有男子汉的气概,长有稀疏的金黄色的络腮胡子,有一对天蓝色的眼睛和白皙的高额头。我情不自禁地想,真是个美男子,不仅在教堂里难得碰见,在外面也少有,我很愿意向他忏悔。我低声地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愿望,他微微点头示意我跟随他走,便带着我朝一个忏悔室走去。
他走进了神父倾听忏悔的隔间,我走到木栅栏格前面跪下。一块钉在忏悔室上面的搪瓷小牌子上写着神父厄里亚的名字;我很喜欢这个名字,它令我信赖。我跪在那里,他简短地做了祈祷,然后便问我:“你是否很长时间没忏悔了?”
“快一年了。”我回答说。
“时间很长了……太长了……为什么呢?”
我注意到他的意大利语讲得不地道,像法国人那样,把卷舌音r发成了小舌音,法国口音很重,从他所犯的两三处错误中,我明白了他就是个法国人。对此,我也很高兴,也许是因为一个人在采取某个自认为相当重要的行动时,任何一件非同寻常的事情都预示着一种好兆头。
我对他解释道,他听完我要对他述说的事情,就可以了解我很久没有做忏悔的原因。他沉默片刻,就问我有什么要忏悔的。于是我激动而又坦诚地对他详述了我与吉诺的关系、与吉赛拉的友谊,还谈到了去维泰尔博游玩一事和阿斯达利塔对我的讹诈。我一边在说,一边却不由自主地问自己,我对他如此推心置腹,不知会有什么样的后果?他不同于其他的神父,外貌非同一般,像是上流社会的人。我不禁好奇,他是出于什么原因当的神父呢?说来也怪,刚才我向圣母玛利亚祈祷时心情格外地激动,而后来又对接受我忏悔的神父产生了好奇心;但我认为,这种好奇与那种激动的心情之间是没有矛盾的,它们都来自我的内心,而在我的内心深处,虔诚、**、痛苦和**欲都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
尽管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对他有过担心,但我说着说着,精神上轻松些了,恨不得再多说些,把一切都说出来以期得到宽恕。我如释重负,感到自己从一直压抑着我的沉重的忧郁的心情中解脱了出来,犹如一朵在闷热中快窒息的鲜花,终于获得雨露滋润一样。我开始说话时很吃力,也很犹豫,后来就越说越流畅了,忏悔到最后,我一片诚挚,并充满着希望。我无一遗漏地全忏悔了,连阿斯达利塔怎样给了我钱和钱在我思想上激起的涟漪,以及打算怎样使用这笔钱都说了。他听我忏悔时,不加任何评论;等我说完之后,他说:“为了怕人家解除婚约,为了避免你考虑到的那种损失,结果你的所为却给自己带来了更大乃至数千倍的损失……”
“是的,真是这样。”我全身颤抖着说,我高兴他能那样体贴入微地开启我的心灵之窗。
“实际上,”他好像在对自己说话似的,“与你的婚约毫不相干……你委身于那个男人,无异于屈从他贪婪的情欲冲动。”
“是的,是的……”
“你宁可不结婚,也不能干出那种事。”
“是的,我也是这样想的。”
“光这样想还不行……现在你快要结婚了,这的确是真的,但你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呀?你再也不能当一个好妻子了。”
他说话时的无情和坚定,深深地打动了我的心。我极为痛苦地大声喊道:“啊,这不会的……对我来说,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我肯定,我会是个好妻子的。”
我的诚挚似乎使他很高兴。他久久地一言不发,然后以一种更温和的声音说道:“你真的后悔了?”
“真的。”我爽快地说道。我突然想到他可能会叫我把钱还给阿斯达利塔;虽然一想到要还钱,心里先是不高兴,但这是我所欣赏的并以一种非凡的方式影响了我的人嘱咐我的,我想我会愉快地服从。但他没有提钱的事,而是继续用那种冷淡的疏远的声音说下去,他那外国口音使他说话的声音变得格外亲切:“现在你应该尽快结婚……你应该正常地生活……你得提醒你的未婚夫,你们的关系不能这样继续下去了。”
“我已经跟他说了。”
“那他说什么?”
一想到他这样一个金黄色头发的漂亮男子从阴暗的忏悔室里向我提这样的问题,我不禁微微一笑。我搪塞地回答道:“他说我们复活节结婚。”
“那就好,”他考虑片刻后说道,我觉得他这次说话的口吻完全不像个神父,倒像个上流社会的男子,他彬彬有礼,但同时又对过问我的事而感到有些厌烦了,“但愿你能很快就结婚……复活节还早着呢……”
“我们不能再早……我得准备嫁妆……他得回家乡同他父母去谈此事。”
“不管怎样,”他继续说道,“你得尽快结婚……在结婚以前,你必须中止与你未婚夫的性关系……你懂吗?”
“我懂,我会这样做的。”
“你能做得到吗?”他又以怀疑的口吻说道,“无论如何,你得用祈祷来抵御一切**……你尽可能多地祈祷吧。”
“好的……我会祈祷的。”
“至于那另一个男人,”他接着说道,“你不应该再与他见面了,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这对你来说不难做到,因为你不爱他……要是他坚持来找你的话,你就把他撵走。”
我回答说,我一定会这样做的;他另外又嘱咐了我几句话,口气还是那样冷淡而又有些言不尽意,但听起来很悦耳,因为他说话带着那种外国腔调,斯文而有礼貌,他还关照我每天都得做祷告以悔罪赎过。他就这样赦免了我的罪。但在我离开教堂之前,他要我与他一起背诵了一段《天主经》。我欣然接受了,因为我实在不想离开他,我听不够他的声音。他领着我诵念:“上主,我们的主。”
我重复道:“上主,我们的主。”
“望你降福于世人。”
“望你降福于世人。”
“愿你的意志在上天和人间都能如愿。”
“愿你的意志在上天和人间都能如愿。”
“请赐予我们每天的食粮。”
“请赐予我们每天的食粮。”
“主赦免我们的债务,就像我们免去债务人欠我们的一样。”
“主赦免我们的债务,就像我们免去债务人欠我们的一样。”
“主保佑我们不受**,使我们摆脱罪恶。”
“主保佑我们不受**,使我们摆脱罪恶。”
“愿上主保佑。”
“愿上主保佑。”
我把祷词全部复述一遍,是为了重温一下当时我与他一起背诵时的心情。我好像还是个小孩子似的,还要他一句句地亲自带着我诵念。不过,当时我想着阿斯达利塔给我的钱,神父没有吩咐我把钱还给阿斯达利塔,对此我有些失望。说真的,我真希望他能这样命令我,因为我想用实际行动来证明我的愿望、我的从命和我的悔悟,我很想为他做出某种真正的牺牲。祈祷完毕后,我站起身来,他也从忏悔室出来,像是要走的样子,看也不看我,只是点头示意与我告别。于是,我未加考虑就不由自主地拉住了他的袖子。他站住了,用他那明亮、冷漠而又安详的目光看着我。
我觉得他漂亮极了,我脑子里产生了许多莫名其妙的念头。我想,我会爱上他的,并考虑着我该怎么让他知道我爱他。但我的良知却同时警告我说,这是在教堂里,他是个神父,而且是听我做忏悔的。所有这些想法和思绪都一股脑儿地同时向我袭来,我的心灵受到了极大的震动,一时我连话都说不出来了。他稍稍地等了我一会儿之后,问我:“你还有什么事要对我说吗?”
“我想知道,”我说,“我是否应该把钱还给那个男人。”
他很快扫视了我一眼,目光是那样直截了当而又尖锐,像是看透了我心灵最深处似的,然后他简洁地说道:“你确实需要这笔钱吗?”
“是的。”
“那你可以不还他……但你的行动无论如何要对得起你的良心。”
他说这些话时口气很异样,似乎是说我们的见面早该结束了。我结结巴巴地说道:“谢谢。”脸上没一丝笑容,眼睛直盯着他看。那时,我真的晕头转向了,我几乎希望他用某种方式,哪怕是一种示意或一句话,能使我明白他对我不是无动于衷的。他肯定明白我那目光的含义,他的脸上掠过一丝略显惊异的神色。他微微点头,表示告别,然后转身走开了,只剩下我一人心慌意乱、局促不安地待在忏悔室旁。
我没对妈妈说起我忏悔的事,去维泰尔博游玩的事我也瞒着她。实际上我知道,她对神父和宗教的看法是很明确的。她常说那都是些冠冕堂皇的事,而有钱人依旧有钱,穷人照样受穷。“看来,有钱人比我们更会祈祷。”她说。她对宗教的看法与对家庭和婚姻的看法是一致的:尽管她从前是个虔诚的教徒,她笃信教义,但一切都不如她所愿,所以她就再也不信教了。有一次我对她说,我们来世会得到好报的,而她却冲我大发脾气,她说要马上就得到好报,在今世就要得到好报,若是不能及时得到好报,那一切都是谎言。不过,我是从她那里接受的宗教教育,这我已经说过,因为她从前也是信教的。只是在最近几年,厄运和逆境使她变得尖刻而无情,使她改变了想法。
第二天早上,我与吉诺上了汽车之后,他对我说,他的主人已经外出,说我们可以有几天在别墅里会面。我先是感到十分高兴,我已说过,我喜欢**,我喜欢与吉诺**。但我马上想起了我对听我忏悔的神父所做过的许诺,于是我说道:“不,不行。”
“为什么?”
“因为不行。”
“那好吧,”他忍耐着叹了口气说道,“那么就明天吧……”
“不……明天也不行……永远不行。”
“啊,永远不行,”他假装惊异的样子低声重复道,“啊,当真如此?……永远也不行……你至少得给我解释一下。”
他脸上充满猜疑和嫉妒的神情。“吉诺,”我急忙说道,“我爱你,而且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爱你……但正因为我爱你……我决定在我们结婚之前……我们两人之间最好不要有任何这方面的事……我指的是性关系。”
“噢,是这么回事,”他居心叵测地说道,“你是怕我不再想与你结婚了,是不是?”
“不……我肯定你会跟我结婚的……要是我怕这个,我就不筹备婚事了,我就不会把妈妈一辈子的积蓄都花了。”
“唔,你母亲这几个钱,你总是耿耿于怀地叨叨个没完。”他说。他变得十分令人厌恶,我简直都认不得他了。“那么,究竟是为什么呢?”
“我去忏悔了,听我忏悔的神父嘱咐我,在结婚之前不要再与你发生关系。”
他做了一个表示扫兴的动作,还非常感慨地冒出一句亵渎神明的话:“那个神父有什么权力插手我们的事?”
我不想说什么。他坚持要我表态:“你说说,为什么你不说话呀?”
“我没什么要说的了。”
他大概意识到我已拿定主意,因为他突然改变了态度,他说:“那好吧……就这样……那你愿意我陪你进城吗?”
“随你便。”
应该说这是他第一次显得那样可恶,那样不礼貌。第二天,他似乎平静了下来,显得与平时一样亲切、热情而礼貌。我们像往常一样天天见面,但我们只在一起说说话,不再发生关系。尽管他出于自尊不主动要求与我接吻,我还是不时地吻他一下。
那时我觉得,吻吻他算不上什么罪过,况且我们都已订了婚,很快就要结婚了。现在回想起来,在那些日子里,吉诺之所以那样痛快地扮演一个尊重恋人的未婚夫的角色,是因为他希望逐步使我们的关系冷淡下来,让我不知不觉地疏远他。这样的事几乎是天天发生的,订了婚的姑娘们经历了漫长而耗精费神的备婚阶段,又稀里糊涂地自由了,只可惜大好的青春时光一去不复返。听我忏悔的那位神父的忠告,使我无意中向他提供了疏远我们之间关系的借口。他的性格懦弱又自私,而且他从我们的关系中享受到的欢乐远远超过了他想抛弃我的愿望,所以他自己是绝对没有勇气那样做的。神父的干预使他能采取一种表面看来无私而实际却很虚伪的解决办法。
过了一段时间以后,他开始不那样频繁地与我见面了,我们不再天天见面,而是隔天相见。而且我发现,我们坐汽车出去游览的时间也越来越短了,我与他谈到结婚一事时,他也越来越心不在焉了。不过,我没起什么疑心,尽管我隐约地感到了他态度上的变化,但那只是一些感情上的微不足道的变化,他对我还是像往常那样亲切和热情。终于有一天,他显出一副忏悔的神情对我宣布,由于家里有事,我们的婚期得推迟到夏天以后。
“这使你感到遗憾吗?”他见我对此不做任何评论就追问我,而我只是迷惘而痛苦地看着前方。
“没有,没有,”我摇摇头说,“没关系……再等一等吧……况且,这样我就有时间准备嫁妆了。”
“这不是真心话……其实,你心里是很不高兴的。”真怪,他竟那么在意我对推迟婚期的反应。
“我说了我没有不高兴。”
“要是你没有不高兴,那就是你真的不爱我了,说穿了吧,也许,即使我们不结婚,你也不在乎。”
“你别这样说,”我惊恐地说道,“对我来说,那简直是太可怕了……我连想都不敢想。”
他脸上显出的那种神情,我当时不理解。实际上,他是想试探一下我对他究竟眷恋到什么程度,他发现我还如此强烈地依恋着他,感到很扫兴。
婚期的推迟,虽然还不足以引起我对他的猜疑,却印证了妈妈和吉赛拉以前的论断。妈妈对此事没有立即发表什么评论,以往她有时候也这样(她这样的态度令人奇怪,因为她性格暴躁而又冲动)。但有一天晚上,她像平时那样一声不吭地站着陪我吃饭,我不知怎么提到了婚事,她便说道:“你知道,在我们这一辈人里,像你这样一直期待着结婚而始终又结不了婚的姑娘,人们叫她们什么吗?”
我脸色煞白,神情紧张:“叫什么?”
“被晾起来的姑娘,”妈妈平静地说道,“他把你像吃剩下的肉一样晾起来……肉老是晾着,有时候就变坏了,于是就得扔掉。”
我恼怒极了,说道:“事情不是这样的……何况这才是第一次推迟婚期……而且只推迟几个月……你是与吉诺过不去,这是真的,因为他是个开车的,不是一个阔佬。”
“我没有跟谁过不去。”
“是的,你是与他过不去……因为你为布置我们的房间花了钱了……但你不用害怕。”
“我的女儿……爱情使你变傻了。”
“你不用害怕,”我说,“因为剩下的几笔分期付款由他来偿还……你已经付了的钱我们会还给你的……你瞧……”我当时激动万分,打开了手提包,把阿斯达利塔给我的几张钞票拿给她看。“这就是他的钱,”我继续说道,越说越兴奋,不觉得自己是在说谎话,好像自己说的都是真的一样,“这是他给我的钱……以后他还会给我的。”
她两眼直盯着钱看,脸上有某种悔恨和失望之意,使我深感内疚。这是我很长时间来第一次对她这样不好;再说我明知自己是在撒谎,那钱根本不是吉诺给我的。妈妈一声不吭地收拾完桌子,端走碗碟出去了。我越想越窝火,就站起身也到厨房去了。我站在她背后,看着她微躬着双肩,低着脑袋,在水槽龙头前专心致志地洗刷碗碟,然后又将它们一一放在大理石台面上晾干。她那种样子激起我强烈的同情和怜悯。我突然感情冲动地用双臂勾住她的脖子,对她说道:“原谅我刚才那样对你说话……我不是存心这样的……但你一说到吉诺,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
“行了,行了,你放开我。”她一面回答,一面假装挣脱我的拥抱。
“不过,你应该理解我,”我又激动地说道,“要是吉诺不娶我……那我要么自杀,要么去当妓女卖**。”
吉赛拉知道我们婚期推迟的消息以后,反应与妈妈差不多。当时,我们在那间摆满家具的房间里,我穿得端端正正地坐在床边,她穿着睡衣正坐在梳妆台前打扮。她一直听我把话说完,其间没做任何评论,她扬扬得意地平静地说道:“你瞧,原来我没说错吧?”
“为什么?”
“他不想与你结婚,也不会跟你结婚的……现在复活节早过了,然后是万神节……万神节以后,就是圣诞节……迟早有一天,你最终会识破他的真面目,你将主动离开他。”
我对她的这些话很恼火,也很生气。但我的怒气在妈妈身上早已发泄过了;何况,我懂得,我要是把我想的一切都说出来,那我就得中断与吉赛拉的关系,我可不愿意这样,且不说别的,就从她是我当时唯一的女朋友这一点来考虑,也不能这样做。我本想回答她说,她不愿意我结婚,是因为里卡尔多不会与她结婚,我真是那样想的。这是事实,但我要是这样说出来就未免太刻薄了。我觉得我不该伤吉赛拉的心,她无非是在跟我谈到吉诺时,有那么一种不怀好意的嫉妒和羡慕罢了,也许她并非有意如此。于是,我只是回答道:“我们不谈这个了……好吗?反正我结不结婚与你无关……我不想再谈结婚的事了。”
她突然从梳妆台旁站起来,走近我,并挨着我坐在**。“怎么跟我无关?”她强烈地反驳道。而后,她搂住我的腰说:“看你让人这样牵着鼻子走,我心里很难受。”
“我没让人牵着鼻子走。”我低声说道。
“我希望能看到你幸福。”她接着说道。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好像突然想起什么似的,说道:“哦,对了……阿斯达利塔几次三番来找我,他还想见你……他说没有你,他活不下去……他真的爱上你了……你愿意约个时间吗?”
“请你以后别再提起阿斯达利塔了。”我回答说。
“他明白那天他在维泰尔博表现得不好,”她接着说道,“但实际上,他那样做是因为爱你……他随时可以弥补过失。”
“唯一的弥补办法就是不要再让我见到他。”我说道。
“算了,算了……不管怎样,他是个正经人,他真心爱你……他说无论如何他还想见你,跟你说话……为什么你们不能在一家咖啡馆见见面?我也可以一起。”
“不,”我坚定地说,“我不想见他。”
“你会后悔的。”
“你去跟阿斯达利塔好了。”
“我可以马上去跟他,我亲爱的……他是个慷慨的男人,他不在乎钱……但他要的是你,他对你简直着了迷了。”
“是的,但我不愿意跟他。”
她还是一个劲儿地帮阿斯达利塔说情,但我不听她那一套。当时我一心想的是结婚成家,我打定主意不被花言巧语和金钱所**。我甚至忘却了当阿斯达利塔在从维泰尔博回来的路上强行把钱塞到我手里时,我心灵中曾出现过的那一瞬间的欢乐。事情往往是这样的,正因为我生怕妈妈和吉赛拉说得有理,生怕由于某种原因婚事难成,我就更强烈地死抱着结婚的希望不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