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段时间里,我继续在画室里当模特,与一个叫吉赛拉的模特交上了朋友。她是个个头儿很高的、长得很不错的姑娘,白净的皮肤,一头黑色的鬈发,一对天蓝色的小而深邃的眼睛和一张红润的大嘴。她的性格与我完全不同:她看什么都不顺眼,尖酸刻薄,爱惹人恼火,但又很实在,能体贴人。也许正是这种性格上的差别,才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不了解除了模特,她还有别的什么职业,但她穿衣服比我讲究得多,也从不掩饰自己从一个她视作未婚夫的男人那里索取礼物和钱财。我记得那年冬天,她经常穿着一件令我十分羡慕的黑色外套,领口和袖口都饰有阿斯特拉罕裘皮。她的未婚夫名叫里卡尔多,是一个高大而又肥胖的年轻人,他红光满面,禀性文静,脸像鸡蛋那样光滑,看上去挺漂亮的。他全身都很有光彩,油头粉面的,老穿新衣服,他的父亲是一家出售领带和男式衬衣的商店老板。里卡尔多头脑简单得近乎愚蠢,但挺随和,总是乐呵呵的,也许心地不错。他与吉赛拉是一对情人,但我不相信他们之间有像我和吉诺那样的婚约。不过,吉赛拉也照样盼着能与他结婚,只是对此并不抱太大的希望,至于里卡尔多,我深信,他的头脑里闪都没闪过要娶吉赛拉的念头。吉赛拉很愚蠢,但经历比我丰富得多,她一心想保护我,教诲我。简而言之,她对生活和幸福的看法与妈妈完全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妈妈是用痛苦和争辩的方式来表达她的想法,这是绝望和贫困所造成的;而吉赛拉的这种看法则来源于她的愚钝和一种伴有固执的自负。从某种意义上来看,妈妈只停留在这种想法的形成阶段,对她来说,认定这些原则比实施它们更为重要;而吉赛拉却总是注重那种方式,她甚至从未怀疑过可以有别的完全不同的想法,她很惊讶我竟然与她表现得不一样;只有当我深感遗憾地流露出自己不赞同她的想法时,她才从惊讶转变为恼怒和嫉妒。她突然发现,我不仅不接受她的保护和教诲,而且只要我愿意,我还会出于维护我那无私而又一往情深的宿愿而谴责她,于是她勾画了一幅蓝图以扰乱我的判断,从而使我尽快地与她一样,尽管她也许没有完全意识到为什么要这样做。同时,她开始不断地说我太傻,说我没必要那样保持自己的纯洁无瑕;她说看我穿得那么寒酸地在外面转悠,实在太可怜了;她还说要是我愿意,凭着我的美貌,我完全可以改变自己的境遇。后来,我羞于让她认为我从未结交过男人,就把自己与吉诺的关系对她实说了,我告诉她,我们已经订了婚,并且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立即问我吉诺是干什么工作的,当她知道他只是个司机时,很嗤之以鼻,但还是要求我让她认识一下吉诺。
吉赛拉是我最好的朋友,吉诺是我的未婚夫。今天我能冷静地评价他们,但当时我一点也看不清他们的性格特点。我已经说过,我把吉诺看作一个完美无缺的人;而对吉赛拉呢,她的缺点我相当清楚,但我觉得她心地特别好,对我很有感情,我并不觉得她对我命运的关切是因为知道我天真幼稚才故意捉弄我、拉拢腐蚀我,而是属于好心办坏事。就这样,我不无担心地让他们见了面:我天真地希望他们能成为朋友。我们是在一家牛奶店见面的。见面的全程,吉赛拉一直保持缄默持重的态度,并明显地对吉诺抱有敌意。吉诺起初想赢得吉赛拉的好感,因为他像往常一样,把话题引到别墅上去,大肆吹嘘他主人家是如何豪华阔绰,好像这番描述能迷惑住她,并能掩盖住自己卑微的社会地位。但吉赛拉却不买这个账,继续对他抱有敌视的态度。后来,我记不得话是怎么说起来的了,她又强调说:“您真幸运,找了阿特里亚娜。”
“为什么?”吉诺惊异地问道。
“因为一般来说,司机只配找女用人做朋友。”
我见吉诺的脸色变了,但他是个遇事不慌的人。“可不是吗,我真的很走运。”他压低嗓音慢慢地重复道。看他的神情,好像是头一回考虑这一直被他忽略但又十分显而易见的事实,“真的是这样,比我早结婚的司机,的确有的与女厨师结婚……这能理解,怎么不是呢?……我本来也应该同样……司机应娶女用人为妻,女用人应嫁给司机……瞧我,从前怎么没想到过这个呢?不过,”他漫不经心地补充道,“我宁愿阿特里亚娜去干下贱活,也不愿她当模特……”他举起了手像是怕吉赛拉提出异议,“这绝不是因为职业本身……说实在的,尽管一想到她在男人面前脱得光光的我就受不了……但主要还是因为干这一行会认识一些人,结交一些朋友……”他摇晃着脑袋,撇了撇嘴。此时,他递上一包香烟问道:“你抽烟吗?”
吉赛拉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她只是拒绝了他递的烟。然后她看了看表,对我说:“阿特里亚娜,我们走吧,已经晚了。”时候的确不早了,我们告别了吉诺,就从牛奶店出来了。在路上,吉赛拉对我说:“你这不是在干一件大傻事吗……要是我,这样的男人我才不嫁呢。”
“你不喜欢他吗?”我焦虑地问道。
“一点也不喜欢……你还说他个子长得挺高,而实际上他恐怕还没你高呢……他的眼神假里假气的,从不正面看人……他那么装模作样,说话矫揉造作,使人感到他说的与他想的相差十万八千里……而且还那么傲慢自负,又是个开车的。”
“但我爱他。”我反驳道。
她平静地回答说:“是的,但他不爱你……你不信走着瞧,他总有一天会抛弃你的。”
对她如此肯定的预言,我感到十分震惊,她的预断与妈妈的毫无二致。如今我可以这样说,撇开吉赛拉的敌意不谈,在见到吉诺的那一个小时中她对吉诺的了解,远远胜过我那么多个月对他的了解。从吉诺方面来说,他对吉赛拉的看法也不无恶意,但后来,我不得不承认他的看法有一部分是正确的。除了缺乏经验这一因素,我对他们两人的好感使我蒙住了眼睛。真是这样,把人往坏处去想似乎往往是有道理的。
“你的那个吉赛拉,”他说,“在我的家乡,人们会称她为**。”
我露出惊讶的神色。他解释道:“她是个妓女……从她的性格和举动就看得出……她那么盛气凌人,就因为她穿得好……但她穿的那些衣服是怎么来的?”
“是她的未婚夫给她的。”
“未婚夫?一个晚上一个……现在你听着,有她就没有我。”
“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不过,要是你继续与她见面,你就得放弃与我会面……有我就没有她。”
我竭力劝他别这样,但毫无结果。吉赛拉那种瞧不起人的高傲态度肯定惹他生气了;但他之所以对吉赛拉有这么强烈的反感,也因为他想忠实地扮演我的未婚夫,这提醒他得为筹办我们的婚事破费一点。他总是那样完美地表达他根本不存在的感情。“我的未婚妻不能与坏女人来往。”他固执地一再这样说。我生怕我们的婚事成为泡影,最后,我答应他不再与吉赛拉见面了。尽管我心里明白,我是不会兑现自己的诺言的,而且实际上也是不可能的,因为我与吉赛拉是在同一个时间到同一个画家那儿当模特。
从那天以后,我背着吉诺继续与吉赛拉见面。我们在一起的时候,她不止一次地利用一切机会,对我与吉诺的婚事进行讽刺、挖苦并表示鄙视。我太天真了,竟把我与吉诺的关系都推心置腹地告诉了她;她却利用我对她说的一切来刺痛我,以嘲弄的口吻来描述我的生活和未来。她的未婚夫里卡尔多像看待她一样地看待我,他把我们两人都看作**不羁的、不值得尊重的女子,他帮着吉赛拉一起捉弄我,火上浇油地取笑我、戏弄我,但他并无恶意,也不刻薄。我已经说过,他虽不聪明,但心眼不坏。对他来说,我与吉诺的婚事,只是一种用来消磨时间的谈资笑料而已。但吉赛拉把我的贞操和美德看作对她的永恒的谴责,她希望我也变得跟她一样,以剥夺我反驳她的一切权利,她十分刻薄地想方设法侮辱我,使我总是怏怏不乐。
她首先攻击的是我的弱点:衣服。她说:“今天我跟你一起出去真感到害羞。”或者说:“我要是穿得不像样,里卡尔多是不会让我跟他一起出去的……是不是,里卡尔多?……我亲爱的,从这些事情上往往能看出一个人的身价……”我太幼稚了,太容易上钩了。当时我很激动,我为吉诺辩护,还为自己的衣着辩护,尽管没什么说服力。我往往满脸通红,最后泪流满面地认输。有一天,里卡尔多出于怜悯,说道:“今天,我想给阿特里亚娜买件礼物……我们一起去,阿特里亚娜……我要给你买一个手提包。”但吉赛拉强烈反对说:“不,不,别送她礼物……她有吉诺,让她的吉诺给她买礼物吧。”本来里卡尔多是出于好心才这样提议的,这么一来,他就放弃了,但他未曾想到,他要是送我礼物,我会有多高兴。当天下午,我一怒之下,自己花钱买了一个小提包。第二天,我腋下夹着手提包去见他们,说那是吉诺送我的礼物。在这场可悲的较量中,这算是我唯一取得的胜利。但我为此付出的代价是高昂的,那是个很漂亮的皮包,花了我很多钱。
吉赛拉仍然讽刺挖苦我,羞辱和教训我,当她觉得我已感到抬不起头来时,认为条件已经成熟,就叫我去找她,说是要向我提个建议。她还说:“不过你得让我把话说完……别跟平时一样,情况还没完全搞清楚就顶撞我。”
“你说吧。”我回答道。
“我对你不错,这你知道,”她开始说道,“我把你当作妹妹看待……凭着你的美貌,你要什么都可以得到……看着你穿那样破旧的衣服像叫花子似的在外面跑,我心里很不是滋味……你听我说,”说到这儿她停了下来,庄重地看了看我,“眼下有一位先生,文雅、稳重而又严肃;他见过你,对你很有点意思……他已结过婚,但家在外地……他可是位大人物,”她压低了声音补充道,“他是警察局的……你要是想认识他,我可以把他介绍给你……刚才我说了,他是个很文雅、很严肃的人,你对他完全可以放心,谁也不会知道什么的……再说,他很忙,每个月你见他两三次就行……你要是想要继续与吉诺保持关系,他也不反对……即使你结婚了,他也会设法报答你使你过上好日子的,你将生活得比现在好得多……你看怎么样?”
“我说,”我坦率地回答道,“我十分感谢他,但我不能答应。”
“那是为什么?”她感到非常惊讶。
“不为什么……我爱吉诺,我若答应这样的要求,我就再没脸见吉诺了。”
“得了……但是吉诺什么也不会知道的。”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愿意。”
“你想想,”她好像在自言自语似的,“他可是早就对我提出这样的要求了……那么,我对他怎么说呢?……就说你考虑考虑?”
“不……不……我不接受。”
“你是个大傻瓜,”吉赛拉失望地说道,“这就叫错失良机。”她又说了很多类似这样的话,但我始终以同样的方式回答她,最后她很不满意地走了。
我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她的建议。而后,我独自一人时,似乎又有些后悔:也许吉赛拉是有道理的,那是能使我如愿以偿的唯一途径。但我很快又打消了这个念头;我是那样向往结婚成家,过一种哪怕比较清贫但是正常的生活。似乎我已付出的牺牲,进一步迫使我比以往花费更多的心血,不惜一切代价最终达到结婚的目的。
但我在虚荣心的驱使下,把吉赛拉的建议告诉了妈妈。我想这会使她喜出望外的;我知道她颇以我的美貌为豪,而且吉赛拉的建议完全符合她的想法:既迎合她的自豪感,更证实了她所奉行的信条的有效性。听了我的话后,她表现出一种令我惊异的兴奋。她的两眼闪烁出一种贪婪的目光,因为得意,脸颊通红。“那个人是谁呀?”她最后问道。
“一位先生。”我回答道。我没好意思说他是警察局的人。
“她说他很有钱吗?”
“是的,好像他挣了很多钱。”
她不敢直接说我不该拒绝吉赛拉的提议,便说:“他见过你,他说对你很有意思……你为什么不让她把他介绍给你呢?”
“既然我不愿意,干吗还要介绍呢?”
“真遗憾,他已经结婚了。”
“即使他单身,我也不愿意认识他。”
“处理事情应该灵活点,”妈妈说道,“他是个有钱人……他喜欢你……事情开个头就好办了……这样,他就可以帮助你,而不要求任何报答。”
“不,不,”我回答道,“那是些不干正事的人。”
“那倒不见得。”
“不,我不干。”我重复道。
“没关系,”妈妈摇摇头说,“不过吉赛拉真是个好姑娘,她确实是为你好……换作别人,还会嫉妒你呢,也就不会与你谈这事了……她倒真是你的朋友,这看得出来。”
自从那次被我拒绝了以后,吉赛拉就不再对我谈起那位有派头的先生了;而且,使我惊讶的是,她不再拿吉诺与我的婚事来奚落我。我继续偷偷与她和里卡尔多见面;不过,我不止一次地与吉诺谈到吉赛拉,指望他们能言归于好,因为我不喜欢背着人偷偷见面。但每次没等我说完,他就又表现出对她的厌恶和反感,并发誓说,要是得知我还继续与她见面,他就与我断绝关系。他不是说着玩的,我觉得他巴不得能抓住什么借口使我们的婚事告吹。我对妈妈说了吉诺如何憎恶吉赛拉的事,她近乎不带恶意地提醒我说:“他是不愿意你与她来往,因为他怕你与吉赛拉比穿着打扮,他怕你拿自己穿的破衣服同吉赛拉未婚夫送她的好衣服比。”
“不是的,他说吉赛拉不是个正经女人。”
“不正经的是他自己……但愿他能得知你与吉赛拉还有来往,那样,你们就可以解除婚约了。”
“妈妈,”我万分恐惧地说道,“你可千万别把这事告诉他。”
“不,不,”她似乎感到有些后悔,急忙回答道,“这都是你们的事,我才不插手呢。”
“要是你去对他说了,”我激动地大声喊道,“你就别想再见到我。”
那几天正值圣·马丁的小阳春节[3],气候温和,天空晴朗。一天,吉赛拉对我说,他们打算开车外出郊游,有她、里卡尔多,还有里卡尔多的一位朋友。因为需要有一位姑娘陪陪那位朋友,所以他们就想到了我。我欣然接受了邀请,因为当时我的生活圈子很小,能有机会消遣一下,以减轻精神上的负担,是我求之不得的。我骗吉诺说,我要多当几个小时的模特;那天早晨,我相当准时地到米尔维奥桥赴约。汽车已在那边等着我,当我朝汽车走去时,坐在前面的吉赛拉和里卡尔多坐着不动,而里卡尔多的朋友却从车上下来迎接我。那是个年轻的男子,个子不高,秃头黄脸,黑色的大眼睛,鹰钩鼻子,宽大的嘴巴两端向上翘着,像是在微笑。他衣冠楚楚,但与里卡尔多的穿着完全不同,他穿着深灰色的上衣,浅灰色的裤子,领子是浆洗过的,黑色的西装领带上还饰有一颗珍珠,显得非常端庄而有气派。他说话声音温柔,我觉得他的眼睛也很和蔼可亲,但同时又显得非常忧郁伤感,像是对人生厌倦了似的。他举止文雅,可以说是彬彬有礼。吉赛拉向我介绍说他叫斯坦方诺·阿斯达利塔,我立即断定这位仪表庄重的先生就是她曾向我转达过爱意的那个人,肯定是他。但认识他并没有使我感到不快,因为他的要求并没有冒犯我,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使我感到荣幸。我把手伸给他,他异常虔诚地把我的手放在嘴唇边,吻得我几乎发疼。而后,我上了车,他坐在我旁边,汽车出发了。
汽车行驶在阳光普照的光秃秃的大道上,两边是黄澄澄的田野,一路上我们几乎都没说话。坐着汽车兜风游览,我感到很愉快,微风通过车窗吹拂在我的脸上,使我觉得很舒适。我游览着醉人的乡村风光。在我一生中,也许那是第二次或是第三次乘汽车游玩,我睁大眼睛,贪婪地看着:干草垛、农舍、树木、田野、山坡、树林,竭力想多看些东西。心想,也许得过好几个月,甚至好几年,才能再有一次这样的游玩,我想把自己看到的都无一遗漏地铭刻在记忆之中,以便今后回想起这次旅行时,能有一个确切的印象。但阿斯达利塔神情严肃地坐在我旁边,一个劲儿地看我。他那忧郁而贪婪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我的脸部和我的身体,就像是一根手指轻轻地在我身上抚摸。他的注视并不使我讨厌,我只是觉得很不自在。我逐渐感到有义务招呼他,跟他说话。他把双手放在膝盖上端坐着,手上戴着一枚结婚戒指和一枚钻石戒指。我冒失地说道:“多漂亮的戒指呀。”
他垂下眼睛,看了看戒指,手没有动,他回答说:“这是我父亲的戒指……是他死的时候,我从他的手指上摘下来的。”
“哦。”我表示抱歉,又指着戒指问道,“您结婚了?”
“当然喽,”他伤感地回答道,“我有妻子……我有儿女……我有一切。”
“您的妻子漂亮吗?”我胆怯地问道。
“没有您漂亮。”他脸无笑容、声音低沉而略带强调地说道,好像是在阐明一个重要的真理似的。他想用戴着戒指的那只手拉住我的手。我立即挣脱了,并随便问道:“您跟她一起生活吗?”
“不,”他回答说,“她在……”他说了一个很远的外省的名字,“我在这里……我一个人住……我希望您来找我。”
对他那些以悲剧性的口吻、几乎是语无伦次地提供给我的情况,我装着没听见;我问:“为什么?……您不喜欢与您的妻子一起生活吗?”
“我们已经正式分居了,”他做了个怪相解释道,“我结婚的时候还是个孩子……婚姻是我母亲包办的……很明显,这件事到头来会是什么结果……她是个大户人家的姑娘,有一大笔嫁妆……父母包办婚姻,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与我的妻子一起生活?……能跟这样的女人一起生活吗?”他从怀里取出一个皮夹子,从里面拿出一张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两个小女孩,好像是双胞胎,褐色的头发,苍白的脸,穿着白衣服。在她们的身后,是一个褐色头发、脸色苍白的矮小女人,她的双手搭在两个女孩子的肩上,她的一双眼睛像猫头鹰似的挨得很近,显出一副凶狠的样子。我把照片还给他后,他就把照片放回皮夹子里,而后,他脱口说道:“不,我想跟您一起生活。”
“您根本不了解我。”我被他那种着了魔似的态度搞得很狼狈。
“我对您十分了解……我已经跟了您一个月了……我了解您的一切。”
他说话时与我保持着距离,恭恭敬敬的,但感情上的强烈冲动使他几乎瞪圆了眼睛。我说:“我已经订婚了。”
“吉赛拉对我说过了,”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了,“我们不谈您订婚的事……那有什么关系?”他装出毫不在乎的样子,用手做了一个滑稽的小动作。
“这跟我大有关系。”我说。
他看了看我,又说道:“我特别喜欢您。”
“我已经感觉到了。”
“我特别喜欢您,”他重复说道,“也许您不了解我有多么喜欢您。”
他说话真像个疯子。不过,他一直与我保持一定距离坐着,没有再拉我的手,这使我很放心。“您喜欢我,这没什么不好的。”我说道。
“您喜欢我吗?”
“不喜欢。”
“我有钱,”他神经质地做了个怪相说道,“我有足够的钱使您幸福……您跟我生活是不会后悔的。”
“我不需要您的钱。”我平静而又礼貌地回答道。
他好像没听见一样,看着我说:“您很漂亮。”
“谢谢。”
“您的眼睛很美。”
“您这样觉得?”
“是的……您的嘴也很好看……我想吻一吻它。”
“您干吗对我说这些?”
“我还想吻您的身体……吻您的全身。”
“您怎么这样说话?”我重又抗议道,“这样不好……我已经订婚了,两个月以后我们就要结婚了。”
“请您宽恕我,”他说道,“但我特别喜欢说这类事……您就当我不是对您说的。”
“快到维泰尔博了吧?”我转个话题说道。
“我们快到了……我们到维泰尔博去吃饭,您答应我,吃饭时您得挨着我坐。”
我笑了起来,他对我的欲望竟如此强烈,终于赢得了我的欢心。“好吧。”我说道。
“您得挨着我坐,”他又继续说道,“就像现在这样……让我能闻到您身上的香味就行了。”
“但我身上没有洒香水。”
“我送您一瓶香水。”他说道。
到了维泰尔博,汽车放慢速度进了城。一路上,坐在我前面的吉赛拉和里卡尔多始终一言不发。但当汽车缓慢地行驶在交通拥挤的大街上时,吉赛拉转过身来说道:“你们两人干吗呢?以为我没看见你们吗?”
阿斯达利塔没说什么。我抗议道:“你不可能看到什么的……我们说话呢。”
“得了,得了。”她说。吉赛拉态度这样,而阿斯达利塔居然不向她抗议,使我深感诧异,也叫我有点恼怒。“我跟你说……”我开始辩解道。
“得了,得了,”她重又说道,“你不用怕……我们不会对吉诺说什么的。”
此时,我们已到了广场上,我们从汽车里下来,沿着大街,在穿着节日盛装的人群中散步溜达,十一月的阳光明媚、和煦,阿斯达利塔一刻也不离开我,一直是那样严肃,甚至带些忧郁,脑袋直挺挺地矗在高高的领子上,一只手插在兜里,一只手耷拉着。他这个样子,与其说是跟着我散步,还不如说是在当我的保镖。吉赛拉却大声地笑着,跟里卡尔多开着玩笑。很多人回过头来注视我们。我们走进一家咖啡馆,站着喝了一杯苦艾酒。我突然发现阿斯达利塔正咬牙切齿地嘟囔着什么骂人的话,我问他怎么啦。
“门口那个白痴死劲儿盯着您看。”他愤愤地回答道。
我回过头去一看,果真有一个金黄色头发的身材修长的年轻人,正站在咖啡馆的门槛上看着我。“那有什么不好的呢?”我快活地说道,“他看我……那又怎么样?”
“可我真想走过去狠揍他一顿。”
“要是您这样干,我就看也不看您,再也不跟您说话了,”我略带厌烦地说道,“您没有任何权利这样做……您又不是我的什么人。”
他没再说什么,走到收款处付了账。我们从咖啡馆出来,重又在大街上溜达。明媚的阳光,人们的低声细语,人群的熙熙攘攘,乡下人那红润健康的面容,使我心情愉悦。当我们走到大街一条横马路尽头处的一个僻静的小广场上时,我突然说道:“瞧,要是我有那样一幢漂亮的小房子的话,”我指着靠近教堂的一幢简陋的三层小楼,“我就愿意生活在这里。”
“才不好呢,”吉赛拉回答说,“住在外省,又是在维泰尔博……即使有金子盖的房子住,我也不愿意住在这儿。”
“阿特里亚娜,住在这儿你很快就会感到厌烦的,”里卡尔多说道,“在城里生活惯了的人,在乡下是待不住的。”
“你们错了,”我说道,“我就愿意来这儿住……跟一个爱我的男人住在一起……四间干净的房子,一个葡萄藤架,四扇窗……这样我就满足了。”我说得十分恳切,因为我好像真看到了自己与吉诺就住在维泰尔博那幢小楼里。“您说呢?”我转过身去对阿斯达利塔说。
“要是跟您一起生活我就愿意来。”他支支吾吾地回答道,竭力不让别人听清他说的是什么。
“这是你的弱点,阿特里亚娜,”吉赛拉说,“你太容易满足了……生活中谁的奢望少,谁就什么也得不到。”
“不过我就是没有什么想要的。”我回答道。
“但你想跟吉诺结婚。”里卡尔多提醒我。
“哦,那当然是喽。”
时候不早了,大街上已空**无人,我们走进了一家饭馆。那家饭馆底层的餐厅已经座无虚席,都是来维泰尔博赶集的农民。吉赛拉撇嘴说里面臭气熏人,她问饭馆老板能否上楼就餐。老板说可以,说着就领着我们上了木质的小楼梯,把我们带进了一间狭长的房间,屋里只有一扇窗,望出去是条小巷。他打开百叶窗,关上了玻璃窗;他在一张简陋的大桌子上铺了块桌布,那张大桌子占据了房间的大部分空间。我记得墙上的糊墙纸已陈旧褪色,而且破了好几处,上面有花鸟图案。屋里除了桌子,只有一个放满碗碟的玻璃柜橱。
吉赛拉这时在房间里转悠,东看西看的,她还从窗口朝小巷里张望。最后,她推开了一道门,里面是个房间,她伸头进去看了一会儿以后,转过身来若无其事地问店主那是间什么房子。
“那是间卧室,”店主答道,“吃过了饭,谁想要休息休息的话……”
“我们要休息一会儿的,嗳,吉赛拉。”里卡尔多傻笑着说道。但吉赛拉假装没听见,她又看了一下那个房间后,就小心地把门虚掩上,但没完全关上。楼上有这么个小餐厅,使我感到很高兴,不过,我没有注意到那扇虚掩着的房门,也没有注意到吉赛拉和阿斯达利塔之间那种默契的眼神。我们在餐桌就座了,就像我应允过的那样,我坐在阿斯达利塔的旁边,但他好像没注意到这些,他惶惶然都不知该说些什么了。过了一会儿,老板端着冷盘与葡萄酒上来了,我饿极了,猛吃起东西来,见我这个样子,他们都笑我。吉赛拉又抓住机会讽刺挖苦我与吉诺的婚事。
“吃吧,吃吧,”她提醒道,“你跟着吉诺永远也吃不到这样多好东西的。”
“为什么?”我说道,“吉诺会挣钱的。”
“是的,你们将天天吃菜豆。”
“菜豆也挺好吃的,”里卡尔多笑着说,“我正想要一盘来。”
“你真傻,阿特里亚娜,”吉赛拉继续说道,“你需要一个有门路的男人……一个正经的、有气派的男人,他能使你充分显示出你的美貌……而你却偏跟那个吉诺搞在一起。”
我执拗地一言不发,低着头只顾吃东西。里卡尔多笑着说:“我要是处在阿特里亚娜的地位上,我就哪个也不放弃……不能放弃吉诺,因为她非常爱他,也不放弃正派的男子……我两个人都要……也许吉诺也不会反对的。”
“吉诺是不会允许我这样做的,”我急忙说道,“他要是知道今天我与你们一起来这儿游玩,就会取消婚约的。”
“那又是为什么?”吉赛拉生气地问道。
“因为他不愿意我跟你来往。”
“蠢猪,叫花子,无知的蠢货,”吉赛拉恼怒地说,“我正想试试……我这就去他那里对他说:阿特里亚娜天天与我见面,今天她一整天都与我在一起,好吧,你取消婚约吧。”
“别……别这样,”我害怕地恳求道,“可别这样做。”
“对你来说,那样才是你的福气呢。”
“是的,但你别去告诉他,”我又恳求道,“要是你真对我好,就千万别这样做。”
在我们谈话的整个过程中,阿斯达利塔一句话没说,而且几乎连碰也没碰吃的东西。但他始终盯着我看,他的目光深沉、痛苦而又绝望,看得我很不自在。要不是怕吉赛拉和里卡尔多讥笑,我真想对他说别那样。出于同样的原因,当阿斯达利塔趁我把手放在凳子上,一把抓住我的手并紧紧地握在他手里时,我也不敢反抗,只好用一只手吃饭。这样一来可坏了事,吉赛拉突然笑着大声说道:“嘴里说对吉诺怎么怎么忠诚……但实际上……你以为我没看见你与阿斯达利塔在桌子底下拉手吗?”
我窘得满脸通红,竭力想抽回那只手,但阿斯达利塔用力地握住它。里卡尔多说:“让他们去嘛……这又有什么不好的呢?他们拉手……好吧,我们也拉手。”
“我只是开个玩笑嘛,”吉赛拉回答说,“其实他们这样我很高兴。”
吃完了拌面,第二道菜我们等了很久。吉赛拉与里卡尔多一个劲儿地笑着,并且开着玩笑,同时他们喝着酒,也让我喝。红葡萄酒很好喝,但度数很高,很快我就上头了。我喜欢葡萄酒那种刺鼻的醇香味,我醉了,却还觉得自己一点也没有醉,不停地喝着。阿斯达利塔严肃而忧郁地拉着我的手,我再也不反抗了,我心想,与他拉手是可以接受的。餐室房门上方挂着一幅石印油画,画的是在一个开满玫瑰花的阳台上,有一对穿着五十年前流行服装的男女在装模作样地拥抱着。吉赛拉非常认真地看了看那幅油画,她说她不明白这两人用那样的方式怎么能接吻呢。“我们试试看,”吉赛拉对里卡尔多提议说,“我们看看能否模仿他们的样子。”
里卡尔多说着站了起来,他模仿油画中的男人,而吉赛拉一面笑着,一面学着画中女人把身子靠在鲜花盛开的阳台栏杆上那样靠在饭桌上。他们花了好大的劲儿才把嘴巴碰在一起,但几乎在同时,他们差点失去平衡,摔倒在桌子上。吉赛拉马上感到这样玩儿很带劲,喊道:“现在该轮到你们了。”
“为什么?”我惊恐不安地问道,“这是干什么?”
“来吧,你们试试呀。”
我发现阿斯达利塔的一个胳膊搂住了我的腰,我设法挣脱着身子说道:“但我不愿意。”
里卡尔多笑着,他竟鼓励阿斯达利塔逼我与他接吻:“阿斯达利塔,要是你不吻她,我可不正眼看你了。”但阿斯达利塔神情严肃,他那个样子简直使我害怕:很清楚,对他来说,这根本不是一种什么玩耍。“您放开我。”我转过身去冲着他说道。
他不解地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吉赛拉,好像期待着某种鼓励。“上啊,阿斯达利塔!”吉赛拉喊道。我隐约地感到她是那样残酷无情,她似乎比阿斯达利塔还要激动。
阿斯达利塔更加使劲地搂住我的腰牵动着我的身子,这已经不是什么玩耍了,他这是不顾一切地想搂抱我。我一声不响地想挣脱他,但他很有力气,无论我怎样用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推挡着,他的脸还是慢慢地凑近了我。但要是吉赛拉不过来帮他,他是无法吻到我的。她突然兴奋地尖叫了一声,站起来跑到我身后,她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往后挽。我看不见她,但我感到她的指甲深掐在我的皮肉里,她一面笑,一面不停地说:“快,阿斯达利塔,抓紧时间,快呀。”她声音嘶哑,语气兴奋而又残忍。此时,阿斯达利塔整个身子都压在我身上。我极力扭着脸躲避他,这是我唯一可以做的动作,但他用一只手托住我的下巴,使我的脸对着他的脸,然后用力地在我的嘴上久久地吻着。
“这下成功了。”吉赛拉扬扬得意地喊道,这才满心欢喜地回到她的座位上。
阿斯达利塔放开了我。我生气而又难过地说道:“往后我再也不跟你们出来了。”
“哎呀,阿特里亚娜,”里卡尔多讥笑地喊道,“只是吻了你一下,你就这样子。”
“阿斯达利塔一脸的口红,”吉赛拉高兴地嚷嚷说,“吉诺要是这时候进来,不知该说什么呢。”
真的,阿斯达利塔满嘴都染上了我的口红,那鲜红的印痕在他那又黄又忧伤的脸上显得很可笑。“行了,”吉赛拉喊道,“你们和好吧……你用手绢替他擦去脸上的口红……要不,一会儿服务员进来该怎么想?”
我只得强颜欢笑地把手绢的一角用唾沫沾湿了,慢慢地擦去了阿斯达利塔那阴郁死板的脸上的口红。我真不该又一次表现出那样的温顺,因为我刚刚放下手绢,他马上又用一只胳膊搂住我的腰。“您放开我。”我说道。
“哎呀,阿特里亚娜。”
“他怎么你啦?”吉赛拉说道,“他喜欢这样……这对你又没什么……何况你已吻过他了……你对他随便点嘛。”
就这样,我又一次让了步。我紧挨着他坐着,他用胳膊搂住我的腰,而我却直挺挺地坐着。饭馆服务员进来了,端上了第二道菜。虽然阿斯达利塔仍搂着我,但因为我在吃东西,心情好些了。菜挺好吃,我稀里糊涂地把吉赛拉替我斟上的一杯又一杯的葡萄酒全喝了下去。吃完第二道菜,我们就吃水果和点心。那点心非常好吃,我从未吃过那么好吃的点心,所以当阿斯达利塔把他的那一份也让给我时,我没有拒绝,把他的那份也吃了。吉赛拉喝了很多酒,她也开始对里卡尔多百般撒娇,把橘子一瓣一瓣地放进里卡尔多的嘴里,每放一瓣就亲一个嘴。我觉得自己喝醉了,但只感到狂热兴奋,并不感到恶心,阿斯达利塔的胳膊已不再令我厌恶了。吉赛拉越来越心**神摇,越来越兴奋,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坐到里卡尔多的双膝上。当看见里卡尔多假装被压疼了一样叫起来时,我不禁笑了起来,好像吉赛拉真的要把他压扁了。阿斯达利塔直至那时始终动也不动地搂着我的腰,但他突然开始在我的脖子、胸部和脸颊上不停地亲吻起来。这次我没有反抗,一来是因为我喝醉了无力反抗,二来我觉得他似乎在吻一个别的什么人,我像雕像一样直挺挺地一动不动,没有回应他这种感情洋溢的表示。我酩酊大醉,已失去了控制,面对阿斯达利塔那种疯狂的**,我像是待在房间某个角落里的一个旁观者,在麻木不仁地好奇观望着。但他们把我这种麻木不仁看作是爱情,吉赛拉朝我喊道:“好样的,阿特里亚娜……就得这样子才是。”
我很想回敬她,但不知为什么,我改变了主意,我把斟满的酒杯高高举起,用清晰而又洪亮的声音说道:“我喝醉了。”然后一饮而尽。我听到有人鼓掌了。但阿斯达利塔却停下来不吻我了,死死地盯着我看,低声地对我说:“我们到那边去吧。”
我顺着他的视线望去,他看着旁边那间屋子虚掩着的房门。我想他大概也喝醉了,我摇头表示反对,但不怎么强烈,像是故意撒娇似的。他像梦游人似的又说道:“我们到那边去吧。”
我感觉到吉赛拉和里卡尔多已停止了说笑,望着我们。吉赛拉说:“勇敢点……去吧……你等什么?”
我突然像是酒醉初醒。事实上我是喝醉了,但还是能意识到我所面临的危险的。“我不愿意。”我说道。我站了起来。阿斯达利塔也站起身来,他抓住我的一只胳膊,使劲地把我朝房门那边拖。他们两个人重又鼓励他说:“胆子大些,阿斯达利塔。”
尽管我竭力挣扎,阿斯达利塔还是几乎把我拖到房门口了,然后我猛地挣脱了他,跑到通向楼梯的那道门那儿。但吉赛拉比我机灵。“别这样,我亲爱的,别这样。”她叫喊道。她从里卡尔多的双膝上站起来,抢先一步跑到门口,用钥匙把门锁上,并把它从钥匙孔里取下来。“可我不愿意。”我停在桌子跟前恐惧地重复说道。
“他把你怎么啦?”里卡尔多喊道。
“傻瓜,”吉赛拉严厉地说道,并把我朝阿斯达利塔那里推,“去吧,去吧……看你事真多。”
我懂得,尽管吉赛拉那样起劲,那样无情,但她不知道自己在干一件什么样的事:她可能认为她给我设置的圈套是一件使人高兴的乐事,是一个令人愉快的妙计。里卡尔多那种冷漠和快活的样子也使我吃惊,我知道他是个善良的人,不会干那种他觉得邪恶的事。“可我不愿意。”我又说道。
“得了,”里卡尔多喊道,“这有什么不好的?”
吉赛拉不断地用胳膊推我,急切而激动地说:“我没想到他竟那样傻……去吧……你等什么呢?”
阿斯达利塔始终没说话,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房门口,直盯着我看。后来,我看见他张开了嘴像是要说什么话,但那些话像是有黏性似的,好不容易才含含糊糊地慢吞吞地说了出来:“来呀……否则我就去对吉诺说,你今天跟我们一起出来玩了,并且还与我发生关系了。”
我立刻意识到,他真会像他说的那样做。他说的那些话本身是值得怀疑的,但他说话的那种腔调却不容置疑。他肯定会去跟吉诺说的,那样一来,对我来说,在一切都还未开始之前就都完蛋了。现在我回想起来,当时我是能够反抗的。要是我大声叫喊,要是我奋力挣扎,也许我能够使他信服,用讹诈与报复的手段都是枉费心机的。但也许一切都无济于事,因为他的欲望比我的厌恶要强烈得多。当然,我当时一下子被制服了,我想反抗,但更想避免他把对我构成威胁的丑闻泄露出去。实际上,我走到这一步是毫无思想准备的,我一心想的是今后结婚成家,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放弃这计划的。但一切又来得如此突然,我想,所有像我这样有着朴实、正当、纯真愿望的人,遇上类似这样的事是不足为奇的。人生活在世界上,会有各种抱负和奢望,但要实现它,迟早会付出昂贵和痛苦的代价;只有那些被社会抛弃的人和那些超脱尘世的人,才可以幸免。
但在接受这可悲的命运安排的同时,我清醒地感到有一种强烈的痛苦。我突然产生的一种洞察力使我一下子就看清了,为了换取阿斯达利塔的缄默,我将失去的一切,就好像本来晦暗、曲折的人生道路在我眼前霎时间变得非常清晰和笔直。我眼里充满了泪水,用一只胳膊挡着脸,开始哭了起来。我明白我的哭泣是一种极度的忍耐,而不是一种反抗。实际上,尽管我哭着,我感到两腿还是不自觉地朝阿斯达利塔走去了。吉赛拉用胳膊推我,反复地说:“你哭什么呀?……好像是头一回似的。”我听见里卡尔多笑了。我虽然没看见阿斯达利塔的眼睛,但我知道他在死盯着我,看着我哭着慢慢朝他走去。后来,他用一只胳膊搂住了我的腰;我听见身后的房门关上了。我什么也不想看,我觉得听力也是多余的。我就这样固执地用胳膊挡着眼睛,尽管阿斯达利塔几次想把它拉开。我猜想他当时是想表现得像所有处在类似情况下的情人那样,也就是以令人难以觉察的进度使我慢慢地顺从他的意愿。但我那样固执地用胳膊挡着眼睛,迫使他变得非常粗鲁和迫不及待,也许他原来并不想这样。他让我坐在床边,亲昵地抚摸我,想方设法安抚我,以使我驯服,他把我推倒在枕头上,并且趴在我的身上。我腰部以下的整个下半身变得像铅块一样沉重,毫无知觉。靠强迫来完成非本人所愿的**,是永远不会成功的。但是,当他再次气喘吁吁地趴在我的身上时,我几乎马上停止了哭泣,我把胳膊从脸上挪开,在黑暗中把眼睛睁得大大的。
我深信,阿斯达利塔在那种时刻是像一个男人爱一个女人那样爱着我,肯定比吉诺更爱我。我现在还记得,他当时以一种**而又充满**的动作在我的额头上和脸颊上摸了又摸,全身颤抖得很厉害,悄声对我诉说他的甜情蜜意。但我的双眼毫无感情地睁得大大的,酒醒之后,我的头脑突然变得清醒而思绪起伏。我任凭阿斯达利塔亲昵地抚摸我,任凭他对我絮絮私语,而我则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我似乎又看到了我那整理好的新房,里面的新家具我还未付清账目,想到此,我感到既痛苦又欣慰。我心里对自己说,现在再也没有任何东西能阻挡我结婚,干扰我过那种我梦寐以求的生活了。但与此同时,我觉得我的心灵已有一个无可挽回的变化,过去,我曾有过那么多新鲜而又天真烂漫的希望,而现在变成了一种新的决心和信心。我感到自己一下子变得那样坚强有力,尽管这种力量是那样惨然而缺乏爱情。
我终于说话了,这是我走进那个房间后说的第一句话:“我们该回到那儿去了。”作为回答,他声音很低地问我:“你生我的气吗?”
“没有。”
“你恨我吗?”
“不。”
“我真爱你。”他低声说道。他又开始疯了一样地胡乱地在我的脸颊和颈脖上吻个没完。我任他发泄完情欲,然后说道:“好了,我们该回到那儿去了。”
“你说得对。”他回答道。他从我身上抬起了身子,我听见他在黑暗中开始穿衣服。我草草地整了整衣衫,站起来拉开了床头灯。在那昏黄的灯光下,闻着那空气不流通的屋子里的臭气和薰衣草散发出的芳香,在我眼前的是这样一间屋子:用白色小檩条支撑的低矮的天花顶棚,用法国糊墙纸裱糊的墙壁,还有笨重的老式家具。房间的一角有一个大理石洗脸池,上面放着两个脸盆、两个带着绿色玫瑰花卉图案的水杯,还有一面镶金边的大镜子。我走近洗脸池,用脸盆接了点水,把毛巾的一角沾湿,拭净阿斯达利塔吻我时被他擦掉了口红的嘴唇和哭红了的眼睛。在那背面已被划坏且生锈的镜子里,反照出一个我痛苦的形象,我心里充满怜悯和惊愕,看着自己直出神。待清醒过来后,我随手理了理头发,就转身对着阿斯达利塔。他一直在房门口等着我,见我收拾好后,就避免看我,背过身去打开了房门。我关上了灯,跟着他出来了。
我们受到了吉赛拉和里卡尔多的热烈欢迎,他们还是像刚才那样一副兴高采烈又无所谓的样子。刚才他们不理解我的痛苦,现在也不理解我这种新的平静。吉赛拉叫嚷道:“不过,你真够天真烂漫的,你呀……你一直说不愿意不愿意的,但看起来,你很快就适应了……再说,要是你本来就喜欢他,那你就做对了……不过,你原来实在不必那样忸忸怩怩的。”
我看了看她,觉得这太不公正了,因为正是她迫使我让步,甚至抓住我的胳膊以便阿斯达利塔更好地吻我,而现在她反倒责怪起我原来忸怩作态来了。里卡尔多还算通情达理,他提醒她说:“不过,吉赛拉,你自己可是前后不一致呀……原先你曾那样竭力促成……现在你又说她做得不对了。”
“当然,”吉赛拉严厉地反驳道,“要是她本来不愿意,那她就不该那样做了……譬如我,要是我不愿意,即使你用武力,我也不会就范……但她是愿意的,”她又用不满而又厌恶的眼神打量着我,补充道,“她愿意,就像……我在来维泰尔博的路上看见了他们在汽车上的情景……正因为如此,所以我说,她不该那样装模作样。”
我一声不吭,我真佩服她,她竟那样残酷,那样无情,而又那样不自知。阿斯达利塔又挨近了我,还滑稽可笑地想拉住我的一只手。我推开了他,走到桌子的另一端坐下。“你们瞧阿斯达利塔那样,”里卡尔多哈哈大笑地叫喊道,“好像他刚刚送葬回来似的。”
而实际上,阿斯达利塔在以他那忧郁的和受了侮辱的严肃神情,显示出他比别人更能理解我,尽管是以他的方式。“你们总爱开玩笑。”他提醒道。
“怎么,难道我们得哭吗?”吉赛拉大声说道,“现在你得耐心点儿了,就像刚才我们那样……每人都得有份。里卡尔多,我们走吧。”
“多多包涵。”里卡尔多站起身来。当时他喝醉了,这很明显,他自己也不知道要别人包涵什么。
“我们走吧,我们走吧。”
他们就这样走进那个屋里去了,留下我与阿斯达利塔单独在一起。我坐在桌子的一头,阿斯达利塔坐在桌子的另一头。一缕阳光从窗口照射进来,饭桌上杯盘狼藉,瓜皮果壳乱扔一气,还有喝剩一半的酒杯和油污的餐具。阿斯达利塔脸上的表情始终那样阴沉、忧郁,尽管阳光已照到他脸上。他的欲望得到了满足,但他看我的那种目不转睛的视线还是与我们初相遇时一样折磨人。此时,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怜悯,虽然他对不起我,我很清楚,他在占有我之前是很不愉快的,而现在他占有了我,仍然很不愉快。原来他为了占有我而感到痛苦,现在他仍然很痛苦,因为我没有回报他的爱。不过,怜悯是爱情的死敌。要是我曾恨过他,也许他还能盼望我有朝一日能爱他。但我不恨他,就像我说过的那样,我只是怜悯他,我觉得,我对于他只能有一种使人难以接近的冷漠和厌恶的感情。
我们在充满阳光的房间里默默地坐了很长时间,等着吉赛拉和里卡尔多出来。阿斯达利塔一支又一支地不间断地抽着烟,用快抽完的烟头点燃下一支。即使抽着烟,他也对着我看,我透过四周缭绕升腾的烟霭,从他的视线里猜出他似乎想说什么而又不敢说。我跷着二郎腿坐在桌旁,当时,我的全部愿望都集中在一点上:马上离开此地。我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羞耻。我只想单独一人待着,好好想想已发生了的一切。由于我迫不及待地想走,就傻呆呆地只注意那些无聊的琐事:阿斯达利塔领带上的那颗珍珠,墙纸上的图案,酒杯口沿爬着的一只苍蝇,我吃面条时不小心沾在衬衣上的西红柿酱汁;我为自己不能想点正经事而感到恼火。但这些无关紧要的琐事解了我的围,因为阿斯达利塔在长时间的沉默后,终于不那么胆怯了,他像被人掐着嗓子似的问我:“你在想什么呢?”我稍事考虑之后,天真地回答道:“我的一个指甲断了,刚才我正在问我自己是何时何地把它弄断的。”我真的是在这样想,但他的脸上现出痛苦和怀疑的神情,而从此以后,他似乎决定不再跟我说话了。
后来,吉赛拉和里卡尔多终于急匆匆地出来了,但他们还像原来那样快活和若无其事。他们看到我们那样严肃地一言不发,感到很诧异;不过,时候已经不早了,对他们来说,跟阿斯达利塔不同的是,爱情有一种能使他们变平静的效果。吉赛拉又变得对我那样亲切,不像刚才那样冲动和残酷无情;我似乎觉得,那天对于吉赛拉来说,那种讹诈为她与里卡尔多之间淡而无味的关系增添了一种新的色情的趣味。在楼梯上,她用一只手臂搂着我的腰,低声地对我说道:“你干吗总板着个脸?……要是你担心吉诺会对你怎么样,这你尽管放心……我与里卡尔多绝不会对任何人说的。”
“我累了。”我说谎道。我是不会怨恨别人的,她那只胳膊在我腰间一搭,就足以消除我的怨恨了。
“我也累了,”她回答道,“脸上吹了一路的风。”过了一会儿,当男人们先朝汽车走去时,她停在饭馆的门槛上:“你不会因为今天发生的事而生我的气吧?”
“哪儿能啊,”我回答道,“与你有何相干?”就这样,她不仅从她设下的圈套中得到她所期待的各种满足,还肯定地得知我并不记恨她。我对她太了解了。正因为如此,为了消除她的一切疑虑,我显得对她特别亲热,我生怕她知道我看透了她了,那样她会很生气。我转向她,吻了她的脸并说道:“我干吗要跟你过意不去呢?你一直认为我应该放弃吉诺,应该跟阿斯达利塔在一起。”
“正是这样,”她加重语气赞同地说,“我现在还是这样想……但你不这样想,我怕你永远不会原谅我。”
她似乎十分焦虑不安。由于一种奇怪的传染性,我显得比她更加焦虑不安,我生怕她猜透我真实的想法。
“看得出来,你不了解我,”我天真地回答道,“我知道你希望我离开吉诺,因为你是为我好,我为吉诺不惜牺牲自己的利益,你为此而感到遗憾。”我最后又撒了个谎说:“也许,你是有道理的。”
她感到放心以后,就挽着我的胳膊用一种亲切而又平静的口气对我说:“你应该理解我的用心……你或者跟阿斯达利塔,或者跟另外一个什么人……但不要跟吉诺……你知道,看着像你这样漂亮的姑娘给如此糟蹋,我心里有多难受……你去问里卡尔多……我整天跟他谈你的事……”此时她与我说话时的神态同往常一样,没有任何畏惧心理。无论她说什么,我都表示赞同。我们就这样走到了小汽车那儿。我们各自坐在来时的位置上,车子出发了。
在回来的路上,我们四个人谁也不说话。阿斯达利塔还是看着我,尽管目光中屈辱的成分多于欲望;但这一回,他的视线不再使我局促不安了,跟来的路上一样,我没有与他说话的愿望,也不想对他有什么热情的表示。我愉快地呼吸着从打开的车窗迎面吹来的清新空气,看着标志公里数的一块块界石,机械地计算着到罗马的距离。但我忽然又感到阿斯达利塔的手在轻轻地抚摸着我的手,我发现他是想把什么东西塞在我的手心里,像是一张纸。我感到惊讶,我想他大概是因为没有勇气与我说话,想求助于字条向我传递信息。但后来我低下眼睛一看,只见是一张折成四折的钞票。
他盯着我看,想让我用手指抓住钞票,我当时真想把钱冲着他的脸扔过去。但同时,我发现自己这样做也只是出于一种模仿,做做样子而已,而心灵深处并不是真的想那样做。此时,我有一种颇使自己感到诧异的感情,以往每次我从男人手里接过钱,都没有如此明显而又强烈地感受过这种感情:一种同谋共犯的感情和色情上的默契,而刚才在饭馆的房间里时,无论他怎样亲昵地抚摸我,都不能唤起我这样的情感。可以说,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从属于他人的感情,仅这一次就揭示了我性格中原先自己并不了解的另一个侧面。当然,我知道我应该拒绝那些钱;但同时我又感到自己又很想要那些钱。这并不是出于贪婪,而是因为这笔钱在我的心灵里唤起了我新的快乐。
虽然我已打算接受他的钱,但还是做了拒绝拿钱的动作,这动作也是下意识的,并没有权衡过。阿斯达利塔始终看着我,坚持要我把钱收下,于是我把那张钞票从右手放到左手上。我有一种奇异的激动心理,脸上火辣辣的,呼吸急促。要是阿斯达利塔能猜到我那时的思想感情的话,也许会觉得我爱上他了。现在事情就是这样,仅仅是钱,仅仅是他给钱的方式和动机就强烈地攫住了我的心灵。阿斯达利塔拉住了我的手,把它放在他的嘴唇上,我让他亲吻了一下,然后就把手缩了回来。此后,在回到罗马以前,我们一直没有再对视过。
到了罗马城里,我们几乎像逃跑似的匆匆地相互告别,好像我们每个人心里都明白犯了一桩大罪,恨不得能马上躲起来。而事实上,那天我们都有了某种类似犯罪的行为:里卡尔多是出于愚昧,吉赛拉是出于嫉妒,阿斯达利塔是出于**欲,而我则是由于缺乏经验。吉赛拉约我第二天去做模特,里卡尔多祝我晚安,阿斯达利塔不知该对我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握了握我的手,神情严肃而又慌乱。他们一直陪我到家。尽管我很疲劳,心里很内疚,但我记得,在我家的大门口,我从漂亮的汽车里下来时,也是铁路员工的一家邻居正从一扇窗子看着我们,我的心灵深处一种感到满足的虚荣心不经油然而生。
我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门第一件事就是看那给我的钱。我发现那不是一张钞票,而是三张一千里拉的钞票。我坐在床边,一刹那间,我似乎感到自己是个幸福的人。那些钱不仅足够付清我购买家具的几笔欠款,还可以添置一些我需要的其他物品。我从未有过那么多的钱,那几张钞票我摸了又摸,看了又看。由于家境贫困,看着那些钱,我不仅高兴,而且觉得难以置信。我像以前看着我买来的家具那样,久久地看着那几张钞票,以使自己最后确信那些钱真是属于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