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当他们经过新城,越过大桥,真正进入不莱梅后,莫斯卡看到了记忆中的第一个地标。那是一座教堂的尖顶塔楼,塔身看上去就像被疾病啃噬的面庞,一条细细的灰色石头条柱支撑着塔尖直指天际。接着,他们经过那栋庞大的警察局大楼,爆炸后留下的白色伤疤仍在它深绿色的墙上一览无余。沿着施瓦希豪瑟海尔路,他们驶向不莱梅的另一边,那儿曾是时尚的郊区住宅,房子几乎都完好无损,现在却变成了占领军的兵舍和家园。

莫斯卡琢磨着他身边的这个人,艾迪?卡辛不是个浪漫的家伙,就莫斯卡所知,他正好相反。他还记得他们仍是大兵时,艾迪在城里找到了一个非常年轻、发育得十足成熟的比利时姑娘,像德累斯顿洋娃娃一样漂亮。他把她安顿在兵舍里一间小小的没有窗户的房间里开派对。那姑娘服务了兵舍里三十多个大兵,整整三天没有离开房间一步。男人在候见室(一间厨房)里打扑克,等着轮到自己。那姑娘漂亮,个性又好,男人们像宠爱自己怀孕的妻子似的争相宠着她。他们翻找出鸡蛋、培根和火腿,轮流为她准备好早餐端过去,从食堂里带回包装好的食物当作她的午餐和晚餐。她**地坐在**吃餐盘里的食物,一边大笑着跟他们开玩笑。无论何时,她的房间里都有人,她似乎对每个人都是真心喜爱。她唯一难搞的只有一点:艾迪?卡辛必须每天至少去见她一个小时。她总叫他老爸。

“她太漂亮了,我可不能一人独占。”艾迪这么说,但莫斯卡总记得他声音里那一丝刻薄的满足。

黄昏时分,他们从科尔弗尔斯顿大街转进梅策街,在枝叶繁茂的一排排树木投下的长长的影子里行驶。艾迪在一幢看上去崭新的四层砖房前停下来,房前有片小草坪。“就是这里,”他说,“美国人在不莱梅最好的单身兵舍。”

夏日的斜阳为砖房染上了一层绛红,街道隐没在阴影中,莫斯卡拎着两只手提箱和运动包,艾迪?卡辛在他前面走向门前的便道。在门口迎接他们的是德国管家。

“这位是麦亚夫人,”艾迪?卡辛说,一只胳膊揽住她的腰。麦亚夫人年近四十,发色近乎白金色。她常年在德国纳粹少女军当游泳教练,因而拥有傲人的体型。她脸上的表情友好但颓废,大而白的牙齿突显了这一点。

莫斯卡点头,她说:“非常高兴认识您,莫斯卡先生,艾迪跟我讲过您的很多事。”

他们顺着楼梯上了三楼,麦亚夫人打开其中一间房门,把钥匙给了莫斯卡。房间很大,一个角落里是一张窄床,另一个角落是一个巨大的白色上漆衣柜,最后一缕惨淡的阳光和漫长夏日的暮色透过两扇大窗子洒进来。除此之外,房间里空无别物。

莫斯卡把两只手提箱放到地上。艾迪坐到**,对麦亚夫人说:“叫约尔艮来。”

麦亚夫人说:“我把床单和毯子拿来。”他们听着她上楼。

“这里看上去不怎么样。”莫斯卡说。

艾迪?卡辛微笑着:“我们这栋房子里有个魔术师,是个叫约尔艮的家伙,他能搞定一切。”一边等待,艾迪一边告诉莫斯卡这栋兵舍的情况。麦亚夫人是个好管家,保证这里总有热水供应,确保八个女仆清洁做得彻底,并(通过与麦亚夫人的特殊默契)把衣服洗得干干净净。她自己住在阁楼上两间家具齐全的舒适房间里。“我大部分时间都待在上面,”艾迪继续说,“但我想,她也常常跟约尔艮上床。我的房间在你下面一层,所以我们没法真正监视对方的一举一动,感谢上帝。”

随着暮色越来越重,莫斯卡愈加不耐烦,听着艾迪像是这栋兵舍的主人似的不断叨念着它的一切。艾迪说,对住在梅策街兵舍的美国人而言,约尔艮不可或缺,他能修好这栋楼的水泵,让住最高一层的人都能泡澡;他专门为美国佬寄回家的瓷器做盒子,并技巧纯熟地打好包,让每一个大兵在美国的亲属都充满感激,从未抱怨过任何损毁。他们俩组成了一个出色的小组,约尔艮和麦亚夫人。只有艾迪知道,在白天,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洗劫那些房间。这间房里一条短裤,那间房里一双袜子,这里几条毛巾或手绢。美国佬都很大意,不会认真检查他们的物品。从那些特别大大咧咧的住客房里,他们会拿走一包或半包香烟。这一切他们都会谨慎行事,而做房间清洁的女仆在严苛的纪律下绝不顺手牵羊。

“看在上帝的份上,”莫斯卡说,“你知道我想早点出门,让那些德国佬赶紧办事。”

艾迪走到门边大喊:“嘿,麦亚,快点!”然后对莫斯卡说,“她可能跟约尔艮迅速干了一场,她就爱那个。”他们听见她走下楼来。

她走进来,双臂捧着床单被套,身后跟着约尔艮。他手上拿把锤子,嘴里含着几颗钉子。他是个瘦瘦的、精力充沛的矮个中年德国人,穿着连身服和一件美国陆军卡其衬衫。他身上那种安静的能干和尊严气质本会激发人们对他的信任和信心,但双眼下密布的皱纹显出的精明狡猾出卖了他。

他跟艾迪?卡辛握了手后,同样伸手向莫斯卡打招呼,莫斯卡出于礼貌跟他握了握手。占领区变得非常友好了,他想。

“我是这里的万事通。”约尔艮说,他说这个词时带着种僵硬的语调,“你要想搞定什么事情,叫我就行了。”

“我需要一张更大的床,”莫斯卡说,“一些家具、一台收音机,其他东西我想到再告诉你。”

约尔艮把卡其衬衫的口袋扣子解开,拿出一支铅笔。“当然,”他轻快地说,“这些房子里的家具很不好,规矩就是这样,但我已经帮助过你的其他同事了。小的还是大的,收音机?”

“多少钱?”莫斯卡问。

“五到十条。”

“钱,”莫斯卡说,“我没有香烟。”

“美元还是临时通货?”

“邮政汇票。”

“我跟你说,”约尔艮慢吞吞地说,“我想你这里需要一台收音机、几盏台灯、四到五把椅子、一张沙发和一张大床。我先把所有这些东西给你弄来,价钱我们以后再说。如果你现在没有香烟,我可以等,我是个生意人,知道什么时候该相信你。再说,你是卡辛先生的朋友。”

“那行。”莫斯卡说,他把上衣全部脱掉,打开蓝色运动包翻找肥皂和毛巾。

“如果你想找人帮你洗衣服,请告诉我,我会命令女仆去做。”麦亚夫人朝他微笑。她喜欢他修长的躯干和装饰其上的那道她猜一直延伸到他下身的苍白伤疤。

“那要多少钱?”莫斯卡问。他打开了一只手提箱,拿出一套干净衣服来。

“噢,得了吧,不用钱,一周给我几大块巧克力,我就会保证女仆都心满意足。”

“好,好,”莫斯卡不耐烦地应着,然后对约尔艮说,“你能不能明天把那些东西弄到这儿来。”

两个德国人离开后,艾迪?卡辛假装谴责地伤感摇头:“时代已经变了,沃尔特,”他说,“占领区已经进入了一个新时代。我们尊重麦亚夫人和约尔艮这样的人,跟他们握手,并且不论什么时候,跟他们谈生意时都要给他们一根香烟。他们能帮到我们,沃尔特。”

“操!”莫斯卡说,“卫生间在哪儿?”

艾迪?卡辛把他领到走廊尽头。卫生间非常大,有三个洗脸池,莫斯卡所见过最大的浴缸,外加一个马桶,旁边是一张小桌子,上面摆着杂志和美国报纸。

“真高级。”莫斯卡说,开始洗澡,艾迪坐在马桶上陪他。

“你准备把你女朋友搬到这儿?”艾迪问。

“如果我找得到她,她又愿意回来的话。”莫斯卡说。

“你今晚要去见她?”

莫斯卡擦干身体,往剃刀上装好刀片。“是啊,”他说,瞥了一眼半开的窗子,傍晚的最后一次光线也逐渐隐没,“我今晚会试试。”

艾迪站起身,走到门边:“如果事情不成,回来后,你就来麦亚夫人房间喝一杯。”他拍了拍莫斯卡,“如果一切顺利,那就明早在空军基地见了。”他走出去,沿着走廊前行。

独自一人,莫斯卡感到一种压倒性的冲动,想不刮完胡子,直接回到房间去睡觉,或上麦亚夫人的房间跟艾迪喝一晚酒。他觉察到一种奇怪的不情愿,不愿离开这栋楼出去找赫拉——现在,他特意再次想起了她的名字——但他逼着自己刮完胡子梳好头。他走到卫生室的窗边把它打开,小径空无一人,沿着那片废墟他看到一个黑衣女人,在黯淡的光线下只显出一片黑影,正在拔石堆中四处生长出的野草。她已经拔了满满一抱。离他更近,几乎在他窗子的正下方,他看到一家四口,一个男人、他妻子和两个小男孩,正在垒一堵眼下只有一英尺高的墙。男孩子从一个小手推车里搬过来一些他们从布满碎石的城里淘到的破砖块,男人和女人砍着刮着,直到砖块能恰好嵌到墙里。房子的框架框住他们,把他们深深地刻入莫斯卡的脑海中。最后一丝日光消失了,现在整条街和街上的人都变成在更深邃、更巨大的黑暗中移动的深色影子。莫斯卡回到房间。

他从手提箱里拿出一瓶酒,喝了一大口。他对衣着很谨慎,想着这是她第一次看到自己不穿军装。他穿上一套浅灰色的西装和一件白色开襟衬衫,让房间的所有东西就那么摊着——手提箱打开了但没清理东西出来、地上的脏衣服、随便扔在**的刮胡刀具。他最后又喝了一大口酒,然后跑下楼梯,走进温暖浓重的夏夜。

他赶上一趟街车,售票员立刻认出他是美国人,找他要了一支香烟。莫斯卡给了他烟,开始全神贯注地盯着驶向相反方向的街车,想着她也许已经离开了自己的房间,去别的地方度过这个傍晚。时不时,他会变得紧张不安,以为自己看到了她,某个姑娘的背影或侧脸看着像她,但他不能肯定。

当他下了有轨电车,走在记忆中的街道上时,他无法确定是哪栋楼,只能查看每栋楼门前贴的住户名单。他只看了一栋,因为第二栋楼的名单上就有她的名字。他敲了敲门,等了几分钟,然后又敲了敲门。

门开了,在走廊的昏暗灯光下,他认出拥有这栋房子的老妇人。她灰白的头发整齐服帖地卡在脑袋上,旧黑裙、褴褛的围巾给她染上了种在任何地方的年长女性都有的忧伤感。

“来了,”她问,“有什么事?”

“赫拉小姐在家吗?”莫斯卡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流利德语吃了一惊。

老妇人没认出他,也没意识到他不是德国人。“请进来。”她说。他跟着她穿过昏暗的前厅到了房间门口。老妇人敲了敲门,说道:“赫拉小姐,你有访客,是个男人。”

终于,他真切地听到了她的声音,静悄悄的,带着一丝惊讶。“一个男人?”然后是,“请等一下。”莫斯卡打开门走进房间。

她背对着他坐着,急急忙忙地往她刚洗过的头发上夹发卡。她身边的桌子上放着一条黑面包。靠墙有一张窄窄的床,一个床头柜立在床边。

在他的注视下,赫拉把头发卡好盘在头上,抄起那条面包和切下来的一块准备拿去衣柜那边。然后她转过身,她的双眸迎上站在门边的莫斯卡。

莫斯卡看到那苍白、颧骨突出、近乎瘦骨嶙峋的脸,那身体比他记忆中的更脆弱。黑面包从她手中滑落,掉到凸凹不平的木地板上,她双手空空。她脸上没有露出任何惊讶,有那么一刻,他认为她的表情有些恼火和轻微的不高兴,然后那张脸化作一张充满悲伤和痛悼的面具。他走向她,她的脸似乎开始皱紧成一团,泪水顺着她脸上哭皱的纹路一直流到他的手正握着的尖尖下颌上。她让自己的头落下去靠到他肩膀上。

“让我看看你,”莫斯卡说,“让我瞧瞧你。”他想把她的脸抬起来,她却坚持贴着他,“没事的,”他说,“我想给你个惊喜。”她继续抽泣着,他只能等待,环视着房间,那张窄床,老式的衣柜和梳妆台上被放大镶起来的那些他给的照片。唯一一盏台灯的灯光暗淡,是种令人抑郁的微弱黄色,四壁和天花板因为压在其上的废墟重量而向内坠着。

赫拉半是笑着半是哭着抬起脸。“啊,你啊,你啊,”她说,“你为什么不写信?为什么不通知我?”

“我想给你惊喜。”他又说了一遍,温柔地吻了吻她。她紧贴着他,用一种微弱、断断续续的调子说:“我看到你时,以为你死了,或者我在做梦,或是发了疯,我不知道,我看上去这么糟,刚洗过头发。”她低头看了看那毫无形状褪了色的家居裙,又抬起头朝着他。

他现在能够看到她双眼下的黑眼圈,就像她脸上其他地方的所有颜色都被集中到了那儿,把皮肤染成近乎黑色。他手下的头发毫无生机,湿漉漉的,她靠着他的身体僵硬而棱角突出。

她微笑着。他看到她一边嘴里的豁口,抚摸着她的脸颊,他问:“这个呢?”

赫拉看上去很羞愧。“那宝宝,”她说,“我失去了两颗牙齿。”她微笑着看他,孩子般地问,“我看着是不是很丑?”

莫斯卡缓缓摇头。“不,”他说,“不丑。”然后忽然记起,“宝宝怎么了,你把它处理掉了?”

“不,”赫拉说,“它出生得太早,只活了几个小时,我一个月前才出院。”

然后,知道他的不信任,他的缺乏信念,她走去梳妆台,拖出一捆用旧绳子捆在一起的文件。她从中翻找出四份官方文件递给他。

“读一读它们。”她说,既不伤心也不愤怒,知道在他们生活的这个时代,她必须给出证据,绝对的信任并不存在。

不同官方机构的印章和封缄驱散了他的疑虑,几乎遗憾地,他接受了她并没撒谎的事实。

赫拉走到衣柜边,拿出一摞衣服。她一件一件地拿起来,小内衣、宽松的上衣和几条小裤子。其中一些布料和颜色莫斯卡很眼熟,然后他明白过来,因为没有别的东西,她把自己的裙子甚至是内衣剪掉,然后重新缝成适合一个小身体的大小。

“我知道那会是个男孩儿。”她说。突然间,莫斯卡怒火上涌,他生气她放弃了自己脸上的健康颜色、腰臀肩膀上的肌肉、她的两颗牙和她剪裁得如此合适贴身的衣料,却毫无任何回报。他更清楚,让他回到此地其实是他自己的需求而非她的。

“那太傻了,”他说,“那真是该死的太傻了。”

莫斯卡在**坐下来,赫拉坐到他旁边。有那么一刻,他们都有些尴尬,盯着空空的桌子、唯一的椅子、坑坑洼洼的墙壁和摇摇欲坠的天花板,然后他们缓慢地移动着,就像正在进行某种古老的部落仪式,像是异教徒通过一个模糊又令人战栗的神来夯实两人的关系,不知道这仪式是会带来灾难还是好运。他们在那张窄**伸展开,一起**,他终于因为酒精、内疚、悔恨而激发出**,而她则满怀爱意、温柔和对这种圆满一定是好事的绝对信念,相信它会给他们都带来幸福。她承受着他给她还未痊愈的身体带来的痛楚,他**中的粗暴,他对她、对自己、对一切所欠缺的信念,他明知的最终真理:在他认识的所有人类中,他需要的是她、她的信念、她的身体、她对他的信仰和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