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沙维尼夫人乘车离开朗贝尔夫人的别墅时,夜色漆黑,伸手不见五指,天气闷热,令人窒息。闪电不时划破天空,照亮周围的景物,只见浅橘黄色的背景衬出黑黝黝的树影。每次闪电过后,天地就倍加黑暗,车夫连马头都看不见了。一场急风暴雨即将来临。稀稀落落的大雨滴很快就变成瓢泼大雨。天空四面八方都仿佛着了火,天庭的炮军开始轰击,隆隆声震耳欲聋。马儿惊了,大声地喘息,竖起前蹄,就是不肯前行。然而,车夫已经饱餐了一顿,身上又穿着厚厚的外套,尤其还喝了酒,也就不怕大雨造成的道路泥泞了。他狠命鞭打可怜的牲口,那种勇往直前的气魄,并不亚于当年的恺撒——恺撒在海上遇到暴风雨,就对他的舵手说:你运载的是恺撒和他的远大前程[204]!
德·沙维尼夫人不怕打雷,不大在乎暴风雨。她在回想达尔西对她讲的每句话,后悔心中有千言万语,本可以讲而没有对他讲。正遐想间,马车突然遭到猛烈撞击,打断了她的思路,车窗玻璃都被一齐震得粉碎,车身咯吱山响,好像要散架:马车掉进沟里了。朱莉有惊无险,安然无恙。可是雨下个不停,一个车轮折断了,车灯全熄灭了,周围看不到一座房子可以避雨。车夫咒骂鬼天气,跟班则斥骂车夫,骂他太笨。朱莉待在车厢里,忽而问怎么能返回P地去,忽而问该怎么办。怎奈她每提个问题,得到的总是这句令人失望的回答:“这不可能!”
这工夫,远处隐约传来马车声,越驶越近。过了片刻,德·沙维尼夫人的车夫就喜出望外了。他认出他在朗贝尔夫人的膳房结下牢固友谊的一位同行,便立刻叫那人停车。
那辆马车停下,这边的车夫刚一报出德·沙维尼夫人的名字,就看见乘坐那辆车的一个年轻人马上打开车门,高声问道:“伤着她了吗?”他一个箭步,冲到朱莉的马车前。朱莉已认出是达尔西,她正等待他来呢。
二人的手在黑暗中摸在一起,达尔西似乎感到德·沙维尼夫人用力握住他的手,但这有可能是害怕的缘故。达尔西问了几句话,自然请朱莉上了他的马车。朱莉没有当即回答,她还拿不定主意,心想要回巴黎市区,就得同一位年轻男子单独乘一辆车,走十几公里路;可是另一方面,如果再回到朗贝尔夫人的别墅求宿,那又得讲述如何翻车,达尔西如何相救这段浪漫的遭遇,想想就不寒而栗。在客人打牌的客厅再次现身,还像那个土耳其女人那样被达尔西搭救……实在不堪设想。回巴黎又那么远,十几公里的路程!……她正在举棋不定,笨口拙腮地讲了几句怕给达尔西添麻烦的套话,达尔西似乎看透了她的心思,便冷冷地对她说道:“您就上我的车吧,夫人,我留在您的车里,等有人回巴黎经过这里。”朱莉不免担心自己显得过于忸怩拘板,就赶紧接受他的第一个提议,而不同意第二个提议。这一决定突如其来,朱莉还没有来得及解决这个重要问题,是再去P地还是回巴黎,就已经披上达尔西殷勤递给她的斗篷,登上人家的马车了,而马车也不等她想好说去哪里,就轻快地驶向巴黎了。她的仆人已经抢先替她做出了选择,对那车夫讲了他的女主人的姓氏和所住的街道。
开始交谈时,彼此都颇为尴尬。达尔西声调短促,显出有几分不快。朱莉猜想是她犹豫不决的态度惹他气恼了,他准把她看成一个可笑的假正经女人了。现在,这个男人对她有极大的影响力,致使她在内心里强烈自责,只想如何化解人家由她引起的这种恼怒的情绪。她发现达尔西的礼服被雨淋湿了,就立刻脱下斗篷,一定要让他披上。于是,二人你推我让,争执不下,最后只好各披一半。这种行为十分轻率,如果不是为了让达尔西忘掉她迟疑不决的那一刻,她绝做不出来。
他们俩挨得很近,朱莉的面颊能感到达尔西呼出的热气。马车有时颠簸,让他们更加靠拢了。
“我们俩披这一件斗篷,”达尔西说道,“这让我想起我们从前做的猜字[205]游戏。我们俩一起穿上您祖母的短外套,您扮作我的薇吉妮[206],都还记得吗?”
“记得,为此祖母还狠狠说了我一顿。”
“啊!”达尔西高声叹道,“那段时光有多么幸福啊!我们在贝勒沙斯街的那些妙不可言的晚间聚会,有多少回我想起来,真是百感交集,又忧伤又幸福!您的肩上用粉红丝带系上秃鹰的美丽翅膀,还戴上我用金纸给您做的十分精巧的鹰喙,您都还记得吧?”
“记得,”朱莉答道,“您那是扮演普罗米修斯[207],我则扮演老鹰。您的记忆力可真好啊!那些荒唐的游戏您怎么能还记得呢?要知道,我们很久没有见面了啊!”
“您是要我恭维您一句吗?”达尔西微笑道,同时往前挪了挪身子,好能面对面看着她。接着,他语气变得严肃了些,继续说道,“老实说,这是我保留毕生最幸福的时光的记忆,没有什么可大惊小怪的。”
“您猜字谜真有天赋!……”朱莉引开话题,深恐这种谈话感情色彩太浓。
“要不要我再给您举个事例,证明我的记忆力呢?”达尔西插口道,“您可否记得,我们在朗贝尔夫人府上订的盟约?我们俩约定要讲天下所有人的坏话,而且相互支持对付任何人……然而,我们的盟约和大多盟约的命运一样,束之高阁而未执行。”
“您怎么知道呢?”
“唉!可以想象,您并没有多少机会来维护我。因为,我一旦离开了巴黎,还有谁闲着没事关心我呢?”
“维护您……倒没有……但是,向您的朋友谈起您……”
“唔!我的朋友!”达尔西略带伤感地微微一笑,高声说道,“那个时期,我没有什么朋友,至少您认识的没有几个。经常去拜访令堂的那些年轻人,不知道为何都恨我。至于那些女士,她们也难得想到外交部的一个随员。”
“那是因为您不理睬她们。”
“倒也是。我见了不喜欢的人,从来就不会装出可亲的样子。”
假如夜不这么黑,能看得见朱莉那张脸的话,达尔西就会看出朱莉听了最后这句话,不禁满脸通红,只因她也许赋予了这句话一种达尔西没有想到的意思。
无论如何,朱莉也要放下彼此都保存得过分清晰的记忆了,想引对方再讲讲他的旅行,希望通过这种方法就只聆听而无须说话了。这一招儿对付经常旅行的人,尤其对付那些游历过遥远国度的人,几乎每次都很灵验。
“您能旅行多有意思啊!”朱莉说道,“太遗憾了,像您那样的旅行,我是永远也不可能有了。”
可是,达尔西已没有讲述的兴致了。
“刚才那会儿,”他突然问道,“跟您说话的那个蓄胡子的年轻人是谁?”
这一问,朱莉的脸更红了。
“他是我丈夫的一位朋友,”她回答说,“是同一个团队的一位军官……听说,”她不愿意放弃关于东方的话题,继续说道,“见过东方美丽的蓝天的人,再到别的地方就没法儿生活了。”
“我可讨厌透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指的是您丈夫的那个朋友,而不是蓝天……至于蓝天嘛,夫人,求上帝让您免遭那份儿罪吧!天天望那蓝天总是一成不变,总是一个样子,久而久之,您就会深恶痛绝,甚至觉得巴黎的迷雾也是最美的景色。请相信我好了,那种美丽的蓝天,昨天那么蓝,明天还是那么蓝,比看什么都让人心烦。您哪儿知道,人们多么焦急地等待、多么热切地期盼天空出现一朵云彩,可是不断希望又不断失望!”
“然而,您在那蓝天下,却生活了很长时间呀!”
“要知道,夫人,对我而言,换样生活相当难。假如真能完全按照自己的心愿去做,那么,东方的奇风异俗势必引起的那点点好奇心得到满足之后,我就会尽快回到贝勒沙斯街一带。”
“我相信许多客旅他乡的人,如果像您这么坦率的话,也一定会这样说……对了,在君士坦丁堡,以及在东方的其他城市,您是如何打发时间的呢?”
“那里也同所有地方一样,有五花八门消磨时间的办法,英国人喝酒吃茶,法国人赌博,德国人抽烟,也有一些脑袋瓜灵的人,变着花样找乐子,爬上房顶,用望远镜窥视当地女人,不免招来枪击。”
“您大概最喜爱这后一种娱乐吧?”
“绝非如此。我的时间都用来学习土耳其文和希腊文了,并因此成了别人取笑的对象。我处理完使馆的文件之后就去写生,就到淡水河[208]畔骑马,还去海边瞧瞧有没有从法国或者其他地方来的人。”
“在离法国那么遥远的地方能见到一个法国人,您一定特别高兴吧?”
“当然了,不过那得是见到一个聪明人,而去的尽是贩卖假首饰或者开司米衣料的商人。更糟糕的是碰到青年诗人,他们远远望见大使馆人员,就会冲人家叫喊:‘带我去参观古迹废墟吧,带我去圣索菲亚大教堂[209]吧,带我去山区吧,带我去蓝色海岸吧,我想去看看海洛[210]哀叹的地方!’稍后,他们就中暑了,只好躲在房间里,除了最近几期的《立宪报》[211]之外,再也不想看什么了。”
“您仍不改老习惯,把什么都看得那么糟。一点儿也没有改变,您知道吗?因为您还是那么爱嘲笑人。”
“哦!夫人,您说说看,一个受惩罚的人下了油锅,难道还不能寻点儿开心,损一损自己的难友吗?千真万确!您并不知道我们在那边的生活有多悲惨。我们大使馆的这些秘书,好似燕子一般飞来飞去,永远也不停歇。对我们而言,根本没有给生活增添幸福的那种亲密交往……我想是这样的。这六年来,我就没有找到一个能说说心里话的人。”(他说到最后这句话时,声调有些异样,身子越发靠近朱莉。)
“怎么,您在那边没有朋友吗?”
“我刚才对您说了,在外国不可能交上朋友。我离开法国时留下两个朋友:一个已经去世,另一个目前在美洲,假如不被黄热病留在那里的话,要过几年他才能回国。”
“这么说,现在您孤单一人?”
“孤单一人。”
“妇女圈子呢,东方那里妇女圈子如何?就不能向您提供一些机会吗?”
“噢!提起这个嘛,那可糟糕到了极点。要说土耳其妇女,连想都不要想。至于希腊和亚美尼亚女子,对她们最好的称赞,就是她们长得很美。还有,各国领事和大使夫人,您就别让我谈了。这是个外交问题,我把心里想的都讲出来,在外交部就会给自己招来麻烦。”
“看来您不大喜爱您的职业。可是从前,您那么渴望进入外交界啊!”
“那时我还不了解这一行。现在嘛,就是当巴黎检查员我也干!”
“噢,上帝!您怎么能这样讲?巴黎!这是人世间生活最乏味的地方了!”
“您不要讲亵渎的话。您去意大利试试,住上两年之后,我倒要在那不勒斯听听您怎么推翻这种想法。”
“去看看那不勒斯,这是我最渴望的一件事,”朱莉叹口气回答道,“……只要和朋友们一道前往。”
“唔!真有这种条件,我情愿周游世界。和朋友们一道旅行!那就等于坐在客厅里,观看世界在窗前移过,犹如渐渐展开的一幅长长画卷。”
“好吧!如果那样要求过高,那么我就只求同一位……同两位朋友一道旅行。”
“我可没有那么大奢望,只求一位男友,或者一位女友相伴。”达尔西微笑着附和道,“不过,这种幸运的事,我从来没有碰到过……将来也不会落到我头上。”他叹口气又补充道。接着,他语气转为轻快地说道,“老实说,我总是扮演倒霉的角色。我一生热烈渴望的无非两件事,却未能得到。”
“究竟哪两件事?”
“唔!也没有什么特别的。譬如,我强烈渴望能同一个人跳华尔兹舞……我深入研究了华尔兹。我还独自一人抱着把椅子,足足练习了几个月,以便克服一旋转就免不了产生的眩晕,等我终于不再头昏眼花了……”
“那您渴望同谁跳舞呢?”
“如果我说是同您呢?……苍天不负苦心人,我终于成为跳华尔兹舞的能手,可是恰巧那时,您的祖母请了一位冉森派[212]教士当忏悔师,于是下令禁止跳华尔兹舞,而对那道命令,至今我还耿耿于怀。”
“您第二个愿望呢?……”朱莉一时心慌地问道。
“我的第二个愿望嘛,我这就告诉您。我曾经希望,这也是我的非分之想吧,曾经希望被人爱上……真正被人爱上……这个心愿产生于学华尔兹舞之前,我没有按时间顺序讲……我是说,曾经希望被一位女子爱上,她爱我要胜过爱舞会——我的最大情敌。我穿着沾满泥浆的靴子去看她的时候,她正要上车去参加舞会,一身盛装打扮,然而她还是对我说:‘咱们不去了。’真的,那是想入非非。一个人只应追求可能实现的事。”
“您这张嘴太尖刻了!总是冷嘲热讽挖苦人!什么也不放过,就是对女人也总这么嘴下无情。”
“我呀!上帝保佑,我可不是那种人!我主要还是讲自己的坏话。我认为女士们更愿意去参加一场愉快的舞会……而不是与我单独促膝交谈,这难道是说她们的坏话吗?”
“舞会!……盛装!……噢!我的上帝!……如今谁还喜爱舞会呢?……”
朱莉不大想为受责难的全体女性辩护,她觉得自己领会了达尔西的想法,而其实,这个可怜的女人所听到的仅仅是自己的心声。
“说起盛装和舞会,多遗憾啊,现在不是举行狂欢节的时代了!我带回来一套希腊的女人装,非常好看,您穿上一定很合身。”
“您把它画下来吧,收进我的画册里。”
“非常乐意。您会看到我的绘画,从我在令堂的茶几上用铅笔画小人的时候起,到现在究竟有多大进步。——对了,夫人,我还要向您祝贺呢:今天上午我在部里听人说,德·沙维尼先生就要被任命为御前侍卫了。这消息令我十分高兴。”
朱莉不由得打了个寒战。
达尔西没有发觉这种反应,继续说道:
“从现在起,还得请求您多庇护……不过,对您这新的身份,我从内心里不太欣喜,怕的是整个夏天,您要搬到圣克卢[213]去住,我也就不会有多少机会见到您了。”
“我绝不去圣克卢!”朱莉声音十分激动地说道。
“哦!那再好不过了,要知道,巴黎就是天堂,千万不要离开,除非时而去朗贝尔夫人的乡下别墅用晚餐,还得当天夜晚就返回。您生活在巴黎,夫人,该是多么幸福啊!而我呢,在巴黎也许不会久留。您想象不出,我住在姨母给我的那小套房里,感觉多么幸福。听说您住在圣奥诺雷城郊区[214],有人指给我看过您的宅邸。您一定有一座赏心悦目的小花园,假如建房的狂热没有把您的花径变成店铺的话。”
“谢天谢地,还没有占用,我的花园还完好无损。”
“那么,您哪天接待客人,夫人?”
“差不多每天晚上我都在家,您时而能去看看我,我会非常高兴。”
“您看到了,夫人,我的做法,一如我们从前所订的盟约仍然存在。我会不请自到,既不拘礼,也无须正式通报。您会原谅我吧,对不对?……巴黎已无熟人,我只认识您和朗贝尔夫人了。所有人都把我忘记了,而你们两位的府邸,是我在异国他乡唯一怀恋的地方。尤其是您的沙龙,肯定非常温馨。您那么善于选择朋友!您从前所定的计划还记得吗,打算一旦做了家庭女主人就实行?主持一个沙龙,不接待无聊讨厌的人,有时弹奏点音乐,无时不在地促膝交谈,往往不觉时间已晚;也绝不接待自命不凡的人,只有少数几个完全相知的人,因此谁也不必说假话,无须装腔作势……再有两三位聪明的女士(您的女友不可能不如此……),而您的府邸就是全巴黎最惬意的住宅。对,您是最幸福的女人,您也让接近您的所有人感到幸福。”
朱莉边听达尔西讲,心里边想,达尔西如此绘声绘色描述的这种幸福,原本她可以得到,假如她嫁给了另一个男人……譬如嫁给了达尔西。此刻,她非但不考虑想象中的那个无比雅致、无比宜人的沙龙,反而想到沙维尼给她招来的那帮讨厌的家伙……她非但不考虑那种无比快乐的谈话,反而回想起夫妻的争执,就像这次气得她来P地的争执……总之,她看到自己要不幸一辈子,终生同她又憎恨又蔑视的一个男人的命运连在一起;另一方面,她觉得最可爱的这个男人,她渴望寄托自身幸福的这个男人,同她注定要永成陌路。她的职分,就是避开这个人,远远离开他……然而,他却靠得这么近,连自己的衣袖都被他礼服的卷边弄皱了!
达尔西很久没有这样显示口才了,他巧鼓舌簧,继续描绘巴黎生活的乐趣。这工夫,朱莉已经感到眼泪沿着面颊往下滚了,真害怕被达尔西发现。但是,她越强行克制,心情就越冲动,觉得喉咙哽咽,一动也不敢动了。最后,她还是没忍住,失声痛哭,这下子全完了。她双手捂住面孔,因为流泪而无地自容,一时几乎透不过气来。
这种场面,完全出乎达尔西的意料,他万分惊讶,半晌没有说出话来。可是,朱莉哭得更厉害了,达尔西认为自己该说点儿什么,询问她为何突然伤心落泪。“您怎么了?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夫人,您回答我。您出什么事儿了?……”
他越是问,可怜的朱莉就越发用手帕紧紧捂住眼睛,达尔西只好抓住她的手,轻轻拉开手帕,又说道:“我恳求您,夫人,”他说话都岔了声,这深深打动了朱莉的心,“恳求您了,您究竟怎么啦?难道是我无意中得罪您了吗?……您这么不讲话,真叫我不知如何是好。”
“噢!”朱莉再也控制不住了,高声说道,“我很不幸啊!”随即哭得更厉害了。
“不幸!怎么了?……为什么?……谁能使您不幸呢?请回答我。”达尔西说着,就紧紧握住朱莉的手,二人的头也几乎碰到一起了。朱莉哭个不停,没有回答。达尔西手足无措,但是被她的眼泪所打动,他觉得自己又年轻了六岁,开始隐约地看到,在他的想象中尚未呈现的未来里,他可能从扮演心腹的角色进入更高的角色了。
由于朱莉始终不肯应声,达尔西怕她感觉不好,便放下一扇车窗,给她解开帽子的缎带,还给她掀开斗篷和披肩。男人帮这种忙总难免笨手笨脚。正好到了一座村庄附近,他想叫马车停下,但是朱莉突然抓住他的胳膊,恳求他不要叫停马车,向他保证说现在感觉好多了。车夫什么也没有听见,还继续催马驶向巴黎。
“真的,我恳求您了,我亲爱的德·沙维尼夫人,”达尔西说着,又抓起他刚才放下的朱莉的那只手,“我恳求您,告诉我吧,您究竟怎么了?我担心……我实在不明白,我怎么会如此莽撞,惹您这样难过。”
“嗳!不关您的事!”朱莉高声说道,她还稍稍握紧达尔西的手。
“那好!请您告诉我,谁能惹您这么伤心流泪呢?您就放心对我说说吧。咱们俩不是老朋友吗?”他又微笑着补充一句,同时也紧紧握住朱莉的手。
“您刚才对我说,您认为我生活在幸福之中……而其实,这种幸福离我多么遥远啊!……”
“怎么,您不是具备幸福的所有条件吗?……您年轻、富有、美丽……您丈夫在社会上地位显赫……”
“我憎恶他!”朱莉怒不可遏,高声说道,“我鄙视他!”说罢,她的脸埋在手帕里,哭得越发厉害了。
“唔!唔!”达尔西心中想道,“这事儿可变得十分严重了。”于是,他巧妙地借着马车每次颠簸之势,身子更加靠近了痛苦不堪的朱莉。“为什么,”他问道,声音无比温柔,又无限深情,“为什么您如此伤心呢?您所鄙视的一个人,难道对您的生活影响就如此之大吗?您为什么允许他一个人就毒害您的幸福呢?难道这种幸福,非得请求他给予不成?……”他这样说着,就吻了吻朱莉的指尖,但是朱莉非常惊恐,立刻把手抽回去,达尔西也担心自己做得太过分了……不过,他决意要看看这场际遇会如何了结,便假惺惺地叹息一声,又说道:
“当初我怎么就看错了!我得知您结婚的消息,还以为您真的喜欢德·沙维尼先生呢。”
“噢!达尔西先生,您从来就不了解我啊!”她那声调表达得明明白白:我一直爱您,而您就是视而不见。这个可怜的女人,此时还诚心诚意地相信,在这过去的六年间,自己一直像现在这样,深深地爱着他。
“可是您呢!”达尔西一阵兴奋,高声说道,“您呢,夫人,您又何曾了解过我?
“您何曾知晓我的感情呢?唉!假如当初您了解我多一些,那么现在咱们二人一定会生活得很幸福。”
“我真不幸啊!”朱莉重复说道,她更加用力地握住达尔西的手,哭得也更厉害了。
“不过,夫人,当初您即使理解我,”达尔西以其惯有的略带揶揄的忧伤腔调,继续说道,“那又能有什么结果呢?我没有财产,而您却极为富有,令堂会无比侮蔑地将我拒之门外——不待表示,我就注定要遭拒绝——您本人呢,对,您呢,朱莉?如果您不经历一场痛苦的体验,弄明白自己真正的幸福在哪里,那么您也一定会嘲笑我自不量力。而那时能赢得您芳心的最有效办法,恐怕就是呈上一辆漆得金碧辉煌、车厢上绘有伯爵冠冕的马车了。”
“噢!天啊!您也这么说!难道谁都不会可怜我吗?”
“请原谅,亲爱的朱莉!”达尔西也非常激动,高声说道,“我恳求您,原谅我吧,忘掉这些责备的话吧。我呀,真的,我没有权利责备您——论罪过,我比您的要大……我未能正确地评价您,还以为您生活在上流社会,同那些女士一样软弱。亲爱的朱莉,那时我对您的勇气持怀疑态度,因而现在我受到了残酷的惩罚!……”他边说边狂吻朱莉的双手,而朱莉的手也不再抽回去了。他还要紧紧搂抱朱莉……不料朱莉大惊失色,一把将他推开,自己则躲到车厢的死角。
见这情景,达尔西说话的声调,因温和而更加令人心碎:
“请您原谅,夫人,我忘记了巴黎。现在我想起来了,在巴黎结婚,根本不必相爱。”
“唔!是啊,我爱您。”朱莉抽噎着喃喃说道,她的头随即倚到达尔西的肩上。达尔西非常激动,立刻搂住她,极力用亲吻止住她的泪水。她还试图挣脱他的怀抱,不过这也是她最后一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