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莉乘车驶进P地的时候,看见朗贝尔夫人的庭院里有一辆马车正在卸套,心下不觉颇为扫兴,很显然,来访者待的时间会很长。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么她便不可能深谈她对德·沙维尼先生的积怨了。
朱莉走进客厅时,只见朗贝尔夫人正和一位女士在一起,与那人在社交场合相遇过,但也只是略知姓名而已。她不得不克制一下情绪,以便掩饰到P地白折腾一趟的怏怏神色。
“哦,您好,亲爱的美人!”朗贝尔夫人一边同她拥抱,一边高声说道,“真高兴您没有忘记我!您来得再巧不过了,今天我不知道要招待多少狂热爱您的人。”
朱莉回答的神情有点勉强,说她原以为朗贝尔夫人没有客人。
“他们见到您,都会喜出望外。”朗贝尔夫人又说道,“自从我女儿出嫁以后,我这别墅就冷清极了,因此,朋友们愿意来这里聚会,真让我大喜过望。怎么,亲爱的孩子,您的好气色丢到哪儿去了?我看您今天脸色这么苍白。”
朱莉随口编了个小小谎话,说是路途好远……尘土又大……太阳又晒……
“今天我请来吃晚饭的客人,恰巧有一位您的崇拜者,我要给他一个惊喜,此人就是德·夏多福先生,也许还有他那位忠实的阿卡特[188]——佩兰少校。”
“最近我也招待过佩兰少校。”朱莉说着脸就微微泛红,因为她心里想的是夏多福。
“我还邀请了德·圣莱热先生。下个月在这里,无论如何也要请他在这里组织一场谚语小喜剧[189]晚会。我的天使,到时候您一定要扮演个角色。两年前,您还是我们谚语小喜剧的主角呢。”
“我的上帝,我有好久没有演谚语小品了,可不像两年前那么有把握了。到时候没法,我还真得借这句台词‘我听见有人来了’,就溜之大吉了。”
“唔!朱莉,我的孩子,您猜一猜,还有什么人来。可是这一位,还真得记忆好一些,才可能想起他的姓名……”
达尔西的名字,当即出现在朱莉的脑海。
“这名字,我还真挥之不去。”她心中暗想。接着她又高声说道:“我问记忆吗,夫人?……我倒记得很多。”
“不过,我说的是七八年前的事……您那时还是个少女,扎着发辫,可否记得注意您的人当中,有那么一位?”
“老实说,我猜不出来。”
“真是骇人听闻!我亲爱的……居然忘掉一位可爱的男士。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当时他可特别讨您的喜欢,几乎让令堂都慌了神儿。好吧,我的美人,既然您连崇拜您的人都遗忘了,那就只好向您提提他的名字吧:您就要见到的是达尔西先生。”
“达尔西先生?”
“对,他终于从君士坦丁堡回来了,也是刚刚回来几天。前天他来看我,我就邀请了他。您可真够无情无义的,当时他向我打听您的情况时,您可知道他那表情多么说明问题吗?”
“达尔西先生?……”朱莉言语迟疑,还装出一副不经意的样子,“达尔西先生?……是不是一个金发青年,个子高高的……在大使馆当一秘?”
“唔!我亲爱的,您见了他会认不出来的,他变化很大,现在脸色苍白了,确切地说,呈现橄榄色,眼睛深陷下去,头发脱落不少,据他说是气候炎热的缘故。这种情况还继续下去的话,那么再过两三年,他就要完全秃顶了。然而,他还不过三十岁呀。”
讲到此处,在一旁倾听达尔西这种烦心事的那位夫人,就大力推荐卡利多生发灵,还举自身为例。她闹了一场病,掉了很多头发,用了这种药又长了出来。她边说边用手指抚弄着那满头灰栗色的美发卷。
“这么长时间,达尔西先生就一直在君士坦丁堡吗?”德·沙维尼夫人问道。
“也不完全如此。要知道,他经常出差:去过俄罗斯,后来,整个希腊都跑遍了。您不知道他交了好运了吗?他叔父去世了,给他留下一大笔财产。他还去过小亚细亚[190]……他说是什么地方来着?……是卡拉马尼亚[191]。我亲爱的,他现在特别迷人。他那么多美妙的故事,会让您听得入迷的。昨天他就对我讲了几个,简直妙极了,我只得一再对他说:‘留着明天吧,讲给那些夫人听,只讲给我这样一个老妈妈听就太可惜了。’”
“他救过一位土耳其女郎的故事,讲给您听了吗?”大力推荐卡利多生发灵的杜马努瓦夫人问道。
“他救过土耳其女郎?他救德·吕桑夫人忽然收了一位土耳其女郎?他只字也没有向我提起过。”
“什么!那可是令人赞叹的举动,一部名副其实的小说。”
“啊!那就给我们讲讲吧,求求您了。”
“不行,不行,还是请求他本人讲吧。我只是从我妹妹那儿听来的,你们也知道,我妹夫曾是驻士麦那[192]的领事。不过,她也是听一个英国人讲述的,那个英国人目睹了那个事件的全部经过。真了不起呀!”
“讲给我们听听吧,夫人。您怎么能忍心让我们一直等到晚饭的时候呢?听说有一个自己不知道的故事,比什么都令人焦急难耐。”
“那好吧,我讲得不精彩,要倒你们胃口了。不过,我怎么听来的,就照原样讲好了。达尔西先生在土耳其海边,不知是考察什么古迹,忽然望见过来一支阴森可怖的队列。那是一群哑巴,扛着一只口袋,只见那口袋在蠕动,仿佛里面装着什么活物……”
“啊!我的上帝!”朗贝尔夫人读过《不贞的女奴》[193],不禁失声叫起来,“口袋里是个女人,要被抛进海里去!”
“一点不错。”杜马努瓦夫人继续说道,但是故事中最富有戏剧性的一处被人点破,心里不大自在,“达尔西先生注视着那只口袋,听见低沉的呻吟声,随即猜出那种可怕的真相。他就问那几个哑巴要干什么,那些人根本不理睬,只是拔出匕首。达尔西先生幸好也带着武器,他将那些奴隶赶跑了,从粗麻袋里拉出一个半昏迷的绝色女子,并且带回城去,安置在一所安全的房子里。”
“可怜的女人!”朱莉叹道,她对这故事开始感兴趣了。
“您以为她得救了吧?根本没有。她是有丈夫的,那个妒忌的丈夫煽动一群暴民,他们举着火把,冲进达尔西先生的住宅,要把他活活烧死。我不大清楚那个事件是如何了结的,只知道他顶住了围攻,最终把那女子转移到了安全地点。甚至说,”杜马努瓦夫人突然变了一副表情,用虔诚的鼻音补充说道,“甚至说,达尔西先生好像还特意让人为她改宗,给她洗了礼。”
“达尔西先生还娶她为妻了吧?”朱莉微笑着问道。
“这我可就说不好了。不过,那位土耳其女郎……她起个挺怪的名字,叫作爱迷妮……她热恋着达尔西先生。我妹妹告诉我,她对达尔西先生一直称‘索蒂尔’……‘索蒂尔’这个词……是土耳其语或者希腊语中‘我的救命恩人’的意思。厄拉莉还对我说,那是一位世间少见的大美人。”
“咱们就冲他的土耳其女郎向他开仗!”朗贝尔夫人高声说道,“好不好啊,两位夫人?一定要给他点颜色看看……况且,达尔西的这种行为,丝毫也不令我惊讶。在我认识的人当中,他是最为慷慨仗义的一位。他的所作所为我了解一些,每次讲述都要潸然泪下……他叔父去世了,留下一个始终不认的私生女,而且临终也没有立遗嘱,私生女儿根本无权继承遗产。达尔西是唯一的财产继承人,可是他情愿分给她一份,就是他叔父立遗嘱,恐怕也不会给她那么多。”
“那位私生女容貌很美吧?”德·沙维尼夫人一副坏样子问道,只因她开始感到既然挥之不去,那就有必要讲点这个达尔西先生的坏话了。
“嗳!亲爱的,您怎么能这样推测呢?……何况他叔父去世的时候,达尔西先生还在君士坦丁堡呢,他很可能连见都没有见过那个私生女。”
这时,夏多福、佩兰少校和其他几位客人到了,打断了这场谈话。夏多福就坐到德·沙维尼夫人的旁边,他趁着众人高声谈话之机,对德·沙维尼夫人说道:
“夫人,看来您挺伤心,假如是我昨天对您讲的话所引起的,那我万分抱歉。”
德·沙维尼夫人没有听见,抑或不想听见他讲的话。遭此挫折,夏多福只好重复一遍他的话,可是这种受挫感就更厉害了:朱莉颇为冷淡地回答一句,就加入大堆人的谈话,而且还换了座位,躲开那位可怜的崇拜者。
夏多福并不气馁,说了许多风趣的话,只想取悦德·沙维尼夫人,怎奈德·沙维尼夫人心不在焉:她一直在想达尔西先生要到了,心里总是纳罕,何以如此惦念一个她早该忘记、人家也可能早把她遗忘的男子。
终于传来隆隆的马车声,客厅的门打开了。
“哦!他到啦!”朗贝尔夫人高声说道。朱莉不敢回头去看,脸色立时煞白了。她突然强烈地感到浑身发冷,必须集中全身气力,以便镇定下来,免得夏多福看出她失态了。
达尔西吻了朗贝尔夫人的手,站着同她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坐到她的身旁。一时间全场肃静:朗贝尔夫人似乎在等待,给旧熟人彼此相认的机会。夏多福和其他男子都好奇地打量达尔西,除了善良的佩兰少校之外,好奇中无不掺杂几分嫉妒。达尔西刚从君士坦丁堡归来,这就有了很大的优势地位。而在场的男士单凭这一点,就要端起架子,摆出一副矜持的神态,就像通常对待陌生人那样。达尔西则没有注意看任何人,他首先打破沉默,说到天气和旅途,总之随便说点什么,那声音温婉而动听。德·沙维尼夫人壮起胆子瞧他一眼,只看见他的侧身,觉得他消瘦了,神态也变了……大体来说,觉得他很好。
“我亲爱的达尔西,”朗贝尔夫人说道,“您仔细瞧瞧四周,能不能找见您的一个老熟人?”
达尔西转过头去,发现一直用帽子遮住脸的朱莉,不由得惊喜地叫了一声,急忙站起身,伸出手朝朱莉走去。他随即又戛然止步,似乎后悔不该过分表现亲热,于是向朱莉深施一礼,并以十分“得体”的话表示,再次见到她真是不胜欣喜。朱莉则讷讷讲了几句客套话,看见达尔西仍然站在面前,定睛凝视她,她不禁满脸通红。
但是,朱莉马上又镇定下来,她用漫不经心,却又不失细察的目光,也注视达尔西:须知在社交圈子里,只要愿意,都可以用这种目光观察人。达尔西高挑个头儿,是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外表看来很沉静,但是这种沉静似乎不是来自他一贯的心态,而是内心能够控制表情的结果。他的额头明显有了皱纹,眼睛往里深陷,嘴角往两侧垂下,虽然还不过三十岁,头发却已经拔顶了。达尔西衣着很随意,却有那种潇洒的风度,表明他是出入上流社会的人士,又不同于为自己的穿戴大伤脑筋的那些时髦青年。朱莉观察到这一切,心下十分高兴,她还注意到达尔西脑门上有一道挺长的伤疤,没有完全被头发盖住,好像是被马刀砍的。
朱莉坐在朗贝尔夫人身边,在她和夏多福之间有一把空椅子,但是达尔西刚一站起来,夏多福便一把按住椅背,让椅子单腿独立,显然要看住这把椅子,如同园丁的狗看守燕麦箱那样[194]。因此,达尔西就一直站在德·沙维尼夫人的面前。朗贝尔夫人看着不忍心,就在自己坐的沙发上让出一个座位,请达尔西坐下来。这样,达尔西就挨近了朱莉,他赶紧利用这个有利的位置,开始同朱莉促膝长谈。
不过,朗贝尔夫人和另外几位客人,照例要问起他的游历,达尔西要应答,但总是很简短,再抓紧一切机会,继续同德·沙维尼夫人个别交谈。别墅的钟敲响了用晚餐的时间。朗贝尔夫人对达尔西说道:
“请您挽住德·沙维尼夫人的胳膊吧。”
夏多福咬了咬嘴唇,不过,他仍然设法在晚宴席上,坐到靠近朱莉的座位,以便细细观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