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正月初六的上午,忽然白采君冒雨到我家来道别。说即晚要上船赴厦门集美学校,又讲了许多客气的话。我和白采君虽然在立达同事半年,因为我有无事不到别人房间里或家里的癖,他也沉默不大讲话,每天在教务室会见时只是点头一笑,或竟不打招呼,故我对他很生疏。这一天他突然冒雨来道别,使我发生异常的感觉:我懊恼从前不去望望他,同他谈谈,如今他要去了,我又感激他对我的厚意,惭愧我对他的冷淡。他穿着浑身装点小水晶球似的雨点的呢大衣,弯着背坐在藤椅上。我觉得在教务室中寻常见惯的白采君的姿态,今日忽然异常地可亲可爱了!我的热情涌了起来,立刻叫人去沽酒办肴,为他饯别。他起初不允,我留之再三,他才答允。他自己说不大会喝酒,但这一次总算尽量,喝了一满碗。我送他出门时,他用他的通红的老鹰式的大鼻头向我点了好几次而去。
暑假中的某日,我在从故乡到上海的火车中坐得气闷了,偶然买一份《申报》来翻。素不看报的我,无心去读专电或时评,只是看看本埠小新闻,就不要了。已把报纸丢在对座的椅子下面,偶然视线落在那报纸上的“白采家族戚友鉴”的几个大字上。重番拾起来看,才知是白采君死在从广东来的轮船上,立达学园为他料理后事,登报通知他的家族戚友。我不肯立刻相信这就是我所认识的白采!仔细再读,到无可疑议了的时候,我半晌如入梦中,感到了无限的惊讶与悲哀。我偶然认识白采君,偶然与他同事,偶然为他饯别,今又从偶然中得到他的最后的消息!
我回学园后,检阅他的遗稿,见油印的讲义上有一段日记:“元宵初六,醉别于丰子恺家,雨中登舰……”他记念着我家的饯别。我觉得回想中的白采比前日坐在藤椅上的愈加可亲爱了!我的热情又涌起来。就写了这篇短文,以代永远的饯别。
192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