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娘娘(1 / 1)

我的船停泊在小桥堍的小杂货店的门口,已经三天了。每次从船舱的玻璃窗中向岸上眺望,必然看见那小杂货店里有一位中年以上的妇人坐在凳子上“打绵线”。后来看得烂熟,不须写生,拿着铅笔便能随时背摹其状。我从她的样子上推想她的名字大约是三娘娘。就这样假定。

从船舱的玻璃窗中望去,三娘娘家的杂货店只有一个板橱和一只板桌。板橱内陈列着草纸、蚊虫香和香烟等。板桌上排列着四五个玻璃瓶,瓶内盛着花生米糖果等。还有一只黑猫,有时也并列在玻璃瓶旁。难得有一个老人或一个青年在这店里出现,常见的只有三娘娘一人。但我从未见过有人来三娘娘的店里买物。每次眺望,总见她坐在板桌旁边的独人凳上,打绵线。

午后天下雨。我暂不上岸,靠在船窗上吃枇杷。假如我平生也有四恨,枇杷有核该是我的四恨之一。我说水果中枇杷顶好吃。可惜吃的手续麻烦。推了半桌子的皮和核,弄脏了两手。同吃蟹相似,善后甚是吃力。但靠在船窗上吃,省力得多。皮和核可随时抛在水里,绝没有卫生警察来干涉。即使来干涉,我可想出理由来辩解:枇杷叶是药,枇杷核和皮或者也有药力。近来水面上浮着死猪、死羊、死狗、死猫很多,加了这药力或者可以消毒,有益于公众卫生。这般说过之后,卫生警察一定“马马虎虎”。

以前我只是向窗中探首一望,瞥见三娘娘的刹那间的姿态而已。这回因吃枇杷,久凭窗际,方才看见三娘娘的打绵线的能干,其技法的敏捷,态度的坚忍,可以使人吃惊。都会里的摩青与摩女(1),恐怕没有知道“打绵线”为何物;看了我这幅画,将误认为打弹子,放风筝,抽陀螺,亦未可知。我生长在穷乡,见惯这种苦工,现在可为不知者略道之:这是一架人制的纺丝机器。在一根三四尺长的手指粗细的木棒上,装一个铜叉头,名曰“绵叉梗”,再用一根约一尺长的筷子粗细的竹棒,上端雕刻极疏的螺旋纹,下端装顺治铜钿(康熙,乾隆铜钿亦可)十余枚,中间套一芦管,名曰“锤子”。纺丝的工具,就是绵叉梗和锤子这两件。应用之法,取不能缫丝的坏茧子或茧子上剥下来的东西,并作绵絮似的一团,顶在绵叉梗上的铜叉头上。左手持绵叉梗,右手扭那绵絮,使成为线。将线头卷在锤子的芦管上,嵌在螺旋纹里。然后右手指用力将竹棒一旋,使锤子一边旋转,一边靠了顺治铜钱的重力而挂下去。上面扭,下面挂,线便长起来。挂到将要碰着地了,右手停止扭线而捉取锤子,将线卷在芦管上。卷了再挂,挂了再卷,锤子上的线球渐渐大起来。大到像上海水果店里的芒果一般了,便可连芦管拔脱,另将新芦管换上,如法再制。这种芒果般的线球,名曰绵线。用绵线织成的绸,名曰绵绸:像我现在身上所穿的衣服,正是由三娘娘之类的人的左手一寸一寸地扭出来而一寸一寸地卷上去的绵线所织成的。近来绵绸大贱,每尺只卖一角多钱。据说,照这价钱合算起工资来,像三娘娘这样勤劳地一天扭到晚,所得不到十个铜板。但我想,假如用“勤劳”的国土里的金钱来定起工价来,这样纯熟的技能,这样忍苦的劳作,定他每天十个金镑,也不算过多呢。三娘娘的操持绵叉梗的手,比闲人们打弹子的手更为稳固;扭绵线的手,比闲人们放风筝的手更为敏捷;旋锤子的手,比闲人们抽陀螺的手更为有力。打一个弹子可赢得不少的洋钱,打一天绵线赚不到十个铜板。如使三娘娘欲富,应该不打绵线打弹子。

三娘娘为求工作的速成,扭的绵线特别长,要两手向上攀得无可再高,锤子向下挂得比她的小脚尖还低,方才收卷。线长了,收卷的时候两臂非极度向左右张开不可。看她一挂一卷,手臂的动作非常辛苦!一挂一卷,费时不到一分钟;假定她每天打绵线八小时,统计起来,她的手臂每天要攀高五六百次。张开五六百次。就算她每天赚得十个铜板,她的手臂要攀五六十次,张五六十次,还要扭五六十通,方得一个铜板的酬报。

黑猫端坐在她面前,静悄悄地注视她的工作,好像在那里留心计数她的手臂的动作的次数。

1934年6月16日

(1) 日本人略称modern boy(男性摩登青年)为moba,略称modern girl(摩登女郎)为moga,今仿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