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高棅编选《唐诗品汇》,将唐诗分为四期。后来虽有种种批评,这分期法却渐被一般沿用。初唐是高祖武德元年(六一八)至玄宗开元初(七一三),约一百年。盛唐是玄宗开元元年至代宗大历初(七六六),五十多年。中唐是代宗大历元年至文宗太和九年(八三五),七十年。晚唐是文宗开成元年(八三六)至昭宗天祐三年(九〇六),七十年。初唐诗还是齐梁的影响,题材多半是艳情和风云月露,讲究声调和对偶。到了沈佺期、宋之问手里,便成立了律诗的体制。这是唐代诗坛一件大事,影响后世最大。当时有个陈子昂,独主张复古,扩大诗的境界。但他死得早,成就不多。盛唐诗李白努力复古,杜甫努力开新。所谓复古,只是体会汉魏的作风和借用乐府诗的题目,并非模拟词句。所以陈子昂、李白都能够创一家,而李白的成就更大。他的成就主要的在七言乐府,绝句也独步一时。杜甫却各体诗都是创作,全然不落古人窠臼。他以时事入诗,议论入诗,使诗散文化,使诗扩大境界;一方面研究律诗的变化,用来表达各种新题材。他的影响的久远,似乎没有一个诗人比得上。这时期作七古体的最多,为的这一体比较自由,又刚在开始发展。而王维、孟浩然专用五律写山水,也能变古成家。中唐诗韦应物、柳宗元的五古以复古的作风创作,各自成家。古文家韩愈继承杜甫,更使诗向散文化的路上走。宋诗受他的影响极大。他的门下作诗,有词句冷涩的,有题材诡僻的;本书里只选了贾岛一首,另一面有些人描写一般的社会生活,这原是乐府精神,却也是杜甫开的风气。元稹、白居易主张诗该写社会生活而有规讽的作意,才是正宗。但他们的成就却不在此而在情景深切,明白如话。他们不避俗,跟韩愈一派恰相对照,可也出于杜甫。晚唐诗刻画景物,雕琢词句,题材又回到风云月露和艳情上,只加了一些雅事。诗境重趋狭窄,但精致过于前人。这时期的精力集中在近体诗。精致的只是词句,全篇组织往往配合不上。就中李商隐、温庭筠虽咏艳情,却有大处奇处,不局蹐在绮靡的圈子里,而李商隐学杜学韩境界更广阔些。学杜、韩而兼受温、李熏染的是杜牧,豪放之余,不失深秀。本书选诗七十七家,初唐不到十家,盛中晚三期各二十多家。入选的诗较多的八家。盛唐四家:杜甫三十六首,王维二十九首,李白二十九首,孟浩然十五首。中唐二家:韦应物十二首,刘长卿十一首。晚唐二家:李商隐二十四首,杜牧十首。
李白诗,书中选五古三首、乐府三首,七古四首、乐府五首,五律五首,七律一首,五绝二首、乐府一首,七绝二首、乐府三首。各体都备,七古和乐府共九首,最多,五、七绝和乐府共八首,居次。李白,字太白,蜀人,玄宗时做供奉翰林,触犯了杨贵妃,不能得志。他是个放浪不羁的人,便辞了职,游山水,喝酒,作诗。他的态度是出世的,作诗全任自然。当时称他为“天上谪仙人”,这说明了他的人和他的诗。他的乐府很多,取材很广;他其实是在抒写自己的生活,只借用乐府的旧题目而已。他的七古和乐府篇幅恢张,气势充沛,增进了七古体的价值。他的绝句也奠定了一种新体制。绝句最需要经济地写出,李白所作,自然含蓄,情韵不尽。书中所收《下江陵》一首,有人推为唐代七绝第一。
杜甫诗,计五古五首,七古五首、乐府四首,五、七律各十首,五、七绝各一首。只少五言乐府,别体都有。律诗共二十首,最多;七古和乐府共九首,居次。杜甫,字子美,河南巩县人。安禄山陷长安,肃宗在灵武即位。他从长安逃到灵武,做了左拾遗的官。后因事被放,辗转流落到成都,依故人严武,做到“检校工部员外郎”,世称杜工部。他在蜀住得很久。他是儒家的信徒,一辈子惦着仕君行道;又身经乱离,亲见民间疾苦。他的诗努力描写当时的情形,发抒自己的感想。唐代用诗取士,诗原是应试的玩意儿,诗又是供给乐工歌妓唱来伺候宫廷和贵人的玩意儿。李白用来抒写自己的生活,杜甫用来抒写那个大时代,诗的境界扩大了,地位也增高了。而杜甫抓住了广大的实在的人生,更给诗开辟了新世界。他的诗可以说是写实的,这写实的态度是从乐府来的。他使诗历史化,散文化,正是乐府的影响。七古体到他手里正式成立,律诗到他手里应用自如——他的五律极多,差不多穷尽了这一体的变化。
王维诗,计五古五首,七言乐府三首,五律九首,七律四首,五绝五首,七绝和乐府三首,五律最多。王维,字摩诘,太原人,试进士,第一,官至尚书右丞,世称王右丞。他会草书隶书,会画画。有别墅在辋川,常和裴迪去游览作诗。沈、宋的五律还多写艳情,王维改写山水,选词造句都得自出心裁。从前虽也有山水诗,但体制不同,无从因袭。苏轼说他“诗中有画”。他是苦吟的,宋人笔记里说他曾因苦吟走入醋缸里;他的《渭城曲》(乐府),有人也推为唐代七绝压卷之作。他的诗是精致的。
孟浩然诗,计五古三首,七古一首,五律九首,五绝二首,也是五律最多。孟浩然,名浩,以字行,襄州襄阳人,隐居鹿门山,四十岁才游京师。张九龄在荆州,召为僚属。他用五律写江湖,却不苦吟,伫兴而作。他专工五言,五言各体都擅长。山水诗不但描写自然,还欣赏自然,王维的描写比孟浩然多些。
韦应物诗,五古七首,五律二首,七律一首,五、七绝各一首,五古多。韦应物,京兆长安人,做滁州刺史,改江州,入京做左司郎中,又出做苏州刺史。世称韦左司或韦苏州。他为人少食寡欲,常焚香扫地而坐。诗淡远如其人。五古学古诗,学陶诗,指事述情,明白易见——有理语也有理趣,正是陶渊明所长。这些是淡处。篇幅多短,句子浑含不刻画,是远处。朱子说他的诗无一字造作,气象近道。他在苏州所作《郡斋雨中与诸文士燕集》诗开端道:“兵卫森画戟,宴寝凝清香;海上风雨至,逍遥池阁凉。”诗话推为一代绝唱,也只是为那肃穆清华的气象。篇中又道,“自惭居处崇,未睹斯民康”,《寄李儋元锡》(七律)也道,“邑有流亡愧俸钱”,这是忧民;识得为政之体,才能有些忠君爱民之言。
刘长卿诗,计五律五首,七律三首,五绝三首,五律最多。刘长卿,字文房,河间人,登进士第,官终随州刺史。世称刘随州。他也是苦吟的人,律诗组织最为精密整炼;五律更胜,当时推为“五言长城”。上文曾举过两首作例,可见出他的用心处。
李商隐的诗,计七古一首,五律五首,七律十首,五绝一首,七绝七首,七律最多,七绝居次。李商隐,字义山,河内人,登进士第。王茂元镇河阳,召他掌书记,并使他做女婿。王茂元是李德裕同党,李德裕和令狐楚是政敌。李商隐和令狐楚本有交谊,这一来却得罪了他家。后来令狐楚的儿子令狐绹做了宰相,李商隐屡次写信表明心迹,他只是不理。这是李商隐一生的失意事,诗中常常涉及,不过多半隐约其辞。后来柳仲郢镇东蜀,他去做过节度判官。他博学强记,又有隐衷,诗里的典故特别多。他的七律里有好些《无题》诗,一方面像是相思不相见的艳情诗,另一方面又像是比喻,咏叹他和令狐绹的事,寄托那“不遇”的意旨。还有那篇《锦瑟》,虽有题,解者也纷纷不一。那或许是悼亡诗,或许也是比喻。又有些咏史诗,如《隋宫》,或许不只是咏古,还有刺时的意旨。他的诗语既然是一贯的隐约,读起来便只能凭文义、典故和他的事迹作一些可能的概括的解释。他的七绝里也有这种咏史或游仙诗,如《隋宫》《瑶池》等。这些都是奇情壮采之作——一方面七律的组织也有了进步——所以入选的多。他的七绝最著名的可是《寄令狐郎中》一首。
杜牧诗,五律一首,七绝九首,几乎是专选一体。杜牧,字牧之,登进士第。牛僧孺镇扬州,他在节度府掌书记,又做过司勋员外郎。世称杜司勋,又称小杜——杜甫称老杜。他很有政治的眼光,但朝中无人,终于是个失意者。他的七绝感慨深切,情辞新秀。《泊秦淮》一首也曾被推为压卷之作。
唐以前的诗,可以说大多数是五古,极少数是七古,但那些时候并没有体制的分类。那些时候诗的分类,大概只从内容方面看,最显著的一组类别是五言诗和乐府诗。五言诗虽也从乐府转变而出,但从阮籍开始,已经高度的文人化,成为独立的抒情写景的体制。乐府原是民歌,叙述民间故事,描写各社会的生活,有时也说教,东汉以来文人仿作乐府的很多,大都沿用旧题旧调,也是五言的体制。汉末旧调渐亡,文人仿作,便只沿用旧题目,但到后来诗中的话也不尽合于旧题目。这些时候有了七言乐府,不过少极;汉魏六朝间著名的只有曹丕的《燕歌行》,鲍照的《行路难》十八首等。乐府多朴素的铺排,跟五言诗的浑含不露有别。五言诗经过汉魏六朝的演变,作风也分化。阮籍是一期,陶渊明、谢灵运是一期,“宫体”又是一期。阮籍抒情,“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颜延年、沈约等注《咏怀诗》语),最是浑含不露。陶、谢抒情、写景、说理,渐趋详切,题材是田园山水。宫体起于梁简文帝时,以艳情为主,渐讲声调对偶。
初唐五古还是宫体余风,陈子昂、张九龄、李白主张复古,虽标榜“建安”(汉献帝年号,建安体的代表是曹植),实是学阮籍。本书张九龄《感遇》二首便是例子。但盛唐五古,张九龄以外,连李白所作(《古风》除外)在内,可以说都是陶、谢的流派。中唐韦应物、柳宗元也如此。陶、谢的详切本受乐府的影响。乐府的影响到唐代最为显著。杜甫的五古便多从乐府变化。他第一个变了五古的调子,也是创了五古的新调子。新调子的特色是散文化。但本书所选他的五古还不是新调子,读他的长篇才易见出。这种新调子后来渐渐代替了旧调子。本书里似乎只有元结《贼退示官吏》一首是新调子,可是散文化太过,不是成功之作。至于唐人七古,却全然从乐府变出。这又有两派:一派学鲍照,以慷慨为主;另一派学晋《白纻(舞名)歌辞》(四首,见《乐府诗集》)等,以绮艳为主。李白便是著名学鲍照的,盛唐人似乎已经多是这一派。七言句长,本不像五言句的易加整炼,散文化更方便些。《行路难》里已有散文句。李白诗里又多些,如,“我欲因之梦吴越”(《梦游天姥吟留别》),又如上文举过的“弃我去者”二语。七古体夹长短句原也是散文化的一个方向。初唐陈子昂《登幽州台歌》全首道:“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简直没有七言句,却也可以算入七古里。到了杜甫,更有意地以文为诗,但多七言到底,少用长短句。后来人作七古,多半跟着他走。他不作旧题目的乐府而作了许多叙述时事,描写社会生活的诗。这正是乐府的本来面目。本书据《乐府诗集》将他的《哀江头》《哀王孙》等都放在七言乐府里,便是这个理。从他以后,用乐府旧题作诗的就渐渐地稀少了。另一方面,元稹、白居易创出一种七古新调,全篇都用平仄调协的律句,但押韵随时转换,平仄相间,各句安排也不像七律有一定的规矩。这叫七庆体。长庆是穆宗的年号,也是元白的集名。本书白居易的《长恨歌》《琵琶行》都是的。古体诗的声调本来比较近乎语言之自然,长庆体全用律句,反失自然,只是一种变调。但却便于歌唱。《长恨歌》可以唱,见于记载,可不知道是否全唱。五、七古里律句多的本可歌唱,不过似乎只唱四句,跟唱五、七绝一样。古体诗虽不像近体诗的整炼,但组织的经济也最著重。这也是它跟散文的一个主要的分别。前举韦应物《送杨氏女》便是一例。又如李白《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里道,“蓬莱文章建安骨,中间小谢又清发”,一方面说谢朓(小谢),一方面是比喻。且不说喻旨,只就文义看,“蓬莱”句又有两层比喻,全句的意旨是后汉文章首推建安诗。“中间”句说建安以后“大雅久不作”(见李白《古风》第一首),小谢清发,才重振遗绪;“中间”“又”三个字包括多少朝代,多少诗家,多少诗,多少议论!组织有时也变换些新方式,但得出于自然。如李白《梦游天姥吟留别》(七古)用梦游和梦醒做纲领,韩愈《八月十五夜赠张功曹》用唱歌跟和歌做纲领,将两篇歌辞穿插在里头。
律诗出于齐梁以来的五言诗和乐府。何逊、阴铿、徐陵、庾信等的五言都已讲究声调和对偶。庾信的《乌夜啼》乐府简直像七律一般,不过到了沈、宋才成定体罢了。律首声调,前已论及。对偶在中间四名,就是第一组节奏的后两句,第二组节奏的前两句,也是异中有同,同中有异。这样,前四句由散趋整,后四句由整复归于散,增前两组节奏的往复回还的效用。这两组对偶又得自有变化,如一联写景,一联写情,一联写见,一联写闻之类,才不至板滞,才能和上下打成一片。所谓情景或见闻,只是从浅处举例,其实这中间变化很多,很复杂。五律如“地犹鄹氏邑,宅即鲁王宫。叹凤嗟身否,伤麟怨道穷”(唐玄宗,《经鲁祭孔子而叹之》)。四句虽两两平列,可是前一联上句范围大,下句范围小,后一联上句说平时,下句说将死,便见流走。又,“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李白,《听蜀僧浚弹琴》)。前联一弹一听,后联一在弹,一已止,各是一串儿。又,“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杜甫,《月夜》)。“遥怜”直贯四句。小儿女“未解忆长安”固然可怜,“香雾”云云的人(杜甫妻)解得忆长安,也许更可怜些。前联只是一句话,后联平列,两相调剂着。律诗多在四句分段,但也不尽然,从这一首可见。又,前面引过的刘长卿《寻南溪常道士》次联“白云依静渚,芳草闭闲门”,似乎平列,用意却侧重寻常道士不遇,侧重在下句。三联“过雨看松色,随山到水源”,上句景物,下句动作,虽然平列而不是一类。再说“过雨”,暗示忽然遇雨,雨住后松色才更苍翠好看;这就兼着叙事,跟单纯写景又不同。
七律如“云边雁断胡天月,陇上羊归塞草烟。回日楼台非甲帐,去时冠剑是丁年”(温庭筠,《苏武庙》)。前联平列,但不是单纯地写景句;这中间引用着《汉书·苏武传》,上句意旨是和汉朝音信断绝(雁足传书事),下句意旨是无归期(匈奴使苏武牧牡羊,说牡羊有乳才许归汉)。后联说去汉时还是冠剑的壮年,回汉时武帝已死;“丁年奉使”见李陵《答苏武书》,甲帐是头等帐,是武帝作来敬神的,见《汉武故事》。这一联是倒装,为的更见出那“不堪回首”的用意。又,“玉玺不缘归日角,锦帆应是到天涯。于今腐草无萤火,终古垂杨有暮鸦。”(李商隐,《隋宫》)“日角”是额骨隆起如日,是帝王之相,这儿是根据《旧唐书》,用来指太宗。“锦帆”指隋炀帝的游船,见《开河记》。这一联说若不因为太宗得了天下,炀帝还该游得远呢。上句是因,下句是果。放萤火,种垂杨,都是炀帝的事。后联平列,上句说不放萤火,下句说垂杨栖鸦,一有一无,却见出“而今安在”一个用意。又,李商隐《筹笔驿》中二联道:“徒令上将挥神笔,终见降王走传车。管乐有才真不忝,关张无命欲何如!”筹笔驿在绵州绵谷县,诸葛武侯曾在那里驻军筹画。上将指武侯,降王指后主;管乐是管仲、乐毅,武侯早年曾自比这二人。前联也是倒装,因为“终见”,才觉“徒令”。但因“筹笔”想到“降王”,即景生情,虽倒装还是自然。后联也将“有”“无”对照,见出本诗末句“恨有余”的用意。七律对偶用倒装句,因果句,到晚唐才有。七言句长,整炼较难,整炼而能变化如意更难。唐代律诗刚创始,五言比较容易些,发展得自然快些。作五律的大概多些,好诗也多些,本书五律多,便是这个缘故。律诗也有不对偶或对偶不全的,如李白《夜泊牛渚怀古》(五律),又如崔颢《黄鹤楼》(七律)的次联,这些只算例外。又有不调平仄的,如《黄鹤楼》和王维《终南别业》(五律),也是例外——也有故意这样作的,后来称为拗体,但究竟是变调。本书不选排律。七言排律本来少,五言的却多,也推杜甫为大家。排律将律诗的节奏重复多次,便觉单调,教人不乐意读下去。但本书不选,恐怕是为了典故多。晚唐律诗着重一句一联,忽略全篇的组织,因此后人评论律诗,多爱摘句,好像律诗篇幅完整的很少似的。其实不然,这只是偏好罢了。
绝句不是截取律诗的四句而成。五绝的源头在六朝乐府里。六朝五言四句的乐府很多,《子夜歌》最著名。这些大都是艳情之作,诗中用谐声辞格很多。谐声辞格如“蟢子”谐“喜”声,“藁砧”就是“鈇”(铡刀)谐“夫”声。本书选了权德舆《玉台体》一首,就是这种诗。也许因为诗体太短,用这种辞格来增加它的内容,这也是多义的一式。但唐代五绝已经不用谐声辞格,因为不大方,范围也窄。唐代五绝有调平仄的,有不调平仄而押仄声韵的;后者声调上也可以说是古体诗,但题材和作风不同。所以容许这种声调不谐的五绝,大约也是因为诗体太短,变化少;多一些自由,可以让作者多一些回旋的地步。但就是这样,作得还是不多。七言四句的诗,唐以前没有,似乎是唐人的创作。这大概是为了当时流行的西域乐调而作;先有调,后有诗。五、七绝都能歌唱,七绝歌唱得更多——该是因为声调曼长,好听些。作七绝的比作五绝的多得多,本书选得也多。唐人绝句有两种作风:一是铺排,一是含蓄。
前者如柳宗元《江雪》:
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又,韦应物《滁州西涧》:
独怜幽草涧边生,上有黄鹂深树鸣;春潮带雨晚来急,野渡无人舟自横。
柳诗铺排了三个印象,见出“江雪”的幽静,韦诗铺排了四个印象,见出西涧的幽静;但柳诗有“千山”“万径”“绝”“灭”等词,显得那幽静更大些。所谓铺排,是平排(或略参差,如所举例)几个同性质的印象,让它们集合起来,暗示一个境界。这是让印象自己说明,也是经济的组织,但得选择那些精的印象。后者是说要从浅中见深,小中见大,这两者有时是一回事。含蓄的绝句,似乎是正宗,如杜牧《秋夕》:
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天街夜色凉如水,卧看牵牛织女星。
是说宫人秋夕的幽怨,可做浅中见深的一例。又,刘禹锡《乌衣巷》:
朱雀桥边野草花,乌衣巷口夕阳斜。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
乌衣巷是晋代王导、谢安住过的地方,唐代早为民居。诗中只用野花、夕阳、燕子,对照今昔,便见出盛衰不常一番道理。这是小中见大,也是浅中见深。
又,王之涣《登鹳雀楼》:
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鹳雀楼在平阳府蒲州城上。白日依山,黄河入海,一层楼的境界已穷,若要看得更远,更清楚,得上高处去。三四句上一层楼,穷千里目,是小中见大;但另一方面,这两句可能是个比喻,喻体是人生,意旨是若求远大得向高处去。这又是浅中见深了。但这一首比较前二首明快些。
论七绝的称含蓄为“风调”。风飘摇而有远情,调悠扬而有远韵,总之是余味深长。这也配合着七绝的曼长的声调而言,五绝字少节促,便无所谓风调。风调也有变化,最显著的是强弱的差别,就是口气否定、肯定的差别。明、清两代论诗家推举唐人七绝压卷之作共十一首,见于本书的八首。就是:王维《渭城曲》(乐府),王昌龄《长信怨》和《出塞》(皆乐府),王翰《凉州曲》,李白《下江陵》,王之涣《出塞》(乐府,一作《凉州词》),李益《夜上受降城闻笛》,杜牧《泊秦淮》。这中间四首是乐府,乐府的措辞总要比较明快些。其余四首虽非乐府,也是明快一类。只看八首诗的末二语便可知道。现在依次钞出:
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玉颜不及寒鸦色,犹带昭阳日影来。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两岸猿声啼不住,轻舟已过万重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不知何处吹芦管,一夜征人尽望乡。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
这些都用否定语做骨子,所以都比较明快些。这些诗也有所含蓄,可是强调。七绝原来专为歌唱而作,含蓄中略求明快,听者才容易懂,适应需要,本当如此。弱调的发展该是晚点儿。不见于本书的三首,一首也是强调,二首是弱调。十一首中共有九首强调,可算是大多数。
当时为人传唱的绝句见于本书的,五言有王维的《相思》,七言有他的《渭城曲》,王昌龄的《芙蓉楼送辛渐》和《长信怨》,王之涣的《出塞》。
《相思》道:
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芙蓉楼送辛渐》道:
寒雨连江夜入吴,平明送客楚山孤。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
除《长信怨》外,四首都是对称的口气——王之涣的“羌笛”句是说“你何须吹羌笛的《折柳词》来怨久别?”——那不见于本书的高适的“开箧泪沾臆,见君前日书”一首也是的(这一首本是一首五古的开端四语,歌者截取,作为绝句)。歌词用对称的口气,唱时好像在对听者说话,显得亲切。绝句用对称口气的特别多;有时用问句,作用也一般。这些原都是乐府的老调儿,绝句只是推广应用罢了。风调转而为才调,奇情壮采依托在艳辞和故事上,是李商隐的七绝。这些诗虽增加了些新类型,却非七绝的本色。他又有《夜雨寄北》一绝: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这也是对称的口气。设想归后向那人谈此时此地的情形,见出此时此地思归和相念的心境,回环含蓄,却又亲切明快。这种重复的组织极精练可喜。但绝句以自然为主。像本诗的组织,精练不失自然,是可遇而不可求的。
朱宝莹先生有《诗式》(中华版),专释唐人近体诗的作法作意,颇切实,邵祖平先生有《唐诗通论》(《学衡》十二期),颇详明,都可参看。
(《读书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