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是独立成篇的文本,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
现存的中国最早的文,是商代的卜辞。这只算是些句子,很少有一章一节的。后来《周易》卦爻辞和《鲁春秋》也是如此,不过经卜官和史官按着卦爻与年月的顺序编纂起来,比卜辞显得整齐些罢了。便是这样,王安石还说《鲁春秋》是“断烂朝报”(1)。所谓“断”,正是不成片段、不成章节的意思。卜辞的简略大概是工具的缘故,在脆而狭的甲骨上用刀笔刻字,自然不得不如此。卦爻辞和《鲁春秋》似乎没有能够跳出卜辞的氛围去,虽然写在竹木简上,自由比较多,却依然只跟着卜辞走。《尚书》就不同了。《虞书》《夏书》大概是后人追记,而且大部分是战国末年的追记,可以不论;但那几篇《商书》,即使有些是追记,也总在商周之间。那不但有章节,并且成了篇,足以代表当时史的发展,就是叙述文的发展。而议论文也在这里面见了源头。卜辞是“辞”,《尚书》里大部分也是“辞”。这些都是官文书。
记言、记事的辞之外,还有讼辞。打官司的时候,原、被告的口供都叫做“辞”;“辞”原是“讼”的意思(2),是辩解的言语。这种辞关系两造的利害很大,两造都得用心陈说;审判官也得用心听,他得公平地听两面儿的。这种辞也兼有叙述和议论,两造自己办不了,可以请教讼师。这至少是周代的情形。春秋时候,列国交际频繁,外交的言语关系国体和国家的利害更大,不用说更需慎重了。这也称为“辞”,又称为“命”,又合称为“辞命”或“辞令”。郑子产便是个善于辞命的人。郑是个小国,他办外交,却能教大国折服,便靠他的辞命,他的辞引古为证,宛转而有理,他的态度却坚强不屈。孔子赞美他的辞,更赞美他的“慎辞”(3)。孔子说当时郑国的辞命,子产先教裨谌创意起草,交给世叔审查,再教行人子羽修改,末了儿他再加润色(4)。他的确很慎重的。辞命得“顺”,就是宛转而有理;还得“文”,就是引古为证。
孔子很注意辞命,他觉得这不是件易事,所以自己谦虚地说是办不了。但教学生却有这一科,他称赞宰我、子贡,擅长言语(5),“言语”就是“辞命”。那时候言文似乎是合一的。“辞”多指说出的言语,“命”多指写出的言语,但也可以兼指。各国派使臣,有时只口头指示策略,有时预备下稿子让他带着走。这都是命。使臣受了命,到时候总还得随机应变,自己想说话;因为许多情形是没法预料的。当时言语,方言之外有“雅言”。“雅言”就是“夏言”,是当时的京话或官话。孔子讲学似乎就用雅言,不用鲁语(6)。卜、《尚书》和辞命,大概都是历代的雅言。讼辞也许不同些。雅言用的既多,所以每字都能写出,而写出的和说出的雅言,大体上是一致的。孔子说“辞”只要“达”就成(7)。辞是辞命,“达”是明白,辞多了像背书,少了说不明白,多少要恰如其分(8)。辞命的重要,代表议论文的发展。
战国时代,游说之风大盛。游士立谈可以取卿相,所以最重说辞。他们的说辞却不像春秋的辞命那样从容宛转了。他们铺张局势,滔滔不绝,真像背书似的;他们的话,像天花乱坠,有时夸饰,有时诡曲,不问是非,只图激动人主的心。那时最重辩。墨子是第一个注意辩论方法的人,他主张“言必有三表”。“三表”是“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废(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9),便是三个标准。不过他究竟是个注重功利的人,不大喜欢文饰,“恐人怀其文,忘其‘用’”,所以楚王说他“言多不辩”(10)——后来有了专以辩论为事的“辩者”,墨家这才更发展了他们的辩论方法,所谓《墨经》便成于那班墨家的手里——儒家的孟、荀也重辩。孟子说:“予岂好辩哉?予不得已也!”(11)荀子也说:“君子必辩。”这些都是游士的影响。但道家的老、庄,法家的韩非,却不重辩。《老子》里说,“信言不美,美言不信”(12),“老学”所重的是自然。《庄子》里说,“大辩不言”(13),“庄学”所要的是神秘。韩非也注重功利,主张以法禁辩,说辩“生于上之不明”(14)。后来儒家作《易·文言传》,也道:“君子进德修业。忠信,所以进德也;修辞立其诚,所以居业也。”这不但是在暗暗地批评着游士好辩的风气,恐怕还在暗暗地批评着后来称为名家的“辩者”呢。《文言传》旧传是孔子所作,不足信,但这几句话和“辞达”论倒是合拍的。
孔子开了私人讲学的风气,从此也便有了私家的著作。第一种私家著作是《论语》,却不是孔子自作而是他的弟子们记的他的说话。诸子书大概多是弟子们及后学者所记,自作的极少。《论语》以记言为主,所记的多是很简单的。孔子主张“慎言”,痛恨“巧言”和“利口”;他向弟子们说话,大概是很质直的,弟子们体念他的意思,也只简单地记出。到了墨子和孟子,可就铺排得多。《墨子》大约也是弟子们所记。《孟子》据说是孟子晚年和他的弟子公孙丑、万章等编定的,可也是弟子们记言的体制。那时是个“好辩”的时代。墨子虽不好辩,却也脱不了时代影响。孟子本是个好辩的人。记言体制的恢张,也是自然的趋势。这种记言是直接的对话。由对话而发展为独白,便是“论”。初期的论,言意浑括,《老子》可为代表;后来的《墨经》,《韩非子·储说》的经,《管子》的《经言》,都是这体制。再进一步,便是恢张的论,《庄子·齐物论》等篇以及《荀子》《韩非子》《管子》的一部分,都是的。群经诸子书里常常夹着一些韵句,大概是为了强调。后世的文也偶尔有这种例子。中国的有韵文和无韵文的界限,是并不怎样严格的。
还有一种“寓言”,藉着神话或历史故事来抒论。《庄子》多用神话,《韩非子》多用历史故事;《庄子》有些神仙家言,《韩非子》是继承《庄子》的寓言而加以变化。战国游士的说辞也好用譬喻。譬喻成了风气,这开了后来辞赋的路。论是进步的体制,但还只以篇为单位,“书”的观念还没有。直到《吕氏春秋》,才成了第一部有系统的书(15)。这部书成于吕不韦的门客之手,有十二纪、八览、六论,共三十多万字。十二代表十二月,八是卦数,六是秦代的圣数;这些数目是本书的间架,是外在的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汉代刘安主编《淮南子》,才按照逻辑的秩序,结构就严密多了。自从有了私家著作,学术日渐平民化。著作越过越多,流传也越过越广。“雅言”便成了凝定的文体了。后世大体采用,言文渐渐分离。战国末期,“雅言”之外原还有齐语、楚语两种有势力的方言(16)。但是齐语只在《春秋公羊传》里留下一些,楚语只在屈原“辞”里留下几个助词如“羌”“些”等,这些都让“雅言”压倒了。
伴随着议论文的发展,记事文也有了长足的进步。这里《春秋左氏传》是一座里程碑。在前有分国记言的《国语》,《左传》从它里面取材很多。那是铺排的记言,一面以《尚书》为范本,一面让当时记言体的恢张的趋势推动着,成了这部书。其中自然免不了记事的文字,《左传》便从这里出发,将那恢张的趋势表现在记事文里。那时游士的说辞也有人分国记载,也是铺排的记言,后来成为《战国策》那部书。《左传》是说明《春秋》的,是中国第一部编年史。它最长于战争的记载,它能够将千头万绪的战事叙得层次分明,它的描写更是栩栩如生。它的记言也异曲同工,不过不算独创罢了。它可还算不得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书,它的顺序是依着《春秋》的。《春秋》的编年并不是自觉的系统,而且“断如复断”,也不成一部“书”。
汉代司马迁的《史记》才是第一部有自己的系统的史书。他创造了“纪传”的体制。他的书包括十二本纪、十表、八书、三十世家、七十列传,共五十多万字。十二是十二月,是地支;十是天干;八是卦数;三十取《老子》“三十辐共一毂”的意思,表示那些“辅弼股肱之臣”“忠信行道以奉主上”(17);七十表示人寿之大齐,因为列传是记载人物的。这也是用数目的哲学做系统,并非逻辑的秩序,和《吕氏春秋》一样。这部书“厥协‘六经’异传,整齐百家杂语”,以剪裁与组织见长。但是它的文字最大的贡献,还在描写人物。左氏只是描写事,司马迁进一步描写人;写人更需要精细地观察和选择,比较得更难些。班彪论《史记》“善叙事理,辨而不华,质而不野,文质相称”(18),这是说司马迁行文委曲自然。他写人也是如此。他又往往即事寓情,低徊不尽,他的悲愤的襟怀,常流露在字里行间。明代茅坤称他“出《风》入《骚》”(19),是不错的。
汉武帝时候,盛行辞赋;后世说“楚辞汉赋”,真的,汉代简直可以说是赋的时代,所有的作家几乎都是赋的作家。赋既有这样压倒的势力,一切的文体,自然都受它的影响。赋的特色是铺张、排偶、用典故。西汉记事、记言,都还用散行的文字,语意大抵简明;东汉就在散行里夹排偶,汉魏之际,排偶更甚。西汉的赋,虽用排偶,却还重自然,并不力求工整;东汉到魏,越来越工整,典故也越用越多。西汉普通文字,句子很短,最短有两个字的。东汉的句子,便长起来,最短的是四个字;魏代更长,往往用上四下六或上六下四的两句以完一意。所谓“骈文”或“骈体”,便这样开始发展。骈体出于辞赋,夹带着不少的抒情的成分;而句读整齐,对偶工丽,可以悦目,声调和谐,又可悦耳,也都助人情韵。因此能够投人所好,成功了不废的体制。
梁昭明太子在《文选》里第一次提出“文”的标准,可以说是骈体发展的指路牌。他不选经、子、史,也不选“辞”。经太尊,不可选;史“褒贬是非,纪别异同”,不算“文”;子“以立意为宗,不以能文为本”;“辞”是子史的支流,也都不算“文”。他所选的只是“事出于沈思,义归乎翰藻”之作。“事”是“事类”,就是典故;“翰藻”兼指典故和譬喻。典故用得好的,譬喻用得好的,他才选在他的书里。这种作品好像各种乐器,“并为入耳之娱”;好像各种绣衣,“俱为悦目之玩”。这是“文”,和经、子、史及“辞”的作用不同,性质自异。后来梁元帝又说:“吟咏风谣,流连哀思者谓之文”,“文者,惟须绮縠纷披,宫徵靡曼,唇吻遒会,情灵摇**。”(20)这是说,用典故、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才叫做“文”呢。这种“文”大体上专指诗赋和骈体而言,但应用的骈体如章奏等,却不算在里头。汉代本已称诗赋为“文”,而以“文辞”或“文章”称记言、记事之作。骈体原也是些记言、记事之作,这时候却被提出一部分来,与诗赋并列在“文”的尊称之下,真是“附庸蔚为大国”了。
这时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佛典的翻译,一是群经的义疏。佛典翻译从前不是太直,便是太华;太直的不好懂,太华的简直是魏晋人讲老、庄之学的文字,不见新义。这些译笔都不能做到“达”的地步。东晋时候,后秦主姚兴聘龟兹僧鸠摩罗什为国师,主持译事。他兼通华语及西域语,所译诸书,一面曲从华语,一面不失本旨。他的译笔可也不完全华化,往往有“天然西域之语趣”(21);他介绍的“西域之语趣”是华语所能容纳的,所以觉得“天然”。新文体这样成立在他的手里。但他的翻译虽能“达”,却还不能尽“信”,他对原文是不太忠实的。到了唐代的玄奘,更求精确,才能“信”“达”兼尽,集佛典翻译的大成。这种新文体一面增扩了国语的词汇,也增扩了国语的句式。词汇的增扩,影响最大而易见,如现在口语里还用着的“因果”“忏悔”“刹那”等词,便都是佛典的译语。句式的增扩,直接的影响比较小些,但像文言里常用的“所以者何”“何以故”等也都是佛典的译语。另一面,这种文体是“组织的,解剖的”(22)。这直接影响了佛教徒的注疏和“科分”之学(23),间接影响了一般解经和讲学的人。
演释古人的话的有“故”“解”“传”“注”等。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叫做“故”。演释原来辞意,叫做“解”。但后来解释字句,也叫做“故”或“解”。“传”,转也,兼有“故”“解”的各种意义。如《春秋左氏传》补充故事,兼阐明《春秋》辞意。《公羊传》《穀梁传》只阐明《春秋》辞意——用的是问答式的记言。《易传》推演卦爻辞的意旨,也是铺排的记言。《诗毛氏传》解释字句,并给每篇诗作小序,阐明辞意。“注”原只解释字句,但后来也有推演辞意,补充故事的。用故事来说明或补充原文,以及一般解释辞意,大抵明白易晓。《春秋》三传和《诗毛氏传》阐明辞意,却是断章取义,甚至断句取义,所以支离破碎,无中生有。注字句的本不该有大出入,但因对于辞意的见解不同,去取字义,也有各别的标准。注辞意的出入更大。像王弼注《周易》,实在是发挥老、庄的哲学;郭象注《庄子》,更是借了《庄子》发挥他自己的哲学。南北朝人作群经“义疏”,一面便是王弼等人的影响,一面也是翻译文体的间接影响。这称为“义疏”之学。
汉晋人作群经的注,注文简括,时代久了,有些便不容易通晓。南北朝人给这些注作解释,也是补充材料,或推演辞意。“义疏”便是这个。无论补充或推演,都得先解剖文义,这种解剖必然地比注文解剖经文更精细一层。这种精细的却不算是破坏的解剖,似乎是佛典翻译的影响。就中推演辞意的有些也只发挥老、庄之学,虽然也是无中生有,却能自成片段,便比汉人的支离破碎进步。这是王弼等人的衣钵,也是魏晋以来哲学发展的表现。这是又一种新文体的分化。到了唐修《五经正义》,削去玄谈,力求切实,只以疏明注义为重。解剖字句的工夫,至此而极详。宋人所谓“注疏”的文体,便成立在这时代。后来清代的精详的考证文,就是从这里变化出来的。
不过佛典只是佛典,义疏只是义疏,当时没有人将这些当作“文”的。“文”只用来称“沈思翰藻”的作品。但“沈思翰藻”的“文”,渐渐有人嫌“浮”“艳”了。“浮”是不直说,不简截说的意思。“艳”正是隋代李谔《上文帝书》中所指斥的:“连篇累牍,不出月露之形;积案盈箱,唯是风云之状。”那时北周的苏绰是首先提倡复古的人,李谔等纷纷响应。但是他们都没有找到路子,死板地模仿古人到底是行不通的。唐初,陈子昂提倡改革文体,和者尚少。到了中叶,才有一班人“宪章六艺,能探古人述作之旨”(24)。而元结、独孤及、梁肃最著。他们作文,主于教化,力避排偶,辞取朴拙。但教化的观念,广泛难以动众,而关于文体,他们不曾积极宣扬,因此未成宗派。开宗派的是韩愈。
韩愈,邓州南阳(今河南南阳人)。唐宪宗时,他做刑部侍郎,因谏迎佛骨被贬;后来官至吏部侍郎,所以称为韩吏部。他很称赞陈子昂、元结复古的功劳,又曾请教过梁肃、独孤及。他的脾气很坏,但提携后进,最是热肠。当时人不愿为师,以避标榜之名;他却不在乎,大收其弟子。他可不愿做章句师,他说师是“传道授业解惑”的(25)。他实在是以文辞为教的创始者。他所谓“传道”,便是传尧、舜、禹、汤、文、武、周公、孔子、孟子的道;所谓“解惑”,便是排斥佛、老。他是以继承孟子自命的;他排佛、老,正和孔子的距杨、墨一样。当时佛、老的势力极大,他敢公然排斥,而且因此触犯了皇帝(26)。这自然足以惊动一世。他并没有传了甚么新的道,却指示了道统,给宋儒开了先路。他的重要的贡献,还在他所提倡的“古文”上。
他说他作文取法《尚书》《春秋》《左传》《周易》《诗经》以及《庄子》《楚辞》《史记》,扬雄、司马相如等。《文选》所不收的经、子、史,他都排进“文”里去。这是一个大改革、大解放。他这样建立起文统来。但他并不死板地复古,而以变古为复古。他说,“惟古于辞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27),又说,“惟陈言之务去,戛戛乎其难哉”(28),他是在创造新语。他力求以散行的句子换去排偶的句子,句逗总弄得参参差差的。但他有他的标准,那就是“气”。他说,“气盛则言之短长与声之高下者皆宜”(29),“气”就是自然的语气,也就是自然的音节。他还不能跳出那定体“雅言”的圈子而采用当时的白话,但有意地将白话的自然音节引到文里去,他是第一个人。在这一点上,所谓“古文”也是不“古”的;不过他提出“语气流畅”(气盛)这个标准,却给后进指点了一条明路。他的弟子本就不少,再加上私淑的,都往这条路上走,文体于是乎大变。这实在是新体的“古文”,宋代又称为“散文”——算成立在他的手里。
柳宗元与韩愈,宋代并称,他们是好朋友。柳作文取法《书》《诗》《礼》《春秋》《易》,以及《穀梁》《孟》《荀》《庄》《老》《国语》《离骚》《史记》,也将经、子、史排在“文”里,和韩的文统大同小异。但他不敢为师,“摧陷廓清”的劳绩,比韩差得多。他的学问见解,却在韩之上,并不墨守儒言。他的文深幽精洁,最工游记,他创造了描写景物的新语。韩愈的门下有难、易两派:爱易派主张新而不失自然,李翱是代表;爱难派主张新就不妨奇怪,皇甫湜是代表。当时爱难派的流传盛些。他们矫枉过正,语艰意奥,扭曲了自然的语气、自然的音节,僻涩诡异,不易读诵。所以唐末宋初,骈体文又回光反照了一下。雕琢的骈体文和僻涩的古文先后盘踞着宋初的文坛。直到欧阳修出来,才又回到韩愈与李翱,走上平正通达的古文的路。
韩愈抗颜为人师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难;欧阳修居高位而提倡古文,形势比较容易。明代所称唐宋八大家(30),韩、柳之外,六家都是宋人。欧阳修为首,以下是曾巩、王安石、苏洵和他的儿子苏轼、苏辙。曾巩、苏轼是欧阳修的门生,别的三个也都是他提拔的。他真是当时文坛的盟主。韩愈虽然开了宗派,却不曾有意地立宗派,欧、苏是有意地立宗派。他们虽也提倡道,但只促进了并且扩大了古文的发展。欧文主自然。他所作纡徐曲折,而能条达疏畅,无艰难劳苦之态,最以言情见长,评者说是从《史记》脱化而出。曾学问有根柢,他的文确实而谨严;王是政治家,所作以精悍胜人。三苏长于议论,得力于《战国策》《孟子》;而苏轼才气纵横,并得力于《庄子》。他说他的文“随物赋形”“常行于所当行,常止于不可不止”(31);又说他意到笔随,无不尽之处(32)。这真是自然的极致了。他的文,学的人最多。南宋有“苏文熟,秀才足”的俗谚(33),可见影响之大。
欧、苏以后,古文成了正宗。辞赋虽还算在古文里头,可是从辞赋出来的骈体却只拿来作应用文了。骈体声调铿锵,便于宣读,又可铺张词藻不着边际,便于酬酢,作应用文是很相宜的。所以流传到现在,还没有完全死去。但中间却经过了散文化,自从唐代中叶的陆贽开始。他的奏议切实恳挚,绝不浮夸,而且明白晓畅,用笔如舌。唐末骈体的应用文专称“四六”,却更趋雕琢,宋初还是如此。转移风气的也是欧阳修。他多用虚字和长句,使骈体稍稍近于语气之自然。嗣后群起仿效,散文化的骈文竟成了定体了。这也是古文运动的大收获。
唐代又有两种新文体发展:一是语录,一是“传奇”,都是佛家的影响。语录起于禅宗。禅宗是革命的宗派,他们只说法而不著书。他们大胆地将师父们的话参用当时的口语记下来。后来称这种体制为语录。他们不但用这种体制纪录演讲,还用来通信和讨论。这是新的记言的体制,里面夹杂着“雅言”和译语。宋儒讲学,也采用这种记言的体制,不过不大夹杂译语。宋儒的影响究竟比禅宗大得多,语录体从此便成立了,盛行了。传奇是有结构的小说。从前只有杂录或琐记的小说,有结构的从传奇起头。传奇记述艳情,也记述神怪,但将神怪人情化。这里面描写的人生,并非全是设想,大抵还是以亲切的观察作底子。这开了后来佳人才子和鬼狐仙侠等小说的先路。它的来源一方面是俳谐的辞赋,一方面是翻译的佛典故事,佛典里长短的寓言所给予的暗示最多。当时文士作传奇,原来只是向科举的主考官介绍自己的一种门路。当时应举的人在考试之前,得请达官将自己姓名介绍给主考官,自己再将文章呈给主考官看。先呈正经文章,过些时再呈杂文如传奇等,传奇可以见史才、诗、笔、议论,人又爱看,是科举的很好媒介。这样,作者便日见其多了。
到了宋代,又有“话本”,这是白话小说的老祖宗。话本是“说话”的底本,“说话”略同后来的“说书”,也是佛家的影响。唐代佛家向民众宣讲佛典故事,连说带唱,本子夹杂“雅言”和口语,叫做“变文”;“变文”后来也有说唱历史故事及社会故事的。“变文”便是“说话”的源头,“说话”里也还有演说佛典这一派。“说话”是平民的艺术,宋仁宗很爱听,以后便变为专业,大流行起来了。这里面有说历史故事的,有说神怪故事的,有说社会故事的。“说话”渐渐发展,本来由一个或几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短故事,引出一个同类而不相关联的长故事的,后来却能将许多关联的故事组织起来,分为“章回”了。这是体制上一个大进步。
话本留存到现在的已经很少,但还足以见出后世的几部小说名著,如元罗贯中的《三国志演义》,明施耐庵的《水浒传》,吴承恩的《西游记》,都是从话本演化出来的;不过这些已是文人的作品,而不是话本了。就中《三国志演义》还夹杂着“雅言”,《水浒传》和《西游记》便都是白话了。这里除《西游记》以设想为主外,别的都可以说是写实的。这种写实的作风在清代曹雪芹的《红楼梦》里得着充分的发展。《三国志演义》等书里的故事虽然是关联的,却不是联贯的。到了《红楼梦》,组织才更严密了,全书只是一个家庭的故事,虽然包罗万有,而能“一以贯之”。这不但是章回小说,而且是近代所谓“长篇小说”了。白话小说到此大成。
明代用八股文取士,一般文人都镂心刻骨地去简练揣摩,所以极一代之盛。“股”是排偶的意思,这种体制,中间有八排文字互为对偶,所以有此称——自然也有变化,不过“八股”可以说是一般的标准——又称为“‘四书’文”,因为考试里最重要的文字、题目都出在“四书”里。又称为“制艺”,因为这是朝廷法定的体制。又称为“时文”,是对古文而言。八股文也是推演经典辞意的,它的来源,往远处说,可以说是南北朝义疏之学;往近处说,便是宋、元两代的经义。但它的格律,却是从“四六”演化的。宋代定经义为考试科目,是王安石的创制;当时限用他的群经“新义”,用别说的不录;元代考试,限于“四书”,规定用朱子的章句和集注。明代制度,主要的部分也是如此。
经义的格式,宋末似乎已有规定的标准,元、明两代大体上递相承袭。但明代有两种大变化:一是排偶,一是代古人语气。因为排偶,所以讲究声调。因为代古人语气,便要描写口吻,圣贤要像圣贤口吻,小人要像小人的。这是八股文的仅有的本领,大概是小说和戏曲的不自觉的影响。八股文格律定得那样严,所以得简练揣摩,一心用在技巧上。除了口吻、技巧和声调之外,八股文里是空洞无物的。而因为那样难,一般作者大都只能套套滥调,那真是“每下愈况”了。这原是君主牢笼士人的玩艺儿,但它的影响极大,明、清两代的古文大家几乎没有一个不是八股文出身的。
清代中叶,古文有桐城派,便是八股文的影响。诗文作家自己标榜宗派,在前只有江西诗派,在后只有桐城文派。桐城派的势力,绵延了二百多年,直到民国初期还残留着,这是江西派比不上的。桐城派的开山祖师是方苞,而姚鼐集其大成。他们都是安徽桐城人,当时有“天下文章在桐城”的话 (34),所以称为桐城派。方苞是八股文大家,他提倡归有光的文章,归也是明代八股文兼古文大家。方是第一个提倡“义法”的人。他论古文以为“六经”和《论语》《孟子》是根源,得其枝流而义法最精的是《左传》《史记》;其次是《公羊传》《穀梁传》《国语》《国策》,两汉的书和疏,唐宋八家文(35)——再下怕就要数到归有光了。这是他的,也是桐城派的,文统论。“义”是用意,是层次;“法”是求雅、求洁的条目。雅是纯正不杂,如不可用语录中语、骈文中丽语、汉赋中板重字法、诗歌中俊语,《南史》《北史》中佻巧语以及佛家语。后来姚鼐又加上注疏语和尺牍语。洁是简省字句。这些“法”其实都是从八股文的格律引伸出来的。方苞论文,也讲“阐道”(36);他是信程、朱之学的,不过所入不深罢了。
方苞受八股文的束缚太甚,他学得的只是《史记》、欧、曾、归的一部分,只是严整而不雄浑,又缺乏情韵。姚鼐所取法的还是这几家,虽然也不雄浑,却能“迂回**漾,余味曲包”(37),这是他的新境界。《史记》本多含情不尽之处,所谓远神的。欧文颇得此味,归更向这方面发展——最善述哀,姚简直用全力揣摩。他的老师刘大櫆指出作文当讲究音节,音节是神气的迹象,可以从字句下手(38)。姚鼐得了这点启示,便从音节上用力,去求得那绵邈的情韵。他的文真是所谓“阴与柔之美”(39)。他最主张诵读,又最讲究虚助字,都是为此,但这分明是八股文讲究声调的转变。刘是雍正副榜,姚是乾隆进士,都是用功八股文的。当时汉学家提倡考据,不免繁琐的毛病。姚鼐因此主张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偏废的就是“陋”儒 (40)。但他的义理不深,考据多误,所有的还只是词章本领。他选了《古文辞类纂》,序里虽提到“道”,书却只成为古文的典范。书中也不选经、子、史,经也因为太尊,子、史却因为太多。书中也选辞赋。这部选本是桐城派的经典,学文的必由于此,也只须由于此。方苞评归有光的文庶几“有序”,但“有物之言”太少(41)。曾国藩评姚鼐也说一样的话,其实桐城派都是如此。攻击桐城派的人说他们空疏浮浅,说他们范围太窄,全不错;但他们组织的技巧,言情的技巧,也是不可抹杀的。
姚鼐以后,桐城派因为路太窄,渐有中衰之势。这时候仪征阮元提倡骈文正统论。他以《文选序》和南北朝“文”“笔”的分别为根据,又扯上传为孔子作的《易·文言传》。他说用韵用偶的才是文,散行的只是笔,或是“直言”的“言”,“论难”的“语”(42)。古文以立意、记事为宗,是子、史正流,终究与文章有别。《文言传》多韵语、偶语,所以孔子才题为“文”言。阮元所谓韵,兼指句末的韵与句中的“和”而言(43)。原来南北朝所谓“文”“笔”,本有两义:“有韵为文,无韵为笔”,是当时的常言(44)——韵只是句末韵。阮元根据此语,却将“和”也算是韵,这是曲解一。梁元帝说有对偶、谐声调的抒情作品是文,骈体的章奏与散体的著述都是笔(45)。阮元却只以散体为笔,这是曲解二。至于《文言传》,固然称“文”,却也称“言”,况且也非孔子所作——这更是傅会了。他的主张虽然也有一些响应的人,但是不成宗派。
曾国藩出来,中兴了桐城派。那时候一般士人,只知作八股文;另一面汉学、宋学的门户之争,却越来越厉害,各走偏锋。曾国藩为补偏救弊起见,便就姚鼐义理、考据、词章三端相济之说加以发扬光大。他反对当时一般考证文的芜杂琐碎,也反对当时崇道贬文的议论,以为要明先王之道,非精研文字不可,各家著述的见道多寡,也当以他们的文为衡量的标准。桐城文的病在弱在窄,他却能以深博的学问、弘通的见识、雄直的气势,使它起死回生。他才真回到韩愈,而且胜过韩愈。他选了《经史百家杂钞》,将经、史、子也收入选本里,让学者知道古文的源流,文统的一贯,眼光便比姚鼐远大得多。他的幕僚和弟子极众,真是登高一呼,群山四应。这样延长了桐城派的寿命几十年。
但“古文不宜说理”(46),从韩愈就如此。曾国藩的力量究竟也没有能够补救这个缺陷于一千年之后。而海通以来,世变日亟,事理的繁复,有些绝非古文所能表现。因此聪明才智之士渐渐打破古文的格律,放手做去。到了清末,梁启超先生的“新文体”可算登峰造极。他的文“时杂以俚语、韵语及外国语法,纵笔所至不检束,学者竞效之”,而“条理明晰,笔锋常带情感,对于读者,别有一种魔力”。(47)但这种“魔力”也不能持久,中国的变化实在太快,这种“新文体”又不够用了。胡适之先生和他的朋友们这才起来提倡白话文,经过五四运动,白话文是畅行了。这似乎又回到古代言文合一的路,然而不然,这时代是第二回翻译的大时代,白话文不但不全跟着国语的口语走,也不全跟着传统的白话走,却有意地跟着翻译的白话走。这是白话文的现代化,也就是国语的现代化。中国一切都在现代化的过程中,语言的现代化也是自然的趋势,并不足怪的。
(1) 宋周麟之跋孙觉《春秋经解》引王语。“朝报”相当于现在的政府公报。
(2) 参见《说文·辛部》。
(3) 均见《左传》襄公二十五年。
(4) 参见《论语·宪问》。
(5) 参见《论语·先进》。
(6) 参见《论语·述而》:“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这里用刘宝楠《论语正义》的解释。
(7) 参见《论语·卫灵公》:“子曰:‘辞达而已矣。’”
(8) 参见《仪礼·聘礼》:“辞多则史,少则不达,辞苟足以达,义之至也。”
(9) 参见《非命》上。
(10) 参见《韩非子·外储说》左上。
(11) 参见《滕文公》下。
(12) 参见《非相篇》及《老子》八十一章。
(13) 参见《齐物论》。
(14) 参见《问辩》。
(15) 上节及本节参用傅斯年《战国文籍中之篇式书体》(《中央研究院语言历史研究所集刊》第一本第二分卷)说。
(16) 《孟子·滕文公》:“有楚大夫于此,欲其子之齐语也,则使齐人傅诸。”楚人要学齐语,可见齐语流行很广。又《韩诗外传》四:“然则楚之狂者楚言,齐之狂者齐言,习使然也。”“楚言”和“齐言”并举,可见楚言也是很有势力的。
(17) 参见《史记·自序》。
(18) 参见《后汉书·班彪传》。
(19) 参见《史记评林》总评。
(20) 参见《金楼子·立言篇》。
(21) 宋赞宁论罗什所译《法华经》语,见《宋高僧传》卷三。
(22) 梁启超《翻译文学与佛典》六之二
(23) 佛教徒注释经典,分析经文的章段,称为“科分”。
(24) 李舟《独孤常州集序》。
(25) 参见《师说》。
(26) 韩愈因《谏佛骨表》触怒宪宗,被贬为潮州刺史。
(27) 樊绍述《墓志铭》。
(28) 参见《答李翊书》。
(29) 参见《答李翊书》。
(30) 茅坤有《唐宋八大家文钞》,从此“唐宋八大家”成为定论。
(31) 参见《文说》。
(32) 何薳《春渚纪闻》中东坡事实。
(33) 陆游《老学庵笔记》。
(34) 周书昌语,见姚鼐《刘海峰先生八十寿序》。
(35) 参见《古文约选·序例》。
(36) 参见《雷鋐卜书》。
(37) 吕璜纂《吴德旋初月楼古文绪论》。
(38) 刘大櫆《论文偶记》。
(39) 姚鼐《复鲁絜非书》。
(40) 参见《述庵文钞序》,又《复秦小岘书》。
(41) 参见《书震川文集后》。
(42) 根据《说文·言部》。
(43) 阮元《文言说》及《与友人论古文书》。
(44) 《文心雕龙·总术》。
(45) 《金楼子·立言篇》。
(46) 曾国藩《复吴南屏书》:“仆尝谓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
(47) 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