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我因某种机会,在一位当乡村小学校长的朋友家里住了数天,目见耳闻该校种种状况,无不感动。就把所见闻的记录出来,以供关心教育事业的参考。
这学校的校舍是会馆里面的三间祠堂屋,房租可以不出。其进出须得通过会馆的停柩所。数十具大大、小小、新新、旧旧的棺材,分列两行,中间留一条路。好像两排卫队,天天站在那里迎送五六十个小学生和三个先生的来去。学校的收入,除官家津贴每学期七八十元之外,还有五六十个学生的学费。虽然有一半以上的人不缴学费,但也有四分之一以上的人缴费,每人都缴大洋一元。故这学校每学期的收入一共也有百元左右,若以十年而论,其收入就有二千元之谱。
我的朋友家里有些薄田可以糊口,原不靠教书吃饭。他自己做校长,又兼教师。另外请一位本地老先生做专任教师。此人驼背,每天早晨拿着长烟管和铜茶壶鞠躬如也地到校,中午又鞠躬如也地回家吃饭。吃过了再到校,直到四点多钟再回家。全校取复式教授,共分二班。校长专任一班,驼背先生专任一班。两人都每天自早晨到晚快,尽瘁地教授;而驼背先生尤可谓鞠躬尽瘁。还有一位教唱歌体操的小先生,是一个十五岁的青年,新从本地高小毕业出来,就荣任该校的插班教师,每星期来三个半天。我数月前来此,还看见他挟了报纸做的书包进高小读书;这回就看见他站在该校的黑板前教书了,后生可畏!
小先生虽然也是该校的教师之一人,但在薪水支配上只算是小半个。校长同他约定,每学期致送薪敬大洋十元。其余的由驼背先生和校长二人四六分派。这支配很公平:校长有创办之功,又有对外之劳,理应得六成。驼背先生每天鞠躬尽瘁,理应与校长共存同荣。小先生究竟每星期只来三个半天,虽限定十元,但县税及学费减少时对他没有影响,可说是“坐得”的。其余二人虽不坐得,但只要县税与学费不减少,以十年而论,校长先生所得有千元之谱,驼背先生所得也有六百元左右。因为该校除了每天限定的几个粉笔头之外,全无别的杂用,其消耗节俭之至,差不多全部收入是薪水。
但这节俭是近来励行的。听说在几年前,该校也有各项杂用开支。例如草纸,向来是由学校供给的。但因孩子们“食多屎多”,不断地登坑,或者并无大便,故意约伴登坑;浪费草纸。每月学校开支的草纸费也要一元左右。现在改令学生自备草纸来校登坑,则不但每月一元左右的草纸费可以从俭,每月两三坑粪的外快收入仍旧可以不减。又如饮料,先前由学校买茶叶泡茶,后来为注重卫生而提倡节俭,改用白开水。但在米珠薪桂的年头,白开水也要柴烧,每日也须浪费几个铜板的柴钱,所以现在索性把饮料一项取消了。据校长先生说,这不仅为节俭,也是注重卫生。因为那班学生课余无赖,只管捧着茶杯饮水,饮料过多而无益,也有害于卫生。全校都是走读生,大可让他们在家里饮了茶来校,不但学校可以节省工本,学生饮茶有定时定量,也是好处。故以上两项节省,都是省得有益的。不能省的只有粉笔,几册纸簿,和改写字卷子用的洋蓝和洋红。粉笔一星期限定用几枝,且在办公桌旁贴一张纸条,上写“粉笔用后请带回”。这又不但为节省粉笔,同时防止学生在门窗板壁上漫涂,也可收得清洁和卫生之益。至于纸簿,全校每学期所费不过几角钱。这几角钱的生意规定归某纸店,算账时规定赠送洋红洋蓝各一包。每包可以泡水一大瓶,尽够一学期中批改书法和算术之用。除此以外,全无别项杂用开支。校工当然不需要,偶有扫除工作,驼背先生和年长的学生都能兼任。驼背先生的旱烟袋里缺乏了粮草,或者铜壶里缺乏了开水的时候,规定由两个学生奔走当差―一个是老烟店里的儿子,一个是小茶店里的儿子。三个铜板老烟,常比普通六个铜板一包的更大。泡开水出了一个铜板之后,可泡了十几回之后再出。即使不出也不妨,因为驼背先生原是这小茶店的老主顾,每天规定去吃两次茶的。
说起了驼背先生的吃茶,我非把他的私人生活描一轮廓不可。前面说过,我的朋友家里略有薄田可以糊口,并不专靠做校长吃饭。但做校长也是“乐得”的。因为在家里也要吃饭,做校长的收入可算是外快,况且名利双收。小先生家里开豆腐店,生意还过得去。他的父亲和祖父都是本作的工人,向来一字不识。到了小先生这一代,家里忽而书香起来。就这一点,已使小先生的父亲和祖父十分光荣而满足。莫说校长每学期送他十元,就是叫他每月倒贴几元,豆腐店老板也是高兴的。故校长和小先生都不靠学校吃饭。靠学校吃饭的是驼背先生。他先前是秀才,曾经在家里坐私塾。校长先生兴办这学校时,他率领部下归并于学校。他是这学校的柱石功臣,所以校长先生不当他普通教师看待,而视同股东,同他订下四六分派的条件,永与共存同荣。驼背先生家里有一妻一子二女。房子是自己的。不须出租钱。其余一家五口的衣食,全在学校经费开支所余的四成上开花。这四成在过去每年有百元左右,现在只得七八十元。在都会里大进大出的人听了这话要替他的生活担心。其实他的生活比你们舒服得多:除了一家五个吃饱穿暖以外,驼背先生还可吸老烟,而且每天规定到小茶店吃两次茶。十余年来他家里还颇有些儿积蓄。常有乡下人以三分息向他想法五块十块的借洋。这是什么道理呢?无他,他有非常精明而巧妙的节俭方法,以致于此。我没有参观过他的家庭生活的状况,但看见两天提了洋瓷(1)饭篮送午饭到校的他的女儿,身上布衣光鲜,脸孔吃得团团的,便可想见他的家庭生活的全部。我没有聆教过他的治家格言,但从他的表现于外的生活习惯上,可以想象他的俭德的精明与巧妙。就吸烟而说,他一向叫他的学生,烟店的小老板去买,已经比别人便宜一半;而吸的时候又异常节省。一管老烟,在他可做两管吃。其法,吸了几口之后,让他在烟斗中熄灭,并不敲出。第二课下课时,方才敲它出来。把它翻一个身,再装进烟斗中。人们从表面看去,只见又是黄黄的一管老烟,并不知道底下的半管是灰烬了。于是他把烟斗塞进火钵里,又是吞云吐雾地吸一管烟。这回吸完了须得敲出,而敲出来的才是真正的烟灰了。我们吸香烟,有时吸了半支烟瘾已过,还是无益地吸完它,可谓浪费。俭德者就会摘去火头,把下半支留着再吸一顿。但这是吸香烟中所常见的节俭法。吸老烟也可用这方法,我在驼背先生处是第一次看到,这真可谓俭德的模范了。我曾经鉴赏过他的“宝筒”,那根竹紫得发黑,那咬嘴上牙印凿凿,那烟斗的口上已经敲得磨平一半,仿佛几何画中斜切一部分的圆。古色古香,令人爱不忍释。可想见这是十年以上的古董了。我在鉴赏中为之神往,不知这烟管曾经消费了若干老烟,曾经敲过若干次数,以至于形成今日的状态。
次就吃茶而说,驼背先生虽曰每天早晚上茶馆两次,其实所费的只有一碗茶的价钱,铜元六枚。他早上与太阳一同起身。起身就到小茶店里,洗面,吃茶。吃到早饭模样,他把茶碗盖翻向天,回家吃早饭去。茶堂倌自会将他的茶碗拿去搁在碗架上特定的地方,等他晚间来时再拿出来冲给他吃。这办法叫作“摆一摆”,就是一碗茶做两次吃。仿佛一稿两投的办法。驼背先生教了一天书,晚饭后风雨无阻地再来这小茶店,继续享用摆一摆的那碗茶。据他说,摆过后的茶比原泡更好。谚云:“烟头茶尾”,这正是茶尾,而且浸过一天,茶汁统统浸出,其味更浓。黄昏这一碗茶,他吃得非常从容,大约从六点到九点,要坐三个钟头。那碗茶要冲了十多次,直到冲得与开水无甚分别了的时候,他把最后冲的一碗倒进随身带来的铜茶壶中,随身带回家去。明天早晨先冲了一壶,倒进另一把瓷器茶壶中。然后再冲一壶,随身带进学校去。
每天茶钱六个铜板,读者为他打算起来,或将代他可惜,不是每月茶钱要一千八百文,每年要两万多文吗?然而这是便宜的。一则,他家里可以省去洗面的毛巾,除家人合用一个经年不破的“高丽布手巾”(2)以外,驼背先生自己简直不消耗毛巾,每天由茶店供给。二则,他家里可以通年不买茶叶。就这笔收入已经抵得过茶钱。况且又可省油灯,晚上驼背先生上茶店了,家里的人都早睡,用不着点火。而驼背先生偶然看书,写作,都可借光于茶店。非但借光,连笔墨都不须自备,只管借用账桌上的。再况且有的时候,也有曾经托他写过信,或者要向他借五块钱的人,慷慨解囊,替他会钞。这时候驼背先生也很客气,定要自己摸出钱包来付钞。但他的钱包防裹很紧;藏在衬里衫的袋里,袋口上又用“别针”锁住;包的是一层报纸和一层布,布外面又用绳子扎好。等到他伸手进去除了“别针”,摸出钱包,打开绳子,摊开布包,而露出中间的报纸时,茶堂倌早已把别人替他代付的铜板投进竹管里了。
这不过是我所知道的驼背先生的俭德的一斑。其余的俭德,可惜我不知道,无法赞颂。但看了以上的数点,也可想见其生活的全般了。
语云:“名师出高徒。”在这样的俭德学校里受这样的俭德先生的教诲的学生,自然多能身体力行这种俭德。我听朋友的儿子的报告,觉得内中小茶店里的儿子最为模范的俭德家。那小孩今年十一岁,列入三年级。他以一身兼任三职:学校的学生,家里的工人,和店里的学徒。每逢他母亲有事或有病了,他就请假,在家里帮父亲烧饭,抱小弟弟。或者抱了小弟弟来读书。又每逢市上热闹的时节,他也请假,在店里帮父亲管茶炉,卷煤头纸(3)。学费他是不缴的,请假不算损失。据朋友家的儿子说,他在校读书,学用品所费最省,一学期用不到二只角子,他的所有一切教科书不是新的,都是以廉价向上级同学转购来的。上级的同学自然也是俭德者,读过的旧书保存着不会生出钱来,不如卖了。然而货物是旧了的,其价也须打个一折几扣,每本最多只卖三四个铜板。有的人更会打算,连上学期的札记簿也出卖。茶店小老板便是专收旧书的人。在放假时以极廉价收买数套。除自己用了一套以外,将别的转卖给同级友,从中博取蝇头之利,以所得的利息买纸,这不得不出重价去买新的。既出了重价,用时自然特别节省。他的纸要作四次的用度,第一次是用铅笔写,第二次用淡蓝水的钢笔写,第三次用毛笔写,最后拿回店里去包铜板。这种经济的办法,自从被他发明以后,已经风行全校。驼背先生虽有时因字迹模糊,摇两摇头,但也不加禁止,因为这是与他自己的教育主张相符的。茶店小老板的节俭,实比先生更为进步,有“出蓝”之誉。他自从一年级时代买了一锭“文章一石”(4)之后,至今没有买过墨。需墨的时候,向前后左右的邻席同学“借”用。借的回数太多时,不妨走远些,向适当的别人借用。这样,便似“罗汉斋观音”,他可在数年内尽不买墨。据朋友的儿子说,这是驼背先生不赞许的;而且有几个同学近来也悟到了这“借”字的性状,渐渐对他表示拒绝。这固然不甚合理,但也无非是俭德极度进步后的一种变相,情有可原也。
但有人看了原稿,说我这篇文章取材欠精,因为现今的中国,尚有比这更俭约的学校和家庭存在着。我承认他的话是对的。上述的原不过是我最近见闻的记录罢了。
1935年3月14日于石门湾
(1) 即搪瓷。
(2) 一种用棉纱织成、布面呈凹凸形的长方形手巾,一般作抹布用,旧时节约者常作洗面巾用。
(3) 卷成的煤头纸,一般供抽水烟时引火之用。
(4) “文章一石”为一种墨上所写之字,这里指这种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