标题音乐(1 / 1)

“雨是哪里落下来的?”

窗外一个孩子的话声牵惹了我的注意。我放下手中的书,侧着耳朵,静听下文。

“雨?雨是天上菩萨(1)落下来的呀!”

李家大妈用竹丝扫帚“沙沙”地扫着天井里的梅雨的积水,有口无心地回答四岁的一宁(2)的质问。一宁把“天上菩萨”这个名词反复说了三遍,似乎对它颇感兴味的。但继续又是疑问:

“天上菩萨面盆里倒出来的吗,天上菩萨?”

她大约是要练习这刚才学来的新名词“天上菩萨”,所以尽量地应用,开头用一个,末脚再用一个。

“嗳!勿错!天上菩萨!乖官官(3),真聪明!”

李家大妈把说话合上了“沙沙”的拍子,有口无心地,断断续续地回答。

我听了发生兴味,抛弃手中的书,立起身来,准备开门去参加他们的说话。但又立刻缩回开门的手,仍旧坐下来,侧着耳朵静听。因为我忽然悟到,我似乎没有参与她们那种说话的资格。

“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这回一宁的话声比前响亮得多。我想见她正在仰起头向空中找寻面盆,朝天喊着。但李家大妈只管拼命地“沙沙”,置之不答,恐怕是没有听见她的话的。她接连问了几遍,带着哭声了。李家大妈这才停止了“沙沙”,而专任对付她:

“什么了,什么了?”

“面盆呢!你为啥勿响?”

“面盆?”李家大妈惊奇地反问,“要面盆做什么?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

“勿是!”一宁顿着脚,恨恨地喊,“喏:落雨呀,面盆呢?面盆在哪里?”

“落雨世界(4),面盆水弄勿得,弄湿了衣裳姆妈要骂。”李家大妈说过,便开始“沙沙”地扫到大门口去了。

一宁在阶沿上顿着足,连叫“勿是!勿是!勿是!”但李家大妈愈扫愈远,渐渐扫到门外去了。一宁便开始盛气地号哭。

我隔着窗子静听,明知道她是被误解而受冤屈了。那老太婆真是糊涂透顶!我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钻进一宁的身体中,帮她表白,但立刻知道无须。因为我静听她的哭声,觉得其抑扬顿挫的音节中已雄辩地详尽地发泄着她心中的愤懑了。现在我试把这片洋洋的哭声翻译为言语:

“你这老太婆该死!我刚才问你‘雨是否天上菩萨从面盆里倒出来的’,你不是说过‘勿错’,又赞我‘聪明’吗?既然我的话是‘勿错’的,现在我就请你把天上菩萨的面盆指出来给我看!怎么你又诬我想弄面盆水呢?既然你称赞我‘聪明’,我这质问正是‘聪明’的进步,怎么你反拿‘姆妈要骂’这等话来坍我的台呢?你所答非所问,你无端污人清白!你这老太婆该死!”

我因此联想到近代的“标题音乐”(program music)―用音描写事象或心情的音乐,换言之,含有文学的内容的音乐。裴德芬〔贝多芬〕(Beethoven)以来世间所盛行的标题音乐,就是从我家的一宁的哭声进步而成的。

1933年6月20日

(1) 在作者家乡一带,称老天爷为“天上菩萨”。

(2) 一宁,作者之幼女,后改名一吟。

(3) 官官,作者家乡一代对小主人的称呼。

(4) 作者家乡方言,称天气为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