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劳作了半个月,一旦工作告一小段落,偷闲乘通车到杭州来抽一口气。当我在城站(1)下车,坐黄包车到达新市场时,望见这里一片平广的夜景,心头感到十分的快适。
“为什么我心头这般快适?”我这样地自问,便开始研究自己的心理状态。研究的结果,我知道这快适的成因乃主观和客观两方合成。在主观方面,我这会劳作了半个月,到这里来休息一下,自己以为是堂皇的。好比劳动者作了一天苦工,晚间到酒店的柜头上来买碗酒喝,“一升高粱!”喊的声音威严响亮,语气是命令的。在客观的方面,新市场的市街的平广的景象,容易使人看了生出快适之感。杭州还没有摩天楼出现,现有的房屋大多数是二三层的。远望市街的夜景,只见一片灯火平铺在广大的地上,好像一条灿烂的宝带。我看到这般景象时,假想它是古代神话中的光景,心头暂时感到一种快适。
上海市街的灯火,当然比杭州更多。然而没有这般快适之感,却使人感到一种压迫。这是市街形式不同的关系,上海的市街形式是直的,杭州的市街形式是横的。直的形式有严肃之感,横的形式有和平之感。只要比较观看直线和横线,便可知道形式感情的区别。直线是阶级的,横线是平等的。直线有危险性,横线则表示永久的安定。故直线比横线森严,横线比直线可亲。森林多直线,使人感到凛然;流水多横线,使人感到爽快。上海近来高层建筑日渐增多,虽然没有像森林一般密,也可谓“林立”了。我们身在高不可仰的大建筑物下面行走,觉得自己的身体在相形之下非常邈小,自然地感到一种恐怖。设想这种高大的建筑物假如坍倒下来,可使许多人粉身碎骨,好像大皮鞋落在蚂蚁队伍上一样。
高层建筑是现代艺术的主要的题材,这正在世界各资本主义的大都市中蓬勃地发展着。世间的建筑家,多数正在尽心竭力地从事于摩天阁建造法的研究。他们想把向来的横的市街改造为直的,想把向来的和平可亲的市街改造为危险可怕的。
上海分明已经受着这种改造,杭州还不会。因此我觉得杭州可爱;但可爱的也只是杭州的形式而已。
1934年12月17日于石门湾缘缘堂
(1) 城站,指杭州的火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