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学生(1 / 1)

暑假中,有两个我所稔熟的中学生各自来访我。甲学生来访时我问他:“几时开学?”他回答说:“再过一个月就要开学了!”乙学生来访时我问他:“几时开学?”他回答说:“还要一个月才开学呢!”这两句话表露了这两人的性行的不同。我觉得这二人是青年学生性行的两大类型的代表者,就据我所见闻为他们写照如下:

甲学生今年十七岁,但其沉着苍白的脸色,朴素简陋的服饰,可以使人误猜他是二十岁了。他脸上极难得有笑容。大家齐声笑乐的时候,他偏偏不笑。倘有人把自己以为可笑的话说给他听,说过之后把眼睛盯住他,看他笑不笑,那时他就更加不肯笑了。反之,在宿舍里,或教室里,别人认真地谈话,或认真地讲解问难的时候,他们的一句一字,有时会使他一个人掩口葫芦,弄得别人大家不解。实则他所笑的,有时是讲话者的口头禅,别人所不注意而他所独感兴味的。有时是他自己脑中的回想,不是目前出现的事情,根本不能使别人共感。他在人丛中既不笑乐,又沉默不语,好像是聋且哑的。逢到有人问他一句话,他不得不回答时,也仅说寥寥数语,甚或只说然否二字,而且这然否二字也轻微得不易听到,全靠点头或摇头的动作帮助着使人理解的。因此同学都当他特殊人看。有的同学向众人揶揄,逢到他就不侵犯;有的同学拉大家出去胡闹,放他一个人独在室中,而大家视为当然,从没有一个人提出“为什么除外他”的话。同学中有人不得已而要同他讲一句话,就得换一种口气与态度,恭敬地向他启请。但也并非特别敬重他,只是当他特殊人看。好比他们是一群中国人,而他是住在这群中国人中的一个外国人。中国人大家用国语自由谈天,他一概听不懂,不闻不问。中国人要对他谈话,须得改用外国语调,简要地问答一下就完了。他呢,就好像一个不谙熟中国语的外国人。逢到别人有问,只能简单地说一句答语;逢到自己万不得已而要问别人一声,那就十分困难,他的从来难得听到的喉音,以及生硬的语调,往往使满座静默,十目注视,仿佛发生了特别事件一般。同时他的脸孔就涨红了,好像做了一件极难为情的事。

他在众人前说话如此困难,但是说也奇怪,他在一二知友或家人前,是一个雄辩家!但这雄辩家的出现,须在星期六晚上,人迹不到的校园里;一二知己朋友的面前,或者校外的僻静处,同着一二知己散步的时候,这一二知己,在他真是唯一唯二的朋友;但他们倒并非同他一样性格的人。他们除他以外还有许多朋友,闲常也混在众人队里;只是他们的性格中备有某种要素,因此能获得和他的交际。他们深知道他,在闲常,当众人前,轻轻地隐隐地同他说话,他也轻轻地隐隐地回答,大类在翁姑伯叔面前的新郎新娘。等到背了众人,他就像新娘进了房里一般,有说有笑地和新郎讲起情话来。他有见识,有决断,有主张,而且还能雄辩地批评世间一切的事,以及他的对手的言行。当他伴着一二知己躲在僻静的房间里纵谈的时候,你倘在壁上钻一个洞,偷偷地看他的态度,听他的说话,你一定要惊诧,误认他是另一个人了。

他嫌恶一切共同生活。共食的时候看他最不自由,往往疗饥似的吃了些饭,第一个离席。开同乐会的时光,可不到的他就不到,必须到会时就难为了他。因为如前所说,他对于别人认为可笑可乐的事,都不感兴味。只在别人欢笑的旁边枯坐了几小时,闷闷地退出。他不欢喜穿制服。可不穿时,尽量地不穿。非穿不可的时候,不自然地套在身上,领头折了也不管,纽扣脱了也不管,仿佛故意显出制服的恶点来,为他的不愿穿辩护。总之,他是一个个性很强而落落寡合的孤独者。他把生活力全部发泄在书本里,所以学业成绩多是甲上。他来访我时,总是跟他父亲同来。我从他的父亲和同学处知道他的性行。

乙学生今年十九岁。但其嬉皮笑脸的神气,短小精悍的身材,齐齐整整的衣服,可以使人误猜他只有十五六岁。有时他的崭新的制服的口袋上,装着闪亮的一个笔套夹,脚上穿着一双闪亮的黑皮鞋,头上生着一对闪亮的黑眼睛,独自跑来访我。我骤见他时觉得眼睛发耀,心中暗赞“好一个翩翩少年!”他一见我就带笑带说,笑个不休,说个不休,但说得不教听者讨厌。每逢我想对他说话的时候,他会敏捷地收住自己的话头,怡颜悦色地听我说话,中间随时加以爽快的答应。但当我抽烟、喝茶或说得口乏而想停下来的时候,他的话就巧妙地补衬上来,以防相对沉默的寂寞。我对他提出什么话,没有说完,他的嘴巴已表出说“是呀!”的姿势。有时不禁使我想象:“假如我对他说‘今天太阳从西方出来的呀!’他也会接上一个‘是的!’来。”然而这也不过极言其说话之和悦。其实,他并非人云亦云,或阿人所好。只为他懂得说话技法,要表示反对的时候,也从赞成入手,旁征远引地说出他反对的意见来,使听者不得不同意他。他到我家一二次,就同我家的孩子们都稔熟,好像旧相识的。连我家的老妈子也同他谈得很投机,每次殷勤地倒茶给他吃。他到我家如此,在学校里的行状便可想见。

我从他的先生及同学处,知道他是全校第一个交际家。他没有一个知己,但没有一个同学不是他的好朋友。同学会里有什么兴行,他是总干事。学生个人间发生了什么问题,他是调解者,慰安者,帮助者。他知道一切同学的兴行,习惯,生活,以及在校外的行动,甚至家庭间的状况。他仿佛是一个学校里的包探。同学之外,教师的家里有几个人,茶房每年可赚多少钱等事他也都知道。所以他的生活很忙。不大有自修的工夫。

其实,他即使有空的时间,也雅不欲埋头“读死书”。他常用巧妙的谦虚的言词,对众人表明他对于求学的意见,隐隐地指摘“读死书”之无用。他的话是这样:“世间有两种书,一种是纸做的,一种是人做的。像你们,聪明的人,有能力读破万卷纸做的书,原可以埋头用功。像我,既无聪明,又不耐劳,埋头纸做的书中,一生也读不好,等于自杀。像我这样又笨又懒的人,进了学校只能读人做的书。先生的教训,同学的交游,以及我所对付的一切人,都是我的书。”这类的话说得对方既欢喜,自己又体面。于是他就实行他的求学政策。晚上自修的时间,他只在先生来督看的一会儿时间内做些必不可少的自修。例如要交卷的东西,他只得草草地写起来。要背诵的东西,他只得硬记一下。其他都可在上课时间内临时预备。等到先生走开了,他也就走开,走到谈得上话的同学那里,拉了他出自修室,到阅报室里去谈话。谈话同志越多越好。有时幸而集了一群人,在阅报室里,他插身其间如鱼得水,浑身畅快。他对于阅报室感情特别好,不仅为了每晚可作他的谈话室,正因为室中有的是报纸,满载着他所最关心的国家大事,社会新闻。他们可以随手指着报纸上的某一事件,作为谈话的引子。若是外交问题,他的谈论比大使更雄辩。若是内政问题,他的批评可以压倒一切要人。若是民事问题,他的裁判活像一位法官。若没有先生干涉,他们会谈到就寝。有时熄灯后和几个同志偷偷地走出寝室,到先生听不到的地方去作夜谈。

吃饭的时候,他往往是最后出食堂的人。有人以为他是大饭量,其实冤枉。他每餐所吃的饭不多,只是吃得十分缓慢。缓慢的用意,就是要等多数人吃毕而去,然后纠合几个健饭健谈的同志,添些儿菜,从容地且谈且吃。然而在学校的食堂里,这事到底行得不痛快。故他所最盼望的是假日的撇兰花(在一张纸上画了许多线条,在线脚上注明多少不等的钱数,然后把钱数卷藏了。请各人各选一根线头。发开线脚来看,各人依注明的数目出钱去买食物共吃,叫作撇兰花)。他们或者拿撇来的钱买了各种糖果在校里吃,或者多撇些儿,大家上饭菜馆去,那更吃得畅快,谈得尽情。

然而我知道,他的欢喜约了人聚吃,并非征逐饮食,目的在于交际。因为他平素不贪吃,不饮酒,且反对饮酒,曾经在演讲比赛会中讲过“饮酒之害”这题目,大意说:酒能使人脑筋糊涂,非有为青年所宜饮。有害卫生还在其次。又说:中国之贫弱,非关于人民体格不强,实由于人民脑筋糊涂,只顾自己而不管国事之故。说得满堂师友大家拍手。拿讲演比赛的锦标送给他。他有这般的交际手腕和这般的荣誉,因此全校上下对他都有好感。只有他的级任教师微微不满于他,说他的学业成绩太差了。这也难怪,他事务这般忙,哪有工夫对付学业?能够保住六十分,不留级,已是亏他的了。总之,他在人类社会中是像皮球一般圆滑周转的一个人。除了睡眠以外,他几乎没有片刻的孤独生活。“与众乐乐”“善与人同,乐取于人以为善”,这种古话都可以送给他作座右铭。他可以访我时必来访我。有时坐片刻就去,如他所说,是“专诚来望望”我的。我从他自己及他的父亲、先生和同学处知道他的性行。

现在离开学很近,恐怕这几天甲学生有些儿怅惘,而乙学生在那儿高兴了。

1935年立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