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邑的选择,我是以为人事的关系,重于地理的。南京会成为六朝和明朝的旧都,这一点,怕能言其真相者颇少。读史之家,往往把史事看得太深了,以为建都之时,必有深谋远虑,作一番地理上的选择,而不知其实出于人事的推移,可谓求深而反失之。所以,我在这里,愿意说几句话,以证明我的主张,而再附述一些我对于建都问题的意见。】
南京为什么会成为六朝的都邑呢?其实东晋和宋、齐、梁、陈不过因袭而已。创建一个都邑,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又当都邑创建之初,往往是天造草昧之际,人力物力都感不足,所以总是因仍旧贯的多,凭空创造的少,这是东晋所以建都南京的原因。至于宋、齐、梁、陈四代,则其政权本是沿袭晋朝的,更无待于言了。然则在六朝之中,只有孙吴的建都南京,有加以研究的必要。
孙吴为什么要建都南京呢?长江下流的都会,本来是在苏州,而后来迁徙到扬州的。看秦朝会稽郡的治所和汉初吴王濞的都城,就可知道孙吴创业,本在江东,其对岸,直到孙策死时,还在归心曹操的陈登手里,自无建都扬州之理。然则为什么不将根据地移向长江上流,以便进取呢?须知江东定后,他们发展的方向,原是如此的,然其兵力刚进到湖北边境时,曹操的兵,已从襄阳下江陵,直下汉口了。上流为曹操所据,江东断无以自全,所以孙权不能不连合刘备,冒险一战。赤壁战后,上流的形势稳定了,然欲图进取,则非得汉末荆州的治所襄阳不可。而此时荆州,破败已甚,庞统劝刘备进取益州,实以“荆土荒残,人物凋敝”,为最大的理由。直至曹魏之世,袁淮尚欲举襄阳之地而弃之(见《三国·魏志·齐王纪》正始七年注引《汉晋春秋》),其不能用为进取的根据可见。然吴若以全力攻取,魏亦必以全力搏击,得之则不能守,不得则再蹈关羽的覆辙,所以吴虽得荆州,并不向这一方面发展,孙权曾建都武昌,后仍去而还江东,大概为此。
居长江下流而图发展,必先据有徐州。关于这一个问题,孙权在袭取关羽时,曾和吕蒙研究过,到底取徐州与取荆州,孰为有利?吕蒙说:徐州,北方并无重兵驻守,取之不难,然其地为“骁骑所骋”,即七八万人,并不易守,还是全据长江的有利。如此,才决计袭取荆州。
可见在下流方面,孙吴亦不易进取,而曹魏在这一方面的压力却颇重。原来刘琮降后,曹操要顺流东下,不过一时因利乘便之计,若专欲剿灭孙吴,自以从淮南进兵为便。所以赤壁战后,曹操曾四次征伐孙权(建安十四年,十七年,十九年,二十一年),都是从这一方面来的,而合肥的兵力尤重。
孙吴所以拒之者,实在今濡须口一带。此为江东的生死所系,都金陵,则和这一带声势相接,便于指挥。又京口和广陵相对,亦为长江津渡之处,曹丕曾自将自此伐吴,此路亦不可不防;居金陵与京口相距亦近,有左顾右盼之势,孙权所以不居吴郡而居金陵,其理由实在于此。此不过一时军事形势使然,别无深意。
东晋和宋、齐、梁、陈四朝,始终未能恢复北方,论者或谓金陵的形势,欲图进取,尚嫌不足,后来宋高宗建都临安,或又嫌其过于退守,谓其形势尚不如金陵。此等议论,皆太偏重地理,其实南朝之不能恢复,主因实在兵力之不足,当时兵力,南长于水,北长于陆,水军之力虽优,足以防御,或亦可乘机为局部的进取,然欲恢复中原,则非有优良的陆军,作一二次决定胜负的大战不可。
且身临前敌,居于适宜指挥之地,乃一将之任,万乘之君,初不必如此。孙权虽富有谋略,实仍不脱其父兄剽悍轻率之性质,观建安二十年攻合肥之役可知,此其所以必居金陵。若宋高宗,则初不能自将,居金陵与居临安何异?
小国寡民之世,则建都之地,要争出入于数百里之间,至大一统之世则不然。汉高祖欲都洛阳,留侯说:“其小,不过数百里,田地薄,四面受敌,不如关中,沃野千里,阻三面而守,独以一面制诸侯。”此乃当统一之初,尚沿列国并立时代之习,欲以都畿之地,与他人对抗,故有此说。若大一统之世,方制万里,都在一个政府统制之下,居长安与居洛阳,又何所择?
然则政治及军事的指挥,地点孰为适宜,必计较于数百千里之间,亦只陆恃马力,水恃帆力之世为然。
【明初为什么要建都南京呢?那是由于其起兵之初,还没有攘斥胡元的力量,而只是要在南方觅一根据地,那么自濠州分离别为一军而渡江,自莫便于集庆(集庆路,元代行政区划)。太祖的取天下,其兵力,用于攘斥胡元者实少,用于戡定下流之张士诚、上流之陈友谅者转多。胡元遁走以后,南方之基础已固,又何烦于迁都?论者或谓明之国威,以永乐时为最盛,实由成祖迁都北平使然,此亦不考史实之谈,论其实,则永乐时之边防,实较洪武时为促。明初,北方要塞,本在开平(今多伦)。自成祖以大宁畀兀良哈而开平卫挚孤,宣宗乃移之于独石,自此宣、大遂成极边。明初胡元虽退出北平,然仍占据漠南北,为中国计,欲图一劳永逸,必如汉世发兵绝漠,深入穷追,然度漠之事,太祖时有之,成祖时则未之闻。其后有也先之难、俺答之患,中国何尝不都北平?
自中国历代兵争之成败观之,似乎北可以制南,南不可以制北,故论建都之地者,多谓北胜于南。而同一北方,则又谓西胜于东,汴梁不如洛阳,洛阳不如长安,此皆以成败之原因,一断之于军事,而言军事之成败,则又一断之于地理形势,殊为失实。且有黄梨洲所见能与众不同,他在《明夷待访录》上说:“秦汉之时,关中风气会聚,田野开辟,人物殷盛,吴楚方脱蛮夷之号,故不能与之争胜。今关中人物,不及吴会久矣。东南粟帛,灌输天下,天下之有吴会,犹富室之有仓库匮箧也。千金之子,仓库匮箧,必身守之,而门庭则以委之仆妾,舍金陵而弗都,是委仆妾以仓库匮箧,昔日之都燕,则身守夫门庭矣,曾谓治天下而智不千金之子若欤?”他知道天下之“重”,在财力,在文化,而不单在兵事,其识可谓胜人一筹。
古人言治,首重风化。欲善风俗,必有其示范之地,以理以势言之,自以首都为最便,故京师昔称首善之区。昔时论建都者,多注重于政治军事,而罕注重于化民成俗,有之者,则惟汉之翼奉,唐之朱朴,宋之陈亮。翼奉当汉元帝时,他对元帝说:文帝称为汉之贤君,亦以其时长安的规模,尚未奢广,故能成节俭之治,若在今日亦“必不能成功名”,他主张迁都成周,重定制度,“与天下更始”。朱朴,当唐末亦说“文物资货,奢侈僭伪已极”,非迁都不可。陈亮当宋高宗时,上书说:“钱塘终始五代,被兵最少,二百年之间,人物繁盛,固已甲于东南;而秦桧又从而备百司庶府,一以讲礼乐于其中,士大夫又从而治园囿台榭,以乐其生;干戈之余,而钱塘遂为乐国矣。”窥其意,宴安鸩毒,实为不能恢复的大原因。三家之言,皆可谓深切著明,而陈亮之言,实尤为沉痛。有谋国之责者,倘不视为河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