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现在,要替一位绝代的英雄辨诬了,这英雄是谁?便是魏武帝。
现在举世都说魏武帝是奸臣,这话不知从何而来?固然,这是受《演义》的影响,然而《演义》亦必有所本。《演义》的前身是说书,说书的人是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见解的,总不过迎合社会的心理;而且一种见解,不是和大多数人的心理相合,也决不会流行到如此之广的;所以对于魏武帝的不正当的批评,我们只能认为社会的程度低下,不足以认识英雄。
魏武帝的为人,到底是怎样的呢?这只要看建安十五年十二月己亥日他所发的令,便可知道。这一道令,是载在《魏武故事》上面,而见于现在的《三国志注》里的。它的大要如下:
魏武帝是二十岁被举为孝廉的,他说:“我在这时候,因为我本不是什么有名声的人,怕给当世的人看轻了,所以希望做一个好郡守。”的确,他后来做济南相,是很有政绩的,但因得罪了宦官,又被豪强所怨恨,怕因此招致“家祸”,就托病辞职了。
辞职的时候,他年约三十岁。他说:“和我同举孝廉的人,有年已五十的,看来也不算老,我就再等二十年,也不过和他一样,又何妨暂时隐居呢?”于是他就回到他的本乡谯县,在城东五十里,造了一所精舍(精舍是比较讲究的屋子。汉时读书的人,往往是住在精舍里的),想秋夏读书,冬春射猎,以待时之清。这可见得他的志趣,很为高尚,并不是什么热衷于富贵利达的人;而他在隐居之时,还注意于文武兼修,又可见得他是个有志之士。
后来他被征为都尉,又升迁做典军校尉,这是武职了。他说:“我在这时候,又希望替国家立功,将来在墓道上立一块碑,题为汉征西将军曹侯之墓。”
不想朝政昏乱,并不能给他以立功的机会,而且还酿成了董卓之乱。他在这时候,就兴起义兵,去讨伐董卓。他说:“我要合兵,是能够多得的,然而我不愿意多,因为怕兵多意盛,和强敌争衡,反而成为祸始。所以和董卓打仗时,兵不过数千;后来到扬州募兵,也以三千为限。”
后来在兖州破降黄巾三十万,这是他生平做大事业之始。他又叙述他破平袁术、袁绍、刘表的经过,说:“设使国家无有孤,不知当几人称帝?几人称王?”这句话,我们也不能不承认他是实话。
下文,他就说:“人家见我兵势强盛,又向来不信天命(这是说皇帝全凭本领、势力),或者疑心我有篡汉的意思,这是我耿耿于心的。从前齐桓公、晋文公所以为后人所称道,就因为他兵势强盛,还能够事奉周朝之故。周文王有了天下三分之二,还能够事奉殷朝,孔子称他为至德,我难道不想学他么?”他又引两段故事:
一段是战国时的乐毅。当战国时,燕国曾为齐国所灭,后来总算复国。这时候的燕王,谥法唤做昭王,他立意要报仇,任用乐毅打破了齐国,攻下了七十多座城池。齐国只剩得两个城,眼见得灭亡在即了。乐毅因为要齐国人心服,不肯急攻。不想燕昭王死了,他的儿子燕惠王即位,素来和乐毅不睦,便派人去替代他。这时候,乐毅如回到燕国去,是必然要受祸的,乐毅就逃到赵国。乐毅去后,军心忿怒,齐国的名将田单,就趁此将燕兵打败,把齐国恢复过来了。后来赵王要和乐毅谋算燕国,乐毅伏在地上,垂着眼泪道:“我事奉燕昭王,和事奉大王是一样的。我如其在赵国得罪,逃到别国去,我是终身不敢谋算赵国的奴隶的,何况燕昭王的子孙呢?”
又一件是秦朝蒙恬的故事。蒙恬的祖父,唤做蒙骜;父亲唤做蒙武,都是秦国的军官。蒙恬是替秦始皇造长城,带着兵,在现在陕西的北部防匈奴的。秦始皇死后,儿子二世皇帝即位,要杀掉蒙恬。蒙恬说:“从我的祖父到我,在秦朝算做可以信托的臣子,已经三代了。我现在带兵三十多万,论起我的势力来,是足以造反的。然而我宁死而不肯造反,那一者是不敢羞辱了祖父,二者也是不敢忘掉前代的皇帝啊!”蒙恬就自杀了。
魏武帝引此两段故事,说:“我每读到这两种书,未尝不怆然流涕。从我的祖父以至于我,受汉朝皇帝的信任三代了,再加上我的儿子,就不止三代了,我何忍篡汉呢?我这些话,不但对诸位说,还对我的妻妾(魏武帝的妻,自然不会再嫁的,下文的话,实在是专对妾说的;不过一个字有时候不能成为一个词,就往往连用一个不相干的字。这一个字的意义,是当它没有的,不过取这一个音,以足成语调罢了。这一个例子,在古书中很多,古人谓之“足句”;“足”字也写作“挟”字。如《易经》上“润之以风雨”,雨可以润物,风是只会使物干燥的,这风字就等于有音而无义。就是其一个例子)说。我又对她们说:我死之后,你们都该再嫁,向他们传述我的心事,使人家都知道。虽然如此,要我放下兵权,回到武平国(武平是汉朝的县,就是现在河南的鹿邑县)去,却是势所不能的。一者怕离了兵权,被人谋害,要替自己的子孙打算;再者,我如其失败,国家也有危险的;所以我不能慕虚名而受实祸。从前朝廷封我三个儿子做侯,我都力辞不受,现在倒又想受了。并不是还要以此为荣,不过要自己的儿子多建立几个国家在外,为万安之计罢了。”
令文所说,大略是这样。西洋的学者说:“政治不是最好的事情。”因为政治本来是社会上有了矛盾然后才有的,所以政治家所对付的,全是些贪婪、强横、狡诈的人,毫无手段是不行的。一个大政治家往往是一时代大局安危之所系。因为政治总是把这一种势力去压服那一种势力的,这虽然不必是战争,其性质实和战争无异。
政治上的首领,就和军中的主将一般,失掉了他,阵容是会散乱,甚而至于要崩溃的。所以一个政治上的首领,往往是敌方危害的对象。魏武帝说:“我失败了,国家也要有危险。”这句话,是不能不承认其有真实性的。
有人说:既然如此,所谓政治,总不过是把这一种势力,去压服那一种势力罢了,和不参加政治斗争的人,根本没有关系,又何必去帮这一方面压那一方面呢?殊不知政治的斗争虽非人人所能直接参加,政治的好坏是人人要受其影响的,并不能置诸不管。而各个人,只要能明于政治的好坏,也并不要丢掉自己的事情去做政治工作,只要站在自己的本位上,对于当时的政治家,或者帮助,或者制裁,就很可以决定他们的胜负了。因为政治看似另一件事情,实在是用社会的力量做基础,而多数人合计起来,其力量是非常伟大的。政治固然是两个阶级的斗争,然在一定时期内,总必有一个阶级,是代表国利民福的,我们于此,就不可漫无别白了。
政治上的斗争,既然和军队作战一般,则不但对于敌党的手段,有时是不得不然,即对于本党,亦是如此,因为要整顿阵容,就不能不把有害于团结的人除去,这正和军队里要讲军纪一样。所以政治家的功罪,只能问其根本上的主义如何,并不能摭拾着这一件事,或那一件事,用简单浅短的眼光去评论。譬如魏武帝的杀伏皇后,就是一个例子。这件事情,在建安十九年,据《三国志》说,是伏皇后曾写信给她的父亲伏完,说汉献帝因董承被杀,怨恨魏武帝,话说得很丑恶,这时候,这封信发觉了,所以魏武帝把伏皇后杀掉。
这句话很有可疑。凡做一番大事业的人,总是有人说好,有人说坏的,根本上没法子使个个人都说好,所以做大事业的人,总是把毁誉置诸度外的。魏武帝难道是怕人家谤毁的人?要是有一封信说他的坏话,就要发怒而杀人,那他生平,不知道要杀掉多少人才够。所以当时的伏皇后,必是另有什么政治上的阴谋的,断不会因一封信骂魏武帝而被杀。至于说汉献帝因董承被杀而怨恨魏武帝,则董承并不是公忠可靠的人,我业经说过了。
《三国志》注引《曹瞒传》说:魏武帝派华歆带兵进宫去收捕伏皇后。皇后关了门,躲在墙壁里。华歆打坏了门,把墙壁也毁掉,将皇后牵了出来。这时候,献帝正和御史大夫郗虑同坐。皇后走过他的面前,握着他的手道:“你不能救活我了么?”献帝说:“我的性命,亦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又对郗虑说:“郗公!天下有这样的事么?”这些话,一望而知其是附会之谈,做《后汉书》的人,却把它采入《伏皇后本纪》里。于是后来的人,以为它见在正史上,一定是可靠的,编纂历史的人,也都采取它,犹成为众所共信的事了。《曹瞒传》又说,伏完和他的宗族,死的有好几百个人。其实伏完是死在建安十四年的,离这时候已有五年了。即此一端,亦见得《曹瞒传》的不足信。
所以我说伏皇后的被杀,是一定另有政治上的阴谋的,不过其真相不传于后罢了。假定伏皇后的被杀,是别有阴谋,则魏武帝一身,既然关系大局的安危,自不得不为大局之故而将她扑灭。这正和带兵的不能因军中有一群人反对他而即去职,或自杀,置军队的安危于不顾一样。老实说:立君本来是为民的。如其本来的君主,因种种原因不能保护国家和人民,而另有一个能够如此,则废掉他而自立,原不算错,而且是合理的,因为这正是合于大多数人的幸福的呀!然而魏武帝当日,还始终不肯废汉自立,这又可见得他濡染于封建时代的道德很深,他对于汉朝,已经是过当的了。
后人诬枉魏武帝要篡汉的,是因为下列这几件不正确的记载:
其(一)《三国志·荀彧传》说:建安十七年,董昭等说魏武帝应该进爵为公,把这件事情和荀彧商量,荀彧说:“魏武帝本来是兴起义兵,以匡辅汉朝的,不宜如此。”魏武帝因此心不能平,荀彧就忧愁而死。荀彧死的明年,就是建安十八年,魏武帝就进爵为魏公了。这话也明是附会。魏武帝真要篡汉,怕荀彧什么?况且进爵为魏公,和篡汉有什么关系?他后来不还进爵为魏王么?
其(二)是建安二十四年,孙权要袭取荆州,《三国志》注引《魏略》说:他上书称臣,而且称说天命,说魏武帝该做皇帝。魏武帝把信给大家看,说“是儿欲踞吾着炉火上邪?”踞是放肆的行为。魏武帝比孙权,自然辈行在先,所以称他为是儿,就是说这个小孩子。炉火上是危险之处。他说:这个小孩子,要使得我放肆了而住在危险之处,这明明是不肯做皇帝的意思。《三国志》注又引《魏氏春秋》说:夏侯惇对魏武帝说:“从古以来,能够为民除害,为人民所归向的,就是人民之主。您的功劳和徳行都很大,该做皇帝,又有什么疑心呢?”魏武帝说:“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这正和他建安十五年的令引齐桓公、晋文公,周文王来比喻自己是一样,正见得他不肯篡汉。后来读史的人,反说他是开示他的儿子,使他篡汉,岂非梦呓?篡汉本来算不得什么罪名,前文业经说过了。
然而始终执守臣节,不肯篡汉,却不能不说是一种道徳。因为不论哪一种社会,总有一种道德条件,规定了各人所当守的分位的。这种条件合理与否,是一件事,人能遵守这条件与否,又是一件事。不论道德条件如何陈旧,如何不合理,遵守它的人,总是富于社会性的。所以遵守旧道德条件的人,我们只能说他知识不足,不能说他这个人不好。因为道德的本质,总是一样的呀!魏武帝的不肯有失臣节,我们看他己亥令之所言,勤勤恳恳,至于如此,就可见得他社会性的深厚了。
魏武帝的己亥令,还有可注意的两端:
其(一)是他怕兵多意盛,不敢多招兵,这正和后世的军阀务求扩充军队,以增长自己权力的相反。分裂时代的争斗,其祸源都是如此造成的。
其(二)他老老实实说:我现在不能离开兵权,怕因此而受祸,不得不为子孙之计。又老老实实承认:想使三个儿子受封,以为外援。这是历来的英雄,从没有如此坦白的。天下惟心地光明的人,说话能够坦白。遮遮掩掩,修饰得自己一无弊病的人,他的话就不可尽信了。现代的大人物,做自传的多了,我们正该用这种眼光去判别他。
《三国志·郭嘉传》说:嘉死之后,魏武帝去吊丧,异常哀痛,对荀攸等说:“你们诸位的年纪,都和我差不多,只有郭奉孝最小。我想天下平定之后,把事情交托给他,想不到他中年就死了。这真是命呀!”可见得他的本意,在于功成身退,后来不得抽身,实非初意,至于说他想做皇帝,或者想他的儿子做皇帝,那更是子虚乌有之谈了。人生在世,除掉极庸碌之辈,总有一个志愿。志愿而做到,就是成功,就是快乐。志愿而做不到,看似失败,然而自己的心力,业经尽了,也觉得无所愧怍,这也是快乐。志愿是各人不同的,似乎很难比较。然而其人物愈大,则其志愿愈大,其志愿愈大,则其为人的成分愈多,而自为的成分愈少,则是一定不移的。哪有盖世英雄,他的志愿,只为自己为子孙的道理?说这种话的人,正见得他自己是个小人,所以燕雀不知鸿鹄之志了。
封建时代,是有其黑暗面,也有其光明面的。其光明面安在呢?公忠体国的文臣,舍死忘生的武士,就是其代表。这两种美德,魏武帝和诸葛武侯,都是全备了的,他们都是文武全才。两汉之世,正是封建主义的尾声,得这两位大人物以结束封建时代,真是封建时代的光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