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初她因为在沃尔特临死前自己没有哭而感到羞愧,觉得这似乎有点儿太绝情了—就连那位中国军官朱上校也泪湿眼眶呀。丈夫遽然离世,她被搅得神思恍惚,难以想象他再也不会回到住宅里,早上再也不会听到他在苏州浴盆里洗澡的声音了。一个大活人就这么突然死去了!修女们对她的那种基督徒式的听天由命的精神十分惊奇,对她那种默默忍受丧夫之痛的勇气颇为敬佩。但沃丁顿却很精明,尽管表面上对她深表同情,她却有一种感觉……该怎么说才好呢?……她觉得他嘴上说的是一套,心里想的却是另一套。
诚然,沃尔特的去世对她如晴天霹雳—她并不想让他死。不过,再怎么说,她毕竟不爱他,从来没有爱过他,为了顾面子才装得很悲伤。让旁人看透她的心思固然糟糕,但她觉得自己已经受够了,没必要欺人又欺己了。在她看来(这至少是她在这几个星期悟出的道理),如果对别人撒谎有时确有必要,对自己撒谎则在任何时候都不可取。沃尔特的悲惨离世令她悲伤,但她的悲伤纯属人之常情—就算死的只是别的熟人,她也会有这般感受。她承认沃尔特有不少令人钦佩的品质,可自己偏偏就是不爱他,总觉得他讨厌。她不会承认他的死让她感到如释重负—倘若有办法能叫他起死回生,她也会很高兴的。不过,她有一种感觉,一种无法遏制的感觉:他的死在某种程度上让她的日子稍稍轻松了些。他们在一起永远不会幸福,但想分开又千难万难。她为自己有这种感觉而吃惊,心想要是人们知道了她的想法,一定会认为她狼心狗肺、残酷无情。唉,他们不会知道的。她怀疑自己的熟人全都心怀鬼胎,有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总是费尽心思防止别人窥探。
她两眼一抹黑,不知前程如何,也不作计较,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到了香港后不便久留,应该尽快离开那是非之地。一想到自己就要抵达那里,她的心中便充满了恐惧—她宁愿乘坐滑竿漂流四方,浪迹于那明媚、友好的乡野之间,晓行夜宿,冷眼旁观那风谲云诡的人间百态。不过,近在眼前的事情不得不去面对:到达香港后她到旅馆住下,然后着手处理房产和变卖家具。她觉得没必要再跟汤森德见面,觉得他应该知趣些,最好躲得远远的。就算要见他,她也只会跟他再见一次,只为了当面告诉他:在她眼里,他不过是个卑鄙小人。
可话又说回来,她为什么还对查尔斯·汤森德这么念念不忘呢?
她萌发了一个念头—这念头在拨弄着她的心弦,犹如竖琴弹出的音律,在响声一片的交响乐中显得是那么清越。正是这念头让那稻田有了一种奇异的美;正是这念头让她苍白的嘴唇在一个没长胡须的小伙子得意地驾着赶集的大车经过她身边,用大胆的眼神看她时,浮现出了一丝笑意;正是这念头让她经过的每一座城市的那喧嚣的生活平添了几分魅力。瘟疫肆虐的湄潭府犹如一座监狱,而今她已逃离,有生第一次感觉到天空是那么蓝、那么美,小道旁竹影婆娑,一根根青竹令人乐而忘忧。她自由啦—萦绕在她心中的就是这一念头!尽管前程缥缈,但这一念头就像朝阳洒在浓雾弥漫的河面上,使得那儿升腾起了一道彩虹。她自由啦,不仅挣脱了身上的束缚,也挣脱了那使她感到压抑的婚姻;不仅逃离了死亡的威胁,也摆脱了那叫她觉得掉价的所谓爱情,摆脱了一切精神束缚—现在的她精神自由,属于自由之身,天不怕地不怕,不管将来出现什么情况她都无所畏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