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沿着田埂漫步攀上山顶,此处立着那座为纪念某个贞洁寡妇所建的牌楼—这座牌楼给凯蒂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觉得那是一种象征物,却不知象征着什么,也说不清为什么里面包含着一种讽刺挖苦的意味。
“咱们坐一会儿好吗?好久都没在这儿坐过了。”她望着那一望无际的广袤平原,但见那平原在朝阳下显得那般宁静,不由这般说道,“我来这儿不过几个星期,却好像已过了一辈子。”
他没有答话。她也没再吱声,任由自己的思绪似脱缰的野马奔驰开去,过了一会儿才长叹一声,问道:“你认为灵魂不灭吗?”
他对这一问似乎并不感到意外,只是信口说道:“我怎么知道呢?”
“刚才,他们在沃尔特入殓前给他擦洗身子,我看了看他,觉得他看起来非常年轻,简直死得太年轻了。你还记得第一次带我散步时咱们见到的那个乞丐吗?当时我吓坏了,不是因为他死了,而是因为他看上去好像不是人类,仅仅是只死去的动物。沃尔特也给人类似的感觉,看上去就像一台报废的机器。正是这一点叫人疑惧。既然只是一台机器,岂不枉遭了那许多痛苦、煎熬和折磨。”
他没有作答,而是只顾放眼瞭望山脚下的景色—在灿烂的朝阳照耀下,那辽阔的平原着实令人心旷神怡。但见一片片稻田贝联珠贯,整整齐齐,一眼望不到边,处处可见身着蓝布衫的农民赶着牛在田间劳作。好一派宁静、祥和的景象!凯蒂打破了沉默说:“我简直无法告诉你,在修道院的所见所闻让我有多么感动。那些修女个个都是好样的,叫我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她们舍弃了一切,舍弃了自己的家庭、祖国、爱情、孩子、自由,还有那些有时我觉得更难以割舍的细小事物,如鲜花、绿野、秋日散步、书籍、音乐以及舒适的生活。这一切的一切,她们全都舍弃于身后,自我牺牲,献身于大义,振穷恤寡,为崇高信念孜孜不倦地奋斗。她们视俗世为流放苦役之地,心甘情愿背负十字架一路前行,心中始终怀着一个愿望(啊,那何止是愿望,简直就是一种伟大、宏远、炽热如烈火的理想),那就是归天,获得永生。”
凯蒂两手紧紧攥在一起,看着他,神情凄苦。
“哦?”
“要是归天后没有永生呢?要是一死便一了百了,如灯熄灭了一般呢?她们岂不是上当受骗,被人玩弄一场,枉自舍弃了人世间的一切?”
沃丁顿沉吟片刻,然后说道:“依我看,她们追求的是否是幻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们追求理想本身是很美好的。我有一种观点:咱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十分丑恶,令人厌恶,唯有人类创造的美叫人称道,其中包括他们绘的画,谱的乐曲,写的书,还有他们的生活。这里面,最丰富多彩、最美好的莫过于生活本身—它简直就是一件玲珑剔透的艺术品。”
凯蒂叹了口气,觉得他的话叫人难以捉摸,不足以释疑。
“你听过交响音乐会吗?”他又开口说道。
“听过,”凯蒂笑了笑说,“我对音乐一无所知,但相当喜欢。”
“乐队的每个成员都自顾自演奏一件乐器,你可别以为他们有全局观念,在乎什么‘交响’不‘交响’—他们是自扫门前雪,只在乎各自的一小部分乐谱。不过,他们深知交响乐之美,即便无人听,也不失为天籁之音,于是演奏时无不陶醉。”
“有一天你谈起了‘道’,”凯蒂略作思忖,说道,“愿闻其详。”
沃丁顿看了看她,迟疑片刻,一张滑稽的脸淡然一笑,回答说:“所谓‘道’即万物运行之轨迹。此道属万古不灭之道,所有生灵皆行于此,却又不为其所筑,而是天然生成。此道若是若非,什么都是,又什么都不是,万物皆由此道所生,与此道相符,末了终归于此。它似方形却无四角,是声音却耳不能闻,似有形却又无形。它是一张巨大的网,网眼阔如海洋,却涓滴不漏。它是万物的避难所,平时无踪无影,欲寻时却全不费功夫。它要人学会欲无所欲,让一切顺其自然。谦卑者尽得保全,屈身者终将直立。正所谓: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人的命天注定。‘柔弱胜刚强’—以‘柔弱’为本者心境平和,一如童稚。以‘柔弱’为武器,攻可胜,守可安。战胜自己则无敌于天下。”
“此论果有道理吗?”
“有的时候三杯酒落肚,仰脸看星象,我觉得果然有道理。”
两人陷入了沉默,最后还是由凯蒂打破了这沉默,说道:“请问,‘死了的是那条狗’这句话是否有什么出处?”
沃丁顿嘴角现出一丝笑意,似乎准备回答,但可能由于此刻多了个心眼,迟迟没有开口。凯蒂没有看他,但表情有点儿异样,使得他改变了主意。他没有说出心里的答案,却谨慎地支吾道:“就算有,我也不知道它出自何处。为什么问这个?”
“没什么,只是脑子里突然想起,觉得好像在哪儿听到过。”
又是一阵沉默。
须臾,只听沃丁顿说道:“你单独跟你丈夫在一起的时候,我跟团里那个军医叙谈,觉得应该了解一些详细情况。”
“哦?”
“他当时情绪激动,近乎歇斯底里,说的话叫我听不大明白。我只弄清了一点:你丈夫是在做实验的过程中受感染的。”
“他一直在做实验。他其实并非正规的医生,而是细菌学家,因此才急于到这儿来。”
“不过从军医的叙述里我无法弄清他是意外受到感染还是在拿自己做实验时受到了感染。”
凯蒂一听,惊得脸色煞白,浑身哆嗦。沃丁顿抓起她的手温和地说:“原谅我又提起这事儿。我只是想说点儿安慰你的话……我知道这种时候说些没用的话叫人心烦……我觉得有一点应该让你心安:沃尔特是烈士,是一个献身于科学、忠于职守的烈士。”
凯蒂耸耸肩,显得有点儿不耐烦,说道:“沃尔特是因为心碎而死的。”
沃丁顿没有吱声。她慢慢转过身来望着他,脸色苍白,神情木然,问道:“他说‘死了的是那条狗’是什么意思?出自何处?”
“那是戈德史密斯《挽歌》[50]里的最后一行诗。”
[50] 诗的大意是:一个好心人领养了一条狗,起初人和狗相处融洽,但是有一天二者结下怨仇,狗发了疯将人咬伤。大家都预料被咬的人将会死去,但是人活了过来,最终死去的却是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