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1 / 1)

他们沿着一道光秃秃的墙壁走,突然间来到了一扇大门前面,两侧各有一座岗亭把守。轿夫们放下滑竿,沃丁顿匆匆朝凯蒂这边走来,而她已经跳下了滑竿。那位军官把门擂得山响,大喊开门。一扇边门开了,他们走进了一个很大的四方院落,只见屋檐下靠墙蜷缩着几个士兵,身上裹着毯子,几个人挤在一起。他们停下脚步,军官去跟一个看似站岗的军士说话,然后转过身跟沃丁顿说了句什么。沃丁顿低声对凯蒂说:“他还活着。你走路当心点。”

随后,由几个打灯笼的人引路,他们穿过院子,登上几级台阶,通过一扇大门又进入了另一个大院子。院子的一侧是一个狭长的厢房,里面点着灯,灯光照在糊在窗户上的宣纸上,衬托出窗格的图案,看得出那图案十分精美。挑灯人引他们穿过院子来到屋前。军官敲了敲门,门立刻开了。军官望了凯蒂一眼,向后退了退。

“你进去吧。”沃丁顿说。

这间屋子又长又矮,点着几盏煤油灯,灯光幽暗,气氛阴森可怕。三四个勤务兵站在屋里,正对着门的墙边放着一张小床,有个人蜷缩着躺在上面,身上盖着毯子。一位军官一动不动地站在床脚。

凯蒂慌忙上前,朝小床俯下身去。沃尔特躺在那儿,双目紧闭,在暗淡的光线下看上去面如死灰,身子纹丝不动,样子十分可怕。

“沃尔特,沃尔特!”她倒吸一口冷气,惊恐万分,低声叫道。

那身子微微一动,或者只不过是叫人觉得动了动,轻微极了,犹如一丝微风,你看不见摸不着,却在瞬间吹皱了平静的水面。

“沃尔特,沃尔特,跟我说话。”

那双眼睛慢慢睁开,好像费了极大的气力才抬起了沉重的眼皮。不过,他谁也不看,而是盯着离他的脸几寸远的墙壁,启口说道(他的声音又低又弱,里头含着一丝嘲笑之意):“真是天意呀。”

凯蒂听着,大气都不敢喘。他也没有再出声,也没有再动,只是瞪着一双冷漠的黑眼睛看那粉壁,好像在那儿看到了什么秘密似的。凯蒂直起身子,用憔悴的目光看了看站在身旁的军人,说道:“肯定还能想想办法呀。你们不能就这么站在这里什么也不做吧?”

她说话时急得直搓手。沃丁顿跟站在床脚的那个军官说了几句话,然后对她说:“他们能想的办法恐怕都想尽了。团里的军医负责给他治疗,而军医受过你丈夫的专门培训,所以你丈夫的治疗方法他都掌握。”

“这位就是军医吗?”

“不,这位是朱上校,他始终都没离开过你丈夫身边。”

凯蒂六神无主,匆匆瞥了那人一眼,只见他身材魁梧,穿着卡其布军服,似乎心里很不平静,一双眼睛正在盯着沃尔特。她看出他的眼里含着泪水,不由心如刀扎,不明白这个黄皮肤、扁平脸的人为什么要洒泪—这叫她有点儿气愤。

“就这么撒手不管,未免太令人心寒了。”

“至少他不会再有痛苦了。”沃丁顿说。

她再次朝她丈夫俯下身去,见那双死人般的眼睛依然目光呆滞,茫然地望着前方。她不知他是否看见了他们,是否听见了他们说的话,便把嘴贴近他的耳朵问:“沃尔特,我们还能做点什么?”

眼见他的生命在一点点逝去,她总觉得应该有什么药能够挽救他的生命。此时,她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那昏暗的光线,惊恐地发现他脸颊凹陷,几乎已无法辨认,想不到短短几个小时他竟像变成另外一个人,看上去三分像人七分像鬼。她觉得他挣扎着要说话,便把耳朵凑向前去。

“不必为我操心。我曾经心里很不平静,现在已经全好了。”

凯蒂等着他再说些什么,但他不再作声,只是纹丝不动地躺在那儿。那情状叫她揪心,也有点儿害怕,不明白他怎么能如此无动于衷,似乎已经准备好进入坟墓,进入那寂静无声的冥府。这时,一个人走上前来,不知是军医还是入殓师。那人朝气若游丝的沃尔特俯下身,用一条脏布湿润他的嘴唇。凯蒂再次直起身子,绝望地转向沃丁顿低声问:“真的一点儿希望都没有了吗?”

沃丁顿无奈地摇了摇头。

“他还能活多久?”

“谁也说不准,也许一个小时吧。”

凯蒂环顾了一下空****的房间,目光在魁梧的朱上校的身上停留了片刻,然后问沃丁顿:“能让我单独跟他待一会儿吗?只一小会儿。”

“如果你想的话,当然可以。”

沃丁顿说完便过去把这事儿对朱上校讲了。上校微微躬了躬身子,接着便低声吩咐众人出去。沃丁顿也跟着出去,对凯蒂说道:“我们在台阶那儿等着,有需要就喊一声。”

眼前的现实简直叫人无法相信,使得她无法自已,只觉得浑身麻木,就像有麻醉药沿着脉管流遍了全身。她意识到沃尔特已不久于人世,于是万分悲痛,心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那就是消除他的积怨,让他走得轻松些。此刻,她全然不为自己考虑,只想着解除他的痛苦,觉得如果他能够跟她和解,便可以怀着一颗平静的心安然离去。

“沃尔特,我恳求你原谅我。”她俯下身子对他说,同时留意着不让自己碰到他,怕的是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任何压力,“我为自己对你犯下的过错深感抱歉,这让我痛悔不已。”

他没说什么,好像根本没有听见。她只得继续说下去,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觉得他即将升天的灵魂就像是一只扑闪着翅膀的飞蛾,而那翅膀沉甸甸的,似注满了仇恨。

“宝贝儿。”

她的这一声呼唤让他的面部起了变化—一片阴影略过了他那惨白、凹陷的脸。那张脸似动非动,很像是抽搐,一种可怕的抽搐。以前她从未这么叫过他,也许让他那正在死亡的大脑感到困惑,感到难以理解—平时她倒是常用这种称呼,但只是用以称呼小狗、小孩或者汽车什么的。接着,一种令人心碎的现象出现了—两行热泪顺着他那枯槁的面颊慢慢滚了下来。她见了心如刀绞,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拼命控制住自己的情绪,说道:“啊,我的宝贝儿,我亲爱的,如果你曾爱过我(我知道你爱我,怪只怪我自己太可恶),我恳求你原谅我。现在我后悔不及,只恨自己已无机会向你悔罪。万望你发慈悲之心,原谅我的过错。”

她停了下来,看着他,屏息凝神,急切地等着他回答。她看出他要开口说话,不由一颗心怦怦乱跳,如打鼓一般。在她看来,在这最后的时刻如果能让他消除积怨,减轻内心的痛苦,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他嘴唇动了动,眼睛却没有看她,只是目光空洞地望着那堵粉壁。她俯下身子去听,生怕听不清,而他则声音清晰地说道:“死了的是那条狗。”

她愣住了,一动不动,像是变成了石人。她一头雾水,不明白他是什么意思,觉得他的话毫无意义,可能是在说胡话,于是便呆呆地看着他,目光惊恐、困惑,怀疑她说的话他一个字也没有听进去。他纹丝不动,似僵尸一般,然而还活着,简直匪夷所思!她见他只顾发呆,眼睛虽然睁着,却不知是否还有气。她开始害怕起来,悄声叫道:“沃尔特,沃尔特。”

最后,她突然感到一阵恐惧,便站起来,转身走到门口说:“请你们过来,好吗?他好像不行了……”

门外的人一拥而入。那位中国军医走到床前,把手里拿着的一支手电筒打亮,查看了一下沃尔特的眼睛,然后将它们合上,用中国话说了句什么。沃丁顿听了便用胳膊搂住凯蒂说:“他恐怕已经归天了。”

凯蒂深深叹了口气,几滴泪水从她的眼里滚了出来。她与其说是感到悲伤,倒不如说是感到茫然。那几个中国人也不知所措地围着床铺站在那儿,好像都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了。沃丁顿一声不吭。过了一会儿,那几个中国人开始互相低声说起话来。

“最好让我把你送回住宅吧。”沃丁顿说,“他们会把他抬到那儿的。”

凯蒂有气无力地用手捋了捋额前的头发,走到小床跟前俯下身去,轻轻吻了吻沃尔特的嘴唇,收住泪水说:“我很难过,叫你受了这么多的委屈。”

几个军官在她走出去的时候向她敬礼,她也庄重地回鞠一躬。随后,他们按原路穿过院子出了大门,坐上了滑竿。她看到沃丁顿点着了一支香烟,见一缕烟雾消失在了空中,觉得那是她丈夫的生命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