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1 / 1)

晚饭后,沃尔特像往常一样坐在灯前看书。他每天晚上都是这样手不释卷地看书,直至凯蒂上床睡觉,才到实验室里去(那是一个他利用这座传教士住宅的空房间装备起来的实验室),在那儿工作到深夜。他睡得很少,潜心于各种实验(她不知道那都是些什么实验)。对于他的工作,他绝口不提(甚至在以前他也很少提,因为他天生就不是个喜欢张扬的人)。此时此刻,她心里如翻江倒海,把他刚刚说的话左思右想,觉得这次谈话没有得到任何结果。她对他了解得实在太少,弄不清他说的是真话还是假话。莫非他认为她不把他放在眼里,就完全无视她的存在,和她恩断义绝了不成?想当初他是那样爱她,觉得她的话比蜜还甜,而今不再爱她,便觉得她说出的话令人讨厌吧。这让她感到万分羞辱。

她看了看他。灯光照出他的侧影,宛如一尊浮雕。他五官端正、棱角分明,一张脸长得十分出众,但神情不仅仅是严肃,更可以说是冷酷。他如木雕石塑一动不动,全身上下只有眼睛由于在看书稍微移动一下,这隐约会使人感到恐惧。谁能想得到,这张冷酷的脸也曾柔情似水、**勃发呢?她是记得的,这在她心里激起一阵厌恶。很奇怪,尽管他长得好看,又诚实可靠、才华横溢,然而就是让她爱不起来。从此她再也不必忍受他的抚爱,这倒是一种解脱。

记得她曾问他强迫她来这儿,其真实目的是不是想置她于死地,他却拒不回答。这就像一个谜团令她不解,叫她毛骨悚然。他的心地如此善良,很难让人相信他会有这种歹念。他最初提出要她来,肯定只是吓唬吓唬她,也是报复查理(这符合他那玩世不恭的幽默个性),后来由于倔强或是害怕出丑,才一直坚持到底,让她来了这儿。他说他瞧不起他自己,这话是什么意思?想到这里,凯蒂又看了看他那张平静而冷漠的脸,感到他根本就无视她的存在,就好像她不在屋里一样。

“你为什么要瞧不起自己呢?”她问道(几乎没有觉察到自己开了口),那语气就好像他们一直在谈话,中间没有过停顿似的。

他放下书,打量着她,似乎在把自己的思绪从遥远的地方收回来。

“因为我爱你。”

她脸一红,目光转向了别处—她无法忍受他那种冷酷、镇定、耐人寻味的眼神。她明白他的意思,稍稍过了一会儿,才回答道:“我认为你待我不公平,不该因为我愚蠢、轻浮、庸俗而责怪我。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中长大的,我认识的所有的女孩子都这样……责怪我,就像责怪一个没有音乐鉴赏力,去听交响音乐会时会感到无聊的人一样。只因你认为我应该具备某些品质,而我却不具备,结果你就责怪我,这样做公平吗?我从未想过要欺骗你,从未想过要伪装自己、掩饰自己,而只想漂漂亮亮、快快乐乐的。你去赶集,要买的不是珍珠项链和貂皮大衣这样的上等商品,而是锡铁喇叭和玩具气球这样的普通商品。”

“我并没有责怪你。”

他的声音很疲倦,令她开始有点儿不耐烦了。与笼罩在他们头上的可怕的死亡阴影相比,与白天她亲眼看到并为之感到敬畏的真善美相比,他们之间的那点儿事情实在是太渺小了。对此她突然已彻底醒悟,可他为什么就意识不到呢?一个愚蠢的女人出轨难道就真的那么要紧吗?她这位有着崇高理想的丈夫为什么要如此斤斤计较呢?奇怪的是,沃尔特这样一个聪明绝顶的人,怎么能钻牛角尖,不辨轻重呢?只因为他给一个布娃娃穿上华丽的衣服,把它供奉在圣殿里进行朝拜,后来发现布娃娃里填充了锯末,他便无法宽恕自己,也不能宽恕她。他的一颗心都碎了。他一直生活在幻象之中,当真相击碎了幻象,他便觉得天塌地陷,现实世界成了碎片。这一点千真万确—他无法原谅自己,因而也不会原谅她。这时,她似乎听见他轻轻叹了口气,不禁瞥了他一眼,心里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差点儿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几乎叫出声来。

莫非他所经受的痛苦就是人们常说的“心如刀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