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章(1 / 1)

库特拉斯医生是个法国老头,身材魁梧,大腹便便,体型像一只巨型鸭蛋,一双蓝眼睛目光锐利,但善良,时不时会志得意满地落在他那隆起的肚皮上。他脸色红润,一头银丝,令人一见便生好感。他接见我们的房间很像是法国小城市里的那种住处,里面摆着一两件看上去很古怪的波利尼西亚珍玩。他用两只手握住我的手(他的手非常大),看着我的目光很热情,然而也能叫人瞧得出他是个很精明的人。他跟布律诺船长握手时,很客气地问候了他的夫人和孩子[113]。我们寒暄了几句,又闲扯了一会儿岛上的情况,什么椰子的产量啦,香荚兰的收成啦,最后才言归正传,提到了我此次来访要谈的话题。

我现在只能用我自己的语言把库特拉斯医生给我讲的故事写下来,因为他的讲述绘声绘色,如果用转述的方法记载,效果肯定不佳。他嗓音低沉,带着回音,同他魁梧的体格非常相配,说话具有强烈的表演感。听他讲故事,正像人们常说的“犹如看戏”,而且跟大多数戏剧相比较,更是胜上一筹。

话说这位库特拉斯医生有一天到塔拉瓦奥去给一个生病的老年女酋长看病。讲述时,他用生动的语言向我把女酋长描绘了一番,说她又老又胖,躺在一张大**抽着纸烟,周围站着一圈黑皮肤的侍从。看过病之后,他被请到另一个房间用餐,吃的是生鱼、炸香蕉、鸡肉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东西[114],反正都是典型的当地[115]饭菜。吃饭的时候,他看见侍从正在把一个眼泪汪汪的年轻女孩子从门口赶走。他当时并没有往心里去,但吃完饭,出门正准备上马车启程回家时,又看到了那女孩,见她站在不远处盯着他瞧,神情忧伤,泪流满面,于是便问侍从是怎么回事。侍从说那女孩从大山里来,想请他去看一个生病的白人,他们已经告诉过她,说他没有时间到那里去。他听后,把女孩喊了过来,亲自问她有什么事。她说是爱塔让她来的,而爱塔过去在芙蓉旅馆干过活,因为“红毛”病了。她把一团揉皱了的报纸递到他的手里,他打开一看,见里面裹着一张一百法郎的钞票。

“谁是‘红毛’?”他问一个站在旁边的侍从。

对方告诉他,说“红毛”是当地人给一个英国画家起的绰号,此人跟爱塔同居,住在七公里开外的山沟里。他一听就知道对方说的是斯特里克兰。不过,要到那里去就得步行,侍从们清楚他懒得走那么远的路,所以才赶那女孩走的。

“实不相瞒,”这位医生对我说道,“我当时有些犹豫。沿着崎岖难行的羊肠小道,来回要走十四公里,那可不是好玩的,当天夜里是不可能赶回帕皮提的。再说,我对斯特里克兰也没有什么好感,觉得他是个游手好闲的懒汉,宁愿跟一个土著女人姘居吃软饭,也不愿像咱们所有的人一样靠劳动生活。我的上帝[116],我当时怎么知道会有这么一天,他竟然成了全世界公认的天才呢?我问那个女孩,他是不是病得很厉害,不能到诊所里去看病。我还问她,斯特里克兰得的是什么病。但是,她什么也不说。我又追问了几句,也许还发了火,可她眼睛看着地,呜咽呜咽地哭了起来。我无可奈何地耸了耸肩膀。不管怎么说,也许我觉得自己有责任跑一趟,于是就气呼呼地让她带路领我去了。”

到了那儿,他仍余怒未消,大汗淋漓,口渴得要命。爱塔正在焦急等待,见了他,便沿着小路跑上前几步迎接。

“在我给任何人看病之前,先让我喝点什么,不然我就渴死了。”他叫道,“看在上帝的分上[117],给我摘个椰子来。”

爱塔喊了一声,一个男孩跑了过来,噌噌几下爬上一棵椰子树,接着便扔下了一只成熟的椰子。爱塔在椰子上开了一个洞,医生痛痛快快地喝了一气,然后为自己卷了一根烟抽,情绪这才好了些。

“好啦,红毛在哪里?”他问道。

“他在屋里画画呢。我没有告诉他你要来。你进去看看他吧。”

“他有什么不舒服?要是他还能画画,就能到塔拉瓦奥去,省得我跑这冤枉路。难道我的时间就不如他的时间珍贵?”

爱塔没吭声,默默地和那个男孩一起跟着他进了屋。去请他的那个女孩此时已坐在了凉台上,那儿还躺着个老太婆,正背对着墙抽当地的那种卷烟。爱塔用手朝一扇门指了指。医生觉得这些人行为有些古怪,心里难免生了气。进了门,他发现斯特里克兰正在清洗他的调色板,画架上摆着一幅画。

斯特里克兰一丝不挂,只在腰间围了一条帕里欧,背对着门站着,听到有脚步声,便转过身来,很不高兴地看了医生一眼—他讨厌别人打搅,见有人来,不禁有点意外。而医生看见他,却是倒吸了一口冷气,站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两脚生了根一样,只顾瞪着两只眼睛瞧他。眼前的情景是他万万都想不到的,惊得他不知所措。

“你怎么连门也不敲就进来了。”斯特里克兰说,“有什么事吗?”

医生恢复了镇静,但费了很大的劲还是说不出话来。他来时的一肚子怒气已消失在了爪哇国里,此时感到……好吧,是的,我不能否认[118]……他感到一种压倒一切的同情。

“我是库特拉斯医生,今天到塔拉瓦奥给女酋长看病,爱塔派人请我来给你看看。”

“她是个大傻瓜。最近我身体是有些不舒服,有点发疼,还有点发烧,但这都是些小毛病,很快就会好的。下次有人去帕皮提,我叫他捎些奎宁回来就是了。”

“你还是照照镜子吧。”医生说。

斯特里克兰看了他一眼,笑了笑,走到了一面镜子跟前—那镜子挂在墙上,是一面廉价镜子,镶在一个小木框里。

“怎么啦?”

“你没有发现你的脸发生了奇怪的变化吗?没有看到你的五官变得浮肿了吗?你的脸……我该怎么说呢?……你的脸已经成了医书上所说的‘狮子脸’了。我可怜的朋友[119],难道还必须要我告诉你,你得了一种可怕的病吗?”

“是吗?”

“你从镜子里可以看出来,你的脸是麻风病的典型特征。”

“你这是在开玩笑。”斯特里克兰说。

“但愿这是个玩笑。”

“你真的认为我患了麻风病?”

“非常不幸,这是不容置疑的事实。”

库特拉斯医生曾经对许多人宣判过死刑,每一次心里都会有一种无法控制的恐惧。他总觉得被宣判死刑的病人会拿自己跟医生比较,看到医生身体健康、享有生存的宝贵权利,一定又气又恨。而此时的斯特里克兰却只是默默地看着他,一张受这种恶病**已经变形的脸丝毫也看不出有任何感情的变化。

“他们知道吗?”末了,斯特里克兰指着凉台上的那几个人问—那几个人一反常态,坐在那里一声不响,说不出有多安静

“对于这种症状,土著人是很了解的,只是不敢告诉你罢了。”医生说。

斯特里克兰走到门前,向外面望了望。他的脸现在一定非常可怕,因为外面的人一下子都嗷嗷乱叫,大放悲声,而且声音越来越大。斯特里克兰一句话也没说,默默地看了他们一会儿,然后转身回到了屋里。

“你看我还能活多久?”

“谁说得准?得这种病的人,有的能活二十年。如果上帝发慈悲,那就死得快一些。”

斯特里克兰走到画架跟前,看着放在上面的画,沉思了一下。

“你跑老远来到这里,带来了如此重要的消息,应该得到一些报酬。把这幅画拿去吧。目前它对你算不上什么,但总有一天你会因为拥有它而高兴的。”

库特拉斯医生谢绝,说他不需要报酬,就是那一百法郎他也还给了爱塔。但是,斯特里克兰却坚持要他把画拿走。随后,他们俩相跟着到了凉台上,见那几个土著人仍在呜呜咽咽地哭。只听斯特里克兰对爱塔说:“别哭了,我的女人。把眼泪擦干吧。没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很快就要离开你了。”

“他们不会把你带走吧?”她哭着说。

当时在这些岛上还没有实行严格的隔离制度。麻风病人如果自己愿意,是可以留在家里的。

“我要到山里去。”斯特里克兰说。

爱塔一听,霍地站了起来,看着他的脸说:“别人愿意去哪里,就让他们去好啦。而你,我是不允许走的—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要是你离开了我,我就在房子后面这棵树上上吊。我对上帝发誓我会的。”

她说这番话时,神情非常坚决,看上去已不再是个温柔、驯顺的土著女孩,而成了一个意志坚定的妇人,一下子变得谁也认不出来了。

“你为什么要守在我身边呢?你可以回帕皮提嘛,很快就可以再找到一个白人的。这个老婆婆可以照管你的孩子,提亚蕾会很高兴让你回旅馆的。”

“你是我的男人,我是你的女人。你到哪儿去我也到哪儿去。”

一时间,铁石心肠的斯特里克兰被感动了,不禁热泪盈眶,那泪水慢慢地从脸颊上流了下来。但一转眼,他的脸上又浮现出了平日的那种讥嘲的笑容。

“女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他对库特拉斯医生说,“你可以像对待狗一样对待她们,揍她们揍得你胳膊发酸,可她们依然会爱你。”他耸了耸肩膀,“基督教竟认为她们也有灵魂,这当然是无稽之谈,是最荒谬的幻觉。”

“你在对医生说什么?”爱塔有些怀疑地问,“你不会离开吧?”

“如果你愿意让我留下,那我就不走了,可怜的孩子。”

爱塔一下子跪在他的脚下,用胳膊紧紧抱住他的腿,拼命地吻他。斯特里克兰看着库特拉斯医生,脸上露出一丝淡淡的微笑。

“阎王爷早晚都会招你去的,让你逃都逃不掉。白皮肤也好,棕色皮肤也好。谁都一样。”

见到如此可怕的灾难,库特拉斯医生觉得要说什么表示同情的话未免有点荒唐,于是便知趣地告辞了。斯特里克兰让那个名叫塔内的男孩子给他领路,带他到村子里去。说到这里,库特拉斯医生停了一会儿,然后对我说道:“我不喜欢他,还曾告诉过你,说我对他没有好感。但是,当我迈着缓慢的步子走回塔拉瓦奥时,却情不自禁地对他产生了敬佩之情,敬佩他的坚毅和勇敢,敬佩他竟能如此坦然地承受也许是人类最可怕的疾病。当塔内和我分手的时候,我告诉他我会送一些药去,可能对麻风病有些疗效。不过,对于斯特里克兰是否愿意服药,我是不抱希望的,至于他即便服了药,是不是管用,我就更不抱希望了。我让那孩子给爱塔捎话,说我随叫随到。生活是残酷的—大自然母亲有时候竟以折磨自己的儿女为乐趣。驱车返回帕皮提我那舒适的家时,我的心情非常沉重。”

很长一段时间,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不过,爱塔后来并没有再叫我去。”医生最后继续说道,“我也凑巧有很长时间没有到那个地区去过,再也没听到过斯特里克兰的消息。有一两次我听说爱塔到帕皮提来买绘画用品,但是我没有见过她。大约过了两年多,我才又去了一趟塔拉瓦奥,仍然是给那个女酋长看病。我问那地方的人是否听到过斯特里克兰的什么消息。这时候,斯特里克兰得麻风病的事已经传遍了各处。先是那个叫塔内男孩子离开了他们住的地方,不久那个老太婆带着她的孙女也走了。最后只剩下了斯特里克兰、爱塔和他们的孩子。没有人走近他们的椰子园,因为你也知道,土著人对那种病怕得要命。过去,一旦发现有谁得了这种病,是会被处死的。但现在,有时候村里的小孩到山里去玩,偶然会看到那个留着大红胡子的白人在附近游**。他们一看见他,吓得就跑。有时候,爱塔会半夜到村子里去,叫醒杂货店的老板,买一些她需要的东西。她知道村子里的人对她就像对待斯特里克兰一样,也是又害怕又厌恶,因此就躲着他们。一次,有几个女人大着胆子走到他们住的椰子园附近,这次走得比平时近些,结果看见爱塔正在小溪里洗衣服,于是便向她投掷石块。后来,村民就叫杂货店的老板捎话给爱塔,说如果她再用那条溪水,他们就去烧她的房子。”

“这些混账东西。”我说。

“别这么说,我亲爱的先生[120],任谁都是一样的—恐惧会使人变得残忍……我决定去看看斯特里克兰。给女酋长看完病后,我想找个男孩子给我带路,但是没有一个人肯陪我去。最后我只好一个人寻路去了。”

库特拉斯医生一走进那个椰子园,就有一种忐忑不安的感觉,尽管走路走得浑身发热,还是打了个寒战。空气中似乎有什么不祥的东西,使得他犹豫了起来。他觉得有一种看不见的障碍挡住了他的去路,似乎有看不见的手在把他往后拉。再也没有人到这里来采摘椰子了,椰果全都腐烂在地上,到处是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灌木在步步逼近,看来用不了多久,人们费了千辛万苦营造出的椰子园就又要被原始森林所淹没了。他有一种感觉:这里成了痛苦的深渊。他越走近这所房子,越感到这里寂静得叫人毛骨悚然。起初他以为这儿已废弃,但紧接着就看见了爱塔。她正蹲在一间当厨房用的小棚子里,用铁锅煮东西,身旁有一个小男孩在一声不响地玩泥巴。她看见他时,脸上全无一点笑容。

“我是来看斯特里克兰的。”他说。

“我去告诉他。”

她朝着房屋走去,登上几级台阶,走上凉台,然后进了屋子。库特拉斯医生跟在她身后,但是见她打手势要他候在外边,便留住了脚步。她打开门的时候,一股腥甜的气味扑鼻而来—那是麻风病人居住的地方常有的气味,令人作呕。他听见她说了句什么,接着便听见了斯特里克兰的回答。不过,后者的声音他简直都认不出来了,因为它已变得沙哑和模糊不清。他不由皱起了眉头,断定病菌已经侵袭了病人的声带。须臾,爱塔从屋子里走了出来。

“他不愿见你。你还是走吧。”

库特拉斯医生执意要进去看看,但她拦住去路,不让他通过。库特拉斯医生耸了耸肩膀,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走开了。她送他的时候,他觉得她也巴不得赶快叫他离开。

“有什么事我可以做吗?”他问。

“你可以给他送点颜料来,”她说,“别的他什么都不要。”

“他还能画画?”

“他正在墙上画壁画呢。”

“你的日子可真是难熬,可怜的孩子。”

她的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眼睛里闪烁着一种爱的光芒—那是一种超乎人类感情之上的爱。库特拉斯医生见了先是一惊,继而感到诧异,随之油然起敬,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是我的男人。”她说。

“你们的另一个孩子呢?”医生问,“我上次来,记得你们是有两个孩子的。”

“是有两个。另一个已经死了。我们把他埋在杧果树下了。”

爱塔陪着他走了一小段路,然后就说她必须回去了。库特拉斯医生猜测她是不敢再往前走了,怕遇见村子里的人。临别他又跟她说了一遍:如果她需要他,他一定随叫随到。

[113]  原文是法语:Madame et les enfants.

[114]  原文是法语:que sais-je.

[115]  原文是法语:indigene.

[116]  原文是法语:Mon Dieu.

[117]  原文是法语:Pour l'amour de Dieu.

[118]  原文是法语:eh bien, oui, je ne le nie pas.

[119]  原文是法语:Mon pauvre ami.

[120]  原文是法语:Mais non, mon cher monsieu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