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1 / 1)

过了一会儿,我们便告辞了。德克回家吃饭,我说要去找医生,请他来为斯特里克兰看病。我们离开那间沉闷、污浊的阁楼,走上街头,感到神清气爽。而这时那个荷兰人却突然求我马上随他去他的画室。他像是有什么心事,只是路上不肯对我讲,非得要我陪他到了画室再说。我想了想,觉得即便把医生请来,也只不过像我们刚才那样量量体温什么的,暂时也别无良策,于是就同意了他的请求。到了他家,我们发现布兰琪·施特略夫正在摆桌子准备吃饭。德克走到她跟前,握住了她的两只手说:“亲爱的,我想求你做一件事。”

她望着他,神情沉稳、欢快—这种神情正是她的一个迷人之处。施特略夫红红的脸上冒着汗,闪着亮光,表情激动,显得很滑稽,而圆圆的眼睛有点不安,闪烁着热切的光芒。

“斯特里克兰病得很厉害,可能快要死了。他一个人住在一间肮脏的阁楼里,没有人照料他。我想得到你的允许,让我把他接到这里来。”

她噌地一下就把手抽了回去(我从未见她有过如此之快的动作),顿时涨红了脸。

“不行,不行。”

“哎呀,亲爱的,请别拒绝我的请求。把他丢在那儿不管,我于心不忍,老惦记着他,恐怕连觉也睡不安稳。”

“你去那里照顾他我不反对。”

她的声音冷漠、无情。

“但是,他会死的。”

“那就让他死吧。”

施特略夫倒吸了一口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汗,转过身来向我求援,但我不知该说什么好。

“他是个伟大的画家。”

“那同我有什么关系?我憎恶他。”

“啊,我的亲爱的,我的宝贝,这不是你心里的话。我求求你,让我把他接到这儿吧。咱们可以叫他过得舒服一些,也许能救他一命。他不会给你带来麻烦的,凡事都由我做就是了。可以在画室里给他架一张床嘛。咱们不能让他像一条野狗似的死掉,那太不人道了。”

“为什么他不能去医院呢?”

“医院怎么能行!他需要关心他的人悉心照料,必须无微不至伺候他才行。”

她情绪非常激动,虽然在继续摆餐桌,但手抖得厉害,我看在眼里,觉得有点诧异。

“我对你简直失去耐心了。你认为如果你生了病,他肯动一根手指头来帮助你吗?”

“可那又有什么关系?我有你照顾就行了,不需要他来帮忙。再说,我不能跟他同日而语,因为我是个微不足道的小人物嘛。”

“你简直还不如一条杂种小狗有血性呢,总是躺在地上让别人踩你。”

施特略夫笑了笑,觉得自己很清楚妻子为什么说这种话。

“啊,可怜的宝贝,那天他来这儿看我的画的事情你还耿耿于怀呀。如果他认为我的画不好,那又有什么关系呢?怪都怪我太傻,不该把画拿给他看。我敢说我的画确实不好。”

他懊丧地环顾了一下画室。画架上立着一幅未完成的油画,画面上有个意大利农民笑容满面地拿着一串葡萄,把那葡萄举在一个黑眼睛小女孩的头顶上方。

“即使他不喜欢你的画,也应该有一点礼貌才对,没必要侮辱你。他那样子像是鄙视你,可你却舔他的手。哼,就冲这一点我憎恶他。”

“亲爱的,他是个有天赋的人。别以为我缺乏自知之明,觉得自己也有这份天赋,我只是希望自己有罢了。不过,我却善于识别天赋,对之顶礼膜拜,因为那是这个世界上最神奇的宝物。有天赋者必为天赋所累—对这些人,咱们必须以宽容之心对待,必须具有十二分的耐心。”

我站在一旁观看这幕家庭情节剧,觉得有点尴尬,不明白施特略夫为什么非要我同他一起来不可。看得出,他的妻子眼泪都快要流出来了。

“不过,我求你允许我把他接来,不仅仅因为他是个天才,也因为他是一个人,一个贫病交加的人。”

“我决不允许把他接进咱家……决不允许!”

施特略夫转向我说:“你劝劝她吧,这是一件生死攸关的事。无论如何也不能把他扔在那个破烂地方不管。”

“事情非常清楚,让他到这里来调养要好得多,”我说,“但是当然了,这对你们是很不方便的。我只是觉得总得有个人不分日夜地照料他才行。”

“亲爱的,你恐怕不是那种见死不救的人。”

“如果他到这里来,那我就走!”施特略夫夫人言语激烈地说。

“我简直认不出你来了。你可是个心眼好,一向都很善良的人呀。”

“哎呀,看在老天爷的面上,别逼我了。你快要把我逼疯了。”

她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只见她瘫在椅子上,两手捂着脸,肩膀抽搐着。德克一转眼便跪倒在她身边,伸开双臂搂住她、吻她,宝贝、心肝地叫着,泪水唰唰地顺着脸颊直淌。少顷,她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揩干了眼泪。

“别碰我!”她说道,语气不是那么刺人了。接着,她强笑着对我说:“真不知你会怎么看我呢。”

施特略夫望着她,一脸迷茫的表情,不知该怎样才好。他紧皱着眉头,噘着通红的嘴巴,那副怪样子使我联想到了一只慌乱的豚鼠。

“那么,你是不允许了,亲爱的?”最后他说道。

她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一副精疲力竭的样子。

“画室是你的,这儿所有的一切都是你的。如果你要接他来,我怎么拦得住呢?”

施特略夫的圆脸上立刻露出了笑容。

“这么说你同意啦?我就知道你会同意的。啊,我的宝贝!”

她突然振作起了精神,用疲惫的眼睛望着他,双手握紧捂在心口上,仿佛心脏跳得叫她受不了似的。

“听我说,德克,自从咱们认识以来我还从未求你做过任何事。”

“你也知道,你就是要天上的月亮,我也会为你去摘的。”

“我求你别让斯特里克兰到这里来。别的人你叫谁来都成,不管是小偷、酒鬼,还是街头的流浪汉,我保证都会心甘情愿、竭尽全力服侍他们。但是我恳求你,千万别把斯特里克兰接到这里来。”

“可这是为什么?”

“我怕他。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他身上有种东西叫人感到恐惧。他会给咱们带来灾难的—这我知道,能感觉得到。你把他接来,只会导致悲惨的结局。”

“这话太没有道理。”

“真的,真的,我很清楚我这话是对的。大祸一定会从天而降。”

“难道就因为咱们积德行善吗?”

此时她呼吸急促,脸上有一种无法解释的恐惧。我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只觉得她好像正被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怖所左右,完全丧失了自制力。平时她是很沉稳的,此刻却惊恐万状,让人不由感到愕然。施特略夫看着她,看了好一会儿,神情困惑、惊愕。

“你是我的妻子,对我说来,你比任何人都重要。如果你不真心真意同意,谁也别想进这个家门。”

她闭了一会儿眼睛,我觉得她快要晕过去了。我对她有些不耐烦,没想到她竟然是这样一个神经质的人。这时,我又听到了施特略夫的说话声—那声音有点奇异,打破了屋里的沉寂。

“你自己不也一度陷于非常悲惨的境地,遇到过别人伸手相助吗?你该知道在危难中有人拉你一把是多么重要。你有机会帮助别人,难道你就不愿意伸出援手吗?”

他这话平淡无奇,我觉得有点劝人向善的味道,于是差点没笑出声来。但叫我感到惊讶的是,这话却对布兰琪·施特略夫产生了震撼效应。她先是一愣,接着便久久打量着她的丈夫,而后者眼睛盯着地面,不知为什么一脸的窘相。她的面色红一阵白一阵—那白色是一种惨白,让你觉得她全身都没有了血色,两只手也惨白惨白。随即,一阵战栗传遍了她整个身躯。画室寂静无声,好像那寂静已经变成了实体,只要伸出手就能摸得到。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大感困惑。

“那就把斯特里克兰接来吧,德克。我会尽一切努力服侍他的。”

“真是我的好宝贝。”他笑了。

他想拥抱她,然而她却躲开了。

“不要当着别人的面这么多情,德克,”她说,“这叫我觉得自己是个傻瓜。”

她的神情恢复了自然,让人看不出就在刚才她还情绪激动、难以自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