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1 / 1)

我让他带路,去一家他选定的餐馆。在路上,我买了一份报纸。叫了菜以后,我把报纸架在一瓶圣加尔米耶酒上,然后看了起来。吃饭时我们俩谁都不说话。我感觉得到他在不时用眼瞟我,但我理也不理,打算迫使他先开口。

“报上说的是什么?”我们默默无语地快把饭吃完时,他开口问道。

我觉得他的语气中有几分气恼。

“是戏剧的评论文章,我总喜欢看上几眼。”我说。

我把报纸折起来,放在了一边。

“这顿饭叫我大快朵颐。”他说。

“我看咱们就在这里喝杯咖啡好不好?”

“好的。”

我们点起了雪茄。我一言不发地吞云吐雾。我注意到他的目光时不时会停在我身上,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显得很开心。我耐心等待他开口说话。

“上次一别,你都做什么来着?”他最后终于说了话。

对于这一点,我可真是乏善可陈,还不都是老一套,刻苦地创作呗,没有什么新奇性,尝试着写写这个,再尝试着写写那个,看几本书积累一些知识,结交几个人懂一些世态炎凉。对于斯特里克兰的情况,我着意避而不问,装作对他丝毫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后,我的这一招生效了。他主动谈起他的生活来。但由于表达能力太差,他讲述自己的经历时,讲得支离破碎,许多空白都需要我用自己的想象去填补。对于这样一个我深感兴趣的人,却只能了解到只鳞片爪的情况,实在吊人的胃口,简直像读一部残缺不全的手稿。我的印象是:人生就是一场搏斗,要跟各种各样的困难作艰苦的斗争。但此时我意识到:大多数人觉得很可怕的生活环境,却丝毫影响不了他的情绪。斯特里克兰跟多数英国人不同的地方在于他完全不关心生活条件是否安逸。你叫他终年住在破房烂屋里,他也不会感到不适—对于他,周围有没有漂亮的陈设都无所谓。我第一次拜访他就发现他房间里的壁纸脏得不得了,而他恐怕连注意也没注意到。他不需要安乐椅—坐在硬靠背椅上,他反而觉得更自在。他胃口很好,但对于吃什么却漠不关心。对他来说,食品只是果腹之物,吞下肚子解饿即可。有的时候断了顿,他似乎也能生存下去。我从他口中得知,他曾经有半年的时间每天只吃一块面包,喝一瓶牛奶。他有色相,然而实际上对情色之事毫无兴趣。饥寒交迫在他眼里算不上苦难—他对生活的态度令人赞叹,觉得他完全生活在精神世界里。

从伦敦带来的那点钱告罄时,他没有因此打退堂鼓,也没有卖画(我想他不想卖,也就没有做这方面的努力),而是削尖脑袋另找门路挣钱糊口。他用自嘲的语气告诉我,有一段日子他曾经给那些想领略巴黎夜生活的伦敦人当向导。由于他喜欢嘲讽人,这种职业倒是挺合他的脾气,也正因为如此,他对这座城市的那些藏污纳垢的地方了如指掌。他说他经常久久徜徉于马德莱娜大道寻找英国人,最好是喝醉酒的英国人,带他们去看法律禁止的东西。如果运气好,他就能赚一笔钱。但后来,他那身破烂衣服把观光客都吓跑了,他也就找不到敢于冒险让他带着去寻求刺激的客人了。这时由于偶然的机会,他找到了一个翻译专卖药广告的工作—这些药要在英国医药界推销,需要英语说明。在一次大罢工期间,他甚至还当过房屋粉刷工。

在这些年月里,他从未停止过对艺术的追求。不过,他很快就厌倦了跟画界里的人交往,而是独行侠似的独往独来。由于囊空如洗,他有时连画布和颜料都买不起,而这两样东西恰好是他最需要的。从他的谈话里我了解到:他在绘画时步履维艰,因为不愿求助于人,不得不浪费许多时间摸索一些技巧上的问题,其实这些问题前几代人早已逐一解决了。他在追求一种东西,究竟是什么我不得而知,或许连他自己也不太清楚。我以前就有一种印象,觉得他中了邪,此时这种印象更加强烈了—他似乎脑子已不太正常。他不肯把自己的画让别人看,我觉得这是因为他其实对那些画并不感兴趣—他生活在幻梦里,现实对他而言没有任何意义。我有一种感觉:他在全身心地用全部的**竭尽全力在画布上展现他的心灵所见到的景象,可是一旦将内心燃烧的**倾泻出来,而非把画作完成(我觉得他很少把画画完过),他便兴趣索然了。他对自己的画历来都不满意—他觉得那些画跟盘桓在他内心的幻景相比,简直微不足道。

“你为何不把你的作品送去参展呢?”我问,“我想你会愿意听听别人的意见的。”

“是吗?”

他说出这两个字时那种鄙夷不屑的劲儿我实在无法形容。

“难道你不想成名吗?大多数画家对这一点可不是无动于衷的。”

“真幼稚。如果你对同行的看法都不在乎,又在乎什么公众的看法呢?”

“并不是人人都像你这么理智。”我笑着说。

“渴望成名的是哪些人?是评论家、作家、证券经纪人、女人!”

“想到跟你素不相识,你见都没见过的人会被你的画作所感动,因而心潮澎湃、浮想联翩,难道你不会感到欣慰,感到愉悦吗?每个人都喜爱权力。如果你能打动人们的灵魂,引起他们的同情或恐慌,这恐怕是你行使权力的最绝妙的途径。”

“荒唐!”

“那你为什么对画得好不好还很介意呢?”

“我并不介意。我只不过想把我所见到的画下来。”

“如果我在一个荒岛上,确切地知道我写出来的东西只有自己看,再无别的人看,真不知我还能不能继续写下去。”

斯特里克兰半晌没吱声,眼睛里闪射出一种奇异的光芒,仿佛看到了某种景象,令他为之激动,令他为之神往。

“有时候,我想象着自己在一座孤岛上,周围是无边无际的大海;我身处幽谷,眼前净是奇花异木,四下里一片寂静。我觉得在那里有自己渴望看到的景象。”

这不是他的原话。他多用手势,而不是用词语表达内心的想法,说话磕磕巴巴。以上是我觉得他想表达的愿望,用我的语言总结了出来。

“回顾一下过去的五年,你认为你这样做值得吗?”我问道。

他痴痴地望着我。我知道他没有听懂我话中的真实含义,便解释说:“你丢掉了舒适的家庭,放弃了一般人过的那种幸福生活。你原来的日子挺红火,而在巴黎却如此狼狈。如果让你从头来,你还愿意走这条路吗?”

“愿意。”

“知道吗,对于你妻子儿女的情况,你还问也没问过一句呢。难道你不想他们?”

“不想。”

“真希望你别回答得这么干脆。你给他们带来这么多不幸,难道你从未有过悔意?”

他咧开嘴笑了,摇了摇头。

“我还以为你有恋旧之心,禁不住会想想过去的岁月呢。我的意思不是指这六七年,而是指更远的岁月,指你和妻子相识、相爱并喜结连理的岁月。你难道不记得第一次把她抱在怀里的时候,你感到的喜悦了?”

“我不想过去。对我说来,只有永恒的现在才是至关紧要的。”

我想了想他这句答话的意思。也许他的话有点含糊,但我觉得其中的意思还是能猜出七八成的。

“你幸福吗?”我问。

“幸福。”

我没说什么,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他也望着我,眼睛里很快出现了一种玩世不恭的笑意。

“你怕是不赞成我的行为。”

“非也。”我马上接口说,“对于毒蛇的行为嘛,我并非不赞成;相反,我对它的心理活动倒很感兴趣。”

“这么说来,你感兴趣的纯粹是我的绘画?”

“是的。”

“你对我不存非议也是理所当然的,因为你的性格也招人讨厌,和我是一类人嘛。”

“也许正是因为这一点,你在我面前才如此从容自若。”我反唇相讥说。

他干笑了一声,没说什么。我真希望我能形容一下他笑的样子。我不敢说他的笑容多么好看,但他一笑起来便满面生辉,平时阴沉着的脸顿时改了容颜,闪现出一种狡黠但无恶意的神情。他的笑容来得很慢,常常是从眼梢开始,也是在那儿消失。那种笑充满了色欲,既不残忍,也不仁慈,会令人想到半人半兽的森林之神的那种兽性的喜悦。正是他的这种笑容引得我提出了这样一个问题:“你来巴黎后,有没有风流韵事?”

“哪有时间干那种事。人生短暂,要风流就别搞艺术。”

“你可不像个甘老林泉的隐士。”

“那种事叫我作呕。”

“人性很折磨人,对不对?”我说。

“你为什么老这么夹枪带棒地说我?”

“因为我不相信你的话。”

“那你就是个大傻瓜。”

我沉吟片刻,用探索的目光看了看他,然后才不徐不疾地说:“你何必要跟我玩这种骗人的把戏呢?”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我笑了。

“让我来说吧。依我看,你可以一连几个月对这种事想也不想,自以为彻底脱离欲海,再也不会死灰复燃。于是你为自己获得了自由而欢欣鼓舞,觉得终于能够主宰自己的灵魂了,走路似乎都有点飘飘然。可是,突然间,你再也忍受不了了,发现你的双脚从来就没有从污泥里拔出过。你想索性就在泥塘里打个滚吧。于是就去找一个女人鬼混,一个粗野、低贱、俗不可耐的女人,一个袒胸露怀、搔首弄姿的性感尤物。你像野兽一般扑到了她身上。过后你就借酒消愁,怪自己一时昏了头,心里气得不行。”

他纹丝不动,呆呆地看着我。我用眼睛锁住他的目光,以极其缓慢的语调说道:“我可以告诉你,最奇怪的是:过后,你感到自己异常纯洁,就像是一颗摆脱了肉体束缚的灵魂,像是没有了形体,觉得自己一伸手就能触摸到‘美’,仿佛‘美’是一种触手可及的东西;你觉得自己与习习的微风、嫩叶初绽的树木、波光变幻的流水息息相通,那感觉就好像你就是上帝。你能够给我解释这是怎么回事吗?”

他凝视着我的眼睛,直到我把话讲完,才将目光转开。他的脸上有一种奇怪的神情,我觉得只有死于酷刑下的人才可能是那种样子。他一声不吭—我知道这意味着我们的谈话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