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已经很晚了。客人们纷纷离去。只有几张桌子旁还坐着人。那些没有事做,来消磨时间的人都回家去了。那些看完戏剧或电影跑来小酌或垫补肚子的人,也已经离去。时不时会有几个夜猫子晃晃悠悠走进来。这时,只见一个高个子(一看就知道是个英国人)和一个小混混走了进来。此人像是个英国的知识分子,有一张马脸,面色苍白,鬈发已开始谢顶。他跟许多人一样有一种幻想症,总以为一到了国外,以前的熟人就认不出他来了。小混混在狼吞虎咽地吃一大盘三明治,而他在一旁观看,脸上带着喜悦和慈祥的神情。真是好胃口呀!

在食客中,我看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认出那人在尼斯时和我去同一家理发店理过发。那是个大胖子,上了点年纪,头发花白,有一张虚肿的红脸,眼皮下出现了两个大大的眼袋。他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银行家,经济大崩溃之后离开了故乡,不愿面对政府部门的调查。不知道他是否犯了罪,即便犯了罪,在法国当局眼里也是个小鱼小虾,犯不着引渡他。他摆出一副高傲的架势,像低级政客那样装出君子相,然而眼睛里却含着惊恐和忧郁。他总是浑浑噩噩,一种半醉半醒的样子。他经常跟妓女鬼混,而那些人恨不得榨光他的油水。此刻,有两个涂脂抹粉的中年女子跟他在一起,对他冷嘲热讽,毫不掩饰心里的蔑视。对于她们的话,他也仅仅能听懂一半,只顾嘿嘿嘿地傻笑。这就是风月场上的世态炎凉!他还真不如留在国内,咽下自己酿的苦酒。那些女人总有一天会把他榨干的。到那个时候,他将无路可走,只好投河或者服安眠药自杀了。

在凌晨两点和三点之间,客人有所增加,大概是因为那些夜总会打烊的缘故吧。一伙美国小青年大摇大摆走了进来,一个个喝得醉醺醺,又喊又叫,不过,他们坐了一会儿就离开了。离我们不远处有两个胖女人,并排坐在一起,身上紧绷绷地穿着男式衣服,阴沉着脸,一声不吭地在喝闷酒。来了一群穿晚礼服的人—这类人在法语里叫作“gens du monde” 。他们显然东游西逛了一天,此刻跑来吃夜宵,以此给自己的一天画个句号。他们来了,后来又走了。

有个小个子男人,穿着朴素,面前放了一杯啤酒,坐在那儿看报有一个多小时了,我见了不由起了好奇之心。他留了一撮整齐的黑胡子,戴着夹鼻眼镜。最后,终于有个女子走了进来,和他坐在了一起。他冲女子点点头,冷冷淡淡的,八成是因为女子叫他久等,惹他生气了。女子年轻,穿着寒碜,浓妆艳抹,倦容满面。过不久,我看见女子从手提包里取出一样东西递给了他,认出那是一些钱。男子看了看那钱,脸上布满了阴云,随即说了一通话。我听不见他说的是什么,但从女子的表情看,猜想一定是骂她的。而她说了几句话,像是在为自己开脱。冷不丁,男子欠过身去,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先是惊得叫一声,随后抽抽搭搭哭起来。老板听见哭声,急忙跑上前查看情况。他好像在警告他们,叫他们注意自己的言行,否则就赶他们出去。女子冲着这位老板发作起来,嘴里不干不净地骂他,叫他少管闲事,由于嗓门高,每句话都可以听得清清楚楚。

“他扇我耳光,那是我罪有应得!”她高声嚷嚷道。

女人啊,女人!过去我一直认为,要靠女人卖**吃饭,你必须膀大腰圆,像恶煞神一般,还得讨异性的喜欢,动刀动枪是家常便饭。而眼前的这个家伙又低又矮,看样子像是律师事务所的一个小职员,竟然能在这人满为患的行业里占有一席之地,不能不叫人感到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