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1 / 1)

我隔三岔五会见见斯特里克兰,时不时跟他杀一盘棋。他的脾气时好时坏。有时候他神思不定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任何人都不理,有时候则会情绪很好,磕磕巴巴地同你聊天。他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而是一张嘴就挖苦你、损你,非把你惹恼不可,历来是心里想什么嘴里就说什么。至于别人是否能受得了,他漠不关心,一旦刺伤了对方,他还以此为乐。他经常拿德克·施特略夫开涮,会气得施特略夫转身就走,发誓再也不同他谈话。但是,在斯特里克兰身上却有一股强大的力量在吸引着这位肥胖的荷兰人,使得他又会身不由己地跑回来,尽管害怕不会有好果子吃,仍会对斯特里克兰摇尾乞怜,活像一只小笨狗。斯特里克兰对我却比较留情,至于为什么我就不得而知了,只知道我们俩之间的关系很特殊。一天,他开口向我借五十法郎。

“这真是叫我做梦也想不到呀。”我回答说。

“为什么想不到?”

“反正我不喜欢。”

“要知道,我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了。”

“我管不着。”

“我饿死你也不关心?”

“我为什么要关心呢?”我反问道。

他看着我,把我打量了一两分钟,一面捋着他那乱蓬蓬的胡子。我对他笑了笑。

“有什么好笑的?”他说,眼睛里闪现出一丝恼怒的神色。

“你真是太没记性。你说你不对任何人负有义务,那别人也不对你负有义务呀。”

“如果我因为交不起房租被撵了出来,逼得去上了吊,难道你不会觉得良心不安吗?”

“一点也不会。”

他咯咯笑了。

“你吹牛。如果我真的上了吊,你会后悔死的。”

“那你就试一试,试一试就知道了。”

他眼睛里露出一丝笑意,默默地搅了搅他的苦艾酒。

“想不想杀一盘?”我问道。

“杀一盘就杀一盘。”

我们开始摆棋子。摆好以后,他注视着面前的棋盘,眼神很镇定。当你看到自己的大军已布好了阵,随时准备厮杀,心里总会有一种快慰的感觉。

“你真的以为我会借钱给你吗?”我问他。

“我看不出来你为什么会不借给我。”

“你这话叫我觉得意外。”

“为什么?”

“你心里还是懂点人情世故的—这一发现让我感到失望。如果你不那么天真,想利用我的同情心来打动我,我会更喜欢你一些。”

“如果你被我打动,我会鄙视你的。”他回答说。

“那就好。”我笑了起来。

接下来,我们开始下棋。两人都全神贯注,把注意力集中在了棋盘上。一盘棋下完之后,我对他说:“你听我说,如果你缺钱花,让我去看看你的画怎么样?如果有我喜欢的,我会买下的。”

“见你的鬼吧!”他说。

他起身就要走,却被我拦住了。

“你还没有付酒钱呢。”我笑着说。

他骂了我一句,把钱往桌上一扔就走了。

这件事过去之后,我有好几天没有看见他。但是一天傍晚,我正坐在咖啡馆里看报纸,他却走了过来,在我身旁坐下。

“你原来并没有上吊啊。”我说。

“是的。我找到了事做,正在给一个退休的水暖工画像,可以拿到两百法郎。”[62]

“你是怎么搞到这差事的?”

“我买面包的那家面包店的女人介绍的。水暖工跟她说过,要找一个人给他画像。我得给她二十法郎的介绍费。”

“水暖工是怎样一个人?”

“长得很惊人,一张大红脸像猴屁股,右脸颊上有一颗大痣,上面长着长长的毛。”

斯特里克兰这天兴致很高。当德克·施特略夫走来同我们坐在一起时,他便对施特略夫展开了攻击,肆意地取笑他。他挖苦人很有一套,善于找这位不幸的荷兰人的痛处,手段之高明令我肃然起敬。他这次用的不是讥讽的细棍,而是挥舞起了谩骂的大棒。他的攻击来得非常突然。施特略夫被打得措手不及,完全失去了防卫能力,没有目的地东跑西窜,张皇失措,晕头转向,会让你想到一只受了惊的小羊。最后,泪珠扑簌簌地从他的眼睛里滚了出来。糟就糟在:尽管你恨斯特里克兰,觉得他的表现很可怕,你还是禁不住要笑起来。有一些人很不幸,即使他们流露的是最真挚的感情也令人感到滑稽可笑,德克·施特略夫正是这样一个人。

但尽管如此,我回顾起在巴黎度过的那个冬天,德克·施特略夫还是给我留下了极为愉快的回忆。他的小家庭有一种十分温馨的气息,夫妻两人构成了一幅令人赏心悦目的图画,叫你想起来就感到舒坦;他对妻子的爱纯真、诚挚和高尚。他固然滑稽可笑,但感情真挚,让人感动。至于他妻子对他有着怎样的感受,都是可以理解的。我很高兴她对他也温柔体贴,有着相濡以沫的情结。假如她有幽默感的话,看到丈夫这样把她放在宝座上,当作偶像般顶礼膜拜,一定会觉得好笑的;但是尽管她会笑他,一定也会觉得高兴,会被他感动。他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爱人—当她老了以后,失去了圆润的线条和可人的风韵,在他的眼睛里依然会美丽如初,永远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女子。他们的生活井然有序,安逸和愉快。他们家只有一个画室、一间卧室和一个小厨房,所有家务事都由施特略夫夫人自己做。德克埋头绘制他那不伦不类的画作时,她就买菜、做饭、缝衣服,成天忙忙碌碌,勤劳得像一只工蚁。傍晚,她就坐在画室里继续做针线活,而德克则弹钢琴,弹出的曲子我敢肯定她是听不懂的—他的弹奏很有品位,但总是过于情绪化,将他那颗诚实、多愁善感、激昂的灵魂全部倾注在了曲子里。

他们的生活从某种角度看犹如一首牧歌,具有一种独特的美。德克·施特略夫的一言一行所表现出的荒诞滑稽给这首牧歌添上了一个奇怪的调子,好像一个无法调整的不和谐的音符,但这反而使这牧歌显得比较摩登、人间烟火气比较浓,像是在严肃戏剧里插入了一个粗俗的笑话,以俗衬雅,使美更美。

[62]  作者注:该画原由里尔的一个有钱的厂商收藏,德军压境时,厂商丢下画跑了。现在这幅画收藏在斯德哥尔摩国家美术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