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二章 春水乍现
淡而稀薄的日光自高远如盖的穹顶斜斜洒下,仿佛要融入这一片漫过人头的荒草绿色中去,呼呼的北风自草尖掠过,带起一排又一排的碧浪起伏,驰目顾盼,视野尽头始终充斥着无边无际的绿意。
曾几何时,这里还是一座巍峨险峻的山峰,树木丛生,百草丰茂,太一仙径隐蜿蜒其间,带来了无数求仙访道的男女,山巅处四季如春,盛景秀美,玉石铺地,殿阁恢弘,往来穿梭的弟子亦是神采奕奕,周身道骨仙风。如今昔日名门风光早已烟消云散,只留下深山中一个巨大的深坑,还可以依稀窥见数百年前山体崩离时的惨状。然而时日久长,坑中早已生满了野草,连那一丝残景都渐渐遮掩了去,只剩下一派荒芜。
日月更替,山河变迁,自然尚且如此,何况人事乎?
荒草柔软的茎叶随风簌簌擦过沈百翎飞扬的衣袖,他立在这无垠的旷野之中,不禁微微出神。修道者一生所求究竟为何?无非生之久长,道之恒远,但即便有了长久的寿数,人心的欲壑却无止境,才会有琼华派的千年夙愿,才会有贯穿三代弟子的爱恨纠葛,然而最终当年的那些故人不过成了一抔黄土,只有这一个深坑,还记录着那个门派的陨落。
良久,风声中隐去了一记轻不可闻的叹息。荒草摇摆的绿影中,渐渐模糊了他远去的背影。
琼华派曾经留下古训,凡派中弟子,过山门便不得动用仙剑,无论要去派中何处都须步行前往。当年琼华派鼎盛之时,即便他派弟子经过宝山,也自行下地以示尊重。如今山门早已不知确切地点,但走入深坑后,沈百翎依旧十分自觉地收起了仙剑,循着记忆拨开长草,努力辨认出一条通往禁地的路径。
荒草凄凄,四面八方都是深深浅浅的绿色,沈百翎走了不知多久,终于在一丛蒿草后窥到了一角生满苍苔的石白,忙穿行过去细细一看,果见草丛中横躺着一块巨石,虽断了一半,但剑柄剑格仍在,宛然一柄石剑的模样。
沈百翎心中一喜,忙绕过石剑又快走几步,走出石剑后的一带长草,眼前陡然一空。只见草丛后竟是一大块空地,地上横七竖八地插满了巨大石剑,都与先前所见的那柄别无二致。野风呼啸,穿梭在这一片巨大的剑林中,仿佛带起了多年前曾将佩剑悬挂此处的那些英灵们的低吟。沈百翎睁大了双眼静静聆听了许久,目光越过石剑向着北角看去,果然遥遥望见山壁耸立,与连亘的山体绵延在了一起。原来不知不觉他已从深坑中走出,来到了后山。
剑林已到,禁地自然不远。沈百翎想着便多了几分急切,向前不由得踏出一步。
这一步方踏出,沈百翎已然察觉有异,忍不住轻咦一声。只见方才还宛若一片死地的剑林中,忽地生出一股似有若无的剑气。沈百翎微一探查,只觉这股剑气看似微弱,实则与整座剑林布下的大阵相辅相成,若是肆意进犯,只怕难以讨好。
这座剑林本就是琼华派先人所造,又有历任掌门高人布下符灵,威力自然不可小觑。只是数百年过去,符灵早已随符纸化作尘土而消散,沈百翎只道这些石块也不过徒具形体,再无他用,想不到仍气势汹汹,而且威力似乎不减当年。他越想越奇,照理说这剑林与山中灵气相连,山体早已崩毁,灵气也已消散,剑林也当变作一堆陈旧石块,怎么还会放出剑气防御?除非后来又有人在此设下聚灵大阵,将四方灵气与剑阵相连,才使得剑林至今仍能防御外敌,守护禁地。
……守护禁地?
沈百翎脑中忽地灵光一闪,暗道:莫非真的有人在我之前也来到这里,还想方设法令剑林恢复效用?这剑林虽然厉害却不能移动,他做出此举唯一的好处便是将禁地中琼华派遗下的上乘法术好好保存……此人对我琼华派不仅毫无恶意,反而有着极大的恩德啊!能做出这等事的人……莫非是紫英?他……他可还活着?
想到这里,沈百翎看向禁地的目光愈发热切,仿佛那扇门一打开,其后便会出现自己那位至交好友一般。他忍不住运足功力高声道:“在下沈百翎,特来宝地拜访,此处主人可否出来一见?”
然而,片刻之后,只隐约闻得一阵些微回声,那山壁下却再无其他异状。
沈百翎等了一会儿,心中微感失望,思忖道:难道不是紫英?不,不,只会是他,知道这里又肯下如此心思的人,除了他不会再有别人。可若是紫英,他为何不肯相见?难道……四百年过去,难道他已经……
正踟蹰间,陡然一股极强的剑意迸发在剑林之中,沈百翎心神一惊,顿时察觉那股剑意与剑林之气有所不同,而且与他十分熟悉,简直称得上心神相连。
春水!是春水剑!
沈百翎心中一阵激动,脸上也不由得露出喜不自胜的神色。他自少年时从师尊太清真人处得赐此剑,数十年来不论经历何等大事,即便离开琼华,春水也始终与他形影不离,卷云台上一别之后,他换了身子,春水剑却无法随他魂魄而来,是以人剑相别也有四百年之久,如今竟然能够相遇,由不得沈百翎不大为欢喜。
琼华派所授修剑之法,便是以人养剑,心神与剑意合一,是以琼华弟子所配仙剑极为重要,从选剑时便得精挑细选,若是仙剑材质极佳,且剑气与人投契,那修炼起来便是事半功倍,若是反道行之,则人为剑所误,剑也被人所误。沈百翎所得的这柄春水剑便是太清偕他亲自从五灵剑阁中挑选得来,与他同修多年,浸染他气息极深,早与他血脉心神合而为一,比之亲人只怕还要更亲密几分,是以剑意一出便被沈百翎察觉,而那股剑意甫一与沈百翎发出的真力相触,便是一阵激荡,接着便听禁地中一阵轰然巨响,那剑意愈发强烈,仿佛春水也发觉到主人已至,欣喜难耐似的。
沈百翎早已深觉手边佩剑十分不合用,也曾暗中多次想起春水是否还在人间,只是自知自己连过去的身体都被天雷击毁,与自己心神相连的仙剑只怕亦是难逃一劫,更何况诸事缠身难有闲暇,是以虽曾想过找回春水却始终不曾动身。但他万万没有想到,竟能在这里与春水重遇,不过惊喜之后略略一想便恍然大悟,若此处后来真是被慕容紫英打理,自己的佩剑被故友收殓似乎也理所应当。
如今春水近在咫尺,无论如何也不能错过了。只是开启禁地之门的灵光藻玉并不在身上,剑林中剑气萦绕不断,看来若要得春水剑,只能硬闯。沈百翎想着暗道一声得罪,竖起两指捏起手诀,低声念起咒法来。
仿佛察觉到沈百翎之意,剑林中的那股剑气也愈发强劲,颇有敌强愈强之势。沈百翎强行突破几回,都被挡了回来。无法之下,他深深望了一眼禁地深处,缓缓吐出一口气,闭上了双眼。
未几,只闻得禁地深处一阵悦耳金鸣响起,那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陡然间一股剑意直冲云霄,气势磅礴。霎时间,以禁地为中心,一阵青光夹着大风向四面八方漾起一圈圈涟漪。沈百翎衣袂临风,如同两只不住摆动的巨大羽翼,耳畔的猎猎作响并没有被他放在心中,此刻他全部的心神和真力都灌注在了一墙之隔的那柄仙剑上。
一阵青光自他脚底猛然亮起,越来越盛,渐渐淹没了他的身体。天地间风声大作,苍穹中乌云堆聚,渐渐遮掩了日光。忽然之间,空地之上青光闪动,光华中竟渐渐凭空现出一柄巨大的长剑,模样古朴,剑尖直指苍天,剑身虚无透明,却泛着一阵阵明亮青光。
这些沈百翎都没有看见,他紧紧阖着双目,脑中一片清明,嘴唇噏动着将最后几句咒法念完,猛然清叱一声:“破!”
随着他这一声喊出,那柄长剑顿时化作一道青光直飞入云,顿时地面上的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直至顷刻之后,青光又从云间直冲下来,气浪翻滚中,一剑插入剑林正中。
轰然一声巨响,剑林之上猛然亮起一层紫光,宛如一个巨大的半透明圆罩,将整座剑林连同禁地笼在了下面,亦将巨剑牢牢挡在了外面。
刹那间紫光与青光交错迸射,巨响如雷鸣般炸起,巨剑上青光一阵强过一阵,紫色光罩上亦是光蛇流转,两股力量反复碰撞数次,激起一阵阵气浪,地面上泥土与草茎四下纷飞,尘烟四起将一切渐渐淹没。空中唯有巨剑的青光与光罩的紫光无比清晰,穿透了四面八方,不知过了多久,只见巨剑每亮一次便更小一圈,光罩亦渐渐黯淡下来,再看立在剑林中的沈百翎,唇边早已不知不觉淌下了一缕血丝。
终于,只听一记极清脆的爆响,光罩上忽然出现了一道裂纹,接着爆响迭起,眨眼间那裂纹已由一生二,由二生四,眨眼间如蛛网爬满了整个圆罩。巨剑此时亦早已浅淡得几乎融于空气,只见青光最后一闪,一声巨响过后,巨剑化作无数光点消散纷飞,而那光罩也顿时炸开成无数碎光。
沈百翎被带起的大风险些掀翻在地上,勉力扶住一柄石剑站直身体,又是一股血腥气从喉头升起。他咳嗽几声,将唇边血渍缓缓擦去,眼中露出一丝歉意,一丝喜悦。歉疚的是将故人布下的剑阵强行打破,喜的却是即将与多年不见的仙剑重逢。
待到眼前尘烟散去,沈百翎正要向禁地走去,哪知就在这时,忽然听到背后一个极悦耳的声音似笑非笑地道:“哪里来的猴儿,竟敢擅闯我主人的故居?”
沈百翎脚步一顿,回过头来。只见身后不远处,剑林边上,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名美貌女子,那女子不过二十余岁年纪,身着一袭血色红衣,广袖长摆,姿态曼妙,一头乌云般的长发松松系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与尖尖下颚,肌肤莹白如玉,双目亮若寒星,长眉斜飞入鬓,颇有顾盼神飞之色,眉上朱砂点缀的红痕又增一分妩媚,朱唇微翘,似笑似嘲,当真风情万种,美不胜收。只是手中拎着的一对鸳鸯短剑给这十分美貌中又添了三分杀气。
沈百翎虽赞叹这红衣女子相貌娇美,心中却悄然多出几分戒备。这女子出现得悄无声息,宛如鬼魅,绝非泛泛之辈,只是奇怪的是,她身上非但没有一丝邪气,也没有一丝生人之气,反倒有着一股凛然剑意,与这剑林倒是有几分相似。
他正暗暗纳罕,那红衣女子又笑吟吟地问了一遍:“你到底是何方妖孽,还不快快报上名来,姐姐看你这猴儿长得倒是挺俊,却为何将我主人布下的阵法打破,有什么坏念头?”她语气虽是轻松肆意,手中那两柄剑却渐渐抬了起来,剑尖隐隐对着沈百翎几处要害。
沈百翎愈发不敢小觑这女子,忙拱手道:“在下沈百翎,闯入此处并非心怀恶意,而是不得已而为之,还请姑娘见谅。”
“你这猴儿倒是挺会辩解。”红衣女子斜挑着眼睛注视他半天,唇边一缕笑意愈发加深,“既然没有恶意,为何要来这里?这剑林藏于山中,人迹罕至,你不得已也能找到这儿,倒也难得。”
沈百翎哑然片刻,只得道:“我并非偶然找到这里,这儿……这儿曾经是我师门的旧址,这处禁地对我亦是意义重大。”
那红衣女子闻听此言,脸上的笑意微微收敛,凝神又看了他半日,见他神色诚恳,手中的双剑总算稍稍低垂,口中却道:“哦?我主人的故居对你意义重大?怎么,莫非这儿也是你的故居?可我主人修道多年,也不曾听闻他有什么道侣啊?”
沈百翎微觉尴尬,他自来见过的女子不少,或温柔典雅,或活泼灵动,但这般调笑无忌的肆意女子着实少见,更从未被调侃过,沉默了半晌才道:“我有一事不明,姑娘说这里是你主人的故居,那你主人可是曾在我琼华派修行过?”顿了一顿,又问,“他……是否姓慕容?”
红衣女子微微一愣,摇头笑道:“这我可就不知了。主人他出家为道多年,俗家名字早已无人知晓,你随便杜撰个名字出来,我又如何知道真伪?”
沈百翎愈发疑惑,他从听闻这女子口口声声说禁地是主人故居时,便隐约觉得这所谓的主人说不定真与他有什么渊源,否则为何要守护琼华禁地,又好好收藏着他的佩剑?但这红衣女子虽对他不再含有敌意,却始终不肯吐露她主人半点讯息,他沉吟片刻,忽道:“姑娘,你那主人是否风貌极佳,为人外冷内热,更是个……爱剑之人?”
那红衣女子顿时呆住,脱口道:“你怎么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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