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 再逢紫萱
一觉睡醒已是次日清晨,沈百翎睁开双眼,只觉得脑中一阵晕眩,手足更是软绵绵的有些使不上力,怔忪之间,忽听得耳畔一阵轻微的呼吸声,忙侧过脸一看,只见枕旁伏着一人,玉冠高挺,却有几缕鸦羽似的乌发不听话地散了出去,垂落在枕上,被那人轻轻的鼻息吹得不时荡起。
初睡醒的朦胧视线中,那人侧脸十分静美,比往日柔和了许多,晨光透过窗纸投在他面庞上,勾勒出刀刻斧凿般深刻的面部曲线,长睫如羽,挺鼻俊目,微蹙的眉宇间透出一股冰雪般的清华气质。王孙贵胄,想来也不过如此了罢。
约莫是扫来扫去的目光让沉睡中的那人有所感觉,剑眉似乎更蹙紧了几许,沈百翎这才猛然察觉自己竟呆呆盯着慕容紫英看了近一刻,顿时有些不好意思,忙挪开眼撑身缓缓坐起。
只是有一事却让他好生疑惑……紫英他为何睡在此处?沈百翎怔怔地想了片刻,渐渐忆起了一些事情……昨日与向船主他们一同饮酒,那酒酿入喉甚烈,喝得人晕乎乎的,接着自己就失手摔了酒碗……后来的事无论如何已记不太清,只依稀连贯着支离破碎的梦境,梦中也不过是那些陈年旧事,只是这一次似乎时时可感受到一股清冷气息围绕自己身旁,让人有些安心……这感觉,已经多少年不曾体会过了?
正沉浸在一派有些伤感的情怀中,忽地门外传来不轻不重的扣扣几声响,接着便响起向清粗豪的嗓门:“沈兄弟,慕容小哥,你们可睡醒了?”
沈百翎吓了一跳,呆了一呆正要答话,已感觉到身旁伏着的少年身体忽地轻轻一震,笼罩周身的平静气息顿时又恢复了往日的清冷,显是已从沉睡中苏醒。果然下一刻便见他双手一撑,坐直了身子,接着自己投过去的目光便撞上了一对深邃的眼眸。
不知是不是错觉,沈百翎只觉得慕容紫英今日看自己的眼光似乎十分复杂,还隐隐带着几分探究,但少年始终一言不发,只抿着唇定定凝望着自己。沈百翎有些茫然,他难道是没睡醒?
“呃……紫英,你醒了。”沈百翎只好没话找话,脸上也带出一丝淡淡的微笑,“昨日……想来定是酒后失态,麻烦你了,我这里先行谢过。”想了一想,又补上了一句,“如果有什么得罪的地方,还请多担待啊。”
床前那人唇角更绷紧了些,仍是一言不发。
有些尴尬的气氛在不知不觉中蔓延开来,沈百翎更加不自在了,心中暗暗思索:昨日到底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紫英他今日这么古怪……
正想着,门外的向清及时地又拍打起门板,在屋外连声叫道:“沈兄弟,沈兄弟?”其中还夹着店小二的劝阻声:“向大爷,里面的两位公子想来还没起床哪!俗话说得好,春宵一刻值千金——”
“扯淡,两个大男人春宵个什么劲!”
“呃……”
门外的两人正争论个没完,忽听见吱呀一声,却是面前的房门敞开了,只是站在门口的冷面少年看着比昨日更加冰冷十分,浸了冰水一般的目光扫了过来,店小二顿时一缩肩膀,十分识相地闭上了嘴。
向清干笑了几声,转眼将春宵什么的抛掷脑后,伸手在店小二脑门上敲了个爆栗,几步便挤进门去,口中大声说道:“沈兄弟可酒醒了?”
沈百翎掀被下床,一面整理衣衫一面苦笑道:“现在醒了。”
“哈哈,醒了就好。”向清几步跨到他面前,脸上的笑容怎么看怎么促狭,眼中带着几分好笑地故意说道,“沈兄弟昨日可折腾我们折腾得着实不轻啊……想不到你酒量这么浅,竟是让向大哥有幸见识到了比传闻中千杯不醉更难得一见的‘一杯倒’!”
沈百翎面上微红,斜睨了他一眼笑道:“向船主莫要再取笑我了。”昨日亦是他第一次与人饮酒,哪里知道人族的酒酿这么烈,只喝了几口就浑身无力,脑子也一团晕呢。
向清哈哈大笑了几声,这才饶过了他,转头又看了一眼默然不语的慕容紫英,转入正题道:“昨日本想着给你们践行,哪里想到小小一碗酒反倒让你们多留了一日。也罢,今日大哥再让小三子置办一桌好菜,咱们以茶代酒,美美的吃上一顿,随后向大哥亲自送你们出镇,如何?”
沈百翎微微摇头,正要开口婉拒,忽然察觉到一股不弱的灵力自西北方向疾驰,似乎正是朝着这里而来,顿时心神一凝止了话头,眉梢微挑地看向窗外。窗前恰恰站着慕容紫英的身影,他似乎也察觉到了那股气息,伸手便将窗户推开了一尺。
只听一阵嗡嗡清鸣,一道蓝光风驰电掣地自窗外飞入,在房中绕了一圈后径自冲向慕容紫英,在他面前稳稳停了下来,吐露着莹莹光辉。
“这、这是什么怪东西!”向清不过一介凡人,哪里知道这是仙门道派传讯之术,只看得目瞪口呆,惊奇无比。
沈百翎眼光聚在那细细一条蓝光之上,神情有些异样,却是忽地沉默下来。
慕容紫英目光不着痕迹地在沈百翎身上一转,这才伸手将那道光握在手中,蓝光与他手掌甫一接触便蓦地散入空气,慕容紫英手掌翻转过来,掌心却多了一枚白玉雕成的小剑。
“慕容小哥,这……怎么一道光从屋子外面飞进来,眨眼功夫就变成了一块白石头?这到底是什么把戏,这么神奇?”先开口的却是向清,他正满眼好奇地盯着他掌心那柄玉剑,一副心痒难耐恨不得亲自捏在手里好好摩挲查看一番的模样。
慕容紫英轻轻摇头,眼角仍是瞥着沈百翎面上神情,口中淡淡说道:“这不过是我师门传讯用的寻常法术罢了,算不得什么。”说着收回目光一扫剑身,神情一凛,眉头又蹙了起来,沉声道,“门中师长传讯令我速速返回派中,只怕是有要事相托……我怕是不能再耽搁了。”
向清正啧啧赞叹仙家道术神通广大,闻言不由得一愣。
沈百翎见此,也趁机对向清道:“向船主,我亦有要事在身,若不尽快达成,心中实在牵挂。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但终有重聚之日,我看这顿饯别宴也不必再吃,待到下次相逢,我再请向船主喝酒不迟。”
听得他也这么说,向清神色不免有些沮丧,不过他生性豪阔,挥了挥手便道:“罢了罢了,断没有为了我一人高兴耽误你们事情的道理。什么话都不用多说,我这便送你们去驿馆!”
“不必劳烦。”慕容紫英又摇了摇头道,“师门路途遥远,我御剑而行便可。”
“那沈兄弟……”向清又将目光扫向沈百翎,“你也要去那个什么师门?”
沈百翎怔了一下,答道:“我此行要去的倒不是昆仑山,而是江都城。看来这次不能与紫英同行了。”说着笑容里颇带了几分遗憾。
慕容紫英眸光微微一闪,只淡淡颔首,不再多说。
当下三人在青龙镇外就此作别,慕容紫英自是返回昆仑山,沈百翎却是要去江都寻那位擅长算命卜卦的奇人异士。
当日在北冥宫中,昆九天曾告知了沈百翎那位异人在江都的住处,但也颇有些迟疑地说,他那个老朋友性情古怪,高兴时哪怕是在深山老林结庐苦居几十年也是可能的,若是不快时三天换一个住处亦是常事,虽说数年前他前去探望时那人言谈中颇为赞美江都的美食佳酿,但几年过去,说不准如今早已厌弃转道去了他处。是以,寻人之事仍是有些没着没落。但即便如此,江都一行仍是迫在眉睫。
好在御剑千里不过一日之间,几日后沈百翎已站在了江都城外。
江都城乃是扬州州治,素有富甲天下之名,城中商户千万,豪宅华邸数不胜数,又有瘦西湖等多处盛景,当真是十分繁华中又添了五分艳丽,便是城门外都是热闹非凡。
沈百翎赶了一日的路,早已感到腹中饥饿,当即入城寻了一家酒楼,草草点了几样菜便信步向楼上走去。此时并非饭时,是以楼上空荡荡的,只坐了几桌客人,沈百翎上楼时心中记挂着要寻找那位奇人之事,也并未多看,见靠窗有张桌子空着,便朝那里走了过去。
谁知忽地听到一声惊咦,接着便有一个娇嫩在身后叫道:“玄震哥哥?”
这一声“玄震”入耳,恍如隔世,沈百翎呆了一呆,只觉得胸中五味陈杂,玄震,玄震……多少年了,已有多少年不曾听人唤起过这个名字?
他怔忪地转过头去,却迎上了一张如花笑靥,原来叫他当年名字的竟是个年轻女子。那女子身着紫衣,乌发只随意盘在脑后,从肩头坠下两条细辫,两只水灵灵的大眼正笑弯弯地凝望这边,粉嫩的唇边更是带着几分笑意,一张芙蓉面十分娇媚动人,隐隐透出几分熟悉。
沈百翎目光在那女子面上转了几转,眼睛蓦地睁大,脱口而出:“紫萱?!”
那女子正是十多年前他曾在南疆遇到的那个小小巫族蛮女,岁月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当年那个娇蛮女孩如今也长成了窈窕淑女,当日的稚嫩也变成了如今的美丽,更显出动人气质。二人在桌旁坐下,不多时店小二已送了饭菜上来,但这时沈百翎已没有心情再吃,打量了对面的紫萱几眼,忍不住笑道:“紫萱现在也算长成大姑娘了。”
紫萱嫣然一笑,伸手轻轻抚摸着肩头垂下的发辫,说道:“玄震哥哥却是一点变化都没有呢。”
沈百翎摇了摇头,苦笑道:“相貌虽说并未大变,可……”骨子里面却是早已面目全非了。他毕竟不想多谈以往之事,是以话说了一半便转了话题:“紫萱,当年你留书出走,当真是大胆之极,你可知我替你担了多少心?自己一人在外面跑来跑去,可有被人欺负?”
紫萱眉眼更是笑得弯弯,笑盈盈地道:“你当年便说,‘这蛮丫头不欺负人已是万幸,哪有被人欺负的道理’,怎么如今反倒问我这话?我一个人在江湖上闯荡,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开心还来不及,哪里需要人担心?”虽这么说,她话语中仍是带着感激,“不过紫萱在外面走动的多了,见识的人情世故也不少,这世上像玄震哥哥这样对一个萍水相逢的小丫头也能那么好的人可当真不多……玄震哥哥,紫萱心里……很谢谢你。”
沈百翎微笑道:“能说出这样的话,看来紫萱真是长大了。不过……”他忽地生出几分疑惑,“你为何人在江都,南疆那边竟也没有人来找你回去吗?”
紫萱笑容微敛,过了片刻才答道:“见识了中原的繁华热闹,再回去南疆,可有什么意思呢?反正我这几年也与傀儡婆婆有书信往来,听闻族中这些年并未发生什么大事,况且五灵珠还失落在外,我毕竟是女娲后人,也得为南疆诸族出一份心力……”
沈百翎这才明白,原来紫萱在外四处闯荡还肩负着这样一桩重任:“唉,你一个女孩子却要为了一族四下奔走,当真不易……不过也莫要只顾着寻找五灵珠,女子韶华不可轻易辜负,早些找个能相互扶持之人也好带回去见你那个婆婆啊。”说到最后言语中已带上了几分笑意。
紫萱俏脸一红,却没反驳,反倒低下头去,半晌才轻声说了一句:“你怎知……我没有找到?”
沈百翎一愣,忽地生出一丝“吾家有女初长成”的诡异心情,张口结舌了半天才道:“你这小丫头……是哪家的公子?”
紫萱别过脸望向窗外,美丽的脸上却浮现出一丝有些羞涩又有些茫然的神情,她幽幽说道:“我只知道他姓顾……是江都人士……我这次来到江都城,便是想要寻他。可是这座城那么大,来往的人又那么多,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见……”
看着曾当做小妹妹一般照顾的女孩如今情窦已开,谈起其他男子时露出羞涩的神情,沈百翎只觉得心中那股好容易呵护长大的花朵却被不知名的混小子摘了去的微妙心情愈发浓烈,暗暗平复了半天才开口道:“你连他家住何处都不知晓,怎么寻人?”
紫萱抿了抿唇,面上露出一丝倔强:“我才不管。我们南疆女子若是爱上了一个男子,定是不会轻易放手。既然已经知道他在江都,那么就算花上一个月、一年、几年在这里,我也要找到他!”
“那若是他已心有所属呢?”沈百翎皱眉道。
紫萱浑身一震,脸色有些苍白起来:“不会的,他才不会喜欢别人……那次灯会上,他看着我的眼神,我绝不会看错……他对我也是……”
“那他为什么不肯带你回家,不肯告诉你他的住处?”沈百翎越问越觉得古怪,那姓顾的若真是喜欢紫萱,为什么不留下半点讯息便与她分别,若不是有意骗取紫萱的一片真心,那便是另有苦衷,可这也不是什么好事……
“我……我一定要找到他,不管玄震哥哥怎么说,我要听他亲口告诉我,他喜不喜欢我!”紫萱说着,从座上站起身便向楼下冲去。
“紫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