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狂(1 / 1)

缪永定,江西拔贡生。素酗于酒,戚党多畏避之。偶适族叔家。缪为人滑稽善谑[1],客与语,悦之,遂共酣饮。缪醉,使酒骂座,忤客。客怒,一座大哗。叔以身左右排解。缪谓左袒客,又益迁怒。叔无计,奔告其家。家人来,扶捽以归。才置**,四肢尽厥。抚之,奄然气尽。

缪死,有皂帽人絷去。移时,至一府署,缥碧为瓦,世间无其壮丽。至墀下,似欲伺见官宰。自思我罪伊何,当是客讼斗殴。回顾皂帽人,怒目如牛,又不敢问。然自度[2]贡生与人角口[3],或无大罪。忽堂上一吏宣言,使讼狱者[4]翼日早候。于是堂下人纷纷藉藉,如鸟兽散。缪亦随皂帽人出,更无归着,缩首立肆檐下。皂帽人怒曰:“颠酒无赖子!日将暮,各去寻眠食,而何往?”缪战栗曰:“我且不知何事,并未告家人,故毫无资斧,庸将焉归[5]?”皂帽人曰:“颠酒贼!若酤自啖,便有用度!再支吾,老拳碎颠骨子!”缪垂首不敢声。

忽一人自户内出,见缪,诧异曰:“尔何来?”缪视之,则其母舅。舅贾氏,死已数载。缪见之,始恍然悟其已死,心益悲惧。向舅涕零曰:“阿舅救我!”贾顾皂帽人曰:“东灵非他,屈临寒舍。”二人乃入。贾重揖皂帽人,且嘱青眼[6]。俄顷,出酒食,团坐相饮。贾问:“舍甥何事,遂烦勾致?”皂帽人曰:“大王驾诣浮罗君,遇令甥颠詈,使我捽得来。”贾问:“见王未?”曰:“浮罗君会花子案,驾未归。”又问:“阿甥将得何罪?”答言:“未可知也。然大王颇怒此等辈。”缪在侧,闻二人言,觳觫汗下,杯箸不能举。无何,皂帽人起,谢曰:“叨盛酌,已径醉矣。即以令甥相付托。驾归,再容登访。”乃去。

贾谓缪曰:“甥别无兄弟,父母爱如掌上珠,常不忍一诃。十六七岁时,每三杯后,喃喃寻人疵,小不合,辄挝门裸骂。犹谓稚齿。不意别十馀年,甥了不长进[7]。今且奈何?”缪伏地哭,惟言悔无及。贾曳之曰:“舅在此业酤,颇有小声望,必合极力。适饮者乃东灵使者,舅常饮之酒,与舅颇相善。大王日万几[8],亦未必便能记忆。我委曲与言,浼以私意释甥去,或可允从。”即又转念曰:“此事担负颇重,非十万不能了也。”缪谢,锐然自任,诺之。缪即就舅氏宿。次日,皂帽人早来觇望。贾请间,语移时,来谓缪曰:“谐矣。少顷即复来。我先罄所有,用压契,馀待甥归,从容凑致之。”缪喜曰:“共得几何?”曰:“十万。”曰:“甥何处得如许?”贾曰:“只金币钱纸百提,足矣。”缪喜曰:“此易办耳。”

待将亭午[9],皂帽人不至。缪欲出市上,少游瞩。贾嘱勿远**,诺而出。见街里贸贩,一如人间。至一所,棘垣峻绝,似是囹圄。对门一酒肆,纷纷者往来颇夥。肆外一带长溪,黑潦[10]涌动,深不可底。方伫足窥探,闻肆内一人呼曰:“缪君何来?”缪急视之,则邻村翁生,故十年前文字交。趋出握手,欢若平生。即就肆内小酌,各道契阔。缪庆幸中,又逢故知,倾怀尽釂,酣醉,顿忘其死,旧态复作,渐絮絮瑕疵翁。翁曰:“数载不见,若复尔耶?”缪素厌人道其酒德[11],闻翁言,益愤,击桌顿骂。翁睨之,拂袖竟出。缪追至溪头,捋翁帽,翁怒曰:“是真妄人[12]!”乃推缪颠堕溪中。溪水殊不甚深,而水中利刃如麻,刺穿胁胫,坚难摇动,痛彻骨脑。黑水半杂溲秽[13],随吸入喉,更不可过。岸上人观笑如堵,并无一引援者。时方危急,贾忽至,望见大惊,提携以归,曰:“子不可为也!死犹弗悟,不足复为人!请仍从东灵受斧。”缪大惧,泣言:“知罪矣!”贾乃曰:“适东灵至,候汝为券,汝乃饮**不归。渠忙迫不能待,我已立券,付千缗令去,馀者以旬尽为期。子归,宜急措置,夜于村外旷莽中,呼舅名焚之,此愿可结也。”缪悉应之。乃促之行,送之郊外,又嘱曰:“必勿食言[14]累我。”乃示途令归。

时缪已僵卧三日,家人谓其醉死,而鼻气隐隐如悬丝。是日苏,大呕,呕出黑沈数斗,臭不可闻。吐已,汗湿裀褥,身始凉爽。告家人以异。旋觉刺处痛肿,隔夜成疮,犹幸不大溃腐。十日渐能杖行。家人共乞偿冥负,缪计所费,非数金不能办,颇生吝惜,曰:“曩或醉梦之幻境耳。纵其不然,伊以私释我,何敢复使冥主知?”家人劝之,不听。然心惕惕然,不敢复纵饮。里党咸喜其进德[15],稍稍与共酌。年馀,冥报[16]渐忘,志渐肆,故状亦渐萌。一日,饮于子姓[17]之家,又骂主人座。主人摈斥出,阖户径去。缪噪逾时,其子方知,将扶而归。入室,面壁长跪,自投[18]无数,曰:“便偿尔负!便偿尔负!”言已,仆地。视之,气已绝矣。

【注释】

[1]滑(gǔ)稽善谑:言谈诙谐,善开玩笑。

[2]自度(duó):自思。度,揣度,思忖。

[3]角口:斗嘴,吵架。

[4]讼狱者:打官司的人。

[5]庸将焉归:能去哪里呢?庸,岂。

[6]青眼:谓格外关照。

[7]了不长进:全无进步。

[8]万几:指帝王日常的纷繁政务。

[9]亭午:正午。

[10]潦(lǎo):沟中积水。

[11]酒德:指饮酒后的行为表现。

[12]妄人:任性胡为、不讲道理的人。

[13]溲秽:粪尿之类污物。

[14]食言:背弃诺言。

[15]进德:品德有所长进。

[16]冥报:阴间报应。指阴司前度所施惩戒。

[17]子姓:同族晚辈。

[18]自投:自伏叩首。

【译文】

江西拔贡生缪永定,平常爱酗酒,亲戚朋友都吓得躲避他。有一次,缪生偶尔有事到家族叔叔家里。因为他喜欢玩滑稽爱开玩笑,叔叔家的客人便和他谈起来,喜欢他,一起畅饮。缪生又喝醉了,发酒疯辱骂同席的人,得罪了客人。客人很生气,整个酒席大乱。叔叔不得已,出面左右劝解。缪生觉得叔叔偏袒了客人,又对叔叔发起火来。叔叔没办法,只好跑去告诉他家人。家里来人,把缪生扶回家,将他放到**休息的时候,发现他四肢一点热气都没有,摸了摸他鼻子,发现他竟然死了。

缪生死后,有个戴黑帽子的人把他拘捕了去。黑帽人将他带到一个官府,房顶都是浅青色的琉璃瓦,人世间没见有这样壮观的房子。他们来到一个高台下面,台下已经站了不少人,黑帽人叫缪生在这里等候见官接受审判。缪生想了想,这辈子没犯什么罪,如果有事,一定是因为客人告发他酒后斗殴打架。回头看黑帽人,只见那人两只眼睛因发怒瞪着像牛眼一样,缪生想问问他自己到底犯了什么事,又不敢。缪生想,就算自己和人发生争吵,也算不得什么大罪。这时,忽然大堂上一个官吏宣布说,让打官司的人明天早上再来等候。堂下的人纷纷像鸟兽那样散去。缪生也随着黑帽人走了出来,又没有地方去,只好缩着头站在一家店铺的屋檐下。黑帽人生气地说:“你这个无赖的酒徒!天快黑了,各人都去找地方吃饭睡觉,你到哪里去?”缪生战战兢兢说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也没告诉家里人,口袋里没有一文钱,没有地方可去。黑帽人说:“你这个无赖的酒狂!干别的事没有钱,给自己买酒喝就有钱了!你再胡说,我用老拳砸碎你这狂骨头!”缪生吓得低下头不敢再吭声。

忽然有一个人从门内出来,看见缪生,惊奇地说:“你怎么来了?”缪生一看,原来是舅舅贾某。缪生舅舅死了好几年了,缪生见到他,才恍然大悟自己已经死了,心里更加悲痛害怕,哭着请舅舅救他。舅舅请黑帽人进屋说话。舅舅给黑帽人作揖,叮嘱黑帽人要多加关照。不多时,舅舅命人摆上酒菜,三人围坐着喝起来。舅舅问黑帽人,外甥发生了什么事,竟麻烦您去勾他的魂来?黑帽人说冥王要和太上老君会面,路上遇到缪生大声狂骂,所以冥王叫黑帽人去把他抓来。舅舅又问黑帽人见没见到冥王,黑帽人回答说暂时还没见到,因为太上老君正好遇上花子案,冥王还没回来。舅舅又问缪生将会被判什么罪,黑帽人回答说这个很难预料,冥王很不喜欢骂人的人。缪生听见两人说的话,吓得大汗淋漓,连酒杯筷子都举不起来了。过了一会儿,黑帽人站起来,感谢贾某说:“吃这么丰盛的酒宴,已经醉了。就把您的外甥先交给您。等冥王回来了,我再来拜访。”说完就走了。

舅舅对缪生说:“你家里没有兄弟,父母对你爱如掌上明珠,平时连责备你一次都不忍心。从你十六七岁开始,每次喝到三杯以上,就嘟嘟囔囔地找人家的毛病,稍微不合心意,就砸门谩骂。那时大家都认为你年纪小,原谅你的无理,没想到分别十几年了,你不仅一点没长进,还弄成现在这个样子,你说怎么办!”听到舅舅的责备,缪生趴在地上悔恨得大哭起来,说后悔已经来不及了。舅舅见缪生真心悔过,告诉缪生,他在这里开店卖酒时间比较长,刚才那个黑帽人是东灵使者,跟他关系很好,常到这个他店里喝酒,他一定想办法帮缪生。舅舅说冥王不一定能记得缪生,去求东灵使者帮忙,请他放缪生回阳间去,估计能成功。舅舅说这件事责任重大,需要十万钱才能办成。缪生感谢不已,表示十万钱的费用自己可以承担。舅舅答应了他,缪生就在舅舅家里住了下来。第二天,黑帽人早早就来察看缪生的情况。舅舅贾某和他密谈了一会儿,黑帽人就走了。舅舅告诉缪生说谈妥了,等一会儿黑帽人会再来。舅舅说先把他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压契约,其余不够的钱等缪生回去再慢慢凑足送给他。缪生问一共需要多少,舅舅回答说需要十万。缪生有点为难,说不知到哪里能弄到这么多钱。舅舅劝解他说不需要阳间的真金白银,只需要金币钱纸一百挂就足够了。缪生听了非常高兴,说这太容易办了。

缪生和舅舅等黑帽人来,快到中午了,黑帽人还没来。缪生想到街市上稍微走走看看。舅舅说可以,只是叮嘱他不要走远了,缪生答应着出了门。看到街市上的商贩贸易,如同人世间一样。缪生到了一个地方,见高高的围墙上安装着棘刺,像是一座监狱。这地方对门有个酒馆,生意兴隆,人来人往。酒馆外是一条长长的小溪,小溪里黑水涌动,深不见底。缪生正要站住看看那小溪,忽然听到酒馆里有人喊他。缪生顺着喊他的声音看了一眼,看见邻村的翁生在酒馆里,这人是缪生十年前的旧文友。翁生走出来与缪生握手,高兴得像生前那样,赶紧约缪生到酒馆喝酒。缪生非常高兴,庆幸自己将要复生回到阳间,又在阴间遇到了旧友,便开怀痛饮。不一会,他就喝得酩酊大醉,忘记自己是怎么死的,于是老毛病又犯了,开始挑翁生的毛病。翁生说:“几年不见,你怎么还像以前一样?”缪生最讨厌别人说他酒后的毛病,听到翁生的话,更加愤怒,便又砸着桌子跳起来骂。看他这样无理,翁生斜了他一眼,拂袖而去。缪生出门去追,追到翻涌着黑水的长溪边,伸手去抓翁生的帽子。翁生很生气,嘴里嘟哝着:“你真是个不讲理的人!”一边嘟哝一边把缪生推到溪水中。溪水并不太深,但是水中尖锐的刀子多如麻秆,穿透了缪生的胁下和小腿,固定住他不能动,一直疼到骨髓。更让人受不了的是,黑水中拌杂着粪便等肮脏不堪的东西,随着呼吸灌进嘴里和喉咙。岸上笑着围观的人像堵墙,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救他。贾某忽然来了,看见缪生掉到黑水里,赶紧把他拽出来拖回家去,气愤地说:“你真是死不悔改没有救了,不配再做人!请你仍旧跟东灵使者去受斧刑吧。”缪生顿时惊醒过来,异常恐惧,哭着说知罪了。贾某这才说刚才东灵使者来过,等缪生来立契约,可他却在外面酗酒骂人**不羁。东灵使者很忙不能再等,舅舅已经代缪生立了契约,付了一千钱让东灵使者走了,其余的钱,以十天为期限。舅舅叫缪生回去后赶快想法筹办剩余的钱,夜里到村外旷野,叫着舅舅的名字烧了它,许下愿就可以了结了。缪生全部答应下来。贾某送缪生到郊外,催促他赶快上路,又叮嘱缪生一定不要背弃诺言让他受连累。说完,为缪生指路,让他回家。

再说缪生,家人把他扶回家放到**,已经僵卧了三天,家人都说他醉死了,可是鼻子里的气息还隐隐约约的像悬丝一样,所以家人还存着一点希望,认为缪生能活过来。这一天,缪生终于醒了,醒来就大吐一场,吐出黑汁好几斗,臭不可闻。吐完,汗水湿透了褥子,身体才觉得清爽。他把这些奇异的事情告诉家里人,感觉掉到黑水溪里被刺伤的地方疼痛肿胀,隔了一夜成了疮,幸好没怎么溃烂。在家人悉心侍奉下,十天后,缪生渐渐能拄着棍子走路了。家人求他赶紧偿还阴间的欠债,缪生计算了一下,发现不花几两银子办不成,心里舍不得钱,就跟家人说:“那些也许是喝醉后梦中的幻境,就算是真的,东灵使者私自放我,怎么敢再让冥王知道?”家人劝他,他不听。可是缪生心里很警惕,不敢再酗酒。邻里乡党见他比以前有进步,很高兴,稍稍和他在一起喝点酒。过了一年多,缪生把阴间的报应渐渐忘记了,胆子慢慢大起来,老毛病又渐渐显露出来。缪生在同姓晚辈家喝酒,喝多了又开始骂同席的主人。主人把他赶出门外,关上大门径直回去了。缪生在门外又吵又骂很长时间,儿子知道了赶紧把他扶回家。缪生进屋,脸朝墙壁跪在地下不停磕头,磕得不计其数,一边磕头一边说:“这就还您的债!这就还您的债!”说完,便倒在地上,气绝身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