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活节放假之前都有谁去我家补课了?全给我站起来!”说话的人是胖神父瓦西里,他的脖子上坠着一个沉重的十字架。神父恶狠狠地盯着全班的学生,似乎已经看穿了在座的六个孩子——四个男孩和两个女孩。在他凌厉的目光下,六个人战战兢兢地站起身来。“你们先坐下。”神父对两个女孩示意道。女孩们长舒了一口气,连忙坐下。神父看向其他四个人。“来,这四位好小伙,过来吧!”瓦西里神父推开椅子站了起来,走到四个男孩面前问道,“是哪个小混蛋抽烟了?”
“神父,我们不会抽烟。”四个人怯懦地回答道。神父气得满脸通红:“不会?你们几个混球,到底是谁把烟丝混进面团里的?赶紧承认,别等我查出来!好,你们现在把口袋都翻出来!快点,都给我翻出来!”三个孩子把口袋里的东西掏出来,摆到了桌子上。神父仔细检查了桌上的碎末,但是根本没有发现任何烟丝的痕迹,于是他转头看向第四个孩子。那个小孩穿着灰色衬衫、蓝色裤子,膝盖处打着补丁,漆黑的眼睛炯炯有神。
“你是听不懂人话吗,怎么还站着不动?”面对神父,男孩的眼神里透露着憎恶,他没好气地回答说:“我的裤子上没有口袋。”“没有?你以为这样我就查不出来是谁捣的鬼吗?你觉得我这次还会放过你吗,小混蛋?上次是因为你母亲为你求情,这次可行不通了。你现在给我滚出去,你被开除了!”神父用力揪着男孩的耳朵,把他扔到了走廊,随后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班级里鸦雀无声,大家都不知道为什么保尔·柯察金会被赶出去。但作为保尔的好朋友,谢廖沙·布鲁扎克明白神父如此愤怒的原因。那天,他们六个成绩靠后的同学来到神父家里补课。谢廖沙亲眼看到保尔把一撮自家种的烟叶撒进了制作复活节蛋糕的面团里。现在,被赶出来的保尔坐在外面的台阶上。他眉头紧锁,不知道怎么把这件事告诉自己的母亲。保尔的母亲在税务官家里做厨娘,每天都要从早忙到晚。想到这些,保尔被眼泪哽住了:“我应该怎么办?全都怪那个该死的牧师。我到底为什么要在面团里放烟丝?这全是谢廖沙的主意。是他说'让我们耍一耍这个老东西',然后我们才这么做的。现在他脱身了,我却要被开除。”其实,保尔和神父积怨已久,这还要从他和米什卡·列夫丘科打架的那天说起。为了惩罚保尔,神父不准他回家。担心保尔在空****的教室里捣乱,神父把他送到二年级的班上听课。
保尔坐在后排,眼前的男老师是一个穿着黑色夹克的小瘦子,他正在给同学们讲地球和其他天体。当保尔得知地球已经存在了数百万年,每一颗星星也是一个世界时,他惊讶得目瞪口呆。保尔差一点就要站起来说“但是《圣经》上可不是这么说的”,担心自己惹上更大的麻烦,他最终忍住没有站起来。圣经课上,牧师总会给保尔满分,因为他能背下来全部的祈祷文,《新约》《旧约》也不在话下。上帝在一周之内创造了世界,保尔甚至连上帝在这其中每一天分别创造了什么都能倒背如流。因此,他现在决定要问问瓦西里神父。接下来一堂课的时候,神父刚刚坐下,保尔就赶紧举手。神父应允之后,他站起来说:“神父,为什么二年级的老师说地球已经数百万年了?《圣经》上说地球只有五千……”瓦西里神父大喊一声,打断了他的话。
“你在说什么,你这个小混蛋?!你就是这样学习《圣经》的吗?”保尔还没来得及回答,神父就拧住了他的耳朵,把他的头甩到了墙上。几分钟之后,伴随着恐惧和疼痛,保尔发现自己已经被扔到了走廊里。回到家以后,母亲对他又是一顿责骂。第二天,母亲来到学校,祈求瓦西里神父能够让他回来上课。也是从那天起,保尔对神父的讨厌变成了仇恨,这当中还夹杂了一丝恐惧。他幼小的心灵容不得一丝不公,神父没来由的殴打将永远刻在他的心里。在那之后,神父还打过他几次,打完之后总是把他赶出教室。神父还经常以行为不端为由,让保尔去角落里罚站,上课的时候也不会叫他回答问题。因此,在复活节假期前夕,保尔和其他几个成绩靠后的男孩一起去神父家补课。保尔就是在这一天把烟丝扔到面团里的。
没有人看到是保尔干的,但神父马上就猜到是他。下课之后,孩子们冲向操场,挤在一脸忧郁的保尔周围。谢廖沙·布鲁扎克徘徊在教室里,没跟着大家一起出去。他觉得自己也有错,但他根本帮不上他的朋友。校长叶弗列姆·瓦西里耶维奇从办公室探出头,向外面喊道:“叫柯察金来我办公室。”校长低沉的声音让保尔吓了一跳,惴惴不安的保尔只能硬着头皮走向校长办公室。
火车站食堂的老板是个面色苍白的中年男人,他向站在一旁的保尔瞥了一眼,问道:“他多大了?” 母亲赶紧回答:“十二岁。”“行,我可以收下他。上一天一夜,休一天一夜,每个月的工钱是八卢布,上班期间管饭,但是绝对不允许偷东西。”“怎么会呢,先生。我可以保证,他绝对不会偷东西。”母亲连忙保证道。“那让他从今天就开始上班吧。”老板命令道,随后转向柜台后面的女人说道,“齐娜,把这个小子带到厨房去,告诉佛罗霞,他是来顶替格里什卡的。”女招待放下切火腿的小刀,向保尔点头示意,随后穿过大厅,打开了洗涤间的侧门。保尔跟在她后面。身旁的母亲小声说道:“小保尔,亲爱的,你要努力工作,不要给自己丢脸。”母亲悲伤地望着保尔进了屋,随后离开了这里。
洗涤间里的工作热火朝天。桌子上堆满了碗碟和刀叉,几个女工正在用肩膀上搭着的毛巾把它们擦干净。一个年纪比保尔稍大一点、长着一头乱蓬蓬红头发的男孩正在照看两个大茶炊。洗碗的大桶里源源不断地冒出水蒸气,保尔一开始很难看清女工们的脸。他站在房间里,有些局促不安,期待着有人能给他下达指令。女招待齐娜走到一位刷碗女工旁边,碰碰她的肩膀说道:“佛罗霞,这个小孩是新来的,他负责顶替之前的格里什卡。剩下的就交给你了。”
齐娜转向保尔,朝着佛罗霞的方向点了点头说:“她是这里管事的。有什么安排她会告诉你。”说完,齐娜就转身回了餐厅。“好的。”保尔轻声回答道,然后迟疑地看着佛罗霞。后者擦去额头上的汗,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保尔一番,仿佛在估算他的身高是否达到了干活的要求。随后,佛罗霞卷起滑落到手肘的袖子,用一种低沉却悦耳的声音说:“小家伙,你的工作并不难,但是你绝对不能偷懒。每天早晨你都需要把这个大铜壶烧热,这样我们才能一直有开水用。当然,劈柴和那两个茶炊也是你的工作。她们忙不过来的时候,你也要跟着一起擦擦刀叉。脏水桶满了你也要记得去倒。小家伙,这些工作够你应付的了。”她的口音带着点科斯特罗马[1]的味道,总是喜欢把重音放在字母“a”上。她讲话的口音,红扑扑的脸蛋,还有挺翘的小鼻子,都让保尔感觉到放松。
保尔觉得她看上去不像坏人,于是便鼓足勇气问道:“那么,我现在需要做些什么呢,阿姨?”他的话让洗涤间的女工们哈哈大笑。“哈哈!佛罗霞新收了一个外甥。”佛罗霞自己笑得更厉害。屋子里雾气缭绕,保尔根本没有注意到佛罗霞是一个只有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保尔有些紧张,于是问旁边的男孩:“我现在应该做些什么呢?”男孩笑着说:“你还是问你的阿姨吧,她会告诉你的。我下班了。”说完他就跑去厨房里了。
“过来帮忙把叉子擦干净吧。”一个中年女工说道,“你们都别笑了,这孩子的话就那么好笑吗?”她递给保尔一条毛巾说:“拿着这个,先用牙咬住一头,再用手拉紧另一头,另一只手拿着叉子,用毛巾前后反复地把每个叉子缝都擦干净,绝对不能留下任何污垢。客人们非常介意餐具是否干净。他们会对餐具进行非常仔细的检查,一旦发现任何脏东西,你就等着老板娘把你赶出去吧。”
“老板娘?”保尔不解地说,“我以为这里管事的是刚才雇我的男老板。”女工笑着说:“小伙子,那个老板充其量只是个摆设而已。这里老板娘说了算。只不过她今天没来,过几天你就能见到她了。”
洗涤间的门打开了,三个服务员每人都捧着一大摞脏盘子走了进来,其中一个宽肩、方脸、斗鸡眼的人说:“你们最好抓紧时间。马上就到十二点了,你们还在这里磨磨蹭蹭的。”他看向保尔,问道:“他是谁?”佛罗霞回答说:“新来的小伙子。”“哦,新来的。听好了,小兄弟。”他一边说话,一边把手按在保尔的肩膀上,把保尔推到两个茶炊旁边,“你得让它们保持沸腾。你看,其中一个已经灭了,另一个也看不到一点火光。今天先饶你一次,要是明天还这样,你这张小脸可能要挂彩了,明白吗?”保尔没有说话,赶紧来到茶炊旁边开始点火。
打工的生活就此开始了。保尔这辈子第一次像这样卖力气。他知道这里和在家完全不同,在家里他偶尔可以不听母亲的话,但是那个斗鸡眼的伙计可不是在开玩笑,如果他偷懒,就一定会挨揍。保尔脱下一只靴子放在炉筒上面,然后使劲朝茶炊里鼓风。火花很快就从炉膛里飞了出来。随后,他又去倒了脏水桶,给烧水的大锅添了柴,把擦碗碟的毛巾铺在茶炊上晾干——总之,他完成了所有吩咐给他的任务。深夜,疲惫不堪的保尔回到了厨房。中年洗碗女工阿尼西娅看着关上门离开的保尔,自言自语地说:“这孩子有点怪,干起活来好像不要命一样。不知道因为什么他才来这里做工。”“他干起活来确实很麻利。”佛罗霞说道,“根本不用别人去催。”鲁莎不这样想,她说:“刚开始都这样,慢慢就学会偷懒了。”
第二天早晨七点,到了交接班的时间,整晚都在忙碌的保尔早已精疲力尽。他把两个沸腾的茶炊交给了接班的人。那是个蓬头垢面、目光有些猥琐的男孩子。他检查了两个沸腾着的茶炊,感觉一切都很妥当。于是,他把两只手插在口袋里,瞪了保尔一眼,轻蔑地说道:“听好了,你这个鼻涕虫。明天早上六点准时过来接班。”保尔疑惑地问:“为什么是六点?交接班的时间不是七点整吗?”“我说几点就是几点。六点准时过来。别跟我废话,不然我非要好好修理修理你。不要脸,刚来上班就敢造次。”洗碗的女工们也刚刚换了班,她们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大戏。保尔被男孩的话激怒了,本想上前一步,狠狠给他一拳,但害怕自己丢了这份工作,最终没有动手。
保尔气得脸色铁青:“你最好把嘴闭上,不然我让你看看是谁修理谁。明天我七点来接班,想打架就准备好,我随时奉陪。”男孩吓得后退了几步,他没想到保尔是个硬茬儿。“好吧,我们走着瞧。”他嘟囔了一句。
保尔上班的第一天就这样顺利地度过了。走在回家的路上,他感到非常踏实。他现在已经成了一名工人,可以靠自己的劳动赚生活,谁都不能再说他是个吃闲饭的人了。早晨的太阳沿着锯木厂的大楼一点一点地往上爬,没走多久就看到了列辛斯基家的花园,保尔家的小房子就在花园后面。“母亲一定才起床,而我已经下班回家了。”想到这里,保尔加快了步伐,他边走边吹口哨。“被学校开除也不是什么坏事,至少那个混蛋神父不会再找我麻烦了。他现在可以下地狱了,我才不会在乎呢。”保尔一边走一边这样想,“至于那个黄头发的混球,我一定要揍他一顿。”
保尔的母亲正在院子里烧茶炊。看到儿子回来了,她急忙关切地问:“怎么样啊?”“很好。”保尔回答道。母亲好像有什么事要说,不过保尔已经知道了,因为他透过窗看到了阿尔焦姆宽大的后背。“阿尔焦姆回来了吗?”保尔急忙问道。“是的,昨晚回来的。他这次回来就不走了。他会去咱们这里的调车场上班。”保尔犹豫了一下,推开门进了屋里。
身材高大的阿尔焦姆转过身来,浓黑的眉毛下面是两道严厉的目光。“啊哟,撒烟丝的小伙子回来啦?我没说错吧?”保尔有些担心接下来的对话,他想:“看来阿尔焦姆已经知道了一切。我估计要挨骂了。”保尔有些害怕面前的哥哥。但阿尔焦姆并没有表现出要训斥他的样子。他只是坐在凳子上,胳膊肘拄在桌子上,用一种带有嘲笑和蔑视的表情盯着保尔:“所以你已经从大学毕业了吗?所有要学的课程都学完了,现在开始给人家刷盘子了,是吗?”
保尔盯着地板上的一条裂缝,仔细研究突出的钉子头。不过阿尔焦姆站起身,径直走向厨房。“看来我今天不用挨打了。”保尔松了口气。喝茶的时候,阿尔焦姆询问了保尔学校的事情。保尔从头到尾把发生的一切都告诉了他。“如果你长大以后还是这么不懂事,那可怎么办啊?”母亲难过地说道,“我们真拿他没办法,他这个脾气究竟是随谁了?上帝啊,我还得为了这个孩子受多少罪?”母亲抱怨道。
阿尔焦姆推开了喝完的茶杯,看向保尔说道:“弟弟,你听好,之前的事都过去了,我也不会再提。但今后你做事要仔细认真,尤其是对待工作,千万不要耍小聪明。如果你再被人家给赶出来,我绝对不会轻饶你。你长点心吧,自己想想你给妈妈添了多少麻烦。你总是闯祸,无论到哪里都不消停。但现在你不能再这样下去了。不过天天刷碗洗盘子也不是什么好工作,一直干下去也学不到什么。你必须要掌握一门手艺才能立足。可你现在年龄太小。这样吧,等你干满一年,我会想办法让你去调车场做学徒工。一年之后我帮你申请一下,或许调车场能把你留下。到时候我们都在那工作,妈妈就不用再伺候那群混蛋了。但是现在,小保尔,你必须要像个大人了。”阿尔焦姆站了起来,高大的身躯让他身旁的东西看上去都变小了。他拿起椅子上的外套穿到身上,对母亲说:“我要出去一趟,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说完,他弯腰走出了家门。路过窗前的时候,他对屋里的保尔说:“我给你带了一双靴子和一把小刀,等下妈妈会拿给你。”
不管白天黑夜,车站食堂从来没有关门的时候。这里是六条铁路的中继站,车站里似乎永远都是人山人海。晚上的两趟列车之间会有两三个小时的空档,只有这段时间车站才有片刻的清静。几百辆列车往来穿梭于这里,从一个前线奔赴另一个前线。不断有伤兵从前线被运回来,而穿着灰色军大衣的新鲜血液又继续被送往前线。保尔在这里干了两年。在这两年里,厨房和洗涤间成了他全部的世界。地下的厨房里,二十几个人正在紧张工作,还有十几个服务员穿梭于大堂和厨房之间。
保尔现在的工资已经从八个卢布涨到十个卢布。两年间,他长得又高又壮,也在这里吃了很多苦。他曾去过厨房帮工,不过只干了六个月就被送回洗涤间了,因为管事的大厨非常讨厌他。大厨觉得这孩子桀骜不驯,生怕他哪天捅自己一刀,毕竟自己经常拧他耳朵。实际上,要不是保尔干活勤快,他早就被赶回家了。论工作能力,保尔不输任何人,而且他干起活来永远不知疲倦。忙碌的时候,他一步能迈过四五级台阶,就像一股旋风一样端着盘子穿梭在大堂和厨房的楼梯之间。
每天晚上,大堂里没那么吵闹的时候,服务员们就会聚在厨房的储藏室里赌钱。保尔不止一次看到他们手中的大额钞票。不过他并不惊讶,因为他知道每个服务员每天都能收到三四十卢布的小费,只不过这些钱都被他们用来喝酒和赌博。保尔很讨厌他们。“这群混蛋。”他想,“像阿尔焦姆这样的一级钳工每个月只有四十八卢布的工资,我每个月只赚十卢布。这群人只是端端盘子,就能在一天之内搞到这么多钱;而且他们拿了钱也不干正事,全用来喝酒和赌博了。”
保尔认为这些服务员和饭店的老板一样,都是他的敌人。“这群猪猡自己在这儿卑躬屈膝,他们的老婆孩子倒是像有钱人家一样大摇大摆。”有时,他们会把穿着中学制服的儿子和肥头大耳的老婆带来。“这些混蛋大概比用餐的客人还有钱。”保尔这样想道。每天晚上发生在厨房和储藏间角落里的事情已经让他见怪不怪了。他很清楚,如果这些姑娘不以几个卢布的价格委身于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她们就没办法继续留在这里工作。保尔在这里瞥见了生命的最底层。这里是一处丑陋的坑,一股发霉的恶臭和腐烂的潮气从里面散发出来,涌向眼前这个不谙世事却勇于探索的少年。
阿尔焦姆没能把弟弟介绍到调车场当学徒,因为那里只要十五岁以上的孩子。保尔一心想要离开这个该死的食堂,调车场被烟熏黑的大砖房已经勾走了他的魂。他经常去调车场找阿尔焦姆,跟哥哥一起检查列车,或者帮哥哥干点杂活。佛罗霞离开食堂之后,保尔觉得自己更孤独了。直到那个活泼爱笑的姑娘不在这里了,保尔才意识到他们两个人的友谊是多么深厚。现在,当他早上来到洗涤间,那些女工叽叽喳喳的争吵声让他深刻体会到了空虚和孤独的折磨。一天夜里,点着锅炉之后,他蹲坐在敞开的炉门边,眯着眼盯着里面的火焰。空气中的热浪让他觉得很舒服。洗涤间里只有他一个人,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佛罗霞,那个最近看到的画面又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那天是星期六。晚上休息的间歇,保尔下楼来到厨房。好奇的他爬上了柴堆,想要看看仓库里的那群赌徒。赌局正进行得如火如荼。扎利瓦诺夫是庄家,他兴奋得满脸通红。这时,楼梯上响起了一阵脚步声。保尔环顾四周,看到普罗霍什卡走了下来。为了不被发现,保尔赶紧躲到楼梯下面,普罗霍什卡沿着楼梯径直向厨房走去。
来到楼梯转角的时候,保尔看到了普罗霍什卡那个虎背熊腰的身影。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普罗霍什卡,等等!”之后,又有一个人从台阶上跑了下来。普罗霍什卡停下来,转头看向后面然后大声喊道:“你想干吗?”上面的人走了下来,保尔认出了这是佛罗霞。她抓住普罗霍什卡的胳膊,哽咽着说:“普罗霍什卡,那个中尉给你的钱呢?”
普罗霍什卡把胳膊从女孩手里扳开:“什么钱?难道我没给你吗?”他的语气尖锐而恶毒。“但中尉给了你三百卢布。”佛罗霞抽泣着说道,她的声音有些断断续续。“什么?三百卢布!”普罗霍什卡讽刺道,“你想全拿走吗,我的大小姐?洗碗工飞上枝头变成凤凰了?给你五十卢布已经够多的了。上过学的女孩都拿不到这么多。你知足吧,陪人睡一晚上就能赚五十卢布,天底下还有比这更好的买卖吗?行吧,我再多给你十个,或者二十卢布,不可能再多了。你要是踏实跟我合作,我还可以再给你介绍生意,这样你还能多赚点。”说完,普罗霍什卡转身走到了厨房里。
“无耻!混蛋!”佛罗霞追在后面咒骂道,紧接着她就靠在柴堆上哭了起来。保尔站在楼梯下面,看着佛罗霞抽泣着把头往木头上撞。他的心情无法用言语形容,但他没有现身,只是紧紧抓着楼梯的铁栏杆。“佛罗霞也被他们给卖了,这群混蛋。可怜的佛罗霞。”
想到这里,保尔更加憎恨普罗霍什卡了,他开始憎恨和仇视周围的一切。“我要是有力气的话,一定要打死这个混蛋!为什么我不能像阿尔焦姆那样又高又壮呢?”锅炉里的火焰跳跃了几下又熄灭了,一股红色的火苗在熄灭处重生,它们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个旋涡状的蓝色火焰。保尔觉得,这火焰像是个吐着舌头的小恶魔一样在嘲笑他。房间里很安静,只有炉膛里传来的噼啪声和水龙头时不时的滴水声。
克利姆卡把最后一只锅擦得锃亮,放到了架子上,然后他又擦干了手。厨房里没有其他人,值班的厨师和其他人都在衣帽间里睡觉。整个厨房在这三小时的空档里非常安静。每到这个时候,克利姆卡就会去楼上找保尔一起聊天。他们两个人已经建立起了牢固的友谊。在楼上,克利姆卡发现保尔正蹲在敞开的炉门前。看到墙上倒映出的那个蓬头垢面的身影,保尔头也不回地说:“坐下吧,克利姆卡。”
克利姆卡爬上柴堆,在上面伸了个懒腰。他看着沉默的保尔,笑着问道:“你是在火里算命吗?”保尔的目光从火苗上移开,看向克利姆卡。后者第一次看到保尔的眼神是那样的悲伤。他停顿了一下,然后问道:“保尔,你今天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吗?”保尔站起来,坐到了他的旁边。
“没什么。”保尔低声回答道,“只是我在这里很难受,克利姆卡。”他把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紧握成拳。“你今天怎么了?”克利姆卡用胳膊肘支撑着身子问道。“你是问我今天为什么不高兴吗?事实上我从来到这里就一直不高兴。你自己想想看,我们在这里当牛做马,非但没有人感谢你,反倒一直被人欺负。随便一个人就可以打我们,根本没人讲理。主家雇我们伺候顾客,可我们却像个沙包一样随便被人打。毕竟一个人再勤快也没办法满足所有人的需求。人家不满意,就会直接拿拳头说话。不管你再怎么卖力气,总会有人鸡蛋里挑骨头,还是一样要挨揍。”
克利姆卡吓了一跳,他赶紧制止道:“别这么大声,万一让别人听见就麻烦了。”保尔一跃而起:“听到了又怎么样,反正我也不想干了。我宁愿去马路上铲雪,也不想在这个……这个骗子窝里当奴才了。他们有的是钱,却拿我们当奴才来看,对那些姑娘更是为所欲为。那些漂亮的姑娘不同意,他们就叫人家滚蛋。她们都是无家可归的难民,离开这里连饭都吃不上。没办法,为了活命,她们最后还是落入这些人的魔爪。”保尔的话里充满了愤怒,克利姆卡很担心有其他人听到,于是他猛地站起来关上了厨房的门,而保尔依然不断地倾诉着内心的苦闷。
“还有你,克利姆卡。为什么你每次都只是躺着挨打,连句反驳的话都不敢说?”保尔坐在桌边的凳子上,疲惫地用手托着头。克利姆卡给炉子里扔了几块木头,也坐到了桌边。“我们今天不读书了吗?”他问保尔。“没有书读了,书摊关门了。”保尔回答道。“为什么今天关门了?”克利姆卡有些疑惑不解。保尔回答说:“宪兵把书摊老板抓走了,他们在他身上搜到了一些东西。”“抓走了?为什么?”“他们说是因为政治。”克利姆卡盯着保尔,无法理解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什么是政治?”保尔耸了耸肩说:“鬼才知道。他们说谁反对沙皇谁就是政治。”
克利姆卡吓了一跳:“真的有人敢反对沙皇吗?”“我也不知道。”保尔回答道。门开了,睡眼惺忪的格拉莎走进了洗涤间:“你们两个怎么还不睡觉?再过一个小时又要来车了。小保尔,你去睡吧,我帮你看一会儿锅炉。”
没过多久保尔便离开了这里,连他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一月的天气依然寒冷。早上,保尔一如往常地完成了工作准备回家,但接班的人一直没来。 他去了老板娘那里说他要回去了,但老板娘没答应。因此,保尔只能回去继续干活。虽然很累,但他依然又坚持干了一个白班。到了晚上,保尔早已精疲力尽。而在大家休息的时间,他还得给锅炉里灌满水,把它们烧开,候着三点钟到站的车。保尔拧开了水龙头,却没有水。保尔觉得是水泵坏了,于是就没关上水龙头,打算躺在柴堆上等一会儿。可他实在太累了,刚躺下就睡着了。几分钟之后,水龙头突然开始出水,喷涌的水柱没过多长时间就装满了锅炉,紧接着,水就漫到了洗涤间的地板砖上。而这个时间,洗涤间是没有任何人的。水一直流着,很快便从门缝里流进了餐厅。
水流从打盹儿乘客的行李和手提箱下面流过,但谁也没注意到脚下的变化,直到一位躺在地上的乘客从睡梦中惊醒。他大叫一声,跳了起来。旅客们纷纷开始抢救行李,整个餐厅爆发了一场可怕的骚乱。而水流一直没有停。正在另一个房间收拾的普罗霍什卡听到呼喊声后跑了进来。他跳过积水,冲到门边,使劲拉开了门。没了门的阻碍,更多的水冲进大厅,叫喊声更大了。值班的服务员冲进了洗涤间查看情况。普罗霍什卡径直扑向熟睡的保尔,雨点般的拳头落在男孩的头上。可半梦半醒间的保尔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能感受到眼前刺眼的灯光和身上各处传来的疼痛。挨了一顿揍之后,保尔一瘸一拐地回家了。
早上,阿尔焦姆面色阴沉地询问保尔发生了什么,保尔把事情的经过全都告诉了哥哥。“是谁打了你?”阿尔焦姆生气地低吼道。“普罗霍什卡。”“好,你先好好躺着。”阿尔焦姆没再说话,穿上外套就走了出去。“我想找一下普罗霍什卡,他是个服务员。”阿尔焦姆找了一位洗碗工问道。格拉莎看着眼前这个穿着工装的陌生面孔回答道:“他一会儿就过来。”那个高大的陌生面孔靠在门框上说:“好的,我等等他。”普罗霍什卡端着一摞盘子,踢开门走进了洗涤间。“他来了。”格拉莎朝那个人示意道。阿尔焦姆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普罗霍什卡面前,一只手狠狠按在他的肩膀上,瞪着他说:“你凭什么打我的弟弟保尔?”普罗霍什卡想要挣脱,但阿尔焦姆的拳头早已把他打倒在地。他想爬起来,但是第二拳比之前更狠,他完全无法挣脱。洗碗工们被吓得躲在角落里。阿尔焦姆转身离开了这里。普罗霍什卡被打得满脸是血,只能在地板上挣扎。
那天晚上,阿尔焦姆下班之后没有回家。母亲四处打听才得知他被宪兵队抓走了。六天后的深夜,阿尔焦姆才回到家里。母亲已经睡着了。看到保尔坐在**,阿尔焦姆赶紧过去,坐在他旁边,轻声问道:“感觉好点了吗,弟弟?我回来了,都没事了。”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没关系,你可以去发电厂工作了。我提前跟那边说好了。你可以在那里学点本事。”保尔没有说话,而是紧紧握住了阿尔焦姆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