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在天坛,我看到,或者说我注意到的更多是老人。或许,是因为我自己也老了的缘故吧?
清早,我坐在一棵古柏树荫下,想画对面祈年殿外面的一段红墙。一个老太太颤巍巍地向我走了过来。她走到我的身边,递给我一个小小的纸袋,对我说:你能帮我把它撕开吗?
我接过纸袋,是一个类似装茶叶或感冒冲剂那样的小袋子。袋子有些旧,或者是因为在老太太衣袋里揉巴得有些皱巴巴的了,袋子边缘上应该有的小缺口,被磨得有些看不大清。我找到了缺口,顺便看清了纸袋上印着的字,是一袋可以冲泡的参茶。同时,我也看清了保质期已经过了。
我正要告诉老太太,参茶已经过期了,老太太对我说话了:是前两天孙子给我特意买的!那语气带有一种温情。我把到唇边的话又咽了下去,撕开纸袋,递给老太太。
老太太拿过纸袋,谢过我后,对我说:老了,不中用了,连这个都不会撕开了!
这话说得我的心里一动,非常不好受。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想起我的母亲,有一次纫针的时候,怎么也不能把线穿进针鼻儿里去,让我帮她。我从她手里接过针线,很快纫好针,母亲也对我说了这么一句:真的是老了,不中用了,连个针都纫不上了!那时,母亲七十多了,说得有些伤感,我劝慰她说:看您说的,什么不中用了,就是眼神儿不如以前了呗,谁到了您这岁数,眼神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呀!
我也这样地劝慰老太太:看您说的,什么不中用了,就是眼神儿不如以前了呗,谁到了您这岁数,眼神儿还能像以前一样呀!
老太太没有说话,摇了摇头。
我问她:您今年多大岁数了?
她告诉:七十六了。
七十六,其实并不太老,但老太太消瘦而有些缺少血色惨白的面容,还有刚才走路的样子,让我觉得她像一个八十多岁的人。
她把袋装的参茶,倒进保温杯里,使劲晃了晃,没有喝,盖上了盖子。她没有要离开的意思,像是有什么话要和我说的样子。我请她坐下来。周围有一些晨练的人,老太太没有找别的人,而是找到我,让我有一种被信任的感觉。
她缓缓地坐下来,对我说,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真是不中用了。
在天坛里,常常会碰见像她这样岁数甚至更年老的老人,好多人生龙活虎还在蹦跶呢,而且,比她要乐天。她说得有些悲观,我猜想,并不会仅仅是因为撕不开参茶的纸袋。聊起天来,我知道了老太太的大致经历,十多年前,老伴去世,前两年,唯一的儿子又突然先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心情可想而知。她的家离天坛近,地段好,房价高,孙子让她把房子卖了,自己也把房子卖了,两处换在一起住。老太太不愿意,坚持住在老屋里,不仅是因为到天坛里遛弯儿近便,也是因为那是和老伴结婚以后一同住了几十年的老屋。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同意孙子卖房的提议,和孙子的关系有了隔膜。但也不至于给老太太过期的参茶吧?不知为什么,和老太太聊完后,我对这个孙子很是不满,心里想,如果面对是我的妈妈,或者是我的奶奶,作为一个儿子和孙子,我会这样做吗?或者,我的孩子给我买的是这样一种过期的食品孝敬我,我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望着老太太,忽然,不知为什么,我有一种想落泪的感觉。
老太太却对我说:现在,最大的快乐,是每个星期天,孙子带着他的孩子一家子到我这里看我一次!每一次,都会带东西来,不空手!这参茶就是上星期天带来的。
您好福气呀,四世同堂呢!我只好这样对老太太说。
一直到老太太和我告别,我也没有将参茶过期告诉她。望着老太太佝偻着身子颤巍巍远去的背影,心里一直在周折,是应该告诉她好呢,还是不告诉她好呢?
一连好几天,只要到天坛,我总会想起老太太,想起老太太那袋参茶。也想,或许是粗心的孙子没有注意到参茶纸袋上打印的那一行保质期的小字。只有这样想,心里才替老太太宽慰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