倦鹤栖于人间(1 / 1)

忽有山河大地 胡烟 1421 字 4个月前

人物名片:虚谷(1823—1896 年),清代著名画家,海上四大家之一。俗姓朱,名怀仁,僧名虚白,字虚谷,别号紫阳山民、倦鹤,室名觉非庵等,安徽歙县人。

在人间,虚谷的脚印很浅。他的脚步很轻。

行走,虚谷步步觉知着自己的心念。早春的扬州城,已然遍地飞花,游人的心为之陶醉。此刻,倘若他还是那个旧时的朱怀仁,或许,他会看见太阳从鹅黄色的柳隙中升起,又从夹竹桃绯红的脸庞边落下。会留心天宁寺正开放着圣洁优雅的琼花。会踱着方步,在热闹的花鸟鱼虫市场逗留,靠着人群中拾来的点滴趣味,装点平淡的光阴。

但此刻,他已是僧人虚谷。褪去了俗人的衣裳,江南早春的妩媚,丝毫不能让他心有所动。在此之前,他已经参悟过人间最浓郁的风景。他明白,红红绿绿,冬夏更迭,只是这个纷繁世界的障眼法。人们内心的忧苦,不会因此止息。从他告别清军参将身份的那一刻起,他就决心,不再与外物纠缠。不再愤恨、不再埋怨、亦不再痴迷。他自号“觉非”,觉今是而昨非。过去的日子,迷梦一般。如今,大梦已醒。

曾经,怀着“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他紧握权势,举着正义的大旗,与太平军打打杀杀。当深夜寂寂,灯火暂熄,他的良知时时跳出来叩响心门———兵戈相接、你死我活,这种残暴的解决问题的方式,已经造成了无数的人间惨剧。彷徨,纠结,他对以往的“入仕”行为产生了深度怀疑。他厌倦了。那一天,他决绝地斩断青丝,在佛祖面前一身叩拜,一个合掌,将涉世已深的双脚从泥潭里拔了出来。那一年,他三十岁。出家为僧,他从清军参将朱怀仁变身为僧人虚谷。从此心无挂碍,轻装前行。

行走,佛家称之“行脚”。这是修行的一部分,是为了避免长久居住于某地而产生的贪恋。僧人虚谷长年行脚。辗转于上海、扬州、苏州等地,鬻画为生。史载,他“流落坊间”。

流落一词,似有鄙夷。实际上,画僧虚谷十分满意自己的生活,自称“云游”,自号“倦鹤”。飞倦的鹤,终于栖息了。他的行脚,如行云,亦如流水,保持着一只鹤的本来面貌,空寂与清高。

鹤在人间,暂时驻足。云和天空,才是故乡。因此,读虚谷画,视角须仰望。

几条金鱼,绛红、浅黄、虚白,打破“民间风格”桎梏,轻盈跃动,跳出“雅俗”概念圈。虚谷心性高,提笔,将金鱼红艳的尾巴略去,又从左右扭动的妩媚身姿里,抽离出趣味和清爽。水草寂寂,向上浮动,金鱼逆势而下。它们情绪饱满,却令人无法名状那种情绪的内在。不是愉悦,不是温和,不是骄傲,不是忧郁,不是愤怒,不是孤高。文人画里常见的心思,都没有。它们眼神无辜,却不浅薄。它们不在追逐嬉戏,也不想离群索居。既不美,也不丑。既不善,也不恶。几条金鱼,朵朵谜团。它们横跨一切对立词语的两边,持守“中道”。

佛教里,中道,是无差别、无偏倚的至理。吴昌硕评价虚谷画作:“十指参成色香味,一拳打破去来今。”一个“破”字,是禅家力道。即是说,虚谷画作,开创了自家面貌。

虚谷与任伯年、吴昌硕并称“海上三杰”。

盛名之下,虚谷安之若素。他以平常心画梅,曾题诗:“满纸梅花岂偶然,天成寒骨任周旋。闲中写出三千幅,行乞人间作饭钱。”

带着“海派”标签,虚谷不避讳市场化操作。他说,一张纸,几笔墨,讨一口饭吃罢了。

虚谷画作,呈现“冷暖”两种面貌。一个局外人,看尽冷暖人间。目光犀利,下笔却柔软。

他擅画蔬果,叫人想起齐白石。同样是缤纷日常,白石老人真挚热烈。而画僧虚谷,嘴角一抹笑,画里虚空淡然。画里暖色,或许是有意为之,是应市场而生的世俗吉祥。

《花卉卷》里永远的初春。紫藤随笔路飘洒,是嫦娥舞出的水袖。浅浅的蓝,淡淡的紫,如幽人清梦。狐尾草是晶莹的松绿,在水波里柔韧伸展,振奋了你的心神。水仙不孤高,一大丛,亭亭而立,浮动一抹鲜嫩,一片雪白。

《杂画册》里果香缤纷。枇杷熟透,用没骨画法,近乎流淌出明黄色的甜汁水。莲蓬干枯得马上要破碎了,那是虚谷以“写”代“画”,逸笔草草地扫出晚秋意思。桃子碧绿,饱满圆润,近乎虚假,却是让你相信,美好触手可及。

俏皮的松鼠,也是人间至暖。眼睛极大,呆萌。毛茸茸蓬松的身体,一团,又一团,活跃于树间。

另一面,他笔下的鸟,冷逸绝尘,或许出于本心。《秋月八哥图》,树枝用淡枯笔。一轮圆月,孤清隐于枝杈间。八哥闭目缩颈,像禅定。脸上些许凌乱的羽毛,似乎标明自己身份落魄。神态,是不屑于万物的慵懒。

鹤,亦是如此。不唱“松鹤延年”的高调,而是将脖子缩进羽毛里,与人保持安全距离。单足伫立,专注休憩,冷静、静穆、沉寂。一只疲倦的鹤,不留恋昔日的翱翔。

虚谷的冷,还在于他的讷言。虚谷画,不作大段题跋。似乎,他并没有很多话要说。《游鱼》题“水面风波鱼不知”,着色双勾竹题句“其本清虚,其性刚直”,《雪梅》中“梅花又向雪中开”,《秋林逸士》图册中题“故人笑比林中叶,一日秋风一日疏”,简短有禅意。

一支支利剑,射向心头。

虚谷性格内向,原因,还是那种出世的“淡”。虚谷对钱财亦没有贪念。行走于十里洋场,在纸醉金迷的上海滩,他不作长时间驻留。随缘卖画,但画满一定数量后,哪怕求画者再多,也绝不再画,又辗转到别处。“来沪时流连辄数月,求画者云集,倦即行。”

他生活极简,清苦自律。据说他在接受画件时,总是将银钱和纸张放在一起,并且一定要等到画件完成,然后方才动用那润笔费。一八九六年,虚谷在上海城西关帝庙的画案上驾鹤西归。料理后事的人十分惊讶地发现,所有没完工的订件,其纸张和银钱都一一有条不紊地放在一起。

“虚谷原是振奇人”,这是和虚谷有着三十年交情的张鸣坷的评价。

“遂披缁入山,不礼佛号,唯以书画自娱。”虚谷踏入佛门,却不茹素,不礼佛,难免遭人诟病。有人说,他只是拿僧衣做个出世的幌子。我却觉得,虚谷的心境,都在画里。脱略外相的不拘小节,善意的暖,脱俗的冷,还有对金钱和人情的淡,或许是内心有一尊真佛。

吴冠中为之心动。他说:“我每见其作品便见其人,感到熟悉亲切。酒逢知己千杯少,可惜他与我们相隔一百年,那种时空的无奈,的确很难解决。突然想起《世说新语》里的,吾本乘兴而行,兴尽而返,何必见戴?能见到心仪、亲切的作品,能不能见到作者,又何 妨?”

如若将虚谷比作戴逵,雪月之夜,不知有多少文人骚客,要向着虚谷的住所驱车而行。

虚谷的年代,离我们很近。但关于虚谷,我们所知甚少。他的脚步太过轻盈。我们的陈述,只能用诸多的“或许”来含混。我们不知道,他的出身门第。或许,他是安徽歙县人,曾多年生活于扬州。我们不知道,他“披缁入山”,入的是哪座山,或许,是九华山。在哪座寺剃度,又在哪位师父门下皈依,我们都不得而知。至于他什么时间开始习画,师从于谁,也是迷雾一般。据推测,他从扬州八怪的画作里汲取了丰厚的营养……

虚谷像一轮冷月,留一个清寂瘦削的背影在时空里,神秘,魅力不减。

在人间,虚谷的脚印很浅,却步步踏在我们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