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坐水边(1 / 1)

忽有山河大地 胡烟 1443 字 4个月前

人物名片:沈周(1427—1509 年),字启南,号石田,晚号白石翁,长 洲(今江苏苏州)人。明代画家,书法家,明中吴门画派的创始人,明四家之一。

今日闲散。读汪曾祺小品文,写的是岳阳楼。说范仲淹作《岳阳楼记》,实际并没去过当地,而是凭借着想象罢了。联想起“明四家”的沈周,他画《庐山高图》,也并未踏足过庐山呢。

一四六七年,即成化丁亥年,沈周的老师陈宽迎来七十岁生日。为表达对老师的崇敬之心,沈周创作了这幅近两米高的大画。他用庐山的崇高,比喻老师的学问、道德。又因为,庐山上有著名的五老峰,寓意万古长青,十分的吉祥,用来祝寿很是应景。

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远山皆有情。《庐山高图》用情至深。画里崇山峻岭,层层高叠,山泉长松古木,极尽繁茂之所能,像要倾尽林间的秀美。沈周是捧着一颗热烈的真心献给老师。他模仿着王蒙的笔法,却比之少了阴郁,多了明快。细节之精微,源于用情之切切。看得出来,沈周绝非拿着这幅画,到寿宴上应酬一下。他对老师的崇敬,已经炽烈得接近虔诚了。题诗的最后一句说,“浩**在物表,黄鹄高举凌天风”,把老师捧上了天。想来陈老师收到这样的寿礼,必定十分欣喜。

任思绪飘一会儿。

想来,沈周真是个令人心窝暖的画家。这样的人,绘画史上并不多。眼前还有一个,齐白石。白老对家乡、亲人、老师,也是忆之情笃。他背井离乡多年,每有老家的亲友离世,他总是作文作画,一哭再哭,惹得旁人也跟着垂泪。这一类人,念旧,人情味儿浓。

沈周的暖,源于其性格平和。画画的人大多有一颗躁动的心。那是艺术家特有的基因。张扬的,如梁楷,如徐渭,如石涛,一激动,用诗文喊上了九霄,笔杆子戳破了宣纸。含蓄内敛一点的,如牧溪,如八大山人,如金农,表面波澜不惊,实则暗流涌动。朋友怀一钟爱金农,他评价金农画梅,把梅花画得死去活来。也就是说,金农用了全部的心力和极端笔法,对梅花的揣摩深入到了骨子里,画到了极致。这些画家,骨子里都倔强。如疾风劲草。他们都是心里不平有话要说,一落笔,即是风雨。

而沈周不然。他年少饱读诗书,很早就确立了人生方向。都说中国文人在仕途之外,再无生存空间。人人对功名趋之若鹜的时代,年轻的沈周为自己占了一卦,得到一个“遁”,即隐。此后便隐居起来,一点纠结都没有。守着一片竹林,一生恬淡,读书作画。

平淡不等于平庸。平淡也不同于寡淡。

沈周把平淡的日子过得饶有趣味。他人缘好,朋友多。有个朋友叫赵明玉,此人没胡子,为此很是苦恼。一天,沈周在苏州近郊的家里和朋友们饮酒,高谈阔论,又有人拿这位老先生没胡子寻开心,沈周和朋友们打趣之余决定,帮他募集胡须。酒后,沈周提笔给当时的美髯公周宗道写了一封信,请他捐献自己的十根胡须。这封信,就是流传至今的书法名作《化须疏》。

他在《化须疏》里说:“不是我一时兴起,故意冒犯您,而是赵先生因为没有胡须实在是太伤心了,所以才有求于您。您是个美髯公,分给需要之人十根胡须还是可以的嘛。”而且还不忘夸夸这位朋友,说宗道您乐善好施,就是邻居来借,也会分享几根,绝不会吝啬……好玩得很。

再有。某太守求画,沈周为其画了幅《五马行春图》。因为古时太守出行,以五马驾车,所以“五马”又为太守的代称,算是尊敬和褒扬。可眼前这位太守没什么文化,孤陋寡闻,并不知道其中典故,他见图中除了他只有驾车的五匹马,就有点不高兴了:“我岂无一人相随耶?”沈周得知,又另外画了六个随从,并开玩笑说:“无奈绢短,只画仪仗前导三对。”言外之意是,如果绢再长一些,就能再为您画上更多的随从。那位太守大喜过望地说:“今亦足 矣!”

沈周式幽默,是智慧,是文雅,是温情。他有恃才傲物的资本,却怀着对世界的友好态度,不排斥,不贬低,也不正襟危坐地教化。小困境,不伤大雅。小尴尬,莞尔一笑。

沈周把平淡的日子过得很深邃。沈周喜欢独坐,深思。《落花图》里,主角正是他本人。远方云山袅袅,此岸,他一人独坐江边,目光幽幽,看落花。茂密的树林,正是生命鼎盛时期,却逃不脱盛极而衰的规律。不远处,书童正抱一把琴,奔赴而来。琴未张,而主人随着落花的音律,心弦已经拨动回旋在江水上了……画里,弥漫着淡淡忧伤。

一颗敏感的心,触景伤怀,柔软得随时可以破碎。

沈周喜欢夜坐,曾多次画《夜坐图》。我在散文《沈周三夜》里,写了沈周的三次夜坐。雨夜、雪夜,心境各不相同。深夜,万籁俱寂,心绪停止飘浮。渣滓沉淀,心湖清澈不已,其中鱼虾尽现。在夜的隐秘处,沈周经常侧耳倾听。听到的声音,皆来自内心深处,来自生命的潜伏地带。他感慨说:“夜坐之力宏矣哉!嗣当齐心孤坐,于更长明烛之下,因以求事物之理,心体之妙,以为修己应物之地,将必有所得也。”生活履历称得上一帆风顺的沈周,靠着深夜静坐,体悟事物之理、心体之妙。绝不是个肤浅的人。

沈周多感怀,并且,他的感慨无关个人得失。功名、福祸,这些俗事俗情,从没困扰过沈周。他不是自怜自艾,无病呻吟。如同苏东坡,借长江明月以澄怀观道。沈周是在落花的瞬间沉吟,在深夜的寂静处,思考着宇宙生命的永恒与瞬间的课题。似乎,他始终在索要生命的终极答案。

沈周敏感。面对司空见惯的生命流逝,他长时间盘旋不已。四十五岁那年,他写诗:“行年四十五,两鬓半苍苍……老态一何逼,流光一何长。”五十岁,他写:“不才犹昨日,忽半百年期。万事茫然过,一非无所知。”五十五岁,他写:“百岁今过五十五,余生望满亦茫然。已多去日少来日,却误添年是减年。”六十岁,他说:“长生只在唇舌上,六十瞥眼风中花。”七十岁,感慨:“日既去,日复来。来如赴,去如颓。来是谁约,去是谁推?一来一去,彼此自禅续……”

生命的来来去去,究竟为何呢?是谁在邀约,又是谁在推动?一来一去,循环往复,万物究竟是谁在做主 呢?

沈周思索后的答案是什么?我猜,落到实处,是虚怀若谷的敬畏,是平常心的善良。

据说,面对众多的索画者,沈周必定不辜负任何一个。面对有眼不识泰山的小官吏,他彬彬有礼,吃了亏也毫不见怪,更不会打击报复。沈周爱极了黄公望的《富春山居图》,花重金购买,却被朋友以借画的名义骗走。待到市场上此画又重新流通,他本来可以告官,却不想把事情做绝,仍给不仁不义的朋友留了一条后路。结局是,心爱的画作流落他人之手。他靠着超强记忆,背临了《富春山居图》。

去年夏天,我到黄公望隐居地,浙江富阳的庙山坞。在黄公望纪念馆,展出的正是沈周的《仿黄公望富春山居图》复制品。我花了一个多小时,驻足,品味,感悟到:黄公望的人生多苦涩,所以擅用枯笔;而沈周,生活是优裕的、温情的,所以,笔下多润秀。

平淡中有真意。独善其身者,应学沈周。

由《庐山高图》写到这里,心里愈加暖。此刻觉得,沈周像一位老父亲。我很想在某个深夜,约老先生对谈。谈些什么呢?谈谈树木,谈谈花,谈谈稻米。聊一次郊游,一场茶会,或者一个舒适的睡眠。都是些散淡的话题。无关政治,无关时代。越聊越觉得心里松弛。感觉不到,我们之间隔着多少年。